杨红旗
杏花村离我们越来越远。马德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张森说,猪头,你只要动下脑子就会知道,任何河流的下游,都会有较大的村落,甚至城市,只要我们一直漂流,终归会遇到一个有现代交通与通信的地方,那时候就可以和家人联系了,如果远,我们就坐车回家。马德一笑,还是你的脑子好使,不过,这样下去,会漂到国外的,会不会再受扣押,肯定会有激流险滩的,那该怎么办?张森说,剩下的行程,就交给这河了吧,它带我们来,也必将带我们走。
我们三个冒失鬼来到桃花村后,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村丁将我们捆绑在院子里的三棵树下,脱掉了我们的长裤,用细竹枝一边抽打一边审问。我的小腿上梗起一缕一缕的瘢痕,火烧一般灼痛。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心情平静下来,不得不把整个过程梳理一遍。
我们离开雷池温酒馆时,夜晚已停滞在一个假想的时段,昏黄的灯光一脸厌恶,似乎谁得罪于它。三个人都喝得七荤八素,本来酒量就差,喝起来竟然不要命,这世上真有不能理喻的人。我和马德相扶着脚步乱晃地走,张森独自往前,扶住一棵一棵的行道树。他试图拦住一辆出租车,但没有一个司机停下,有的都已经减到最低速了,还是一踩油门,轰然离去。街上的车已经很少了,瞅了个空,他突然跑到街的对面,我和马德也只能跟着。马德问我,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少?我说,已经什么时间了,你还想让市民都出来溜达吗?他抬起眼,无力地看了一眼说,那倒是,都该睡觉了,我们也该睡觉了。
我们往前走,然后拐进了个胡同,出了胡同,是解放大街,大街的边上有一个市民公园,公园的一角是樱花湖。湖面上吹来清凉的风,全身上下一阵舒坦,把我的酒意从肠胃里吹到头上。远处有一缕缕灯光飘过湖面,在水面上漾起虚无的柔波,仿佛平滑的绸布上印着深色的花纹。张森拔出一根烟点上,透过火光,我模糊地看见他的脸,有一种灰色的苍白。他猛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浓烟。他刚要把烟揣进衣袋里时,犹豫了一下,拔出两根,递给我和马德。但马德拒绝了他主动的点火。我们沿着樱花湖的围栏行走,充当着闲适无聊的路人。那湖面似乎宽阔不少,水波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石岸,声音不大却颇有些节奏。马德说,看着这湖面,真忍不住要给它浇点水。张森说,滚,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浇水,去浇那棵树?马德说,好的,我不能污染环境。张森说,这汪水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无物可比。
我和张森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围栏边,眼前的湖面在夜色里一望无际,比白天所见大增了数十倍。我听到水波拍打的声音似有不同,低头看时,近岸处,却有一只小木船,大概是工人打捞浮叶所用。我说,你看,这里有个小木船。张森说,这个好,很久不见这种小船了。马德跟上来说,我下去划一圈。我说,别去,晚上不安全。张森说,走,转一圈,多风雅,苏东坡夜游赤壁,张岱湖心亭看雪,都是兴之所至,故成千古佳话,你去不去,我也下去划?我说,那好,一起划,这叫什么,行走樱花湖,夜作扁舟子。我们下到小船里,船侧别着两只桨,马德和张森一左一右舞动双臂,小船便在水面上飘荡。我平时最怕水,从来没学过游泳,大概酒壮怂人胆,顿觉泛舟海上,纵横江湖,无尽快意。但仅仅一会儿,我就有些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只好横躺在船舱里,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很多,虽然不乱,却也密密麻麻,不辨东西南北。有人夜观天象,可预知地上吉凶,确乎有过人之处。
他两个划了一会儿,手臂酸了,放下船桨,拔出烟来抽。倘若从不远处往湖心里眺望,定会看到两个小红点,明明灭灭,犹如鬼火。马德说,在湖里划来划去,很费力,不如我们把船划到河里,让它在河里漂,那才好玩呢。张森说,这恐怕不行,被水冲远怎么办?马德说,哪管得了那么多,玩的就是心跳,我喜欢刺激,管它呢,就一回。张森说,水口那个地方,要用力冲,才能冲进河里。马德说,我们在二十米处就用尽全力,两人一起,容易做到。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脑袋里像灌了铅,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在心里默想,随他去吧,他们敢划,我就敢坐。快到水口处,马德说,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张森说,一二三,加油。马德跟着喊,一二三,加油。只听得嘣的一声,船就划进了河里,砸起一大片水花。马德说,这回只要认真抽烟就行,不用再费一点力气。张森说,这里适合喝酒,喝酒漂流,多有诗意呀。马德说,你还喝,不是喝吐了?再说,关键的是没有酒,一点都没有,我也想喝。张森说,那就别妄想了,再说,就是有酒,我也喝不了,闻到酒,我可能就呕了。马德说,吹,有酒的时候,谁有你忙得快。张森说,现在是真不同,你看看黄川,死猪一个,要不把他丢进河里洗洗澡,看他会不会醒。马德说,搞不得,酒醉落水,会得寒凉病的。张森说,只是说说,谁会真推。马德说,这船会漂到哪里?张森说,我哪里知道,随便它,不要管,我也是醉了,眼睛发蓝光,睡一觉再说。马德说,你妈的,死猪,到这里来睡觉有什么意思,我也不管你们了。
我只觉得身子在水上漂,两岸黑魆魆的草木在缓缓地后退。但酒意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腿上一丝力气也没有,脑袋沉重得立起一会儿都困难,就这么继续靠在船舱里,再也不想看什么星星了,闭着眼睛去听那流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仿佛河水已经停滞,但我又分明知道,河水是不会停滞的,小船也在飘动,我们正在往更低处前进。我知道我这时候基本睡着了,他们两个也没有声音,难道也睡着了,那就睡吧,睡饱了才好呢。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听到船舷撞在岸上的声音,那是木头和岩石相碰的钝响,沉闷乏味,船身打了半个转,继续往前漂。我睁开眼,四下里黑漆漆的,天上的星子一个也没有,岸边树木的黑影也没有,我猜想这船正漂荡在一个黑洞里,心中生出些恐惧,但却是没有办法的,我用脚登了登,张森和马德也躺倒在船舱里,正呼呼大睡。我喊马德马德,没有回应。再喊张森张森,没有回应。我只好闭上眼,继续装睡,掩藏起内心的恐惧。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突然,我们的小船飞了起来,慢慢高过了树木,擦着崖壁往上飘,但速度慢,晃晃悠悠的,飞着飞着,小船的四围就生出些云朵来,云朵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那水就飘飘洒洒变成了雨。雨越下越多,小船载不起,在往下沉,往下坠。糟了,要撞到地面了。心里一惊,醒了。醒了更惊得我灵魂出窍,天色微明,四围的树木山林已显出模糊的轮廓,小船已经出了山洞,正漂到河的一个跌水,河水哗哗地冲向下面,形成几十米高的瀑布。没有办法挽救了,小船就往下摔。我叫了一声马德,还没来得及喊张森,声音就被水流淹没了。一切都无能为力,船就撞击着崖壁上的石头,七零八落地往下坠,我想伸手去抓船舷,但人和船已经分离,他们两个也各自分开,疾速地向下掉,嘣的一声,栽进了崖下的大水坑。这回,他们两个彻底醒了,都扑腾着向外游。幸好,只是最靠近崖根的地方有些深,但上面的水继续冲下,就把我们冲到浅滩上来。
三个落汤鸡,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回身看那瀑布,仿如一匹白绢悬挂山崖,在崖底激起巨大的水花,我兀然想起“千堆雪”来。我们的小船已经散架,被河水冲走。马德在摆弄他的手机,没有一点反应。我的手机应该是掉在水里啦,衣袋空空,皮夹也不知去处。张森在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皮甲,里面的钱已经透湿,便又塞回去。在另一只衣袋里掏,掏出的是被浸湿的纸烟和打火机。纸烟是彻底没法要了。他将打火机甩了甩,再打,便可打出火焰来。他大声喊,黄川,马德,弄点干叶子,把火烧起来,不要搞手机了,进水的手机都只能做垃圾,废铁一块。这边上,就是低矮的灌木林,我们弄了些干柴,把火烧起来,用树枝把湿衣服架起来烘。
我爬上旁边一个石头,四下里看看,都是高山峡谷,壁立千仞,陡峭险峻,低处也没有农田,没有山地,说明离村子有些远,周围的树林,也不像有人经常活动的地方。虽然天气不是太冷,脱了衣服,微风吹来,多少有些凉意。马德说,不如去水里泡着,游游泳,洗洗澡,还可以抵御寒气。张森说,冷一点没关系,关键是我饿了,怎么办?水里会不会有鱼?马德说,我下去看看。他在水里游了一圈,站在河里说,这地方没鱼,河的上游就是我们的旗阳市,那地方根本没鱼,流到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鱼,是不是下游的鱼也被拿空了。张森说,这如今,哪条河还会有野生的鱼呢。马德说,要不去采野果?张森说,想做原始人?你看看,哪里有野果?我说,从这里的山势来看,要返回旗阳市几乎不可能,除非爬上这个瀑布,再沿河返回。马德说,怎么可能,这么高,爬上去也不可能逆着河走啊!张森说,那怎么办呢,我们会不会困死在这里?我说,按常理,每一条河的下游,都是人类的聚居区,我们不应该往上走,而应往下走,顺河而下,找到有人居住的村镇和城市,走迂回道路就能回到市里。
太阳慢慢升高,照射在前面的山坡上,眼前明澈起来,世界顿时充满了温暖。河谷里虽然不会照到,但看见山坡上铺满的阳光,希望一下子就涌到心头。张森说,我去山梁上看看,前方会不会有人家。马德说,赶快去。张森就跑到山梁上,爬上一棵树的高处喊着,那边好像有人家,我看见有炊烟和田地。马德说,那下来,我们走了。我把衣服担在树枝上烤着,衣服上便冒起一阵水汽。马德说,光裸着衣服挺自在的,原始人就这样,男男女女,来来去去,露屁股露奶,都无所谓。我说,那也不见得美,是将人的丑陋都暴露了。马德说,大家都不穿,习惯了。我说,但人终归是社会化了,就存在礼义廉耻,存在尊重和审美,如果没有这些,我也想随便撒野。马德说,单是我们三个,这下算回归自然了。我说,回归了自然,就找不到归路了,这是最大的问题。马德说,既然想放纵一回,就借这次来一个义无反顾的出走,看最终会是什么样子。我说,只能如此了,把衣服穿起,就是干不透,走一段就吹干了。
张森下来,我们浇灭了火,顺着河岸,往流水的方向走去。回到山林里,真就有了超脱世界的感觉,可心里也有莫名的惶恐。我们就像探险队,分开草丛,钻过灌木林,无数的细小树枝拂过衣服和脸颊,只走了一小段,就累得不堪。张森说,我突然想起,应该给家里去个电话,免得他们担心。马德说,现在,对于旗阳市来说,我们已经失踪,这是哪里,根本不知道,去哪打电话,手机呢,废铁一块。我说,先找到村庄,那些地方一定有的,到那里再打。张森哭丧着脸说,只能这样了,可是得走到哪天,我的腿快断了,没有一点力气。马德说,你应该想想,昨晚喝酒的时候,你是什么表现,那简直是英雄,千杯不醉的气势。张森说,在酒精的作用下,谁还不是一样,你是什么表现,要是最后那壶温酒不要,何至于跑到樱花湖坐船,我说不喝了,你偏要再来一壶,你的名言就是恋爱图睡喝酒图醉,不醉不如大家一起喝茶得了,好吧,这回可是喝出创世神话了。我说,别埋怨了,怪谁都没有用,那么高的瀑布跌下来还没有死,大家一起,福大命大,平时不走,今天走走也是锻炼,再累也得坚持,不能停,停下了就起不来了,珠峰的半山腰就堆积着很多停下来休息的攀登者的尸身,他们也只是休息一下,却再也不能站起了。马德说,别胡说八道,这里天气暖和,流水潺潺,能和珠峰比,危言耸听?张森说,要是真找不到村庄,我就会牺牲掉的。马德说,牺牲了就地处理,谁都一样。我说,别谈这些,再累也得走,我腿上的骨头似乎被抽走了,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张森说,这个就是酒后第二天的正常表现,可称之为酒后疲乏症,或酒醉综合征。马德说,应该是喝了酒,又落水的缘故,被水泡过,骨肉就松散了。我说,我敢肯定,走不了多远,前面一定有村庄,你看这个地形,四面高山,中间是个小平坝,一条长槽,在我所经历过的平坝里,都有几个村子贴在上面。张森说,事到如今,有没有都得走,走死为止。马德说,别泄气,男子汉大豆腐,这点苦还是经得起的。张森说,好,回去以后该怎样解释今天的行动呢?我说,现在考虑还早。马德说,没那么要紧先过几天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日子再说。
我们就这么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狼狈不堪地走出了树林区,展现在眼前的,和经验里的乡村一样,河的两岸,是一片麦田,麦子正在变黄,但麦子们一律地都长得矮小,麦穗也干瘦。我们沿着田埂往前走,可以看到几百米外,有几个人在收割麦子。马德说,走,过去问问那几个人,看看哪里卖东西,就便打个电话。远远地看见我们过来,几个人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定定地站在原地,用惊惧的目光打量我们。走近了,原来是一个妇女带着一男两女三个孩子在收割麦子。孩子们都是十多岁的样子,穿破旧的袍子,将长发在脑后结成一个髻,面目灰黑干瘦,营养不良的样子,目光犹疑,似乎隐藏着某种惊愕与恐惧。那妇女三四十岁,难以估计。他们的衣服都是深青色的粗布面襟长袍,已经洗成灰白色。都光着脚,旁边也不见放着鞋子。
马德走上前去,对妇女说,大嫂,这附近有没有小卖部,我们想去买点东西,顺便打个电话?那妇女退后两步,略一鞠躬说,未闻也。马德又说,附近有没有街子,我们想去买点东西吃,要饿死了?妇女说,客从何来?这回张森似乎听明白了,走上前去说,我们想买点东西。妇女说,不知街子为何物,未闻也。张森说,那可不可以卖几碗饭给我们吃,我们会付钱的?妇女欲言又止,摇摇头,看着我们。马德说,大嫂,这是什么地方?公路在哪里?妇女说,家住杏花村,可与汝等饭食。张森回过头对我说,她说她家住在杏花村,可煮饭给我们吃。我说,那好,让她先放下活计,回去做饭,我快饿倒了。马德又问小孩们,你爸爸哪去了,不来干活?孩子们摇摇头。张森说,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孩子们望着他母亲。妇女说,夫君家中饮酒。马德说,好,还能喝酒,不错,不错,我们也去买一瓶喝喝,解解乏。于是那大嫂给孩子们说,汝等好生收麦,不可偷懒,我去去便来。我寻着她的声音,看那男孩子眼睛里有一丝狐疑,却又闪烁不定,听到妈妈的话,他低下头继续干活。
留下三个孩子在田里,大嫂带着我们往村子走去。但每走上一段,她便四下看看。我也四下看看,附近没有一个人,到处是颓败的麦田。
在路上,我看着她面目古朴和善,是个亲切的人,但感觉她的穿戴和说话的语调,和我们很不一样,心里边很是好奇。便尝试着问她,大嫂,你们的麦子怎么又瘦又小的,种的时候不施点肥料吗?大嫂说,何为肥料?马德说,化肥,什么尿素啊,普钙啊,钾肥啊这些。大嫂说,未闻也。我说,可以用点猪粪牛粪啊。大嫂说,猪粪牛粪甚少,用不到那里。张森说,现在不是都流行养猪致富吗,多养点鸡猪,肥料也多。大嫂说,不能养的,里正不许也,然中户以上可养,小户不可也。马德说,什么是里正?张森抢着说,这都不懂,里正就是保长,相当于村委会主任。马德说,什么保长,连养猪也不允许。大嫂说,杏花村、桃花村、梨花村皆是里正所管,村民都听其号令。马德说,看来里正就是土皇帝,什么都得听他的。大嫂说,此地没有皇帝久矣。张森说,他其实就是一个皇帝。马德说,我看这些地方好像还生活在古代,一点现代化的气息都没有,你看这个农家妇女,还一口古代汉语,幸亏我们的张老师还读过几本书,略知一二。张森说,这不是严格的古代汉语,顶多是古代白话,类似宋元话本里说的那种。我说,别讨论这个,你看人家大嫂多纯朴善良,还带我们这些刚认识的人去她家。马德说,我们去村子里,会不会有危险?张森说,看上去挺和善的,但不能没有一点防备。他们两个故意走在后面,低声嘀咕着。我走上前问大嫂,这些村子都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大嫂说,桃花村人姓李,杏花村人姓朱,梨花村人姓赵,先前都有别的姓氏,后来有朱姓人做里正,少数族姓悉改姓朱,言其皇帝在北京时,也是姓朱。张森说,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是朱家的皇帝。大嫂说,当今皇帝为谁?张森赶忙说,如今天下已无皇帝,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就没有皇帝了,先称作民国,解放后改称共和国。大嫂说,未之闻也。马德说,朱家早就丢了天下。大嫂说,村人亦如是言,皆因亡国,故逃窜到此。
村子里到处都是低矮的茅草房,中央部位有几间瓦房,在茅草房中间显得高大气派。马德问,这就是杏花村?大嫂点点头,但感觉她有点畏怯。她家就在村子的边上,三五间茅草房围成小院,一只不大的黄狗在李子树下狂吠,大嫂呵斥了一声,那狗就呜咽着低下头去,埋伏在李树的阴影里。
大嫂推开东边一间低矮房屋的门,这是厨房,墙壁和屋顶都被烟火熏得漆黑。里面是生活用具,靠墙一个石头垒起的灶台,台上放着几件陶器,想来是煮饭烧水的。灶前一个火塘,翻开火灰,火还没有熄灭。大嫂说,家里本无什物,与汝等烙饼充饥而已。马德立马回复,非常感谢,我们快饿死了。她洗净了一个陶盆,从角落的一个瓦缸里舀出一些面粉在盆里,那面粉不太白,有一些糠麸,是没有经过认真筛选的。再往盆里加了水,反复搅拌调匀。然后往灶里生了火,上面放一块薄石板,再把调稀的面糊舀入,摊平,过一会,用一个木铲子一铲,翻了过来。张森说,这种搞法不错,很原生态的。马德说,什么原生态,这叫原始。我说,废话少讲,闭嘴待着。张森却说,这饼好香啊。马德说,滚一边待着。张森说,你滚一边。
马德掏出手机,拨弄了一会儿说,进水了,开不了机,成废物了。张森说,肯定是废铁一块,还用多说。马德说,上不了网,我想看看朋友圈今天的动向,有没有关于我们的新闻。张森说,做梦去吧,看什么朋友圈,你的朋友圈本来就是一堆乌合之众,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关于你的新闻?马德说,你的也就是那个鬼样子,微信圈本来就是用来娱乐的。大嫂看了看他俩的平板手机,颇为疑惑地问,此何物也?张森急忙回答,手机是也。大嫂说,未之知也。马德问,这里有没有手机信号?有没有互联网?大嫂说,未闻也。张森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这里哪会有什么互联网,你看看这个村子,分明是几个世纪以前的样子。马德说,你没经历过,哪知道几个世纪以前是这个样子?张森说,只要不是白痴,看一眼能看出来。我说,就你俩话多。
他俩就闭嘴了,突然房间暗了下来,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黑脸大汉。大嫂忙说,此夫君也。大汉说,尔等何人?大嫂说,远来之客。张森忙站起回话,我们是旗阳市的人,迷路了,来到你们家,跟大嫂买个烙饼吃。我看他醉醺醺的样子,从面目表情推想,也不是什么恶人,再看时,他穿的是一件乌黑的长衣服,腰上用一根生牛皮扎着,很生猛,下身是半截的短裤,领口处是空的,没有其他的衣服。大嫂说,此饼先与他吃,他亦饿也。我说好,但我还是暗地里咽了一下口水。大嫂拿一个陶碗盛了烙饼递给他,他喷下一大口酒气,说,汝等自便。转身离开了。张森说,大嫂,怎么大哥在家喝酒,你和小孩出去干活呢?大嫂说,桃花村中成年男丁无须劳碌,妇孺不可闲置家中。张森说,这不公平啊。大嫂说,夫君可专管我等也。马德说,意思是这里是男权社会。张森说,男人不干活,专门喝酒,很快就堕落了。马德说,什么叫堕落,别乱说话?张森说,你看看大哥,连客人来都不耐烦关心一下,这可是他的家啊。马德说,人家是喝多了,没兴趣管。
大嫂又烙好一个饼,分了三份,用碗盛给我们。对三个饥肠辘辘的饿鬼来说,这无疑是上天赐予人间的最美的食物,都忍不住要大吃一番,脸上洋溢出兴奋得要崩溃似的神情。马德张大嘴巴,用劲地咬了一口,快速地嚼动了几下,当他的眼神恰好看到我责备的鄙夷的白眼时,羞愧地放慢了速度。张森也看到,只在烙饼的边沿咬了一小口,缓缓地嚼动。我咬了一口,刚开始有点粗糙,嚼了几下后,那香甜便流溢出来,先在牙根下驻了一会儿,然后爆炸一般瞬时把整个口腔都充满了,那香味,仿佛是在麦粒内部储存了能量,被牙齿一咀嚼,就迸发出来。大嫂接着又烙了几张。我才醒悟过来,大嫂没有吃,她的嘴唇十分干燥,神情却很自然。我说,大嫂,你也吃一块。大嫂说,待稚子归来同吃。马德说,要不要给他们送去?张森说,要送我去送,我记得这条路。马德说,我也去,顺便看看这个村子的样子。
大嫂突然转过头,把视线从烙饼上移开,压低了声音说,汝等安坐,不可出屋。马德显然没有看到大嫂眼睛里闪过的惊惧,还在用无所谓的语调问,为什么呢?大嫂说,恐有人暗中窥视。马德说,偷看就偷看,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大嫂说,不然也,恐入死牢。马德说,这样就入死牢,也太恐怖了吧。张森似乎才听出点什么,嚼动的嘴巴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空空的地上,凝神听着大嫂的话语。大嫂说,汝等,外来客也,若坐极刑,将戮死,且殃及我等。张森突然开口,打颤着声音说,不至于吧,这是什么鬼地方?大嫂说,村法,坐死者,将分而啖之。马德说,这什么意思?张森说,大嫂的意思是,如果被判了死刑,处死后,会被分割吃了,是这样吧,大嫂?大嫂点点头,是理。马德说,这太恐怖了。张森说,那我们不出去,不出去就没事了。大嫂说,坐死者,与其弃之荒野,埋以泥土,葬以山丘,岂不可惜,不若分而食之,可养众生辘辘之肠,若以身养草野,徒无益处。马德问张森,大嫂说的是什么?张森说,没文化,大嫂说,被判了死刑处死的,要是埋入地下,太可惜了,不如把他吃了,还可以补充点营养。马德说,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张森问大嫂,是这样吧?大嫂点点头。张森又问,大嫂刚才你说,我们还会连累到你家,是这样吗?大嫂点点头说,无妨也。马德说,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我们那里,已经几百年不吃人肉了。张森说,别胡说,也只是这几年不吃而已。马德说,你敢肯定?张森说,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哪里知道,但在古代,是有吃人肉的传统的。马德说,又吹吧。我看他俩要开始走火入魔,忙呵斥说,胡说八道,你哪里见过吃人肉的,我都没有听说过!
他俩刚刚闭上嘴,门口就被一团黑影给堵住了。我转过头一看,门口站着一圈人,都是黑衣长袍,头上裹着黑色包头,但光线外亮内暗,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每人手上都是长矛大刀,杀气腾腾,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来者不善。张森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门口的一个说,汝等何人,擅入吾村?大嫂低声对我说,皆村保甲所人也。那人转身对其他人说,将其捆缚带走。我忙站起来说,且慢,我等不过失路误入,并未违犯村律,也未做任何有损村子的事,何以带我等走?那人说,勿多言,言徒无益。我说,那不用捆绑,我随你们一起去,这两个暂时留在屋内。那人说,不可,皆带走。马德说,走就走,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还怕去一趟!于是我们跟着村卫所的人,走出大嫂家。穿过院子的一棵李树下的时候,我看见大嫂家在田里干活的那个男孩,从西厢房的门口探出头来,见我侧过脸,他迅速缩了回去。
走出院门的时候,我听到大嫂家的狗狺狺低吠了两声,便停息下去了。我们走在村中的一条土路上,两边是人家低矮的土墙,房屋多数是茅草泥巴建盖的,间或有几间不高的瓦房,墙都是泥糊的,灰暗的淡红色,并未有刷过石灰和水泥的痕迹。不时也有几个灰头土脸身穿黑衣的人趴在土墙上闲看,眼里并没有看热闹的兴奋劲。他们家的院子里,也没有看到几棵果树,不像我们旗阳市,人们有事没事总要在房前屋后栽种些花草果树,这里却没有,连跑动的鸡猪也很少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一片的山田,田里呈浅黄色,该是没有收割的麦子吧。押送我们的村丁脸上似乎都是懈怠的神色,竟不担心我们跑掉似的,也许觉着怎么逃,也不过是在这几个村里转悠。
我们前前后后跟着那几个人,进了一座院子,房子是砖瓦房,每座都只一层,这算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紧握长矛大刀的村丁远远的站成一圈。院子围着墙,墙不高,墙头用瓦片盖着,有些年头的样子,上面长着的一些杂草,已多半枯萎。院子靠墙一边,有几棵树,树下有一摊一摊的阴影。汝等擅入我地,必有阴谋,请据实禀来。他们命令我们三个分别站在树阴里,把我们反手绑在树上。我被细竹棍抽了几下,感觉裤子都抽破了,大腿上火烫过一样烧痛。我跟他们说,且慢,我要见你们的领导,问问我们犯了什么错。村丁说,保长正行猎于外。张森和马德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忍着疼痛。我眯眼看着他俩,一边忧惧,一边又觉好笑,平素人模狗样,现在却狗模狗样。我看这些人皮肤黧黑,脸面削瘦,目露凶光,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抵触,不耐烦回答那问题。他们围着我们转悠,看外星人似的,或是看猿猴。我感到眩晕,皮肤上的灼疼感钻到心里,咬紧了牙齿,牙根要坍掉般。
我们是好人,我们被河水冲下来的,快放了我们。马德仿佛怒斥,又近乎哀求,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感觉自己要笑出声来。哄鬼呢,一村丁说,吾等从未见过有大水把活人冲到此地来,汝等独有。哈哈哈!他把手抱住肚子,指使手下审问我们。一个精瘦干练的人过来,抽打马德和张森,他俩啊啊啊地喊叫,但那人就是不收手,该怎么对付呢,一时大脑一片空白。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绝对有效的办法,一群人聚集在墙根下,也如同我们一样陷入困境。那人又指使另一个很颓靡的人,过来,扒了他们的裤子。那颓人很不情愿似的走过来,端详了好一会儿。我给他递了一个友好的眼色,但他没有理会。他笨拙地弄了半天,把我们的皮带抽走了,系在自己的腰上,扒下了我们的裤子。面对这种情形,谈不上什么羞辱感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卑劣猥琐的笑容,一阵阵笑声传来。我发现大嫂家的小男孩出现在了人群中。不一会儿,他主动走出人群,来到我们面前,用一根细小的根子拨弄着我们的下体,我感到既痒又痛。他一会儿是拨弄,一会儿是用力戳。马德闭上眼睛,过一会儿才微微睁开一点。张森不断给我使眼色,我知道他让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身处窘境,大脑也麻木了。我凝视着地上的灰土,那灰土仿佛是我多年前见过的,地上正爬着几只蚂蚁,这少年也看见了,他脸上露出胜利般的微笑。他捉起蚂蚁,往我们每人的裤子上放了两只。我记起小时候干活被蚂蚁蜇过的痛苦,心里一下子掀起一股寒凉的风暴,那种又黑又亮的尖屁股蚂蚁,简直一枚毒针。我听到张森哎哟叫了一声,知道中招了,我尘根的皮上被蜇了一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咬住牙,耳朵里也听到啧啧的声音,眉头一皱,我感到自己的脸色一定乌青变形。马德也哎哟一声,被蜇了,仿佛也蜇在我身上。那少年一阵哈哈大笑,引得在场的人也哈哈大笑,在他们的笑声中,我想到我的下体要废了,那地方正在肿大,笨拙,麻木,疼痛。我想低下头来看上一眼,都不能够,也不忍心。这时,我听到马德在喊,大爷,大爷,饶命。张森低声训斥道,别喊,死了算。马德说,关键是死不了,再下去,我的老二就废了。我真是想笑,什么时候,还老二,废就废了吧。那个精瘦的为首的走过来,往下看了看,又瞟了我们一眼,怎么办,你说?他望着马德。马德说,求求大爷,放了我们吧,怎么办都行。怎么办都行?想得轻松,但说说,为之奈何?他抬起干瘦的手,照马德的脸上甩了几个嘴巴,说,安静勿躁,不然,废了汝等。他往马德下体处做了个用劲强扭的姿势。马德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那人转身走了后,马德往地下轻轻吐了一口,唾液里夹杂着缕缕血丝。
马德的求饶没有一点效果。我也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又干又痒,发不出声,心里也仿佛被无数的蚂蚁叮咬。张森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眼角边挤出一滴浊泪。他们在那边议论了一会儿,叽叽喳喳的,然后留下那个小男孩,其余都走出了大门,把我们晾晒在空气中,我们的下体继续暴露在庭院里,庭院里空荡荡的,除了这几棵树,再看不出一点活力。我猜想他们吃饭去了,我的肚子也饿得慌。我听到他们锁上大门的声音。那小孩远远的坐在房檐下。张森问,该怎么办?我说,稍安勿躁,再等等,等待时机,当年唐僧西行,一路上总担心被吃,难道我们也要做一回光荣的唐僧?马德说,他们会不会处死我们,或者把我们给吃了?张森说,不会的吧,要处死我们,就不会啰嗦这么长时间,直接干就行,要吃就更不会等到现在。马德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怎样逃脱?我说,按常理,越反抗,他们就处理得越快,我们要争取得到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放松警惕,或者直接把我们给放了。张森说,喊喊那小孩,看看能不能帮我们。我说,别做梦了,你俩有没有发现,就是这小孩告的密,而且心地毒辣,我的老二已经废了。马德就笑了,你的老二很好看,先是发红,然后发紫,现在发黑。张森说,别多嘴了,面对当前的问题,我喊喊他。于是他朝小男孩喊,喂,喂,小兄弟。那男孩抬起头瞟了一眼,没有理会。马德说,叫你呢。他还是不理会。马德接着喊,喂喂,喂,小兄弟,过来一下。他没什么反应。我也试着喊了一声,小兄弟,能不能过来一下?他照样不搭理。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就要来到,不久,天就会黑掉,整个村子就会陷入乌黑的泥淖,心里原先生出的层层叠叠的悲凉和痛苦慢慢淡薄起来,身体的疼痛无处不在,但麻木下去以后并不敏感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心里反而安定且坦然,只是饿得厉害,解决了温饱问题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饥饿,我甚至怀疑会不会饿昏掉,或者饿死掉。我坚信,时间一长就会,什么都会发生。马德问,怎么办?我看了他一下,没怎么看清他的面容。张森低声呵斥了一下,不要问了,没用。这时候我听到门口有响动。有人在推门,没推动。又推了一下。小男孩警觉起来,他跑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外面那人说,小寅子,给娘开门,使吾进去。小男孩说,开不得,我没钥匙。我已经听出,这个人是大嫂。大嫂说,汝等小儿,不学善事,是汝告的密吧,看回家我如何收拾你,你来此地何为,将他们的裤子拉至腰上,如此低劣下作,成何体统?小男孩低着头,慢腾腾地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们三个的裤子给拉上去了。边拉,马德和张森就喊痛。我也很痛,当下体碰到裤子,疼痛就钻心,说真的,我宁愿不穿这裤子。拉好后,小男孩跑到门口。大嫂说,送几个馍与他们,你亦吃一个。小男孩又往我们每人的嘴里塞了一个馍,我们的手被绑在后面,没法伸出来拿,只能靠嘴巴牙齿一点点地啃下,这馍很硬,但有一股亲切的甜味,是麦子本身的味道。我很想感谢这个大嫂,但不能够,等我们的嘴巴闲下来,她早就走了。我对小男孩说,告诉你妈妈,我们谢谢她啦,你能不能向你们的老大问问,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可是好人啦,没有坏心思,我们是走错路才来到这里的,放了我们吧,或者,我们愿意帮他们干活。小男孩毫不理会,像个聋子。马德说,别跟他废话,一点用没有。张森说,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没用呢,诶,小兄弟,过来一下,你叫小寅子吧?还是没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在猜想,都在等着命运的摆布。马德往那边喊,小兄弟,给我们弄点水来喝,快渴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真正的好人,请你给弄点水喝。那小孩还是不予理会。过了大概一刻钟,我看见他从角落里缓缓地站起来,往院子的那边去了,他可能坐久了,筋骨麻木了,一时伸展不开,走得艰苦沉重,也仿佛他刚刚从梦中苏醒,睁开眼睛,天完全黑了,黑漆漆一片,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重新找回自己。几分钟以后,他从墙角那边走过来,手上端着一把葫芦瓢,摇摇晃晃的双手,身后洒下了不少的水滴。他踮起瘦小的脚,举起手,把葫芦瓢凑近我们的嘴,先是我喝,再是张森,最后是马德。我听到他们喉咙里发出的水流下咽的声音,那是一种久违的痛快感。葫芦瓢里的水真是清凉可口,身上的疲乏与疼痛似乎一下就洗刷掉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飘飘然的,可是身后的绳索告诉我,我们仍然处于受限制的境地,或许还有不可知的危险。
小男孩走后,我问张森和马德,该想个办法吧,这样下去可能会有危险,我们要设法离开此地。马德说,这个地方不能待,越快越好,太危险了,搞不好活不到明早天亮,没听到今天大嫂说了,被判死刑的人死后会被吃了,何况我们三个外来的闯入者。张森说,看他们也不是所谓吃人的野人,应该也是文明人,奇怪的是他们怎么是这种方式对待我们呢。我说,大概是因为他们很多年都没有见到外来的人,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对待。张森说,不过从今天的遭遇看,别的没有,整人倒是有一套。马德说,什么有一套,简直笨拙原始,简单粗暴,除了那几下子,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张森说,如果有别的手段,叫你好受。我说,我们还是冷静一点,先求得他们的信任,再伺机行动,不可盲目,搞不好招来杀身之祸,吃不了也兜不走。马德说,对。张森在旁边,从嘴角里吹出一口冷气。马德说,你笑什么,不是这样吗?张森说,我没笑,我是在想,该如何让他们信任,要哀求他们还是装老实,或者贿赂他们,可是我们手上没有一点东西。马德说,黄川不是有块手表吗,哪里去了?张森说,我们还有一个打火机。我说,手表?手表得搜搜,我都不知哪里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失踪了,旗阳市的人会怎么样呢,报警,惊慌失措,还是无所谓的状态?先报警,到处寻找,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就被大家忘记了,逐渐成为传说。艾灵呢,她是什么态度?也许心里正高兴呢,只是不便说出,我不见了,她可以尽情地去玩。她总是沉迷于打麻将,沉迷于麻将桌边数钱,至于生活的其他乐趣,总是不闻不问,或许背着我,不时可以和麻友打情骂俏,来点别的什么。当我从旗阳市永久性地消失,她是什么反应呢,惊悸,轻松,失落,欣喜?谁知道呢。这不管了,我想打趣一下马德。我说,马德,我们失联了,在旗阳市,就是一粒尘灰,无声无息,你还好一点,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也不会影响谁,对人世的伤害最小,不像张森,还有那美女陈晨为她焦虑。马德讪然一笑,我可不是尘灰啊,大哥。张森说,你不是尘灰,你是什么,要不就老实交代一下?马德犹疑了一下说,我也有自己的爱,只是不便说起,别以为我就是一个无欲无爱的素人,唉,大哥,我们会玩完吗?我一笑,别急,完不完我哪里知道,等下去,见机行事。张森说,你不是素人,你是荤人,看来你背地里有那么一腿,见不得人?马德轻轻咳了一下,这话说出来二位见笑了,我的炮友就是李师傅家翠姐。张森一下笑开了,原来如此,早听说李师傅不过硬,却被你钻了空子。马德傻笑着说,我这人哪,正经媳妇没一个,非常规的炮友还是有的,不过也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都是偶尔来那么一下,摩擦摩擦,安慰安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交往,互不伤害,互不纠缠,可惜的是你张森,那陈晨,还没让你近身吧?张森潸然一笑,近身?哪种?陈晨小妞也古怪,说什么不把房子买了就不领证,不领证就别近身,到现在,我也只碰过她的嘴皮。我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都不能死,必须挣扎着回去,要不,你们的人生就不完整,只有我无牵无挂,来去自便,像一阵风,我没了,艾灵可以再找一个更疼她的,我的职位上可以重新提拔一个人,让出一个位子,对别人就是一种资源,一个机遇,一次意外的收获,说不定老大还能获得一点额外收入。张森说,别说得那么惨,我都有信心,你不能没有,是不是马德,翠姐那种丰乳肥臀的样子,想想就让人留念,你不该平白就这么消失在人生天地间?马德说,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时候了,你们两个还有心谈这些,在下佩服,至于翠姐,本来就不是我的,有没有无所谓,我也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彼此欣赏,彼此珍重,恋爱结婚,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老婆儿女热炕头,可是这种最低的要求,还是不能实现,有什么办法,你不问,还从来不想说呢,这次不好,暴露了,两个废人,记得给我保密。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虚飘涣散,不保密,告诉这杏花村的人也没丁点作用,我都没有搞清楚,这些人的婚姻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明朝那样的吗,还是清朝那样?张森说,什么明朝清朝的,他们根本没经历过清朝,看样子,还是几百年前的那一套,不过,要还是那样,一个人可以娶几个老婆,还是挺不错的。马德说,低级趣味啊,到现在,还是这个水平,我都佩服你,我也叫你大哥了。张森说,我低级趣味,你也高尚不到哪里。我说,别说这些如何,说点现实的。马德说,说什么?张森说,他们来了。
这时候大门外有杂乱的声音传来,我们停止了讲话,知道那群人回来了,他们吃过了饭,接下来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火把的光一点点地接近,大门开了,为首的喊了一声小寅子,小男孩从黑暗中跑出来去迎接。那人将一包食物递给他,然后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哈哈一笑,裤子穿好了,轻蔑中有些惊讶。马德用悲戚的声调说,求老大放了我们吧,我们是好人,没有做一点坏事。他没有理睬马德,而是稍作凝视,犹豫片刻,转过身对手下人说,天已黑尽,绑着没事,今日至此,将他们都关入那房子去吧。于是上来三个人把我们从树上解开了,推着往前走。马德说,大爷,把我们放了吧。那人没理他。转过前面的院子,在厢房的侧面,有一个小房子,孤零零地耸向高处,我们被推进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有所适应。这应该是专门用来拘押囚徒的牢房吧,是那种死牢吗?修得很高,近顶的地方有一个小窗户,用粗壮的栏杆挡着。里面憋屈而气味难闻,我扫了一眼,墙角放着一只马桶,地上丢着一些稻草,是被人揉过的样子,除此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在关上厚木板做的房门之前,我给押我的那人说,明天我们去帮你们干活。他们走出去,在外面上了锁。我躺倒在稻草上,舒坦极了,酸痛的两腿被解放出来,腿终于属于自己。虽隐隐约约从下身和大腿上传来痒痛,但都顾不得,一边听着马德的叹息声,很快就睡着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就醒了,听着他俩均匀的平静的呼吸声,我也颇为放松,我想,生命无虞了,我知道这逻辑不对,但就是这么想的,不会死吧,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该从哪里回去呢?是逆河而上,还是爬上山顶,再寻找出路,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平安地离开这些人,留得青山在。我把一天来的经历又回顾了一遍,思路很是清晰,但也特搞笑,我至今也没搞清的是,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桃花村、杏花村、梨花村,都只有一个空空的名头,不见得会有繁花盛开的景象,这或许是他们的祖上到此时的愿景。接下来又将今天见到的人想了一遍,割麦子的大嫂和他的孩子,给我们食物的大嫂和用蚂蚁叮我们的小寅子,村卫所的人和看客,惊恐的马德和无所谓的张森,湿漉漉的我们仨,被蚂蚁叮咬的流浪汉,想来想去,觉得都挺正常的,慢慢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高处的小窗户里有一股阳光射进来,特新鲜的,身上又松又软,下身的疼痛减了很多,但隐约还在。脑子里空空的,恍恍惚惚,听天由命吧。不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三个人,起来了,起来了。我站起来,两腿还隐隐酸痛,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张森和马德面无表情,似乎对新的一天也没有什么希望,马德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唉的一声,走了出去。门外天光大亮,心里顿时愉悦开阔起来,场院里站着一群面黄肌瘦的男人,有几个握着长矛,年龄大小不一,却都不说话,全用无神而好奇的眼光看我们。我没有理会他们,我看到靠墙角的一侧,有一股通过竹卷槽接入的流水,比手指略粗,非常清澈,地下是一块平坦的石板,水流一刻不停地冲刷在石板上,溅起的水珠向四围飞散。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从水流里接了一捧,漱漱口,洗洗脸,神情一下子清爽多了。我洗好后,马德和张森接着洗。我听到人群里有人说,有什么好洗的,不洗照样可以吃东西啊。我心下想,吃什么呢,我已经饿得非常厉害了。随后,我们被带到前面的院子里,就是昨天捆绑我们的地方。马德嘀咕了一下,是不是还要绑我们?接下来是吃饭的时间,他们从房檐下的一个甑子里舀出些食物来,用粗陶的大碗盛了递给我们,我一看,乐了,原来是蒸过的麦子。挺不错的。对于一个挨饿了一个晚上的人来说,这就是美食,遗憾的是没有蔬菜,什么菜都没有。就这么吃吗?怎么是煮过的麦子?马德问。张森白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你还想怎么吃,再加点肉和蔬菜?我咀嚼着这些蒸煮过的发黄泛白的麦粒,心里涌动着对食物的复杂的感情,也许是一种莫名的虔敬,占据了心怀,眼眸里不期然挤满了悲戚,真想跪下来给它磕三个响头。
小寅子哪里去了呢?我突然想起这个孩子,他会从这些人手里得到什么呢?今天,他一定是回自己家的田里干活去了,他家正在收割麦子,他的妈妈会怎么收拾他呢?他家收割的麦子,会有多少属于自己的,又有多少要上交给管理者呢?想起昨天的事情,我的心里阵阵的酸楚。
接下来我们被送去收麦子。麦田就在村子的附近,宽阔的田野按直线分成若干块,一丘连着一丘,这让我想起古代的井田,微微的春风吹拂而过,麦穗互相擦碰,发出些窸窣的声音,蔚蓝色的天空只有少少的几块白云,无心地飘浮着,不禁有极目远望之感,不过宽阔的天空很少看到自由飞翔的小鸟,远处的山,树木苍翠,色泽深青,看得并不真切。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从山谷的那边流下,不高的跌水处,水声哗哗地响,旁边支着几个水碓,有气无力的样子,不时发出有规律的舂击声,橐橐橐的传向远处。我没有过去看,正在舂的是稻谷还是麦子,或者其他粮食。收麦子这活计我熟悉,从割倒、搬运,到脱粒、净化,这些事情我都干过,马德和张森只有打下手的份,没什么技术,只有付出劳力了。不过干一会儿,他俩都懂了。我把麦子一把一把割倒,让他们绑成把,再搬运到脱粒的地方。这里的麦子长势很差,割一大片也收不到多少麦粒,而且颗粒并不饱满,色泽灰暗杂乱,没有亮色。那些男人,在田边走来走去监督我们,自己不干活,几个拿着长矛的村丁远远地站在田埂上,样子很滑稽,我一看到就想笑,他们的上装是旧袍子,有的乌黑暗淡,有的昏黄里有灰白,颜色深浅不一,式样也各不相同,长长短短。热风吹着他们破旧的袍子,身影就更加单薄了。割了不多久我就腰酸腿疼,这明显是好久没干农活的表现。再说,他们的镰刀也很钝,我用手荡了一下,知道铁质不好,且没法磨一磨,我想到河里摸块石头来磨刀,又怕引他们误解。脱粒的工具也不好使,就是稍稍有点弯曲的木棍,不顺手,很费力,打不了多久,手掌上可能会起泡,我将握棍把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这样使力也更自如。
我抽空看了看,这些田地耕作的水平不高,基本看不出深耕细作再施加肥料的痕迹,虽然邻近一条小河,却没有引水灌溉的设施。中间休息的时候,一个看守的村丁靠在田边的空地上养神,我走过去跟他说,连续干了几天,镰刀有些钝了,如果把镰刀打磨一遍,割麦的效率会大幅度提高,今天就可以多割一丘麦子。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不说一句话。我说,生产工具是生产力的决定因素啊。说完,自己都笑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又是爱理不理的表情。我说,那你是答应我的请求了?他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汝自便。我跳进小河掬起一捧水洗脸,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忍不住捧起喝了一口,甘冽清爽,心里不觉有了喜爱之色。那些男人并没有跟上来,只是聚在一起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低声说着什么。张森说,这水好清啊,让人都不好意思踩进来。马德说,你还有不好意思看的?张森说,这么清澈纯净的水,你配得上踩它么?马德说,怎么配不上,我不污染它,不过这河水挺可爱的,误闯到这里,这条河是唯一让我心生爱慕的事物。张森说,这条不是我们漂流的那条吧?马德说,肯定不是,那条河水比这个更大,更深,明显没有这个清澈,那个河水你会捧起就喝吗?你看看黄川,渴了就喝。我问张森,我们跳进河里,会不会冒犯这里的人呢?张森说,该不会吧,我们只是喜爱这河,并没有污染它,你看,河水还是那么清澈。马德问,他们是不是也在这条河里洗澡呢?张森说,你自己去问他们好了。马德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不叫你回答。
我在水里走了几步,脚丫子在碎石和沙子之间挪动,酥酥痒痒的。我问他俩,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马德说,你疯了,我一天都不想等。张森说,你该不是爱上这里了吧?我说,不是,从昨天到现在,我们看到了许多,也亲历了他们的生活和生产,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还是那种比较原始落后的状态,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我们能不能留下来帮助他们,教给他们一些有用的生产技能?他们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靠他们自己是不可能改变的,几百年都如此。张森说,这倒是很好,只是如何和他们沟通,取得他们的信任呢?马德说,如果能做点事情,我也愿意,反正也不会很久。我说,那就发挥你们的智慧吧。张森说,这个有难度,比如要修建一个石磨,或者石碾子,代替现在的水碓,也不是一下就能完成的,而且修石磨,要找合适的大石头,要有錾子、铁锤、铁链等工具,前后要花很多人力、物力和时间。马德说,我们给他们修一个水车吧,把河里的水提升到农田里去,可以用于灌溉,增加粮食产量。我说,这主意好,实用,有可行性,问题是现在是收麦子的季节,用不到水。张森说,怎么用不到水,收了麦子不是要插秧了么,这正是时候,等我们把水车建好,麦子也就收完。我说,对,还是你聪明,别的还有哪些事情可做的,生产方面,生活方面,我们能完成的?张森说,比较简单的就是教给他们种植粮食作物,种植蔬菜,使用农家肥,可是我观察了一下,很少看到有猪啊牛啊这些家畜,没有这些家畜,粪便积攒不起,肥料就缺乏。马德说,第一是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只要他们信任我们,我们可以从多个方面来帮助他们,从饮食起居、家畜饲养、庄稼种植、粮食加工,还有其他的,什么都可以做。张森说,我们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我们一说,好像他们就会接受,任由我们做,他们都来参与我们,支持我们?他们要主动,这个事情才有完成的可能。我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们都想想,什么办法能改变他们。张森说,不过我有个疑问,他们到底是不是需要改变?我们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意志来强加在他们身上?
这时,一个英俊结实的汉子走了过来,对着我们喊,干活了,干活了。村丁们都围着他喊保长好。马德回应道,来了来了。我们回到麦田里,刚才收到的麦粒,已经被挑走了。我们走到自己的位置,接着干,马德把麦把子抱过来的时候低声对我说,老黄,我干不动了,腰要断的样子,还要这样干下去吗?我说,再忍耐,干不动么可以伸伸腰,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得见机行事,懂不,稍后再说。我又往收过麦的地方看了看,确有几个牧童在放牛,不过麦田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可吃,他们于是把牛赶到河边,靠河埂的荒滩里,有几处不多的绿草。这几条牛和我小时候放牧过的没多少区别,寡瘦却很有劲的样子。牛吃草的当儿,孩子们都跳到河里去洗澡,嘻嘻哈哈的。
大约中午一点多,才有人将午饭送到田里来。我们吃的依然是煮过的麦子,不过因为饥饿,大家吃得都很欢快,一点不觉得难吃,他们的嘴巴里都发出很响的咀嚼声,配的菜是白菜汤,没什么油星,味道寡淡,好像盐味不足。麦饭的数量并不多,吃过一碗后,就没有了,我的肚子还远远不饱,他们居然还拿出烧过的土豆,给每人发了一个,我小心地剥去了皮,轻轻咬了一口,味道不错,不过舌尖上略微有一点麻,我知道这是老品种的,没有脱毒,个头也小。记得书上说土豆是明代才传入中国的,看来他们的祖先种植土豆的历史也比较早,传到中国不久,就种上了。大家都一样,三下五除二就风卷残云了,我想该喝一瓢水,这肚子才会饱起来。吃过饭,都懒洋洋地靠在田埂上休息,这和我们农村没什么两样。那个保长距我最近,我能很清楚的看见他的脸色,灰黑中有一层暗红,算是健康吧,不过还是瘦。我给他招了招手,让他靠过来点。他挪了挪身子,用疑惑而警觉的眼光看着我。我给他说,你们这里的生产方式太落后了,每亩地的粮食产量也很低,你看,我们割了这么一大片麦子,只收到两袋麦粒,就一百多斤吧,而且是这么多人来干,劳动的效率很低,要不,我们帮助你们,改善种植技术,给你们的粮食增加产量,再教给你们一些其他技术,比如养猪、磨面、舂米、织布、种菜,这些搞好了,你们就可以解决温饱,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还有,可以给每个人分工,安排一定任务,提高效率,完成的时间会更快。保长瞪了我一眼说,狡黠之人,不可妄言。我说,我哪里是妄言,我们是诚心诚意要帮助你们的,绝对没有欺骗,我们很意外地来到这里,根本想不到你们还是这种状态,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的,如果要办学校,我们也可以支教,还会联系一些其他的年轻教师,号召他们来这里支教,帮助你们彻底改变现在的落后面貌。保长用低沉而严厉的眼光盯着我,闷声闷气地说,妖言,不可多语,否则,莫怪我动颜生怒。我说,保长大人别动怒,不喜欢就算了,我只是说着玩,反正我们也会割麦子,干体力活。我用有气无力的眼睛看着天空,想想我平日里生活的那片土地,它的天空是哪一个方向,东西南北,虚拟的,还是已经被遗忘的一个去处,王质上山砍柴的烂柯故事,大抵就是如此这般了。忽然有个人影遮住了我,定睛一看,是马德。他坐了下来,跟保长说,保长大人,你千万莫生气,我们尊重你们的习惯和生活方式,如果需要我们效力的地方,我们三个绝对当仁不让,把事情干好,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生活常识也行,奇闻异事也行,好玩好笑的也行。保长毫无表情地说,闪一边去。马德说,保长大人,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感兴趣啊,我可以讲很多好玩的东西。保长说,闪一边。他挥了挥手,立马过来两个汉子,拽着马德的手就拖到一边,每人给他踢了几脚。马德大叫,不许打人,不许打人。旁边观战的那些人却哈哈大笑。马德哎哟了一声说,简直太野蛮了。保长说,掌嘴。于是啪啪两下,打在他的嘴巴上。他立刻就闭嘴了。我在一旁听到张森嗤嗤地发笑。我给保长说,他也是出于好心,你饶他吧。保长说,休再多言。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张森走了过来,在保长右边坐下,他顿了顿说,保长,我说一句,这个话对你绝对有好处,对管理村民也绝对有好处,这件事可以大大地提高你的威望,我说完后,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打我的嘴巴。保长瞥了他一眼,请讲。张森说,你看,现在麦子快收完了,收了麦子就该栽秧了,可是这片田地,据我观察,引水灌溉很难,地势高,河里虽然有水,但水上不来,原先灌溉用水都是接引山箐泉水的,可是这样天干地燥,根本没有水可引,这必然要影响到青秧的栽种,倘要等到雨水来再栽,恐怕已耽误了时令,栽下去也晚了,到时候收成不好,对村民,特别是对保长大人,是十分不利的,只要你允许,我们可以把水弄上来,灌溉整片田野,立马就能栽秧种稻,到秋季,可以收割很多稻谷,堆满你们的大谷仓。保长的嘴角疑惑地笑了一下,说,请详细说。张森说,这不难,我看村庄附近,有很多竹林和树木,只要砍几棵竹子和树木,就可以在河里立起一个水车,日夜不停地将水提上来,再用竹卷槽接水,或者开挖沟渠,将水引到需要的田里就行。张森用手和木棍比划着水车从河里提水的流程。保长问,是么,如此简单?张森说,绝不骗你,只要粮食丰收了,村民就会认为保长管理有方,行动上有能耐,处理事情有办法,自然会更加佩服你,服从你的领导。保长说,如此,甚好,不过当下须收尽麦子,再理会下一步的事。张森说,好,我等待着保长的下一步工作。
接下来的时间里,保长对我们的监督有所放松,干完活,全身汗津津的,头上都是灰尘和麦屑。张森跟保长说,报告保长大人,请允许我们下河去洗个澡。保长看了看四周,说,准了。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还是麦粒饭,但每人分到三块薄薄的肥肉,那肉咬在嘴里,确有三月不知肉味之感,当猪肉的油脂滑过舌面时,有一种细腻的芳香瞬间充溢口腔。保长用粗碗端来四碗酒,和我们一起喝。但那酒度数并不高,而且有一股酸涩味,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饥渴感,遗憾的是一气喝完,接下来就没有了。夜里,全身酸痛,又累又乏,躺下去后简直不会动弹,连翻身都是大问题,每一动,筋骨连同皮肉,都生拉硬拽地疼。我想和张森们说点什么,看他俩那种倒头就睡的疲倦样,实在也无从开腔了。那一晚,是睡得最沉的。我小时候有过这样的体验,读书放假回家,干一天活,到晚上,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刚闭上眼,天就亮了。
第二天我们继续收割麦子,保长派了几个村丁到附近的山林里砍竹子和树木。吃过午饭后,他就将张森叫走了,两人沿着河岸去考察适合修造水车和开挖沟渠的地方。距我不远处的河岸上,还有几个村丁拿着长矛,监视马德和我干活。头顶上还是白花花的太阳,万里无云,天幕干净得像一块蓝绸布,但这种无形的阳光,每一缕都充满具有杀伤力的热量。我们像昨天那样割麦打麦,有几个村丁也加入我们,收麦的速度更快了。
晚上,张森跟我和马德说,他和保长已经察看好了修建水车的几个地方,先完成一个,再根据实际情况修建别的。他说,保长已经同意一起去修水车,我告诉他,修水车是个技术活,需要你俩的帮忙,以便加快速度,在割完麦子之后尽快引水入田,按时节插秧,同时让广大民众参与收麦,加快速度,提高效率,并及时组织人力开挖沟渠,保长说,有一部分稻田虽然离河不远,却还得靠天吃饭,老天不下雨就栽不下秧;其实我并不懂得修建水车的技术,偶尔见过几次,凭想象,我想可以完成,先做个草图,再按图施工。马德说,这个地方没有纸没有笔,你怎么画?张森说,办法总是人想的,在没有纸笔的古代,人们照样也可以做许多事。马德说,那我等着你。张森说,不一定非画得精密,有个大体的轮廓就行,第一个,我们一定要好好弄,实心实意地帮人家做些事情,做好了,再开展下一步计划。马德说,什么计划?张森说,没想好,以后的事。马德说,你一定是保密。张森说,不谈这个。
第二天早上,马德问张森,你画的图纸呢?张森说,不用画,都记在心里了,昨晚认真想了一遍,反正也不太难,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做出一个会转动的架子就好办了,再把引水装置安装上去便可。马德说,那我看你的,给你打下手。然后我们来到河边修建水车的地方,那里已经堆了一些木料和竹子,于是我们开始干活。锯、凿、斧、锤齐上阵,叮叮当当。张森先选了一根竹条比量长短,按尺寸锯好所需竹料、木料,构架成一个圆形的转盘。到第二天,保长就不再监督我们了,而是给我们派了几个帮手,帮助我们搬运材料,并在河里清理出一条可以安装水车的水道。到第五天,我们请了许多村民来帮忙,在嘿哟嘿哟的呼喊声中,水车架子立了起来,再安装取水所需的竹筒。河中临时挡水的堤坝一撤,水车便叽叽嘎嘎运转起来,竹筒打取的水被抬到高处,再在水车转到另一边时倒下,白花花的水流像一股股移动的小瀑布,村民们都看呆了,呆了之后,接着便露出笑容。我们用竹卷槽将水引进沟里,清洌的河水通过水车提到岸上高处,然后顺着水沟流到田里去。我看了看,水量并不大,但源源不断地流,也可以浇灌好大一片田地。
按照原先拟定的计划,我们在第一个水车往下两百米处又树起一架水车,水哗哗地流淌,村民们都忙着引水入田,准备犁田栽秧了。
晚上,保长带着几个村丁送来一坛酒和几样肉食。在我们逼仄的小屋门口,他拱拱手,说,我要犒劳诸君。我看了看他,中等身材,很结实,面色红润,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浅浅的笑。他棉布的袍子外是兽皮马褂,马褂上有些粗毛还没有脱掉,确实有点粗鲁的当家人的风范。我忙说,这就没必要客气了,我们冒昧而来,已是打扰,能为你们修个水车,也很高兴,下一步,看看我们还能在哪些方面做点什么?马德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一定是被酒肉的香味引得失去控制了,往前挪了挪,吸吸鼻子,说,既然送来,就不要客气了,吃完再说,这段时间,我们也是劳动者,辛苦得很。张森压低声音说,注意形象。马德就不言语了。保长拱拱手,说,酒食菜蔬,不成敬意,此地荒僻,无有佳品,还望海涵。然后把肉食杯盘取出放在地上,打开酒,用几个土碗舀了,说,且饮且谈,我先敬诸君一碗。抬起就喝,大家也跟着喝,辣得我差点被呛了。张森说,客套话我们也不必说,看看你们这里,还有些什么事,我们可以做的?保长说,如何筹算,还需吾等做个商议,再托于诸君。张森顿了一下,说,我说点不成熟的意见,依我看,你们这里,最主要是要把农业生产发展好,这几天我粗略观察一下,种植的粮食作物种类比较单一,而且长势不怎么好,可以把品类搞得丰富一些,多种多样的粮食蔬菜瓜果种起来,各种各样的家畜养起来,不是挺好的吗?保长的脸色似乎有点凝重,收起了笑意,自己抿了一口,缓缓说到,此君所言甚是,然吾民生性愚顽,还有待吾开化之。马德插嘴到,他们有得吃就不愚顽了。张森白了他一眼。保长说,诸君有所不知,村民愚钝顽劣,取水入田,各顾私利,谁可略及公义?吾常念之,任其流传,旧义必坏,不可不慎。张森微微一笑,说,大人你多虑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等他们的肚皮吃饱了,自然会相互照顾。保长说,非也,心如黑洞,幽深无底,何时能足,不可知之;一旦略有私利,则不顾吾之所言矣。马德的嘴巴里还含着没有下咽的肉块,插话到,我听懂啦,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村民吃饱了穿暖了就不听你的号令了,是这样吗?在我看来,区区几个小村子,巴掌大的地方,他们也干不了什么大事,让他们吃饱喝足,说不定会感谢你呢,给你磕响头都说不定。保长瞪了他一眼,说,此言大谬,人心本贪,无有可满足其私欲之时日。张森说,保长大人肯定是最了解这些村民的,不过我们也不必为这些事争论,还是直接点说吧,下一步我们该干点什么?保长说,休整几日,暂且不干甚么,我将使二村丁把守水车,依量而用。张森说,这可使不得,这两股水还是让村民们随便使用吧;当然需要维持好治安,免得为抢水而闹出什么事来。马德说,再修一个吧,反正也不是难事。保长立马显出不悦,说,千万使不得,诸君所来,已使村舍不宁,汝欲坏我村制耶?马德赔礼说,不敢,不敢,我也是想着帮帮你们。保长说,休再多言。说完转身走了,丢下一句,告辞。张森说,保长大人,请留步。保长回过头,说,汝有何言?张森说,请大人息怒,我斗胆问一句,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呢?保长狠狠抛下一句,原地待命。走了。几个村丁赶快收拾东西,跟了出去。
他们走后,张森跟马德说,现在你出个主意吧,我们该怎么走,是你把保长气走的。马德说,道理很简单,你们不一定采纳,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赶快逃,离开这个地方,别管什么水车啊,栽秧啊,灌溉啊,这些东西和我们无关,我们也管不了。张森问我,你说呢?我想了想,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和这些人扯不清,该走就走,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张森说,我想,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不会一点防备没有,说不定保长的态度是个圈套,就等着我们去钻;你们想想,他会不会轻易放我们走,那些骨瘦如柴的村民呢,这时候还是应该冷静点,稍安勿躁,大家留个心眼,见机行事,以保万无一失。马德说,那刚才保长是真心送东西犒劳我们吗,还是暗藏什么阴谋?张森说,依我看,阴谋不会有,可能也就试探性地问一下,以表明他们的态度。我问张森,下一步该怎么走,有没有一些考虑?张森咬了一下牙齿,说,考虑当然不会少的,但具体思路,还没有成熟,得看天时地利。马德说,可不能多耽搁,要尽快拿出一个有可行性的方案。张森一笑,说,都来这么几天了,急什么,再住几天,说不定有好玩的事呢。马德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是彻底没兴趣。张森打趣说,你当然没兴趣,可我有兴趣啊。马德说,等你遭了殃,成了他们的盘中餐,那时候有你好玩的。张森说,既来之则安之,身处这个环境,就去适应它好了,你再毛焦火燎,也是无济于事。马德往外看了看,监守我们的两个村丁拿着长矛在院子里聊天,我们的谈话,他们未必听得清。马德轻轻合上了门。
第二天,我们还是若无其事地走到河边,查看我们修建好的两架水车。一切运转正常。明亮的阳光照着田野,不远处农民们正在劳作,有用水牛犁田的,有铲田坎子的,有糊田埂的,有耙田的,一派繁忙紧张生气十足的景象。我们踩在水里,看着转动的水车将清亮亮的水流提到高处,再哗的一下倒进水沟,心里也掠过一片舒适而明快的喜悦。这时候有一群人从岸上走来,我抬眼看去,共十多个,暗忖糟了,我们的秘密泄露了。马德和张森也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岸上的动静。噗的一声,岸上人全向河边跪倒了,叽叽咕咕地说话。我告诉张森和马德,快上岸去,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情况。我们走到岸上,扶住村民,让他们起来,可是他们就是不起来,只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们。马德喊到,别跪着,起来说话,你们这是干什么?张森也走了过去,扶住跪在最前面的一个,要把他拉起来,可是那人不起来。张森蹲了下去,问到,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回事,都说?那人抬起脸,他面目憔悴,眼珠浑黄,喃喃地说到,田里无水,请诸君为吾等修制此种水器。然后指了指身后的斜坡。张森这才明白,原来是第一架水车上面的田地无法取水灌溉,这些人请求给他们那里修建几架水车。张森说,快起来,这个好说,我们答应了。这时那边却冲过来几个村丁,拿着长矛和皮鞭,皮鞭甩打在地埂上,噼啪作响,溅起一阵阵灰尘,嘴里喊到,让开,让开,走,快去干活,找死。张森向他们拱拱手,说到,请各位大爷息怒,我们这就走,我跟他们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村丁说,诸位小心为是。马德也附声到,各位大爷息怒。我们带着这些村民往前走了约五百米,就是河边稍高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田,一丘一丘地往下铺,但水上不去,干得要冒火,田的那边,就是紧挨着山林的斜坡。张森查看了一下地形,指挥他们清理河道,准备材料,再开挖两条沟渠。
按照已完成的两架水车的修建步骤,一切都比较顺利。休息的时候,张森问我,有没有发现不一样的情况?我说,没有,就那个样子。马德说,能有什么情况?张森说,发现没有,这两天保长大人一下都没有露面,你们有没有想过,村丁们为什么要来驱赶那些村民?马德说,别管他,他来也不顶事。张森说,不是这样,他一定是有新动作,只是时间不到,我们等着看,就会看到他的表演。马德说,别说得那么恐怖。我说,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见机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注意安全就好。张森说,大家还是上心点,有异常情况及时沟通。第二天干活的时候,张森低声问一个村民,我们在这里修建水车,要不要保长通报一声,征得他的同意?我注意到那个村民脸上闪过一丝诡异而狡黠的笑容,用轻浮的口气说,毋须禀报,大人正溺于所爱,无暇他顾。马德说,什么意思,溺于所爱?那村民一笑,岔开了话题,说,吾等奋力而为就是,不需劳其心神。马德说,他会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村民说,无妨也,修此水车只为农田,我等自行决断即可,彼若不许,我等自有妙法。马德就笑了,什么妙法,说来听听?村民转身不言,只是窃笑。张森和马德在村民的配合之下,叮叮当当地忙着活计,我往前去查看修挖沟渠的人群。他们的锄头只比巴掌大一点,遇到交错纠缠的草根和矮树丛,效率就低得多,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好像这不是在为自己干,而是不情愿地帮地主老财出力。这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一闪便转过去了,好大一会儿我才从记忆的群落里搜索出这人的信息,她就是我们刚来时遇到的给我们做面饼的大嫂,小寅子的妈妈。我拎起一把锄头走到她的旁边,加入了劳动队伍。她扎着一块灰色的头巾,面色灰黄,却立刻显出活泛来,大抵是遇上了熟人,放弃了担忧,神情上比较轻松,或许她是有话要跟我说。过不多久,趁别人不注意时,她低声问我,汝等何不远走,还滞留此地?我愣了一下,说,还没想好呢,正忙着修水车呢,我们打算在这里多干几天。她说,不可,千万不可,汝等还是尽早离去的好,来时已是唐突,如今更是身处险境,该早日归去,不可多有妄想。我说,什么妄想?我可是什么妄想也没有,这里也是静寂的农村,不过是更偏远一些罢了。大嫂说,无水之时,众人皆等着水到;今有水,则争抢打闹,修渠引水,已埋下祸根。我放低了声音问,什么祸根,不至于吧?她说,保长不喜外来闲客,今又为引水修渠恼怒;有了水渠,村众只信服水渠,不再听信彼之教诲约束,众人皆崇信汝等,保长能不生怒耶?我说,真的,我们做这些什么都不图,只为帮助大家发展生产,至于保长,不用怕,你们联合起来就行。她说,汝等,外人也,切莫依恋此地,时日加长,难免生出变故。我问,该怎么走呢,我们不知道出去的路啊?她说,山间尽是树木藤蔓,无路可走,汝等可顺流而下,取竹为筏,乘筏浮水,则可离境矣。我说,原来如此啊,多谢指教,但我们需再考虑一下,把这两个水车修好,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其实,就算留在这里,我们也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大嫂说,各自保重,请尽早离去,今我已多言,谅我不能为诸君送别。我说,谢谢你的关照,我们没有那么多礼节,随便一点也好。大嫂说,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说完,她便只顾干自己的活,一锄一锄地把土挖出堆放在沟埂上,再铲平,拍结实,脸上的表情专注而生硬,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只好退出挖渠的队伍,去看看马德他们的进展情况。
等水车修起,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完,大家都忙着去引水入田,没有谁还顾得监督我们。张森说,给他们修两个已经够了,如果他们肯动动脑子,就可以学着这个自己造了,我们没有白来这里一趟,能给他们做一点小事,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马德说,你这个什么意思?张森说,我们该走了。马德说,怎么走?张森说,你看,这些我都准备好了,只要把这几根竹子绑一下,中间用横木穿过,销紧,就可以做成竹筏,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于是我们动起手来,将五根竹子用竹篾捆绑成竹筏,再用一个竹竿一撑,就离了岸,顺着河水飘荡而去了。马德问我,真走?我说,走吧,此地不可久留,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马德说,什么情况?我说,简单地讲,就是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也打破了先前的平衡,村民们已经知道其他地方还生活着别的人,而且可能过得更好,他们开始怀疑保长,保长的地位出现了松动,不再绝对地信服他,为了维持目前的状态,保长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是他的智慧有限,躲着不出,既自我愁苦又孤芳自赏,借无聊的娱乐来逃避现实,搞不好,我们甚至会成为他的出气筒,拿我们做牺牲品,借以转移村民的注意力,还是走为上策。马德说,就算如此吧,反正我也不想待下去了,我得赶快买个新的手机,要不然我会被开除的。张森说,你已经被开除了,无故旷工多日,玩失踪。马德说,我也是被迫的,身不由己。张森说,谁都不会相信你,都会认为你胡说八道,大脑出现问题,所以这一遭是不足为外人道也。马德两手一摊,那我没法了,由他去吧。于是我们都忙起来,帮着张森捆绑竹筏。这用不了几分钟,因为竹子和竹篾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张森做总指挥,迅速穿斗完毕,把竹筏推到水里。我们依次跳上竹筏,张森用竹篙一点,一撑,竹筏就离了岸,往更深处驶去。我也拿着一根长篙,帮着张森。我看了看马德,他神情有点异常,担忧,犹疑,不舍,还是憧憬?他频频回头去看,没看到追兵,好像有点失望。唉。
走了约半里,我回望这些村庄和田野,莫名地有些惆怅,误入此地,经历了一连串的艰险,终于逃离出来,他们还在田地里忙碌着,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兀自走了,不告而别,也许有人已经发现,但没法追上来。
杏花村离我们越来越远。马德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张森说,猪头,你只要动下脑子就会知道,任何河流的下游,都会有较大的村落,甚至城市,只要我们一直漂流,终归会遇到一个有现代交通与通信的地方,那时候就可以和家人联系了,如果远,我们就坐车回家。马德一笑,还是你的脑子好使,不过,这样下去,会漂到国外的,会不会再受扣押,肯定会有激流险滩的,那该怎么办?张森说,剩下的行程,就交给这河了吧,它带我们来,也必将带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