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危机与教宗斯蒂芬三世的权威伸张

2018-11-12 20:26李云飞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伦巴教宗西德

张 楠, 李云飞

8世纪下半叶,罗马教宗脱离拜占廷帝国转而依附法兰克王国的历史过程被称为“教宗的西方转向”或“法兰克转向”。这一转向对欧洲历史影响深远,始终是中世纪早期史研究的重大议题。西方学界对于转向时期教宗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与法兰克国王丕平三世(Pippin III,即矮子丕平,751—768年在任)缔结“法兰克—教宗联盟”(fränkish-päpstliche Bündnis)的斯蒂芬二世(Stephen II,752—757年在任)、请求查理曼征服伦巴德王国的哈德良一世(Hadrian I,772—797年在任)和将查理曼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

imperator

Romanorum

)的利奥三世(Leo III,797—816年在任)。然而,学者们对于处于危机时段的斯蒂芬三世(Stephen III,768—772年在任)则关注较少,或简单化地将其视为罗马内外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教宗列传》的校勘者——法国学者路易·杜申(Louis Duchesne)声称斯蒂芬三世是8世纪最势单力薄的一位教宗。德国教会史家哈尔德·茨默曼(Harald Zimmermann)认为“斯蒂芬三世只是扮演了一个悲惨的角色”。同样,在美国教会史家托马斯·F. X. 诺伯(Thomas F. X. Noble)笔下,斯蒂芬三世在面对“圣彼得国”(Republic of St. Peter)建立之初罗马内外新局势时,也显得颇为被动。主流之外,仅有美国学者简·T. 哈伦贝克(Jan T. Hallenbeck)致力于澄清学界的诸多误解,强调斯蒂芬三世当选教宗的政治资本和执政期间的自主意识。

近年来,受“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国外学界对教宗相关的核心史料,尤其是对具有半官方性质的《教宗列传》中所承载的客观历史信息与主观修史动机之间的差别进行了更为谨慎的解读,历史与记忆之分愈加明显;另一方面,以往学界较为忽视的非叙述性史料,如教宗书信、教宗文书、宗教会议记录、修道院文书和碑铭等的史料价值也得到重新挖掘。与此相应的,国内学界同样非常关注中世纪教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问题,并对中世纪早期核心史料的信度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蔺志强通过考察约翰献土,强调与罗马教廷之间的合作对中古西欧王权的发展至关重要;陈文海认为《弗莱德加编年史》虽然文本信度较低,但对整个法国历史研究仍然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李隆国则通过梳理加洛林早期史书中对丕平称王的差异记载,揭示了不同时代的政治诉求。

然而,国内学者的出发点多集中于世俗政权,对教宗方面的研究亟待补充。具体到斯蒂芬三世而言,其任期前后罗马内部围绕着教宗权位展开了激烈争夺;加之外部拜占廷皇帝奉行异端、法兰克王室兄弟相争以及与伦巴德王国和拉文纳教会之间的固有矛盾,致使刚刚建立起的“圣彼得国”陷入内外交困的危机之中。这种复杂的政治斗争不可避免地对史料生成产生影响。因而,本文尝试结合多种原始资料对主流叙事进行辨析,通过具体考察斯蒂芬三世的当选历程、769年罗马会议的召开和法兰克王权之争等重大事件,论证斯蒂芬三世并非仅仅是《斯蒂芬三世传》中所描述的傀儡形象,而是另有强势的一面,从而强调他在处理内政外交之时对于维护正统信仰、巩固“圣彼得国”和伸张教宗权威等方面的历史作用。对斯蒂芬三世的重新考察,不仅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8世纪教宗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实践,也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教宗与拜占廷帝国、法兰克王国和伦巴德王国等诸多政治体之间相互关系的历史认识。

一、罗马危机与斯蒂芬三世的当选

从767年6月教宗保罗一世(Paul I,757—767年在位)去世至768年8月斯蒂芬三世当选,在这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内罗马人前后共选出三位教宗——军事贵族君士坦丁(Constantine II,767—768年在任)、修士菲利普(Philipp,768年)和枢机司铎斯蒂芬。但《教宗列传·保罗一世传》的结尾处写道:“教宗职位空缺了1年1个月,此时,篡位者(

transgressor

)君士坦丁成了使徒教座的入侵者(

invasor

)。”如此,君士坦丁实际在位的13个月变成了官方记录中的宗座出缺,而仅当选一天的菲利普在《教宗列传》中更加没有立足之地。幸运的是,《斯蒂芬三世传》的编撰者详细地记录了767—772年间罗马发生的连续的暴力冲突,几乎占据了传记的整个篇幅,只留下很小一些片段介绍斯蒂芬三世的个人信息。《教宗列传》的英译者雷蒙德·戴维斯(Raymond Davis)通过文本分析推测,《保罗一世传》、《斯蒂芬三世传》和《哈德良一世传》中的前半部分可能出自同一位教廷人士之手。事实上,将三部传记连起来看的确会得出线索清晰、叙事连贯的整体印象。如《保罗一世传》中对君士坦丁“篡位者”和“入侵者”的身份界定,是769年斯蒂芬三世召开的罗马会议上的决议。《斯蒂芬三世传》甚至直接将此次会议的记录档案照抄其中。而《哈德良一世传》前半部分也频繁提及斯蒂芬三世遗留下的各种问题。不管是一位作者还是多位作者,综合来看,其对内主要关注这一时期教座争夺及教宗选举程序的规范,对外则主要关注导致伦巴德王国灭亡的一系列事件。也就是说,《保罗一世传》和《斯蒂芬三世传》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同时代史料,颇有以后见之明进行主观创作的嫌疑,而且深受位高权重的首席文书官克里斯托夫(

Christophorus

primicerius

notariorum

)的个人影响。正如诺伯所言,这一时期的教宗史料充满深刻的党派偏见,一方面贬抑伦巴德人,提升法兰克人;另一方面,为胜利者书写历史,对失败者除名毁誉。尽管如此,编撰者对罗马内部权位斗争、派系分裂等重重危机同样进行了深刻揭露,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客观的历史信息。

据《斯蒂芬三世传》所载,767年夏天保罗一世将死之际,内皮公爵托托(Toto)联合弟弟君士坦丁等人,召集内皮及周边城市的军队和农民闯入罗马城中。众人以欢呼赞美的方式选出君士坦丁为教宗,并逼迫拉特兰圣约翰大教堂的主教格里高利将他从平信徒擢升为神职人员。之后,他又接连被祝圣为副执事和执事,并在圣彼得大教堂被祝圣为罗马教宗,而托托则自立为罗马公爵。历史上首次世俗贵族集团通过军事政变的手段夺取了罗马、教宗之位和“圣彼得国”。这种僭越行为很快遭到以克里斯托夫为首的教廷高层们的反对。在伦巴德人的帮助下,他们杀死托托,并囚禁了君士坦丁。然而,罗马城的杀戮并没有就此停息。可能是根据伦巴德国王德西德里乌斯(Desiderius,757—774年在位)的预先安排,伦巴德使者瓦尔迪贝特(Waldipert)立即召集罗马人,推举修士菲利普为继任教宗。从《斯蒂芬三世传》来看,编撰者多次使用“按照惯例”、“按照古老的传统”、“如以往那样”、“如主教们通常所做的那样”等说法,似乎对菲利普的当选程序颇为认可。但克里斯托夫却对此异常不满,不仅将菲利普遣回修道院中,而且将瓦尔迪贝特挖出双眼,割掉舌头,折磨至死。他可能担心毫无政治经验的菲利普会沦为伦巴德人的傀儡,一方面危及自己在教廷中大权独揽的地位;另一方面则会使罗马教廷丧失自身的独立性,甚至危及“圣彼得国”的生存和发展。在他看来,尽管选举程序符合教会法规和古老传统,但一个亲伦巴德人的教宗比一个平信徒教宗更加令人无法容忍。于是,他重新召集罗马的神职人员、军事长官和全体民众,共同选举枢机司铎斯蒂芬成为教宗,即斯蒂芬三世。

学界普遍认为斯蒂芬三世是752—844年间除利奥三世以外唯一不是出身贵族的教宗,缺乏权力基础,因而只是克里斯托夫树立起来的有名无实的傀儡教宗。然而,结合诸位教宗的传记和书信以及罗马教廷的会议记录等文献来看,早在教宗扎迦利(Zacharias,741—752年在任)时期,他就被选入拉特兰宫任职,并被祝圣为枢机司铎(

cardinalis

presbyter

)。754年,他作为高级神职人员陪同斯蒂芬二世出使法兰克王国,而当时克里斯托夫还只是罗马城的地区文书员。756年,作为教廷使者,他奉斯蒂芬二世之命前往伦巴德王国首都帕维亚,成功劝服与德西德里乌斯争夺王位的前任国王拉齐斯重返隐修生活。之后,他也曾参加保罗一世所召开的意大利教省级别的宗教会议,并在其病重期间照看床前直至离世。正如哈伦贝克所言,从斯蒂芬三世的神职履历来看,至少是与克里斯托夫旗鼓相当的一位教廷高层,其当选理应得益于两者之间的合作,而非单纯作为傀儡。

另一方面,学界以往惯于夸大罗马与伦巴德王国之间的矛盾和仇恨。事实上,作为长久相处的邻居,双方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人们以往所想的那样敌对,相反,在大部分情况下,双方在接触过程中都能够及时调整政策并化解冲突,从而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作为克里斯托夫近20年之久的同朝幕僚和最终帮德西德里乌斯清除政敌的同盟之友,斯蒂芬三世正是双方能够彼此妥协的最佳人选。因而,在修士候选人菲利普被驱赶和伦巴德使者瓦尔迪贝特被杀之后,德西德里乌斯并没有展开复仇行为,也再未插手教宗选举;反之,他还默许伦巴德主教参加斯蒂芬三世所召集的769年罗马会议,这显然对斯蒂芬三世报以一定的认可,甚至是示好的态度。

此外,虽然《斯蒂芬三世传》的编撰者花费大量篇幅记述了克里斯托夫等人推翻军事贵族的统治、清除伦巴德人的威胁、重新恢复教会秩序等功绩,对斯蒂芬三世本人多有忽视,但却特意强调斯蒂芬三世“圣经造诣颇高”、“极其坚定地忠于教会传统”。这一说法与《格里高利二世传》中强调格里高利二世“圣经造诣颇高”、“是教会根基的捍卫者和攻击教会者最强劲的对手”和《格里高利三世传》中强调格里高利三世“圣经学识渊博”、“是正统信仰最狂热的捍卫者”等突出特征如出一辙。显然,如同8世纪上半叶,罗马面临拜占廷皇帝利奥三世(Leo III,717—741在位)推行的圣像破坏政策的巨大压力一样,此时罗马再次面临着利奥之子君士坦丁五世(Constantine V,741—775年在位)的严重威胁。754年,君士坦丁五世在东方召开了一次长达半年左右的大规模宗教会议,被9世纪拜占廷史家塞奥法尼斯(Theophanes)称为“旨在反对神圣且可敬的圣像的一次非法会议”。通过这次会议,君士坦丁五世重新选任了君士坦丁堡教会牧首,重新颁布了毁坏圣像的法规,掀起了毁坏圣像运动的新高潮。而且,君士坦丁五世还不断派遣使者前往法兰克王国,试图游说丕平改奉异端,孤立罗马。767年,为应对罗马和拜占廷的双边压力,丕平不得不在法兰克召开宗教会议,使高卢主教、罗马代表和希腊使者汇聚一堂,共同讨论圣三一和圣像问题。虽然丕平最终拒绝毁坏圣像,但高卢地区的确存在一批倾向于东方教义的神学家,影响着法兰克王室的宗教态度和外交政策。保罗一世致丕平的书信中也透露出,罗马内部同样存在亲拜占廷的倾向和反教宗的阴谋。这无疑令罗马非常惶恐,亟须能够以圣经正典捍卫正统教义的智识性领导人,其职责不仅在于抵抗拜占廷异端的渗透,更重要的是巩固西方教会的正统立场。

总之,枢机司铎的高级神职身份、忠于罗马的坚定态度和颇高的圣经造诣等个人素质,加上长期丰富的政治经验,是斯蒂芬三世能够在罗马内忧外困之际脱颖而出的充足资本。因而,在斯蒂芬三世当选之时,传记编撰者热情地写道:“他们经过慎重考虑,全体一致坚定地认同神圣的斯蒂芬”、“正是在上帝的注视下,他的所有选举仪式都是合法进行的”。而且,斯蒂芬三世在当选之后第七天就举行了祝圣仪式,既没有第一时间通报丕平,也没有等待丕平认可。可见,在罗马人看来,相比于君士坦丁的倒行逆施和菲利普的籍籍无名,斯蒂芬三世的众望所归已经足以彰显其祝圣教宗的合法性。

二、769年罗马会议与斯蒂芬三世权威的确立

768年8月,斯蒂芬三世继任之后,委任克里斯托夫之子塞吉尔乌斯为使者前往法兰克,请求丕平派遣有经验的、熟谙圣经和教会法的专家到罗马参加宗教会议,与罗马教廷共同审判君士坦丁的僭越罪行。但当塞吉尔乌斯到达法兰克之时,丕平已于768年9月去世,丕平两子查理曼和卡洛曼分别继承了王位。两位国王积极响应斯蒂芬三世的号召,派出以桑斯大主教维尔查尔(Wilchar)为首的法兰克主教团前往罗马。769年4月,法兰克和意大利两地共计50多名主教汇聚罗马,在斯蒂芬三世的主持下召开联合会议。这次会议历时四天,共举行了四次会议,前三次会议旨在审判“篡位者”君士坦丁的僭越罪行,并对教宗选举做出规范;第四次会议则重申礼敬圣像的正统教义,谴责毁坏圣像派为异端。最终,君士坦丁被逐出教会,其相关文献均被当场焚毁。会议还发布教令禁止任何俗人阶层参与教宗选举,将选举教宗的权力限制于教会神职人员之中;而且进一步规定,仅有枢机司铎和枢机执事才有资格当选并被祝圣为教宗,罗马的贵族、军队和民众仅保留欢呼表示同意的惯例。

769年会议是教会史上首次针对教宗选举做出如此严格的教会法规定。可见,自8世纪以来,随着罗马教宗的独立性和权威性在西部基督教世界日趋增强,教宗选举的政治意义已经远超其宗教意义,罗马教廷也逐渐从教会体制走向政治体制。尤其是在斯蒂芬二世借助丕平献土建立起新的神权政体——“圣彼得国”之后,罗马教宗成为身兼最高宗教领袖和最高世俗统治者的双重身份。一方面,罗马教会的世俗化不可避免地会触动世俗贵族的利益,同样也引发世俗贵族的觊觎之心;另一方面,罗马教会的贵族化也遭到神职人员的反感和抵制。而教俗之间的分化和对立则在教宗选举问题上呈现出最深刻的矛盾和冲突。事实上,早在757年斯蒂芬二世去世之际,罗马就曾因教座之争而陷入分裂。斯蒂芬二世的弟弟执事保罗,即保罗一世以支持者众多且势力更大战胜了德高望重的总执事提奥菲拉克图斯(

Theophylactus

archidiaconus

)。在当选之后,保罗一世仍以执事身份向丕平呈递汇报书信,一方面重申双方之间的和平联盟;另一方面,则着重感谢当时来到罗马的丕平使者伊姆斯(

Immus

)对他的认可。君士坦丁当选之后也曾效仿保罗一世致信丕平,强调坚守同盟,以期获得丕平的认可,但可能并没有获得丕平的任何回应。

鉴于此,学界通常认为斯蒂芬三世邀请法兰克主教前来参加会议的目的,同样在于向法兰克国王寻求合法性的确认和军事庇护。首先,从会议记录开篇的纪年方式来看,斯蒂芬三世放弃了保罗一世761年罗马会议上还在沿用的拜占廷皇帝统治纪年。在法兰克主教和伦巴德主教均有参加的情况下也并未采用两国国王的统治纪年,而是直接采用了基督纪年,即“我主耶稣基督统治万世之时”。这种将教会直接置于上帝庇护之下的表达方式,并不仅仅体现了斯蒂芬三世在宗教上对上帝的虔诚信仰,更多的则是在政治上彰显了教宗治下的“圣彼得国”独立于其他世俗政体的自我意识。而且,这种独立意识在哈德良一世时代甚至发展成为独立的教宗纪年和独立发行教宗钱币等前所未有的现象。

其次,从会议规模来看,769年会议不仅是罗马首次邀请高卢主教共同召开联合会议,而且也是8世纪以来意大利境内涉及范围最广、人数最多的一次会议。其中以拉文纳大主教地位为尊,其代表神父瓦伦廷和执事约翰位列首位,另外还包括伦巴德王国、拉文纳总督区、潘塔波里斯公国和罗马公国的诸多代表。此外,罗马城中的贵族、军队、民众和修士以及来自拜占廷的希腊修士也广泛参与其中。茨默曼甚至认为,法兰克和意大利两地众多主教的参与使得此次会议具备了大公会议的性质。其中,帕维亚主教和拉文纳大主教派出代表对罗马来说同样意义重大。正如诺伯所指出的,伦巴德国王德西德里乌斯并没有因为瓦尔迪贝特事件与罗马教廷公开决裂,而斯蒂芬三世也没有放弃通过当地教会对伦巴德王国施加自己的影响。而长期意欲摆脱教宗首席权的拉文纳教会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遏制。可见,召开如此规模庞大的会议,对斯蒂芬三世而言不失为在教俗两届伸张教宗权威的有力手段。

再次,从会议内容来看,除了审判伪教宗君士坦丁之外,在最后阶段斯蒂芬三世重新强调了格里高利三世在732年罗马会议上反对毁坏圣像的决议。这一方面可以回应东方教会,声援耶路撒冷、安条克和亚历山大等地民众对异端皇帝的顽强抵抗;另一方面则可以凝聚西方教会,割裂法兰克、伦巴德和拉文纳等地与拜占廷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就是说,斯蒂芬三世召开本次会议的目的不仅在于通过否定君士坦丁的合法性来巩固自己的合法地位;更重要的是通过重整教会秩序、捍卫正统立场来巩固罗马教宗在西部教会,甚至整个基督教世界中的首席权威。

虽然斯蒂芬三世为了实现以上两个目的亟需法兰克王室的鼎力相助,但是反过来,对于刚刚承继王位的两位法兰克国王而言,同样亟须借助教宗树立自己虔诚国王的美好形象,甚至需要拉拢教宗提升自己在王权竞争中的优势。加之拜占廷、意大利与法兰克之间相互往来日益频繁,拜占廷使者、伦巴德国王和拉文纳大主教等多方势力各谋所需,为双方关系增加了诸多不确定的因素。因而,在斯蒂芬二世、保罗一世和丕平都去世之后,“法兰克—教宗联盟”能否顺利延续,对双方而言其实都充满变数和挑战。事实上,斯蒂芬三世并非一味地屈尊于法兰克王室。相反,769年会议所颁布的教宗选举教令,不仅排除了罗马贵族和民众的世俗干扰,而且没有给拜占廷皇帝和法兰克国王等世俗统治者留下任何权力空间。虽然在实践中这一教令难以完全贯彻执行,但是这种教权独立的原则却坚持了半个多世纪之久。可见,通过这次规模庞大且影响深远的会议,斯蒂芬三世不仅在罗马内部推进了教权主义的增长,而且在整个基督教世界极大提升了其既合法又正统的个人声望和独立权威。

三、法兰克王权之争与斯蒂芬三世的外交抉择

768年丕平去世之际,按照法兰克传统将王国划分给了两子查理曼和卡洛曼。据艾因哈德的《查理大帝传》所载,两子平分了全部国土,分别承继了父亲丕平和伯父卡洛曼曾经统治过的地方。根据这一分国方案,作为幼子的卡洛曼得到了法兰克王国的核心区域,与巴伐利亚和意大利接壤,疆界相对稳定;而长子查理曼则在环绕着卡洛曼领地的西部边界之外获得了一片弓形区域,毗邻阿奎丹和萨克森,疆域不稳,连年征战。显然,这样的领土划分对卡洛曼十分有利。这可能是因为在法兰克人看来,卡洛曼年纪尚轻得以安守本土,而查理曼则承担起了拱卫王国、开疆拓土的重任。然而,两兄弟各自继位之后不久就陷入了公开对立之中。据《法兰克王国编年史》所载,查理曼攻打阿奎丹之时,曾向卡洛曼寻求援助却遭到了拒绝。艾因哈德也不断强调说“他的兄弟(卡洛曼)没有能够按照诺言提供援助”、“卡洛曼的许多党羽力图破坏他们的联盟,有的甚至希望他们进行战争”。这些说法显然有替恩主查理曼辩护的嫌疑,但两兄弟各自为政、纷争不断确属事实。而整个法兰克王国围绕着两位国王,也逐渐划分为针锋相对的两大阵营。

法兰克王国的分裂态势不可避免对意大利的罗马教廷和伦巴德王国都产生了深刻影响。从斯蒂芬三世致查理曼和卡洛曼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对两者之间的王权之争十分忧心,并且非常希望两兄弟能够重新回到“真诚友爱、和谐一致和手足之情当中”,从而为罗马和意大利带来安宁。然而,在分国之初查理曼和卡洛曼实力相当,难分伯仲,而且两者背后庞大的利益集团之间的纷争也难以消除。因而,两者都将触手伸向了意大利,尽可能地捞取对自己有利的政治资本。一方面查理曼开始寻求与伦巴德国王德西德里乌斯之间的婚姻联盟,以夹击卡洛曼;另一方面,卡洛曼则试图通过克里斯托夫父子掌控罗马教廷,以遏制查理曼。双方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明争暗斗,致使罗马再次陷入被动且矛盾的困境中。

学界普遍认为,查理曼与德西德里乌斯之间的联姻,是丕平之妻贝尔特拉达(Bertrada)为了弥合两子之间的裂痕而提出的。一方面,她需要为查理曼寻找一位可靠的盟友,以平衡卡洛曼的不断挑衅;另一方面,她似乎旨在建立法兰克—巴伐利亚—伦巴德—罗马之间“泛欧洲”的普遍和平,以稳定法兰克王国的外部局势。但这一计划遭到斯蒂芬三世的强烈反对,在一封冗长的书信中,他不仅对伦巴德人痛加辱骂,而且对查理曼和卡洛曼一并提出严厉指责。一方面,他极力宣称高贵的法兰克人与卑贱的伦巴德人之间的通婚是为上帝所绝对禁止的,是“魔鬼的阴谋”;另一方面,不断提醒两兄弟要牢记其父丕平对圣彼得的承诺以及与罗马教会之间的永久联盟。教宗的极力谴责,无疑给法兰克王室施加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因而,贝尔特拉达不得不亲自南下意大利,通过说服德西德里乌斯归还“余下城市”(

civitates

quae

remanserant

)换取斯蒂芬三世对联姻计划的支持。然而,斯蒂芬三世亲查理曼的立场转变引起卡洛曼的强烈不满,而且他与德西德里乌斯之间的谈判也再次引发罗马城中的暴力冲突。克里斯托夫父子在卡洛曼使者多多(Dodo)的兵力支持下发动逼宫,试图废黜甚至杀死斯蒂芬三世,但遭到德西德里乌斯和教廷内侍官保罗·阿菲阿塔(

Paul

Afiarta

cubicularius

)的联合阻挠。最终,克里斯托夫被挖出双眼,痛苦致死,其子塞尔吉乌斯也被刺瞎,关入修道院中。

传统观点认为,斯蒂芬三世在摆脱克里斯托夫之后,又不幸地落入了德西德里乌斯的代理人保罗·阿菲阿塔之手,再次沦为“亲伦巴德派”的傀儡。然而,哈伦贝克对此做出了有力的反驳,认为保罗·阿菲阿塔与德西德里乌斯之间的合作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教宗之路。因而,也就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亲伦巴德派”。事实上,正是罗马的内部分裂和法兰克王室的外部制约给伦巴德人提供了不断插手干涉的时机。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为了防止法兰克人的军事打击,德西德里乌斯自继位以来始终没有僭越法兰克人的宗主权,也没有破坏罗马与法兰克人之间的联盟,而是试图在两者之间维持意大利的整体平衡。另一方面,相较于克里斯托夫等强硬的保守派,斯蒂芬三世在外交上更倾向于以和平的态度与德西德里乌斯进行更多对话、谈判和合作,而不是以仇恨激化矛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倒向伦巴德人而让渡罗马教会的利益。本质上,斯蒂芬三世仍然是一位罗马教宗,始终站在维护“圣彼得国”根本利益的罗马立场之上。

对罗马内部激烈斗争的详细记载来自于《斯蒂芬三世传》,编撰者虽然对斯蒂芬三世顺应伦巴德人的态度有所不满,但他不敢公然指责教宗,声称“所有这些邪恶之事都是来自伦巴德国王德西德里乌斯邪恶的教唆”。可见,在卡洛曼死后,编撰者为了强调罗马教廷与查理曼之间的密切友好的联盟关系,一方面刻意淡化了双方之间的政治交易,另一方面过分夸大了德西德里乌斯对罗马的野心。因而,也就很难解释斯蒂芬三世为何会承贝尔特拉达之意而与德西德里乌斯进行合作,也难以解释克里斯托夫试图谋杀教宗之时为何会有卡洛曼使者的参与等问题。同样,在法兰克官方史书《法兰克王国编年史》等中,贝尔特拉达的意大利之行也被简化为罗马朝圣,对查理曼与卡洛曼之争讳莫如深,甚至完全忽略了查理曼与德西德里乌斯之女的短暂婚姻。

然而,从斯蒂芬三世写给查理曼和贝尔特拉达的汇报书信来看,德西德里乌斯已从此前的“恶魔”、“瘟疫”和“我的敌人”变成了查理曼的岳父、法兰克人的盟友和“我最杰出的儿子”。可见,随着法兰克和意大利政局的转变,斯蒂芬三世也顺应时势地调整了罗马与法兰克人和伦巴德人之间的关系。他一方面借助德西德里乌斯之力摆脱了克里斯托夫等人的强权干涉;另一方面又在贝尔特拉达和查理曼的支持下,迫使德西德里乌斯归还了贝内文托公国境内的大片教产,并退出对拉文纳教会的控制。此外,他还不遗余力地声援伊斯特里亚教省的主教们抵制伦巴德人的渗透。最后,在“余下城市”问题上,他声称“我将从他(德西德里乌斯)那里完完整整地获得圣彼得的全部权益”。显然,斯蒂芬三世的一系列外交抉择的最终目的仍然在于争取罗马教宗的独立权威和维护“圣彼得国”的自身利益,并非一味地依附法兰克人或迎合伦巴德人。反之,法兰克王室和伦巴德国王也都对斯蒂芬三世表现出了一定的尊重和合作的诚意。而三方之间的相互让步和短暂和平,也为罗马提供了较为有利的发展空间。虽然,在卡洛曼和斯蒂芬三世相继去世之后,三方关系再次发生逆转,但在罗马内部相对稳定和教宗权力日益集中的基础上,继任教宗哈德良一世得以将斯蒂芬三世的目标推进到更高的程度。

四、结 语

767年保罗一世去世至772年哈德良一世当选,这短短五年间罗马人在内外交困的危机之中共选出了三位教宗。作为乱世之中唯一名留史册的合法教宗,斯蒂芬三世却因《斯蒂芬三世传》中的傀儡形象而长期受到忽视。然而,结合其他多种原始资料对相关历史背景和主流叙事进行辨析,可以发现斯蒂芬三世个人丰富的神职履历和政治经验使其具备当选教宗的合法资格;其次,他在继任之初通过召开769年罗马会议,一方面树立了罗马教权独立于内部军事贵族和外部世俗政权的基本原则,另一方面巩固了西方教会的正统信仰,提升了罗马教宗的首席权威;最后,在与世俗统治者博弈的过程中,他始终以维护“圣彼得国”的利益为宗旨,凭借灵活的外交手段将教宗权威伸张到法兰克王国、伦巴德王国、贝内文托公国、拉文纳教会和伊斯特里亚教省等地,从而为后继者哈德良一世奠定了“圣彼得国”的扩张基础。总之,在中世纪早期教宗史中,斯蒂芬三世为提升教宗的独立权威而做出的诸多努力理应得到合理的肯定。

国外学界在“教宗的西方转向”或“法兰克—教宗联盟”这一问题上已经进行了长期深入的研究。但通过重新审视斯蒂芬三世可以看出,即使是在“法兰克—教宗联盟”已经缔结的前提下,罗马内部对于外部各方政教势力的态度并非完全一致,也非始终如一。反之,几大政教势力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对罗马的亲疏态度同样变动不居,其间复杂多元的历史曲折常常是带有主观建构色彩的主流或官方史书中较少展现的,也是早期学者们常常忽略的。因而,谨慎地辨析史料和评估新旧学术成果,是我们推进相关研究的重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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