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主持人: 林毅夫

主持人语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发展中国家纷纷摆脱殖民统治或半殖民地地位，开始追求自己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二战”以后的200多个发展中经济体，到目前为止仅有中国台湾和韩国从低收入经济体变成高收入经济体，中国大陆到2025年可能成为第三个。1960年的101个中等收入经济体，到2008年也只有13个变成高收入经济体，其中8个是原本差距就不大的西欧周边欧洲国家或石油生产国，其余5个是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绝大多数发展中经济体长期摆脱不了低收入或中等收入陷阱。

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根据西方主流理论制定政策而成功的发展中经济体。上述发展成功的经济体中，日本和亚洲四小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推行的是出口导向的传统劳动密集型产业优先发展，而非当时主流的结构主义所主张的优先发展进口替代的资本密集型现代化大产业；根据主流理论制定发展政策的发展中国家则在早期投资拉动的快速增长后，增长停滞，危机不断。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转型中取得稳定和快速发展的中国、越南、柬埔寨、老挝等国家，采取的是双轨渐进式改革，而非以休克疗法推行主流的新自由主义所主张的华盛顿共识，按华盛顿共识推行改革的转型中国家则出现经济崩溃、停滞现象，危机发生的频率比转型前高。

理论来自于现象，理论的适用性决定于前提条件的相似性，套用来自于发达国家的理论难免有南橘北枳的困境。新结构经济学是在总结中国等发展中国发展和转型成败经验而提炼成的第三波发展经济学思潮。

经济发展是一个产业、技术、硬的基础设施和软的制度安排等结构不断变迁的过程。新结构经济学主张以新古典的方法来研究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同发展程度的国家中各种结构及其变迁的决定因素和影响。为了区分于发展经济学的第一波思潮——结构主义，故取名新结构经济学。

新结构经济学的雏形是我、蔡昉、李周等合作伙伴对我国改革开放前后经济发展实践的经验总结和理论解释，成型于我任职世界银行高级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时，对“二次大战”以后发展经济学成为现代经济学的子学科以来的理论进展和发展中国家发展与转型成败经验的系统梳理。这一梳理既指明了“结构主义”、“新自由主义”等发展经济学前两波理论思潮的问题，又从理论层面和实践层面验证了新结构经济学的基本观点，即发展的最佳路径是从发展中国家或地区的要素禀赋结构出发，依照比较优势，立足企业自生能力，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推动经济结构转型升级和经济社会发展。

要素资源禀赋是新结构经济学分析问题的起点，除了土地、劳动力、资本等禀赋，新结构经济学还特别看重资本劳动比的动态变化，以及包括交通、信息等硬件公共基础设施和包括金融体系、法律、营商环境等软性制度安排。当企业所选择的产业和技术都与经济体要素禀赋结构所决定的比较优势相符时，将会有最低的要素生产成本，当企业所在产业所需的软硬基础设施都合适时，交易成本也会最低，这样企业及其所在的产业就会最有竞争力，有利于占领市场、创造利润、积累资本，进而推动比较优势变化和产业结构拾级而上。而随着产业结构不断升级，教育、金融、法律和硬件基础设施也应相应改进。而要实现这一正向反馈，既需要能通过价格体现要素稀缺程度和比较优势变化的有效市场以引导企业做出正确的产业和技术选择，也需要政府能够甄别具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制定相应的产业政策以补偿创新企业所产生的外部性以及协调相应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因势利导产业发展。

基于这一逻辑框架，针对像中国这样的中等偏上收入国家，在实践应用中，根据现有产业和国际前沿技术的差距以及新技术的特性，新结构经济学提出了一个极具应用价值的“五类产业因势利导方法”，用以指导不同类型产业的产业政策制定。第一类是追赶型产业，识别这类产业一方面可以根据现有产业和国外发达国家相同产业的技术差距，帮助企业克服在并购、设立研发中心或购买专利等以引进消化吸收技术上的瓶颈障碍，也可以针对我国从发达国家进口的产品中选择适合当地生产的产品以招商引资或培育当地企业来发展该产业。第二类是领先型产业，这类产业的技术已经处于或接近世界前沿水平，其发展只能依赖自主产品和技术研发，这就需要政府通过设立科研基金、设立共性技术平台、政府采购，协助开拓海内外市场等形式，保持该产业的技术领先地位。第三类是转进型产业，即已经失掉比较优势的产业，政府可以协助企业向“微笑曲线”两端延伸，或帮助其抱团转移至符合其比较优势的地区。第四类是弯道超车型产业，即以人力资本投入为主，产品和技术的研发周期相对较短的产业，政府应着力提供孵化帮助，如加强知识产权保护、鼓励风险投资、制定优惠的人才和税收政策等。第五类是战略型产业，此类产业研发周期长，资金投入大，尚不具比较优势，但关系国防安全或是未来的产业技术走向，应由中央政府承担起补贴，但地方政府也可以创造有利条件争取在当地落地，以带动当地配套产业发展。

“知成一体，以成证知”，理论目的在于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只有能够帮助人们改造好世界的理论，才是真正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的理论。我希望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能够帮助所有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消除贫困、实现共享与和谐发展。新结构经济学是研究的“金矿”，理论方面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初步的工作，在这个基础上可以继续深化。新结构经济学以一种崭新的视角帮助我们更好地诠释、认识和改造世界，将不同发达程度国家的结构差异性引入没有结构或以发达国家的结构为唯一结构的主流经济学，其效果有如从二维空间拓展到三维空间，将对经济发展、转型和运行产生许多新的视角、见解，解答许多过去难以理解的谜题，这是一项非常巨大的工程，是理论研究和创新的金矿，值得大家去努力。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北京大学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院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名誉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