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历史与被“遏制”的人
——评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

2018-11-12 19:29张登峰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底层个体文本

◎张登峰

《好人宋没用》是一部底层人物的个体生活史,它细致地展现了一个底层普通妇女全部生存经验,这种生存经验关注于个体在漂泊动乱的时代里如何被时代摆布同时又勉力保全自身。在这其中,缺乏家国叙事等苦难深重的历史母题而充斥着关于个体存活的平实、朴素的私人经验。在一个整体失序的动荡世界中,政治上风云变化,社会上乱象丛生,覆巢之下,已无完卵,即使一个囿于几尺屋宇的底层妇女仍然受到这些变故的波及,从而颠沛流离,历经战争、革命、生死等深重的社会、人生体验。宋没用的生活史就是一部苦难史,在一个自我自由之意志彻底崩塌的时代,宋没用被裹挟着走完了自己被支配和被操弄的一生。

一、虚化:私人经验中的历史形态

文学作品当中对历史的书写有多种方式。直面历史本身、描绘其波澜壮阔、波谲云诡的宏观面是以一种“大叙事”的笔法从整体上俯瞰某一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进程。在这一类的作品当中,往往以某一位或是某一群历史英雄人物为其文本焦点,作为历史变革中的推动力量,对他们的书写直接呈现了特定时期历史的发展状况。与之相反,“小叙事”的历史书写则是聚焦于历史当中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他们或是革命烈火中的马前卒,燃烧了自己微弱的能量,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发光发热,或是游离于革命进程之外,在革命的边缘、生活的底部艰难地乞求生存。前者对于革命的亲身参与再现了革命近身肉搏般的残酷与壮烈,后者将历史革命作为故事生发的一般性背景,历史本身并不会被反复涂抹渲染,它们仅仅作为引起日常变故的生活事件而被陈述,因而历史事件的厚重、磅礴感被弱化,成为情节生成的动力机制,而不是情节内容的主体构成,《好人宋没用》即是采取此类历史书写方式。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宋没用所生活的时代(1921—1995)战乱频仍,游走在缓和与复发之间的国共内战、抗日战争以及走向统一之后的政治变革构成了这风云变幻的几十年。然而在这部小说的叙述中,这在中华民族历史上非同寻常的几十年并没有浓墨重彩的展现出来,相反,它们仅仅是以白描的方式被粗线条地带到读者眼前。作者既不致力于切入历史活动的内部,对革命活动进行发生论考察或是伦理学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探究等,更不是以清醒自觉的历史意识演绎目的论、进化论的历史观,在《好人宋没用》中,革命历史活动紧密的与底层人物生活联系在一起,因而那些不对底层人民生活构成影响的政治活动被遗留在叙事内容之外。当对某一巨大的历史变故进行叙述之时,作者将视角严格限定于一个普通民众。从这一视角出发,那些风云际会的历史变革在小说中并没有呈现出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在场感,而是在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时轻微带过,如大范围的抗日战争在小说中的描述仅仅出现于两处,一处是在宋没用小的时候:

“世道乱起来,传言要和日本人打仗。很多人家从闸北逃到药水弄。等等没动静。有的说,中国官老爷没骨气,事事依着日本人,肯定打不起来,搬回闸北去。”(p67)

另一处出现在宋没用给杨家当小工时:

“初冬时分,枪炮疏落。据说淞沪停战了,南市还在打。邻街有几户逃到租界……十一月里,战事忽落定。印了《告市民书》的新闻纸,在茶客间传阅。有人骂,无人哭,仿佛拖得疲淡了,巴望结束就好 。”(p104)

这两次关于战争的叙述被严格地限定在了底层人民的视角之内,他们对于战争的体验来源于战火中心的双方对阵局势变化对他们带来的生活变动,这很大部分体现在他们不断的迁徙流离之中,因而他们对于战争的感受并不是刻苦铭心的家仇国恨,而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生存体验。他们身处战争漩涡的边缘,其中心的破坏性力量随着距离的拉伸而不断减弱,战争血淋淋的人间惨象被迁徙奔波的劳苦所替代,而迁徙之苦仅仅作为一般化的日常体验,集中代表了普通劳苦大众关于战争的亲身感受。他们对于战争的态度概括为“结束就好”,而不管结局到底为何。既然如此,战争所关涉的一个民族国家的生死存亡就与他们无关,生存获得了首要的关注。

二、“赤裸生命”:被“解放”历史中被“遏制”的人

在一个极端的年代,从上到下的整体失范将社会的各个阶层都裹进时代的洪流之中,乘势而起的风流人物和千万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普罗大众则构成了轻与重的辩证法。寥寥可数的历史英雄赫然位列于一个民族国家的发展史中,彪炳千秋,而数以亿万计的底层大众仍旧无闻于世,他们并没有较少遭受社会带来的磨难,他们的生活遭到压迫,生命权利遭到遏制,宋没用就是其中的一位。

宋没用等底层的历史小人物无意于投身历史变革的长河中,他们“两耳一闭,只管自己三分账”,然而,历史运动的蛮横之处在于,它无视你的个人意愿对你的生活施加干预。作为一个最底层的民间妇女,其命运仍然牵系于迎来送往的革命活动,长期的战乱带来的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她很小就相继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母亲在的时候自己糊里糊涂的成为了别人的媳妇,自己的丈夫又不明所以地被当作共产党抓去一直杳无音信,生死未卜,从此都没有再见上一面。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不听从自己的意见,主动请缨去云南,响应国家的“上山下乡”运动,而后因为怀孕打胎不幸过早离世了。幼年丧双亲,中年丧夫,晚年丧女,一个人一生当中所能遭遇的、痛楚至深的死亡事件都让宋没用遇上了,死亡贯彻了宋没用不长不短的一生,是她一辈子都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即使是身处这些历史变革活动的边缘,这些社会变动仍然以各种方式折射到宋没用等普罗民众的日常生活当中,成为隐微显露于日常生活地表之下、却富于破坏力的能量体。

历史变革的潮流冲刷着日常生活的地表,不论人们如何疏远它都无济于事。在《好人宋没用》中,处于历史运动外围的底层大众依然不免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仰马翻,历史以暴君的形式出现,它摧毁人的自我决定之意志,不论个人的意愿为何,历史事件强迫性的参与到个人的生活当中,干预个人日常生活。类似于宋没用这一类的小人物,他们并不是自觉的保持与历史活动的距离以求得明哲保身,毋宁说,他们天然的具有对历史活动、政治事件的麻木的态度,这又来自于中国传统实用主义的生存智慧和狭隘、短浅的小农意识。

这却丝毫不能避免历史的巨轮驶过他们孱弱的驱壳,他们虽然并没有直接遭受巨轮的碾压,巨轮的轰鸣依然震碎他们的身心。当时的历史事件咆哮般向每个个体发出怒吼之时实际上证明了个体始终无法摆脱社会历史的纠缠。在小说中,作者愈是刻意削弱历史事件的真实性场景,愈是反向印证了个体无论如何都囚禁于社会历史的牢笼之中难以自处,难以独善其身。故而,恰恰是历史场景的缺失构成了作者意图、文本呈现与接受活动之间的难以缝合的叙事断裂,作者有意规避的历史描绘与其如影随形的干预、中断、阻截日常生活之流之间扩展了读者进一步阐释的空间——历史的强力意志和阴冷面孔。

历史在自身的发展中不断求得解放,它依循自身的发展逻辑,实践着进步主义的历史要求,而个体的存活似乎被拒斥在这一逻辑之外,其生存权力遭到遏制,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民族独立的历史要求促使每个个体被动地承受着历史发展之重,几十年的内战以及反侵略战争、民族统一之后的政治动荡使得个人完全暴露在了历史的压力之下,成为了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宰割的“赤裸生命”。难民即是“赤裸生命”一种类型,他们不具备公民的身份,他们的死亡并不需要任何人担负责任,只能够获得人道主义无力的同情。战争通过摧毁法治体系管控之下的社会秩序使得在这其中的每个人都丧失了外在的庇护,成为可以被任意地凌辱、施暴的肉身。宋没用所生活的战火纷飞的历史时期将她及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卷入了无法自存、难以自主的“例外状态”之中,这也就是为何身边一个个亲人死于非命,却不见对施暴者有任何制裁的原因,在极端的年代中,他们的生命轻微如草木,卑贱如蝼蚁。

三、“解放”与“遏制”之间:辩证性的症候式阅读

在詹姆逊看来,政治并不总是自觉地出现在文本的书写当中。在60年代极左政治潮流结束以后,政治经常隐匿在文本的深层结构当中,“革命”、“进步”、“阶级”等宏大的历史范畴不以显在的方式贯彻在文本当中,相反,政治意识总是通过“小叙事”点缀在文本中,只有在文本的断裂、沉默、中断处利用症候式文本阐释方式才能发掘埋藏于此的政治无意识。

文本当中的历史维度也存在着隐性与显性的区分,显性的历史叙事既可以是将某一时期的历史作为重大事件进行宏观书写,历史本身就作为文本的对象,也可以是将历史作为清晰、明确的叙事背景,描绘其中人物的浮沉迭起。而隐性的历史叙事往往采用模糊处理的方式,将历史呈现为隐约幽暗的远景,故事中的人物并没有紧密地贴合在历史发生的事件中,而是体现为人与时代之间的若即若离、扑朔迷离的潜在联系。然而,历史事件在文本中的沉默不言并不总是导致历史施加于人之上的力量的缺席,历史事件很多时候反而以一双看不见却势大力沉的命运之手操弄着人,使他们陷入难以自主的存在境况。

这正是《好人宋没用》历史叙事的无意识逻辑,作者愈是规避历史事件在文本当中的呈现,愈是烘衬了其阴森可怖、蛮横自恃的一面。历史上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在作者的叙述中往往寥寥几笔带过,在文本中毫不显眼,却引发了普通个体的生活风暴。历史如同庞然大物一般,稍稍一转身就酿造了个体命运的灾祸,宋没用个人生活的重大转折、她所经历的命运的劫难无不与当时的历史事件牵扯到一起,一个在历史外围、为一己之生存奔波的小人物却始终遭受历史事件的围追堵截,这些历史事件的余波通过四两拨千斤的方式使个体遭遇日常生活之重大变故,凸显出它对个体生活强大的遏制性力量。

只是,宋没用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处境做过反思性的回顾,她木然地接受了命运施加于她身上的一切,永远睁着无辜的双眼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决判,既不反驳,也不抗护。她的生活时常陷入困顿凄惨的绝望境地,一方面,突如其来的生活变故对于她而言就是一场灾厄,迫使她经受一次又一次家庭离散的巨大伤悲,另一方面,每次经历这些变故之后,小说中都简略了宋没用心理反应的描述,仿佛这些灾难事件在她身上留不下任何的印记。从而,我们无法从她身上捕捉到成长的痕迹,她的性格品质、精神状态、思维观念并没有随着年龄和阅历的累积而呈现出成长的轨迹,而是始终如一、僵化不变的。

在这里,我们觉察到历史与个人之间另一种辩证式的疏离与断裂。宋没用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民族从觉醒到自救、最后完成救赎的时代。一个民族通过唤起自身巨大的能量从历史中得到解放,在浴火中搏取独立的地位和尊严,并最终获得了发展自己的权力和能力。然而,组成一个民族的个体并没有协同民族国家一起获得发展。他们与风起云涌的历史事件撞了个满怀,却似乎只是沾染上了一点泥土,拍一拍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他们强烈匮乏审视自身遭遇背后因由的反思精神,他们无法将自己个体的生活与更上层的政治、民族斗争关联在一起,更不会在自己投身其中的同时获得自身的成长,因而,历史的解放并没有导致人尤其是底层民众思想、生活的解放。

宋没用作为一名劳苦阶层的底层女性,在一个物质资源极其匮乏的年代里,更是无法获得文化资源方面的支持,这体现在她缺乏知识文化方面的教育,她目不识丁,既无法获取远方世界的信息,更是无法接受新思想的启发。始终在社会最底层生活的宋没用,被围困在以生存为其主导意志的细碎、盲目的生活中,无法通过新的信息打开世界的另一扇窗户,击碎建基于固有生活经验之上的观念体系而获得新生,因而才始终是一个被“解放”历史之中的被“遏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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