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 璃

2018-11-12 20:51邹世奇
边疆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王娟紫苏后妈

邹世奇

出生年月、籍贯、个人简历、社会关系……一项一项,紫苏终于填完了所有的表格,吁一口气,存在U盘里,拿到校门口王娟的店里打印。王娟正教店里新来的女孩用绘图软件呢,看见紫苏来了,让女孩给伍老师打印,自己则一边轮流在另外两台电脑上忙活,一边跟紫苏寒暄。她腿细脚小,臀部以上却突然圆润,把一件小西服撑得炸开来,西服上五颜六色的印花似乎就要尖叫着、四散逃离那艳粉的底色。紫苏为这联想觉得对不起王娟,虽然多年没有交集,但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

她把目光从王娟身上移开,开始漫无目的地上下左右打量这间文印店。突然,她的注意力被脚下废纸箱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了。这张照片明显是一张打印表格的一部分,表格在纸箱底部,可是偏偏就从两摞废纸的缝隙中露出这张照片来。这种头发紧贴头皮全部掠到脑后的免冠照片对女人特别不友好,一般人照出来要么表情僵硬,要么骨相奇突,要么就双耳招风,可是这张照片上的人却出奇地漂亮。紫苏忍不住走近,费力地扒开山一样的废纸,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抽出那张表格仔细端详。

那真是一张美人的脸,五官的每一部分都堪称完美,整体看起来与年轻时的胡茵梦有三分像,但比胡茵梦美得更浓烈、更令人过目难忘。中英文双语的表格,中文是繁体字,内容好像是申请婚姻移民,名字是“黄琉璃”。紫苏忍不住赞叹出声:“世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人啊。这个黄琉璃,她是谁呀?”王娟回头,见紫苏拿着那张表格,笑到:“哈哈,认不出来了吧?你再仔细看看。”“难道我认识?不可能。”紫苏再看,这人美得太出挑了,实在无法与自己记忆中任何一张熟悉面孔对上号。但当她看到曾用名一栏里“黄柳丽”三个字时,记忆被瞬间唤起:“小学同学里有个人叫这个名字来着,但是……”“就是她呀。”“啊?”紫苏太震惊了,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张照片和记忆中那个黄柳丽联系起来。王娟有些兴奋:“吓坏了吧?没想到她后来长成这样了吧?老实说她第一次走进我的店,我也完全没把她认出来。”

紫苏自认为智商一般,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记性好,她记得学龄前所有玩伴的名字、长相,幼儿园、小学同学就更不在话下。当她大学毕业回到这个厂办中学教书,第一次在校门口遇见王娟,就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要知道她们最后的见面是在近乎十五年前,小学一年级。可是这个黄柳丽——如果真是同一个人,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紫苏记忆中的小学同学,准确地说是学龄前玩伴黄柳丽,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一头狗啃过一般的短发,一看就不是出自哪怕最便宜的理发店之手。饶是头发短得像小男孩,紫苏仍然记得不止一次,王娟或者别的小伙伴从她颈后摸出雪白、肥胖的虱子,而黄柳丽也只是尴尬地笑笑。

这样的黄柳丽,小伙伴们之所以还愿意跟她玩,是因为她有几样“绝活”,一个是愿意做小伏低,跳大绳愿意甩绳子,打沙包主动扔沙包,拍皮球愿意捡球;别人挤兑她,故意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她身上有味道,她也憨厚地不计较。另一个现在看来是某种天赋:小女孩们喜欢自编自演一些“剧”,内容有时候是妈妈和孩子,有时候是医生和病人,有时候是老师和学生。无论分给黄柳丽什么样的角色,她都能演得惟妙惟肖。紫苏清楚地记得,有段时间大家总让她演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小姑娘们已经朦胧地有点懂事了,都羞于演这个角色,可是黄柳丽就很大方。她往那巷子深处、不知谁家堆在路边的水泥预制板上一躺,捂着肚子、分开腿,压抑地低声呻吟、惨叫,痛苦地翻身,那表情、那语调,看在小女孩们眼里,真是绝了,电视上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啊;让她演一个瞎子,她就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不动,眼神也没有焦点,一只手拄个棍子在前面探路,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无助地摸索,脚下步子迟缓而沉滞,活脱脱一个盲人,把大家都看呆了。那时候大家都不说普通话,连老师上课都不怎么说,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演戏玩的时候却要说普通话,自己也知道说得不好,自嘲为“彩色普通话”;只有黄柳丽,也不知她怎么弄的,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因为这些,大家虽然有些嫌弃,但始终没有抛弃“丑小鸭”的她。

现在回想起来,黄柳丽即使穿戴如同乞丐,也仍然是不难看的。但那时候,大家认为长得漂亮的是那种穿粉色公主裙、白袜白鞋、五彩皮筋扎小辫的小女孩,谁会把邋里邋遢的黄柳丽和“漂亮”联系在一起呢?那时候,谁会想到黄柳丽将来会长成一个绝色美人呢?紫苏盯着那张证件照看,和记忆中黄柳丽的脸反复比对,最后只能承认:“没错,就是她,而且是天然的,没有整过容。天哪,她怎么能长得这么漂亮呢。”“大头照就算漂亮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现在的真人!”王娟突然想起什么,“等着,我好像还有她别的照片。”她站起来走到店里唯一的文件柜前,蹲下来在最下面一层抽屉里一通翻找,找出三张放大的艺术照递给紫苏,“她说照得不好,让我帮她放进碎纸机碎掉。我觉得太好看了,比明星照都好看,没舍得全碎,偷偷留下几张。”

一张穿着棉布旗袍、拿着折扇的民国风写真;两张结婚照,西服、婚纱的一张,状元袍、凤冠霞帔的一张。紫苏的注意力全在黄柳丽,不,现在应该说黄琉璃身上,只感觉她的先生好像是位中年人。那是一种太过耀眼的美,完全令人移不开眼睛;不是因为艺术照,不是因为化妆。紫苏是语文老师,随着目光在照片上一寸寸移动,她脑海里净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腰若流纨素”、“清辉玉臂寒”这类句子。过了很久,紫苏才回过神来,又想起小时候的黄柳丽。造物太过神奇,那对总是眼神闪烁、神情讨好的眼睛,是怎么变得这样顾盼生辉、眼波欲流的?那总是仿佛结着一层黑垢的脸色,是怎么长成这白得发光、吹弹得破的皮肤的?最关键的是,美人儿全身上下那种自信、舒展,仿佛天生就是万人宠爱的公主,哪有一点小时候的影子?这点石成金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黄琉璃小时候的境遇不是一般的糟糕。她和紫苏、王娟都是国营大厂的子弟,住在同一个厂区的家属院。当时家属院里年龄相当、经常一起玩的女孩子有六七个,其中她们三个同年,一起上了厂里的小学,是同班同学。从紫苏认识黄柳丽的第一天起,她就形如流浪儿。厂区是一个熟人社会,黄柳丽的故事,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母亲去世了,后妈十分凶悍,又生了个弟弟;在后妈的挑唆下,亲爹看见她就想揍她。黄柳丽睡在家里的狗棚里,与狗为伴,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好有个出嫁不久的小姑,许她三天两头去蹭饭。因为街道办事处三令五申,厂办学校又免她学费,才勉强没有失学。一年级上了一半,紫苏的爸爸调去另外一个厂区,与这一个隔着大半个城,妈妈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家里就退了原来的筒子楼房子,到爸爸的新工作地点重新申请房子,全家搬过去,紫苏也转学了。所以黄柳丽也好、王娟也好,所有那一群女孩子后来怎么样,紫苏就都不知道了。

当紫苏今年毕业回来进了厂里的中学,当年的小伙伴早已风流云散,在校门口遇见开文印店的王娟已属意外;至于黄柳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大家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她来。

紫苏的惊艳完全在王娟意料之中:“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相信。去年的事了,她回来办结婚,在我这里打印了好多材料。她认出我这个发小,还送我东西,请我吃饭。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小时候那样一个人,后来能长得那么漂亮呢?又谁知道她能嫁得那么好呢?”紫苏问:“之前你和她也没有联系吗?”“能有什么联系?她初中上了一年就退学了,然后就去南方打工了。什么地方敢雇用童工,还能挣到钱寄给家里……不敢想象。”紫苏很不习惯王娟说这话时那种暧昧的、含沙射影的语气,微微皱了下眉。王娟没察觉,继续压低声音说:“那个男的我也见到了,比她总要大二十几岁吧。据说早几年就住一起了,去年琉璃到了结婚年龄才结婚的。”紫苏笑笑,一式三份的材料早就打好了,她拿了材料,借口学校有事,付了钱离开了。

紫苏作为新人,工作紧张,日子过得飞快,黄琉璃给她带来的最初的震动很快便淡化了。直到有一天在教师集体办公室,有学生家长跟她打招呼,她一抬头便认出是熟人——黄柳丽的小姑,没错,虽然她看上去老了一些。黄柳丽的姑姑说:“伍老师,还记得我们黄柳丽吗?我是她姑姑。”紫苏说:“姑姑你好。我当然记得了,我和琉璃是发小嘛。琉璃什么时候回来,你让她来找我玩啊。”姑姑没想到她这么热情,连忙说:“好啊好啊。她一般两年回来一次。明年回来我让她来找你。我孩子现在上初一,在葛老师班上……”

黄琉璃的姑姑走了,紫苏想,她差不多算是黄琉璃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她年轻时脾气不好,对柳丽态度很差。紫苏记得,她嫁给了厂外的小生意人,就住在和厂区一墙之隔的巷子里。那时候女孩子们在巷子里玩,有时候会遇到她,柳丽喊“姑姑”,她一般是不耐烦地瞪柳丽一眼。有时候不知是她心情不好还是怎么的,会朝侄女粗暴地喊:“滚回去!就知道在外面疯!怪不得你妈天天揍你!”这时候柳丽就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跑,当然不过是跑开躲在暗处看,等她姑姑走远了再笑嘻嘻地回来。于是女孩子们都有点怕这个姑姑,觉得黄柳丽家的人除了她本人全都好凶。

但是有天下午,紫苏路过这个姑姑家,看见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半支粉笔横过来,细细地往柳丽的旧运动鞋上抹,地上还有几根白粉笔头,柳丽光着脚坐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第二天学校开春季运动会,要求所有的学生都穿白色运动鞋;白色帆布鞋一旧就黄,需要刷一种叫“鞋粉”的东西让鞋子看上去白一些,和大人们往脸上擦粉一个道理。看到这个场景,紫苏无端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那一刻紫苏就想,这个姑姑只是看起来凶,其实心里还是疼黄柳丽的嘛。

紫苏回来当了老师后,父母仍然住半城之外另一个厂区的家属楼,她平时住在教师宿舍,只周末回家。这个周日下午,紫苏从家回学校,她习惯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巷子,从巷子里的厂区侧门进。巷子原来的城中村已经拆迁,原址上建起了一片别墅,透过黑色雕花栅栏看过去,里面都是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洋楼,整个小区花木葱茏,俨然高档住宅区。突然听见有人叫“伍老师”,原来是黄琉璃的姑姑在栅栏那边,热情招呼她来家里坐。紫苏有点意外,没想到她家经济条件已经这样好了。看到对方真诚地迎出来,怀着对黄琉璃的浓厚兴趣,紫苏对自己说:“就进去坐一刻。”

紫苏跟着黄姑姑走过小区里一段石子路,走进主人家的院子,穿过小花园,进了客厅。黄姑姑殷勤地沏了龙井茶,摆出水果、零食招呼紫苏。紫苏心里清楚,人家是因为孩子在自己的学校读书,出于对教师的尊重,也防备哪天自己成了她孩子的老师,预先做功课的意思。紫苏配合地问了几句关于对方的孩子,然后就问琉璃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姑姑说:“她在广东打了很多年工。去年结婚了,丈夫是香港人,开着公司,对她很好。她现在怀着孕,下个月就要生了。下次回来,总要等孩子大一点吧。”紫苏就问:“家里有她的照片吗?我们多年没见了,想看看她。”姑姑想了想说:“照片应该是没有。去年回来照了很多婚纱照、写真照,后来都带走了。但是聊天的时候她传过一个视频过来,伍老师要不要看?”

于是就打开电脑看视频。是一个大公司的年会,满场节日的狂欢、浮夸气氛,女人们都打扮得十分卖力,花红柳绿,有的袒胸露背,现场乍一看像个巨大的盘丝洞。然后,她出场了,挽着比自己略矮的夫君,款款走来。所有的光线瞬间集中到她的身上,世界突然安静了,男人们肃然,女人们在心中叹息,她们的姿色,在那一瞬间斑驳、皲裂,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头发全梳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髻,着一袭黑色缎面及地礼服,白玉一般的面孔旁,两只流苏状钻石耳坠摇曳、明灭不定,有时像两条明亮的瀑布,有时又像两团闪烁的星云。此外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已然贵气逼人、不可方物。她的夫君致辞,用广东普通话简短说了两句,然后就隆重地介绍了自己的夫人——黄琉璃女士。

掌声响起,黄琉璃女士含笑点头,目光巡视全场,那气场,比一位王后巡视自己的王国也毫不逊色。然后她开口了,居然说一口流利的粤语,紫苏立刻想起她从小就能毫不费力地说一口标准普通话。连猜带蒙听了个大概,黄琉璃说的是,感谢大家一年来对公司的贡献,对她先生、也就是对她的支持和关爱。她先生和她也一直致力于为大家创造美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她本人愿意做大家的知心姐姐。新的一年,希望每一个人共同努力,共同创造越来越美好的未来。

造物太不公平,美丽高贵的人,连声线都美丽高贵。在她发言的时候,她丈夫始终含笑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骄傲。这一刻,谁能想到这个女子曾经住在狗棚里、初中只上过一年呢?

这个视频带给紫苏的震撼持续了那么久。等到出了黄琉璃姑姑的别墅,一直走回宿舍,她才又能思考了:也许,应付任何场合、任何人和事对黄琉璃都是容易的吧,就像她小时候就能在游戏中轻松扮演一名产妇、一个盲人,如今的她当然更知道怎么扮演好一位总裁夫人。也许,人生中更多的重要场合,于她都只是做戏,所以她才能那样游刃有余。

日子沙沙流逝,紫苏的工作早已上了正轨,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在老爸老妈的安排下,她几乎每半个月都要相一次亲,大多数时候她没看上对方;少数时候双方互相没有感觉;只有一次,对方没看上紫苏,这件事除了让紫苏有点小小地伤自尊以外,几乎没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痕迹。无聊的相亲生活结束于姚志浩。姚志浩比紫苏大三岁,本市人,家境小康,本科学历,银行小主管。紫苏父母很喜欢,紫苏自己不讨厌,于是就波澜不惊地谈起了恋爱。

一眨眼,紫苏已经工作一年了。某个傍晚,学生放了学,紫苏像往常一样改着作业,想着姚志浩出差了,今晚是否该给他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他总是抱怨自己太不黏他了。有人在门口喊“报告”,紫苏抬起头,是一位穿着本校校服的女生。小女生说,她是黄琉璃的妹妹,她姐姐昨天回来了,请伍老师去她家玩。紫苏精神一振,答应一声,抓起小包就跟着小女生出了门——她对这个黄琉璃实在是太好奇、太有兴趣了。

走进别墅区,紫苏发现琉璃的妹妹领她走的不是上次她来过的路,仔细一想,是了,琉璃回来一定是住父母家,不该住姑姑家呀。到了主人家,空间比琉璃姑姑家越发开阔,院子里居然有一泓蓝莹莹的泳池。紫苏心里感叹:真是富人啊。然后,琉璃迎出来,如同一道光照过来,什么富丽的房子,在她的美面前都不值一提。紫苏才知道,无论照片还是视频,都无法完整地传达琉璃的美。当她的真人站在你面前,那种震动是难以言传的。紫苏原本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有点发懵。

还是琉璃笑着先说话了:“我本来要去学校找你的,但你看我这身打扮,没法出门。”她的语气温柔而密切,就像她们一直是童年玩伴,只分开过至多一个月。被琉璃这么一说,紫苏才凝神细打量她的装扮:她脸上一点妆都没有,一头天然长卷发随意地披泻两肩,穿着丝质白衬衫,白色阔腿裤,外罩着一件黑色斜纹软呢外套;虽然穿着拖鞋,仍然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身姿难以形容的潇洒挺秀。紫苏忍不住喃喃:“这身打扮有毛病吗?”“没毛病吗?哈哈哈,”琉璃笑起来,眼睛弯成两弯明月,“你仔细看看,我穿的是我姑姑的睡裤啊哈哈。”紫苏再细看,可不真是睡裤,纯棉针织的,还是松紧腰呢,可穿在她身上怎么就那么妥帖高贵呢。

琉璃牵着紫苏的手往里走,进到客厅里,琉璃的爸爸、后妈都出来打招呼,童年记忆里,这一对都是满脸横肉、极其凶悍的人,此刻却都笑容满面,特别是那个后妈,看琉璃的眼神简直散发着慈母的光辉。琉璃姑姑也在,和伍老师打过招呼又坐回角落里,右手拿着一卷透明宽胶带,低头忙着什么。见紫苏看她,歉意地说:“琉璃今天上午出门坐了个出租车,回来裙子就粘上条口香糖。早知道让她姑父送她去。”紫苏这才看见她在用胶带清理膝上铺着的一条黑裙子。

琉璃扬扬手:“不过是一条裙子,本来就只能穿一次。粘上东西就扔掉,非不听,非要拿个胶带粘,都粘了一下午了,看得头晕。”姑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一身衣服顶人家一台车了,十几万呢,说扔就扔,又不是十几块。”琉璃一脸无所谓。后妈满脸堆笑地接口说:“不然就别粘了,反正琉璃也不差那一半条裙子。说不定你粘半天也还是不能穿呢,白费工夫。”姑姑不应,也不抬头,继续一点点地用胶带清理黑裙子上若有若无的灰白印子。这场景,令紫苏又想起多年前,她往柳丽运动鞋上涂白粉笔的那一幕。

紫苏决不是口拙的人,但在琉璃面前就相形见拙了,琉璃一路引领着聊天节奏,聊的都是关于紫苏,紫苏的大学生活、工作环境、父母健康状况,当着琉璃家人的面,不会令紫苏感到尴尬的话题。直到琉璃姑姑说“裙子好了”,琉璃拿过来看过,完全看不到脏的痕迹,回房间去换裙子,紫苏才想起,琉璃好像基本没有说自己;与来这里之前相比,她对琉璃的了解增加,仅限于坐什么航班回来,几点到家。

琉璃换了和外套成套的裙子出来,越发高贵得不可逼视。紫苏发现,她好像很喜欢穿黑色——可是她即使穿家庭妇女的睡裤都那么美!琉璃手捧一条米驼色织物:“送给你,紫苏,指环披肩,回家找个戒指试试,有点好玩。”紫苏略难为情:“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都忘了带礼物给你!”“这有什么,咱们之间不讲究这些。”琉璃一眼看见紫苏放在沙发上的坤包,就把披肩折了折,给她放进去,然后对紫苏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每次回来都没时间看看长大的地方。”紫苏当然不反对。琉璃爸妈和姑姑、表妹一齐把她俩送出大门,紫苏觉得,琉璃现在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是贵妃省亲的待遇。

琉璃带着紫苏,熟门熟路地穿过厂区,从一扇偏僻的小门出来,外面就是护城河。两人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到更僻静处,琉璃就往地上一坐,紫苏下意识看看她那十几万的套装,只好在她旁边也坐下来。河对岸是一片新城,间或有几幢高楼孤独耸立,天空混沌空濛,看不清天际线。琉璃一改在父母家活泼欢快的样子,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笼进一团薄薄的、忧郁的雾里。

护城河的水幽幽的,水静流深的样子。从她们小时候起,河边就遍植着柳树,现在每一棵都有碗口粗了。正是落叶的季节,河面、地上都是半枯的柳树叶子,像无数人老珠黄的细长眼睛。见琉璃看着河水出神,紫苏慢慢地说:“你对亲人真好,给他们买那样大的房子,其实我知道,他们当年对你并不好。”琉璃淡淡笑:“你都看在眼里的,我爸和后妈对我,真的很不好;我姑姑……比他们强一些。小时候,我是真的想做些什么让我爸还有我后妈喜欢我,可是一直没有能够。现在我终于可以了,你看,他们现在对我多好、多满意。”她笑得有一丝伤痛,一丝嘲讽,“他们对我不够好,可是其他人更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几个真心在意的人吧,现在他们就是我最在意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们过得好。”要过很久,紫苏才想起来说:“你的丈夫、孩子,那才应该是你在这世界上最在意的人。”琉璃笑得空茫:“丈夫,他那么强大,不需要我照顾;孩子,他有那么强大的父亲,照顾他的人那么多,也不需要我特别照顾。”紫苏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琉璃说:“姑姑家的老房子拆迁了,原址上建别墅卖,安置房非常远。后妈说,姑姑姑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习惯了,怎么能让他们搬到城外乡下去。还好内地小城市房价不高,就给他们都买了。然后后妈希望我能把全家移民到香港,说主要是为了弟弟。我也正在做,应该说,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他们都去了香港,我也就不会回来了。如果你去香港玩,记得要找我。”轮到紫苏不说话了,她总不能说:“也许你不值得。因为他们不配。你后妈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个老太婆。”

沉默了一会儿,紫苏说:“那么早出去工作,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太苦了,比挨后妈和爸爸的打苦多了,苦得我都麻木了。紫苏,你永远想象不到有多苦。”琉璃仍然不看紫苏,紫苏却看见她眼中有水雾升起。紫苏瞬间知道了什么叫“我见犹怜”,她赶紧说:“好在都过去了。你身上可一点都看不出吃过苦的痕迹。”琉璃苍凉地笑,不说话。

紫苏开始找话说:“你的宝宝还不到一岁吧,你走这么远,不会想宝宝吗?”琉璃仍然看着那河水,眼神空茫:“还好吧。反正就算我在家里,也不太带他,都是保姆们带。”“不带宝宝,那你每天都忙些什么?”紫苏半开玩笑地问。“每天起床就超过十二点了,吃了早中饭,由司机开着车,去购物,或者做美容、做spa、做瘦身按摩、做美甲……有时候别的太太约喝下午茶,有时候晚上有party,就这样啰。”紫苏又问:“你先生的生意你完全不过问的吗?这样不怕有一天他把钱给别人花吗?”

琉璃嘴角浮起一个极浅的微笑:“你如果认识他你就会知道,他这人只关心两件事:第一,赚钱;第二,赚的钱给太太花。如果离婚,也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我坚决要离开,另一个是他发现我有了外遇。”紫苏点点头:“我小时候就知道,你其实是一个特别聪明、特别清醒的人。”

琉璃仍然不说话,看着水面慢慢移动着的“眼睛”,像要一直目送它们到河水的尽头。她真是美呀,全身一层淡淡光晕,简直不像真人;或坐或立,无论何种姿势、何种角度,都是一首诗、一幅画。河两边偶有人经过,紫苏留意观察过,没有一个不是回头两次以上看琉璃的。琉璃一直看着眼前的护城河,紫苏觉得,连河水都该为她停留,或者打个旋儿。紫苏本来自诩中上等容貌,但是在琉璃面前,甘愿化为一粒尘埃。所谓“女人间的嫉妒”,在琉璃面前,都是笑话。

紫苏迟疑地说:“为什么,我觉得,你看上去没有很快乐?”琉璃忽然展颜一笑,说:“也许我并非不快乐,只不过,我的快乐在别处,不在他们认为应该在的地方。”紫苏想,天哪,那一笑简直倾城。琉璃问:“紫苏,你有喜欢的人吗?”紫苏笑了笑:“有男朋友,我想,我们应该是相爱的吧。”琉璃点点头:“那真好。不像我,结婚以后才遇到喜欢的人,那人不是我的丈夫。”

琉璃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紫苏一点都不吃惊。毕竟,她俩的世界相距那么远,琉璃告诉自己,跟告诉一个陌生人、告诉树洞,有多大区别呢?紫苏轻轻问:“你有多喜欢他?”琉璃凝神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就好比,你一直活在黑白默片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然后,他出现了,世界一下子变成现代电影,五光十色,鸟儿在枝头唱歌。你说,你要怎么才能退回默片时代?”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光彩流转,整个人都在发光,像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妙的梦境中,就像——童话里那个在圣诞夜街头划亮了火柴的小女孩。紫苏叹息,知道已经无法、也无须给她任何意见了。

起风了,整条河堤的柳树飒飒作响,柳条在风中狂舞,柳叶儿簌簌落下,拍在脸上像小手指头。紫苏看见琉璃抱紧了膝盖,她打开坤包,取出琉璃送的披肩,展开来盖在琉璃裸露在短裙外面的光洁修长的小腿上,琉璃立刻裹紧了,嘻嘻笑着说:“回头再送你一条。”

几天后,琉璃的表妹来紫苏办公室,带着一条米灰色披肩,说她姐姐已经走了,走前来不及来学校看伍老师,让她送来这条披肩。紫苏暗笑:不来也好,她要来了,会影响师生正常教学秩序的。小女生走了,紫苏抚着一灰一驼两条披肩,触手细腻温润的开司米,最顶级的牌子,又想起琉璃父母、姑姑的别墅;想起王娟说的,琉璃送她很多东西,紫苏想,其实琉璃有一点没有变,就是希望她小时候遇到的人都能喜欢她。琉璃的家人很快就要移民了,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和琉璃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新的学期,紫苏当了班主任,工作量一下子大了一倍。姚志浩和双方父母催着结婚,紫苏也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姚志浩了,于是婚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结婚是个大工程,看房子、买房子、买材料装修、选家具,加起来少说有一千件事要办,紫苏和姚志浩工作之余全都在弄这些事,全城跑,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天,紫苏走在厂区旁的巷子里,听到有人唤“伍老师”,一回头,是琉璃的姑姑。很久没见,现在紫苏是她孩子的语文老师、班主任了。琉璃的姑姑还保留着厂区老街坊的习惯,热情招呼伍老师去她家里坐坐。天知道,紫苏完全是因为琉璃的缘故,才破例答应去学生家的。

到了琉璃姑姑家,说了几句关于她女儿,紫苏就问:“小娅应该很快会转学吧。上次听琉璃说,你们的移民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姑姑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移了。琉璃离婚了,她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了了。”紫苏一惊。

这时琉璃的后妈来了,来借吸尘器,站在客厅门口说她家的吸尘器坏了,“这个破房子,那么大,自己打扫能累死个人。”琉璃姑姑找出来递给她,一边对紫苏说:“琉璃没成算,基本上一个净人被赶出来了,现在漂在香港呢,说要进演艺圈、拍电影,哪那么容易啊。反正现在就是她也顾不了我们,我们也顾不了她了。”一听到谈论琉璃,那个后妈突然激动起来:“贱货生的小贱货、小野种!打从她小时候我就说,老黄家根本没有这条贱根!放着好好的阔太太不当,非要跟个司机乱搞,还让捉奸在床!自己让休出门不说,还连累我们,移民手续都办了一大半了!”那个姑姑也不说话,紫苏有点坐不住了。门口的女人扭曲着一张脸:“拍电影?说梦话吧,都生过孩子的女人了!我看她还是当回婊子靠得住!她身上流着当婊子的血呢。”紫苏吃惊地看着她,她从未从一个人的眼里看到那样多的怨毒。

从那家出来,紫苏有些难过,为了琉璃跌宕的命运。琉璃的亲生母亲姓柳,曾是老城区有名的“杂货西施”。紫苏记事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她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一带的谈资。她跟一个常来她杂货店买东西的中学老师好了,对,就是紫苏现在工作的中学,那人还没退休,教历史的,扔在人堆里找不见的一老头。那历史老师当年也是有妇之夫,婚外情暴露后,两人一度私奔,被琉璃爸爸带着人抓回来,“奸夫”很快就悔过自新、与媳妇重修旧好了;淫妇”本来熬过了很多折磨和羞辱,但在确知这个消息后,趁家人看守不严,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逃出来,跳进了护城河。尸体流进了江里,流到下游几十里外的地方,抬回来的时候,整具尸身涨得有两个那么大,婆家、娘家都不肯收葬,在外面摆了很多天,蛆虫爬进爬出。人们掩鼻而过的时候都说:“看,这就是‘杂货西施’,这就是破鞋的下场。”那时候,琉璃还不满三岁,可身上却从此背负了来自母亲的“原罪”。奶奶不情不愿地照顾了她两年,这中间琉璃的后妈进门,辖制丈夫,辱骂婆婆,霸道泼辣得神鬼都怕,各种加在一起,老太太也很快撒手西去了。然后,琉璃就成了紫苏小时候认识的黄柳丽。可怜不久前琉璃还把血缘上的亲人当做这世上最在乎的人。

本以为琉璃终于否极泰来了呢,谁知前方仍不是坦途。唯一值得替她高兴的是,她已经完成了某种蜕变,终于要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了,也许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紫苏的婚房装修得差不多了,于是开始筹备婚礼,准备年底结婚。周日中午他俩跟父母一起吃饭,父母突然感叹他们办了护照,却还没出过国,下午姚志浩就给他们报了一个去俄罗斯的旅行团。周一下午,紫苏去王娟的店里复印父母的身份证,预备办手续用。王娟一边复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黄琉璃离婚了。她出轨司机,被老公抓了现行,净身出户。”作为语文老师,紫苏简直要表扬王娟的表达能力——用最凝练的语言准确概括了一桩八卦。但她只是说:“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对这事很兴奋呢?”“嘿,你没看她得意的时候狂得那样。”“她不是还送你好多东西的吗?怎么狂了?怎么就得罪你了呢?”

王娟显得有点犹豫,但终于还是扭捏地说:“她上次回来的时候,我请她吃饭,她开始还挺感动的。然后我就跟她说,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介绍个香港男朋友,我也想婚姻移民,结果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这不可能,香港人又不缺老婆,不会接受婚姻介绍的。’你听听,说得好像我多差似的,凭什么她一个小学毕业生就能嫁给有钱人,我好歹还是高中毕业吧。”紫苏听了这话,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来在她心目中,她的条件比琉璃好,只因为她学历比琉璃高!一个人的自我评价究竟可以荒谬到何种程度!还有,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得罪一个人。

王娟将紫苏的沉默理解为认同,继续絮絮叨叨:“从小活得比狗还贱,仗着长得好,就能乌鸦变凤凰吗?现在打回原形、重操旧业也是活该!”紫苏要到这时才说:“你知道吗,有位美国第一夫人,她的总统丈夫遇刺死了,人人都以为她的人生完结了,结果她中年再婚,嫁给了希腊船王。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有的女人天生不平凡,她们想要什么,总是能得到。”说完这话,紫苏放下钱,拿起身份证和复印件就走,一秒钟也没有停留。

走在校园里,紫苏想,琉璃今年才二十二岁,却已经结过婚、有了儿子,后面的日子全是属于她自己的了。也许人生如一幅长卷,之前不过是长长的引首,画心要到此刻才在她面前徐徐展开,此后山山水水都将鲜明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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