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新加坡经验的源起、形态及反思*

2018-11-12 20:26潘启亮曹云华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新加坡

潘启亮, 曹云华

新加坡面积只有718.3平方公里,不到广州市的十分之一,2017年人口简报统计总人口为561万人,约为广州市常住人口的39%。但这样一个城市岛国,竟然在最近四十年成为中国学习的榜样,成为中国各级官员争先恐后像朝圣那样考察和访问的目标,成为众多学子研究探索的对象,也成为许多青年才俊留学和创业的理想国,更是许多人海外移民的梦想家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其背后有哪些原因?中国近代以来迄今,曾经先后出现过四次向外国学习的浪潮,“新加坡热”是中国近代以来出现的第四次学习外国的浪潮,这次向外国学习的浪潮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本文重点分析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表现形式、后果及影响等。当前,中国又进入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关头,即全面深化改革的攻坚时期,正迅速成长为世界大国,在这样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际,新加坡的模式和经验还适用吗;我们还需要向哪些国家学习与借鉴,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开放精神与态度; 这样的探讨颇有价值和意义。

何谓“新加坡热”?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至今40年的时间里,中国出现了一波又一波的学习新加坡运动,包括一系列的理论研究与实践及各种各样的学习考察活动等,这种现象可概括称为“新加坡热”。

“新加坡热”的出现与持续几十年,其中最大推手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源于他在1978年11月访问新加坡后产生的冲击与感想,源于当年中国领导人对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追求,源于国人对海外现成的现代化建设经验的渴望。1978年,74岁的邓小平先后4次出访了7个国家。领导人如此频繁地出访国外,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都是罕见的。1978年10月的日本之行,邓小平亲眼目睹了发达国家的优势,这也许使他更急迫地想了解造就了“新加坡奇迹”的原因。新加坡是邓小平这一年正式出访的最后一站,短短两天的行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1992年,他南方谈话时还提到要学习新加坡的社会管理经验:“新加坡的社会秩序算是好的,他们管得严,我们应当借鉴他们的经验。”1978年,中国的大门刚刚打开,中国的领导人以一种时不我待的精神,向世界各国寻找适用于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现成经验,也是在这一年,中国有12位国家副总理、副委员长以上领导人先后20次访问了51个国家,既有周边邻国,也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还有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无来往的西方国家。中国的决策者们亲眼见识了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巨大距离,促使他们以更大决心和更快的速度打开国门,并推动国内的改革。中国1978年以来出现“新加坡热”的直接动因,就是领导人基于国际国内形势的判断,对建设民主富强文明社会主义现代强国的渴求。

一、学习新加坡经验的源起

我们认为,分析“新加坡热”,寻找“新加坡热”产生的原因,还得从中国近代历史上出现的几次大规模的向外国学习的运动中去探究和思考,回顾这几次向外国学习的浪潮与运动,我们就会发现,这次持续了几十年的“新加坡热”,并不是偶然的,这种现象的背后有深刻的历史根源。也就是说国人有向外国学习的传统,落后了就要虚心向别人学习,一部中国近代史告诉我们,国家落后就要挨打,就会被滚滚向前的世界潮流所淘汰,为了缩短与世界潮流的距离,缩短与先进国家的差别,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世界先进国家学习。中国自近代以来曾经出现过四次向外国学习的浪潮或者叫学习外国的运动。

第一次浪潮是向西洋学习。起因于19世纪中期,中国自两次鸦片战争失败之后,便开始向西方学习,派出大量的青少年留学西洋,后来出现的戊戌变法和洋务运动等,其实都是向西方学习的各种各样的结果。这次向西方学习的运动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取得了许多成绩,包括培养了一大批科技人才,开拓了国人的眼界,培养了国人的开放意识,促进了中国教育的近代化,奠定了现代中国的工业,包括国防工业基础,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生产力的发展,促使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

第二次浪潮是向东洋学习。起因于中国在甲午战争的惨败,开始向东洋学习,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国人突然发现,我们身边的日本变得强大起来,日本原来曾经是中国的学生,现在学生强大起来了,把老师痛打了一顿,于是,中国人痛定思痛,向原来曾经是中国的学生日本拜师,掀起了向日本学习的热潮,包括派出大量的留学生赴东瀛求学,翻译介绍大量的日文科技、文学等著作,我们现在使用的“法律”、“电话”、“主义”、“计划”、“干部”等词汇都是从日文中借用过来的。

第三次浪潮是向苏俄学习。起因于上世纪初期,一直延续至上世纪70年代末。鉴于前两次学习的经验与教训,中国人转向向成功进行十月革命的苏俄学习,以苏俄为师,拿毛泽东的一句名言来说就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俄国人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实际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与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都是以苏俄为师,按照苏俄的模式进行革命与建设。按照苏俄模式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体系,虽然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的发展与进步,但也带来许多严重的后果,包括出现“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政治运动,恐怕都与苏俄模式有关。

第四次浪潮是向南洋学习。中国自1978年开放国门之后,发现我们严重落后于这个世界,竟然连我们身边的一个小国新加坡都不如。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新加坡,只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便迅速发展成为举世瞩目的发达经济体,令中国领导人非常惊异,于是做出了向新加坡学习的决定。习近平最近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演讲中有这样一段话,很好地概括了中国当年向新加坡学习的背景:“1978年,邓小平先生访问新加坡,拉开了新时期中新友好合作的序幕。当时的中国正在开拓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路,积极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在李光耀先生带领下,新加坡兼具东方价值观和国际视野,走出了一条符合新加坡国情的发展道路。在目睹新加坡创造的经济成就后,邓小平先生表示,中国要向新加坡学习。新加坡的实践为中国破解改革发展中的一些难题提供了宝贵借鉴,中国发展也为新加坡带来了巨大发展机遇。”

二、学习新加坡热潮的各种形态

在汉语词典中,对“热”的解释是“某种热潮”,“形容蓬勃发展、热火朝天的形势”。“新加坡热”,就是指人们对新加坡的各种事物、政治经济制度、社会文化体制、政府的做法乃至新加坡的种种现象的某种崇拜、崇尚和跟随,形成一种潮流,一种持续不衰的风气。换一句话说就是,由中国政府主导和发起的,形成全国性规模的,持续近40年的效仿新加坡的各种各样的现象,它既是一种思潮,同时也是一种运动和一种风尚。本文通讯作者曾经指导一位叫禹明坤的研究生专门以上述现象为研究对象,以“中国的‘新加坡热’现象研究”(2011年)为题撰写硕士论文,论文把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持续三十多年的“新加坡热”概括为三次高潮和六种表现,该现象最主要的特征,是由中国最高领导人提倡,由各级政府部门发起,官员唱主角,学者极力推崇,民众热心跟随。其主要表现包括:中国人到新加坡的“留学热”、“移民热”、“经济合作热”、“公务考察热”、“学术研究热”等等。

第一次高潮发生于1978年至1989年。

邓小平1978年11月访问新加坡回国后,即提出改革开放政策,并说要向新加坡学习。后来李光耀回忆说,一定是邓小平看到那些以前被中国视为南蛮之地的新加坡的发展比中国要好,他开始认识到中国体制出现问题,所以必须改革。

第二次高潮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回来之后对新加坡称赞有加,再次提出向新加坡学习,由此,从1992年起,新的“向新加坡学习”的热潮开始了。中国大批官员纷纷到国立新加坡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接受培训,从1997年开始,南洋理工大学开办以招收中国学员为主的管理经济学硕士学位班,中国市长协会组织一些市长赴南洋理工大学参加“中国市长高级研修班”;教育部和中组部也派送大量的各级官员到新加坡接受培训。这些学员大多是市长或者是与市长同级别的厅局级领导干部,这些班也被称作“中国市长班”,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也被称作中共的“海外党校”。

第三次高潮起因于2007年,中共十七大上提出继续解放思想,在这个背景下,全国各个省市的官员又开始新一轮大规模地赴新加坡学习考察。例如,云南省昆明市发起了大规模的“问计新加坡,谋计新昆明”等活动,当地报纸大篇幅报道新加坡的经验;广东省时任书记汪洋提出“叫板新加坡”;2007年8月,根据汪洋的要求,深圳市政府两次派大规模考察团去新加坡学习。进入新世纪,中新合作不断加强,到了2008年,新加坡已经与四川、江苏、浙江、辽宁和山东等地成立了经贸董事会;与江苏省不仅建立了经贸合作关系,而且把合作领域扩展到了教育、培训、环保、旅游等方面;到2015年,两国政府间先后达成了三个重大合作项目,包括苏州工业园项目、天津生态城建设项目和重庆战略性互联互通示范项目。这三个政府间合作项目,都得到了两国政府的高度重视,尤其是中国政府方面,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试图以此为样板,取得成功经验之后在全国推广。

2008年,南洋理工大学的两个硕士课程迎来了中国的128位学员,招生人数创下历史纪录,短期培训班也十分火爆,来自上海、湖北、辽宁、江西、广东等地的培训班一个接着一个,在南洋理工大学培训中心,经常是四五个培训班一起开学。仅仅是昆明市就一次派出建设、规划、财政和城管等部门的90多个干部,到新加坡管理学院参加培训课程。来自中国的招商团、考察团、旅游团更是不计其数。福建、广东、安徽、重庆、浙江、江苏、天津等地都派出了高级别的代表团,到新加坡进行招商和推介活动。2008年9月,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率400多人的政府考察团,对新加坡进行了为期4天的考察,考察团规模之大、考察范围之广,前所未见。

“新加坡热”的具体表现形式有如下六种:

第一种现象,留学热。

相对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日本四个典型留学东道国而言,新加坡招收外国留学生的历史要短得多,但自从中新建交后,中新两国政府和相关留学机构的合力推动,使大陆留学生到新加坡留学的热情不断升温。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中国大陆留新学生人数呈现两位数的增长态势,中新建交初期的1992年和1995年分别有200多人和500多人到新加坡留学。2000年达到了10 000人,中国的留学生人数占新加坡留学生总人数的比例开始迅速上升。2002年在新加坡求学的约五万名外国学生中,中国学生占了约三分之一,仅在国立大学来自中国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就多达1 300人。2003年在总数约6万的新加坡的外国学生中,中国学生占了约二分之一。2004年中国赴美留学人数首次出现负增长,而中国赴新加坡人数却急剧增加,2004年人数约为20 000人,而2006年赴新留学人数更是达到了30 000人左右。据中国驻新加坡使馆教育处等相关机构粗略统计,截至2011年初,中国大陆在新加坡的留学人员总数达到5万人,有1万余人在公立大专院校留学,1万余人在公立中小学就读,1万余人在各类私立学校就读。实际上在新加坡,几乎各个教育阶段都有来自中国内地的学生,从幼儿园、小学到大学、科研院所都有,这是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情况。

第二种现象,“移民热”。

自1990年中新建交以来,中国人通过留学、投资、劳务等途径移民到新加坡,目前在新的中国移民人数还没有具体的官方公开数字,根据民间的估计,在30万至40万人之间,也有人估计在60万左右,新加坡华人占主体的人口结构、儒家价值观和西方文化交融的鲜明的社会特性以及独具特色的双语环境,使其成为中国人移民的理想之地。在新加坡的中国新移民的种类大体可以分为留学移民、投资移民、技术移民、明星移民、劳工移民等。

第三种现象,“经济合作热”。

中国对新加坡的“经济热”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国内许多政府相关部门及企业家纷纷到新加坡境内进行投资,开展一系列的经济活动;另一方面是中国政府和国内的企业家纷纷招商引资,吸引新加坡的企业到国内进行经济合作。目前,新加坡已经成为我国海外市场的第一大劳务市场、第二大工程承包市场、第五大外资来源地和第七大贸易合作伙伴,近20年来,中资企业在新加坡的投资和经营规模迅速扩大。新加坡是亚太地区的金融中心之一,与美国、香港等资本市场相比,新加坡市场因其上市周期短、二板门槛低、成本相对低廉等优势,赢得了中国小微企业的青睐。截至2014年年末,在新交所上市的中国企业有127家,占比16.82%,在新交所上市的外国企业中数量居第一位。其中主板115家,占18.55%;凯利板12家,占7.74%。2014年年末,新交所上市中企股票总市值295.24 亿新元,占2.96%,其中主板292.48亿新元,占2.96%;凯利板2.77亿新元,占2.56%。2014年全年,新交所上市中企股票交易额166.3亿新元,占新交所股票交易总额的6.26%。据中方统计,截至2015年底,中国对新直接投资存量256亿美元。中国企业2015年对新直接投资49.6亿美元,增长120%,虽投资存量与当年投资额不如新加坡在中国的投资,但增长速度却远超新加坡在华投资。此外,新加坡是中国在东盟最大的劳务派遣市场,2015年在新加坡的各类劳务人员约10万人。

新加坡已经成为中国的重要经贸合作伙伴之一。新加坡是中国国别贸易统计中仅次于美国、日本、韩国和德国之后的第五大贸易伙伴,在东盟成员国中,新加坡是中国的第一大贸易国。据新加坡国际企业发展局统计,2013年中国超过马来西亚,成为新加坡最大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达到1 152亿新元(约合914.3亿美元),比上一年增长11%。中新双边贸易额占新加坡贸易总额的11.8%,马来西亚以11.6%位列第二,排在第三位的是欧盟,为9.9%。2014年中新双边货物进出口额为1 215亿新元(约919亿美元),同比增长5.5%。根据中国海关统计,2015年双边贸易额为795.7亿美元,其中中方出口520.1亿美元,进口275.6亿美元。2009年到2015年间,双方贸易增长了近160%,年均增长率为26.6%,大大高于同一时期新加坡对外贸易增长水平。

第四种现象,“公务考察热”。

从狭义范围讲,中国的“新加坡热”现象很大程度上即源于中国政府官员纷至沓来的赴新加坡学习考察之风。学习察的主体有三大类:(1)各级党政机构,例如党务、政府、人大、政协、财政、国税、地税、教育、工商、环保、卫生、交通等部门;(2)企业的高中管理层;(3)各类事业单位,包括大学和中小学。 一些地方和企业竞相聘请新加坡的专才为顾问,以促进本企业和本地区的发展,有的地方还建立工业园区,比照新加坡的模式进行开发,新加坡的发展经验传遍中国各地。

考察的对象有法院、警察总署、军队、住房建设局、裕廊工业区、教育部、商业事务调查局、高等院校等各个政府部门以及企事业单位,考察的领域涉及精神文明建设、政府廉政建设、住房保障、社会公平、市场管理、人居规划、城市布局、住宅设计、环境卫生、经济开发等各个领域。

第五种现象,“旅游热”。

新加坡的主要客源市场是东盟各国、日本、中国、印度、澳大利亚等,2012年,中国(不含港台)成为其第二大旅游客源市场(其第一大旅游客源市场相继为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据2015年公布的数字显示:当地入境游达到了15 231 469人次,第一大来源国为印度尼西亚,人数为2 731 690人次,但比2014年下降了9.7%,第二大来源国为中国,人数为2 106 164人次,比2014年增长22.3%,占入境游总数的13.8%,而第三大来源国马来西亚入境人数才1 171 077人次,且比2014年下降了5.0%。据最新统计,2016年1—6月,中国已成为新加坡入境游第一大来源国,共1 472 645人次,比上一年同期增长了55.2%,而印度尼西亚为1 412 756人次,成了第二大来源国。除去观光及娱乐收益,新加坡2015年旅游总收入为166.84亿新元,而中国游客的消费为25.37亿新元,是最大的消费群体,且增长最快,比2015年增长了22%。

第六种现象,“学术研究热”。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有一些学者对包括新加坡在内的亚洲“四小龙”进行了专门的研究,他们发表了许多关于亚洲“四小龙”的论文和专著,当时主要是把新加坡作为“四小龙”之一进行比较研究,早期出版的关于新加坡的专著主要有: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曹云华教授的《新加坡的精神文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新加坡的宏观经济管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亚洲的瑞士:新加坡启示录》(中国对外贸易出版社,1997年版);刘国维教授的《新加坡的廉政建设》(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郑维川的《新加坡治国之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等等。根据中国知网的统计,自1992年到2009年,各类出版社出版的关于新加坡的著作共有67部,研究领域涉及到新加坡的发展历史、社会管理、住房政策、医疗制度建设、城市规划及公共交通等各个方面。政治与法制方面有:人民行动党的研究、政府的廉政建设、完善的法律制度、公务员制度建设、新加坡的福利制度等;经济方面有:新加坡改革开放的全球化战略、国有企业的发展、外向型经济、金融行业的发展以及独特的旅游经济等;人口、民族、宗教方面有:新加坡的人口研究,华人社会研究等;教育方面有:新加坡的华文教育、道德教育建设、儒家教育、中小学教育研究等;外交方面有:新加坡独特的小国外交、在东盟中的地位等,几乎涉及一个国家方方面面。

在学术论文方面,根据万方学术论文数据库的统计,截至2016年8月,专门研究新加坡的学术论文共有8 572篇,涉及新加坡的学位论文803篇,其中硕士论文743篇,博士论文56篇,博士后论文4篇。内容主要涉及新加坡的政党政治、廉政制度建设、外交、留学教育、移民、儒家道德建设、租屋住房建设等。

三、何谓新加坡经验

“新加坡热”的出现与持续近40年的最深刻根源,在于中共领导人认为,新加坡的经验或新加坡模式是最适合中国的一条道路,他们在否定了苏联模式之后急需重新找到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新的道路。新加坡经验或叫新加坡模式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现成的选择。

什么是新加坡经验或叫新加坡模式?李光耀是新加坡第一代领导人,从1959年自治开始担任总理,1990年卸任,2015年3月去世。吴作栋和李显龙是第二代领导人,吴作栋从1990—2004年担任总理,李显龙从2004年起接任总理,2015年9月开始其第四个任期。新加坡人民行动党能够长期执政,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由李光耀开创的颇具特色的新加坡模式。

(一)精英主义

马来亚大学教授帕金森在其所著的《帕金森定律——组织病态之研究》一书中指出,机关的高层领导者若非一流者,其下层就不可能有一流的部属。一个机关首长是二流人才,他的身边一定都是二流货,而那些三流人才也自然选四流货作助手。于是,立即出现愚蠢比赛,每个人都竞相表现其愚蠢,因为无能的首长最嫉恨部属中的人才。李光耀非常赞赏这种观点,他相信机关组织运作中的成败完全取决于领导者所做的决策正确与否。如果没有好的领导者,手下的执行者的执行能力再强,也是徒劳无功的,“高素质的部长领导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的。属下官员,无论多么优秀,给予部长强有力的支持,都不能弥补部长们在思想敏锐、活力、想象力、创造力、干劲和冲劲方面的不足。这些都是部长的内在才华”。

(二)建立一个好政府

李光耀认为,新加坡的成功,关键在于有一个好政府,建立一个好政府,是他执政几十年一直在追求的目标。什么是好政府,李光耀指出,关于好政府这个概念,东西方不同的价值观念下有不同的理解,西方国家比较重视个人的自由,因此往往认为政府管得越少越好,而亚洲人的理解则完全不同,亚洲人比较看重经济发展所需要的稳定和纪律。按照亚洲的价值观,一个好政府应该符合如下七大条件:

(1)人民在食、住、就业、保健等方面都受到良好的照顾。

(2)在法治下,社会有秩序、有正义,国家不是由反复无常、独断专行的个人统治者管理。人民不分种族、语言和宗教,彼此都不互相歧视,没有人拥有较多的财富。

(3)人民尽可能享有个人自由,但却不能侵犯别人的自由。

(4)经济能取得增长,社会能取得进步。

(5)有一个良好的教育制度,并且不断获得改善。

(6)统治者和人民都有很高的道德标准。

(7)有优良的基础设施,消闲、音乐、文化和艺术设备;人民有信仰和宗教自由,能过充实的知识生活。

上述七点,实际上把西方的法治理念和古代中国的德治思想融合在一起。

(三)摒弃西方式的民主

李光耀认为,实行民主政治必须结合本国国情,树立与本国文化传统相适应的民主观。李光耀坚决反对西方国家向新加坡和其他发展中国家“输出民主”的做法,他认为,民主政治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种东西。好几百年的实践证明,只有欧美几个国家的民族性格和国情适合推行欧美式的民主政治,首先是英国,然后是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至于亚洲国家,目前完全没有实行西方式民主政治的条件。李光耀指出,要使民主政治能够正常运作而不会被经常打断,有关国家的人民“首先必须培养一种文化习俗”。在这种文化习俗中,互相竞争的集团能够自行通过互相让步、妥协而不是暴力,求同存异,协调彼此的分歧与冲突。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人民必须达到相当高的教育水平与物质生活水平,还要有一个人数相当多的中产阶级。

李光耀还把民主政治分为西方式民主政治和东方式民主政治。前者的核心是强调监督与制衡,强调个人自由,其特点是“重权利,轻责任和轻义务”;后者的精髓是强调个人服从社会和国家,强调政府的作用,强调为了社会和国家的利益,有时候就需要将个人的利益和自由转让出来,甚至做出牺牲。李光耀指出,西方式民主政治是在西方文化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并不一定适合每个国家。新加坡是一个亚洲国家,是典型的东方社会,因此,在实行民主政治时,一定要考虑到两种社会、两种文化的差别。新加坡必须推行符合自己的传统文化和习惯的民主政治,而决不能照搬欧美式的民主政治。李光耀认为,新加坡要的是“带有家长制倾向的东方式民主主义”,“美国不应该把本国的民主主义强加给他国”。

(四)建立具有新加坡特色的法治

李光耀在总结新加坡成功的经验时曾经谈到,新加坡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英国对新加坡进行长达100多年的统治,给新加坡留下了法治的传统和习惯。李光耀本人是英国剑桥法学院毕业的律师,深知法治的重要性。李光耀在执政几十年,对新加坡的最大贡献是什么,我们认为,不是其他,而是建立了一套具有新加坡特色的法治。

新加坡法治的特色之一,是正确看待历史,重视法律和制度的连续性。

新加坡法治的特色之二,是强调社会纪律,维护公共秩序。

新加坡法治的特色之三,是执法必严。根据新加坡的法律,贩卖或携带15克海洛因或30克吗啡者,必被处于绞刑;新加坡还保留了鞭刑,专门用于对付那些对社会危害极大,单是判刑还不足以惩戒的罪犯。

综上所述,新加坡经验或叫新加坡模式的最大特点,是自由的市场经济与高度集权的威权政治的结合。

四、“新加坡热”现象的背后

如前文所述,“新加坡热”背后的最大推手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及各级党政领导,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出现的“新加坡热”和建国初期出现并持续至上世纪60年代的“苏联热”,有异曲同工之妙,“苏联热”也曾经一度非常疯狂,发展到言必称苏联,一切均以苏联为榜样,一切以苏联为标准,新中国自建国以来形成的高度集权的政治经济体制,实际上都是以苏联为模式而建立起来。“新加坡热”的狂热程度并不亚于当年的“苏联热”,只是学习的目的不同,当年学习苏联,是因为无路可走,没有别的选择,西方封锁,与新中国为敌,新中国只能以苏联为师,学习苏联的社会主义,把苏联的那一套全盘搬过来。学习新加坡的目的与前者不同,学习新加坡,是因为中国的领导人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痛定思痛,决心与过去那种苏联模式决裂,寻求建立一种新的社会主义模式,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国领导人希望通过改革开放,走出一条与苏联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们从新加坡奇迹中看到了希望,新加坡模式给中国领导人最大的启示,就在于他们看到了一种奇特的结合,即高度集权的威权政治体制与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是可以融合的。中国领导人认为,新加坡模式适合中国的改革开放,一方面,他们对市场经济非常热衷,希望通过市场经济拯救当时濒临崩溃的中国经济;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希望市场经济动摇中共的政治基础,削弱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放弃党对经济、社会生活的控制,他们得出结论,新加坡模式更适合中国,于是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学习新加坡的热潮,把中高级党政干部一批又一批地送往新加坡培训学习,各种公务考察、学习的代表团车水马龙般地涌向新加坡。

平心而论,从微观和地区的层面看,中国学习新加坡经验是成功的,中国各级党政领导干部在学习新加坡治理的具体经验与具体做法方面是行之有效的,他们把新加坡经验运用于本地区的、本城市的社会管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苏州工业园、天津生态科技城、中新知识城等,都可以说是学习新加坡的具体成果,这些地方可以说就是一个个被移植到中国大地的“小新加坡”。

然而,从更高的宏观层面看,新加坡经验明显具有极大的局限性,这也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思考与探索。实际上,新加坡经验中有许多东西也是中国无法做到的。以普选制为例,新加坡每四年举行一次大选,行动党在每次大选中均赢得多数,从而确保执政地位。换一句话说,行动党执政的合法性是通过选举而获得的,能否继续执政,要通过大选,重新获得人民的授权,新加坡人民并没有永远授权给某一个党,新加坡也是有多党存在的,选举也是真实的,人民如果对行动党执政不满意,他们也有可能授权给别的政党,从而确保了政治上多元和多党竞争的状态。中共是通过革命而获得政权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在革命时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在和平时期,在正常的经济建设年代,一个执政党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不断地重新得到人民的授权,从而不断地获得政权的合法性,这对中共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新加坡在这方面的经验显然没有被中共领导人所接受。

新加坡一些成功的经验,中国也没有真正学习到,如新加坡廉政建设的一个重要经验,是公布官员的财产制度,将官员的财产置于公众的监督之下,这也是世界各国廉政建设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之一,这一点并没有为中国所接受。

五、学习新加坡经验的反思:跳出新加坡看世界

新加坡的治理模式尽管有许多特色,且被证明在新加坡是成功的,但笔者认为,必须慎提学习新加坡经验。新加坡毕竟是一个小国,其经验和做法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在改革开放初期,由于长期与世隔绝,中国相对比较闭塞,对世界各国的认知与了解太少,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经验和做法存在这样那样的偏见,因此,那时提出学习新加坡,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然而,在中国快速发展的今天,当中国迅速崛起成为世界大国时,再提出继续学习新加坡经验,明显已经过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应该说,新加坡经验可能适合一些大中城市的建设与管理,适合基层的社区建设与服务,但是,根本不适合作为一个大国学习的榜样。

中国已经改革开放40年,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已经不是40年前的那种刚刚打开国门时的窘态,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世界大国,中国需要以更加开阔的胸怀和更加开放的意识拥抱世界,以虚怀若谷的精神向世界所有国家和民族学习。华为董事长孙亚芳出访以色列感受很深,为以色列人自强不息的精神所震撼,她在回国后写的一篇题为“以色列崛起之谜”的文章中提到,“当华为人能兼容世界最优秀民族的优良特性时,还有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她在文章提出要向世界优秀的民族学习所有先进的东西。“公司号召向美国学习技术,他们先进而不保守,富裕而不惰怠;向日本人学习管理,他们执着认真,任何一件小事,都分解成很多作业程序,开始做时,拟定者都很繁琐,而后来人引用就十分便当,大大降低了管理成本;向德国人学习一丝不苟的实干精神,他们的踏实认真,才使‘奔驰’、‘西门子’,成为世界名牌产品。”“我们在学习美国的技术、日本人的管理和德国人的认真的同时,还应学习以色列民族自强不息、执着追求的精神;我们应该拥有像以色列民族一样博大的胸怀和高深的境界,团结起来,共筑华为人的精神家园;我们应该像以色列民族一样,善于吸取世界各国的优点,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真正在华为建立成一个开放的学习型组织;我们应学习以色列人面对矛盾的胸襟和处理矛盾的技巧,敢于面对矛盾,善于化解矛盾,在矛盾中锻炼自己;我们应学习以色列人的修养,提高个人素质和文明程度,从点滴小事做起,从自身做起,以实际行动来提升华为公司的企业形象;我们应学习以色列民族勤俭节约的主人翁精神,为公司节省人力、物力、财力资源,从点点滴滴做起;我们应学习以色列民族的创新精神,敢于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敢于向自己挑战,向未来挑战。”

孙亚芳是一位企业家,她说的是华为企业要向世界学习一切先进的东西,这样才能使华为在世界级的竞争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其实,现在的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已经取得了改革开放重大成就的中国没有任何理由骄傲自满,当前的中国尤其需要有像华为企业那样虚怀若谷的精神向世界学习,向其他先进民族学习,要像当年鲁迅先生说的那样,采取“拿来主义”,世界各国各民族先进的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拿过来,都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只有如此,中国才能缩短与其他先进国家的距离,真正崛起成为世界大国。

六、小 结

在经历了40年的改革与发展之后,中国已经完全融入了世界,中国与世界先进国家的差距也正在一步步地缩小时过境迁,中国的改革开放目前已经步入深水区,新加坡经验已经无法满足中国继续向前发展的需要,无法解决当前中国面临的比当年复杂百倍的种种难题,如果我们继续停留在向新加坡学习的阶段,必定会束缚我们的手脚,限制我们的视野,我们必须跳出新加坡模式,向一切先进的国家和民族学习,创造中国自己的模式。因此,我们应该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学习外部世界对我有益的东西,而不是局限于向新加坡这样的小国学习;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要过分夸大新加坡在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地位与作用,新加坡领导人也承认,新加坡年轻一代过分地“西化”,许多年轻人已经完全接受了西方价值观;新加坡一些治国的理念和具体的城市管理做法可以借鉴,但是,不能够照搬。

当前,我们所处的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与普及,极大地缩小了世界的时间与空间,我们这个世界已经不是40年前的世界,我们中国也不是40年前的中国,我们的人民也不再是40年前的人民,新加坡也已经不再是李光耀领导下的那个新加坡,新加坡本身也在发生许多变化,他们正在克服过去的许多不足与局限,重新思考未来的发展方向。因此,如果我们再继续拘泥于过去的新加坡经验,那必定会极大地限制我们的眼光,极大地束缚我们的手脚,极大地妨碍我们学习世界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先进经验。40年前,我们向新加坡学习是正确的是别无选择,因为那时国门刚刚打开,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与了解太少,在改革开放40年之后的今天,如果我们再继续拘泥于新加坡经验,那就是一种倒退,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总之,过分地强调向某一个国家学习,不利于我们以更加开阔的胸怀和眼界去发现世界其他国家和民族的长处,会造成一叶障目的局面,会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带来很多的局限性。其实,新加坡经验的很多局限性在中国进一步改革开放的过程中已经显现出来,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克服这些局限性和不足,把世界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经验拿来为我们所用。以社区管理为例,新加坡经验的主要特点,是政府把一切都包下来,为居民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这在一个城市岛国是可以做到的,除了外交和国防之外,新加坡政府的职能也就相当于一个市政府,因此,它完全可以把其触角延伸到每一个社区。但是,对于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显然是不可能由政府把一切都包下来的,在这方面,日本和西方国家以居民自治为主体的社区管理模式可能更加适合中国。新加坡最为成功的经验之一,也是最为中国领导人所推崇的,就是高度集权的政府与高度自由的市场经济的结合,这种结合,造就了新加坡的经济奇迹,同时也造就了台湾和韩国的经济起飞。然而,新加坡、中国台湾地区和韩国后来的发展也表明,这种结合只是在经济起飞前与起飞期间的一段时期内是合适的,当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这种结合就越来越表现得不适应,越来越表现得相互掣肘,到了这个时候,深化改革和全面改革就是必由之路,是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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