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涛
在对中国现代文学受西学影响而产生这一问题上,虽著述者众多,但岳凯华的专著《外籍汉译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以下简称《外籍汉译》)以创新性的理论视野、严谨的实证方法做出了整体性的历史绘形,弥补了当前对这一问题研究的不足。
概念的选用对于学术研究的创新性至关重要。学术研究中的概念运用,不仅体现着研究内容的核心价值,而且内含着独特的研究视野和结构图式。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和西学的关系上,岳凯华摒弃了目前传统中常用的“西学”“西方文学”等概念,而是创新性地使用了“外籍汉译”这一概念。他在《外籍汉译》的绪论中写到:“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清末民初的外籍汉译活动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对其产生直接影响的多是翻译而不是原著。”概念“外籍汉译”与“西学”等概念相比,具有诸多理论优势。首先从概念的意义指向来看,“西学”等概念太过笼统,过于强调西学的本体论地位,容易导致简单的影响研究;而“外籍汉译”则内在性地强调过程,强调影响的过程和译者的中介作用。其次,从意义创新的空间来看,“西学”等概念使用已固化,易导致思维惰性,使研究不自觉地陷入重复性的理论窠臼之中,体现了概念本身对思维创新性的约束和钳制作用;而“外籍汉译”概念则体现出一种历史超越性和意义创新性,成为研究创新性的动力之源。洪子诚曾说过:“文学史写作,背后总有一些他要超越、批评或纠正的文学史的影子存在。”可以说,“外籍汉译”概念的使用正是岳凯华学术研究创新性和怀疑精神最重要的体现。
“外籍汉译”概念最重要的功能是突显了译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过程中的历史能动作用。专著中,岳凯华论证了诸多历史名家的译介成就,例如在论及“人的文学观”的生成时,提到了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所翻译的《域外小说集》的重要作用,认为《域外小说集》的价值虽当时没有实现,但作为“潜文本”起到了独特作用和独特价值。岳凯华论述,周氏兄弟在《域外小说集》中多选取俄国、东欧和北欧等压迫的弱小民族国家的作品,“导致了现代文学‘人的文学’观的生成。”然后岳凯华又重点介绍了周氏兄弟所衷情的显克微支和安特莱夫的作品,直到最后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观念。这里,岳凯华把译者的文学活动放在世界性的文学思潮、具体的文集传播和文学观念的本土性语境等因素所构成的文化谱系之中揭示文学观念的生成。周氏兄弟的译介工作对世人并不陌生,学界多有介绍,但像岳凯华将问题放到一个广阔的文学场中动态地去探讨还不多见。其次,岳凯华还挖掘了历史上几乎处于无名状态的译者的文学成就,如文章《苏俄的文艺论战》对中国革命文学观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岳凯华对译者任国桢的论述则意味着对其文学成就和文学史地位的充分肯定。这类研究对这些无名译者而言就有重要的历史发掘意义。而有些外籍的汉译者则体现出群体性参与的特点,如对日本的自然主义运动先驱岛村抱月的《文艺上的自然主义》的译介,先有陈望道翻译,后经陈独秀、周作人、胡愈之、梁启超、胡先啸等人的推介和研究工作,后又通过《少年中国》《小说月报》等平台“以集团作战的方式,有目的、有计划、有针对性、系统而集中地研究和介绍自然主义。”五四学人对外籍的译介工作既有个人行为,又有群体性参与。更为可贵的是,他们不仅仅是译介者,更是译作的推广者和研究者;他们不仅熟练地掌握外语,而且有着极好的文学素养,故能更好地发挥译者的主体能动性。
在认真挖掘外籍汉译者的文学功绩时,其实岳凯华将这些五四学人与当代学者构成了某种微妙的对话关系。深处第三世界的五四学人,当他们站在世界文学面前时,并没有表现出卑怯心态,而是积极接受,表现出非凡的理论敏感、学术良知和历史使命感。更可贵的是,他们的个体性的文学话语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趋向不谋而合。故五四学人身上所表现的历史合理性价值是当代学者所要深思和学习的。
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历史图谱,岳凯华进行了整体性的把握和描绘。他从“中国现代文学观念”“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和“中国现代文学体式”三个方面进行了论证。在中国现代文学观念方面,岳凯华分别探讨了进化论文学观、人的文学观、苦闷的文学观和革命文学观的生成原因;在中国现代文学思潮方面,则分别探讨了唯美主义、自然主义、左翼电影运动等文学思潮的发生根源;而在中国现代文学体式方面,则分别探讨了散文诗、报告文学、话剧和外国文学改编片等文学体式。在每个方面的内部,岳凯华既探讨了占主流地位的自由主义文学观念、美学思潮和极具个体性质的文学体式,又探讨了具有文学转向性的革命主义的文学观念、美学思潮和具有公共媒介属性的文学体式。对左翼文学观、左翼电影运动、报告文学、话剧和外国文学改编片的探讨,体现了岳凯华对革命文学观和具有公共媒介属性的文学体式的现代性体认。
文学观念、美学思潮和文学体式分别承担了不同的历史作用和文化功能。其中,文学观念解决了五四文学现代性发展的历史方向和发展动力问题。具体而言,文学进化论观念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根本动力,人的文学观和苦闷的文学观则分别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精神内涵和审美基调,而革命文学观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性转向。诸种文学思潮则体现了五四文学发展的多样性和活力问题,这些文学思潮并未像文学观念那样形成贯穿始终的文学诉求,而是在某一历史阶段大放异彩,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开创时的斑驳的美学图景。而文学体式则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存在的载体形式,在形式上或隐或显地体现着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思潮,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特有的有意味的文学形式。总的来说,这三个方面分别体现了岳凯华在文学的精神层面、审美层面和艺术形式层面对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整体性绘形。
岳凯华对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历史绘形体现了他的整体历史观。岳凯华相信,在五四文学繁杂多样的表象背后,一定存在着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发生的本质规律,并且可以通过文学观念、文学思潮和文学体式这三个文学坐标将其表象化。
对五四历史本质的笃信和坚守使岳凯华的学术研究在当代显得有些固执。当下,在学术创新和后现代主义的非本质主义历史观的影响下,不少学者的研究片面地走向了“以解构学术经典和颠覆主流学术观点”为荣的研究歧途。当然,学术研究鼓励追求创新性和多元性,但他们在大胆假设的同时,却缺乏小心的求证,使研究多有空疏之感。在这种研究背景下,岳凯华的本质主义的文学史观彰显着对学术传统的捍卫和尊重,体现了对当代学术界浮躁之气的拒绝和反抗。当然,岳凯华对学术传统的捍卫和尊重,并非机械主义,而是在肯定传统学术精神的基础上,进行查漏补缺,匡正谬误,然后再全面、系统地进行求证。总之,整体史观充分体现了岳凯华学术视野的开阔之处。
岳凯华将整体性文学史观赋形的手段是实证方法。岳凯华在提出论点、分析论证、批驳错误观点和提出自己的论断时,并没有撇开史料独立进行阐释,而是多从历史文献中寻找与自己论断相近或相同的观点来替代自己发言。于是,史料成为幕前的在场话语,而岳凯华则成为缺席的言说者。
岳凯华实证方法在整体上的特点是将宏大的、整体性的历史图景通过微观的历史叙述表现出来。所谓宏观的、整体性的历史图景,就是指外籍汉译对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影响这一宏大文学命题从观念、思潮和体式等方面的宏观把握。而微观的历史叙述主要是指将这一宏观历史通过作家具体的文学行为、学术文章和学术论点等理论话语碎片的形式表现出来。微观的历史叙述使岳凯华的研究获得了两个重要的理论功能。一是使研究更好地触摸到了历史的脉络和机理,能更真实地接近历史真相。岳凯华作为研究主体的“噤声”,实质是不想让当代的理论话语和学术观念通过自己强行介入历史叙事,从而避免通过主观化的叙述话语扭曲和改变历史本相。从这里看,岳凯华作为叙述主体的“噤声”,既是对历史本相的尊重,也是他作为言说者智慧的体现。二是使岳凯华的研究体现出鲜明的理论互文性。作为当代学者,岳凯华广泛引用五四学人的研究资料,实则体现了当代学者和五四学者、当代学术话语与五四学术话语的碰撞与交流。这种理论的互文性,既是岳凯华对前人成果的尊重,也是岳凯华进行超越性思考和批判性反思的基础。
其次,岳凯华的实证方法在局部的运用特点是以引代论,实证与思辨相结合。在论证中,岳凯华往往以引代论。例如,在论证译者的贡献和文学史地位时,岳凯华常用此法。当他论及译者晓风的文学成就时,岳凯华转引了当代学者王向远的论断,“现在看来,中国最早发表的专门而又系统地介绍自然主义的文章是晓风翻译的日本自然主义理论家岛村抱月的长文《文艺上的自然主义》。”以引代论又使得岳凯华和当代学者建立了互文关系。除以引代论之外,岳凯华将实证和思辨相结合。岳凯华思辨时用笔虽少,却时而能匡正历史谬见。例如在探究报告文学的理论源头时,岳凯华论证道:“反观中国报告文学的发展进程,虽然不少关于中国报告文学的相关著述都把中国报告文学写作的源头追溯到1917年,甚至将晚清梁启超视为中国报告文学的奠基者,但实质上彼时的报告文学还处于一种自发的萌芽状态。在现代中国,报告文学真正成为一种自觉提倡与写作的文体,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而其理论源头亦当追溯到基希。”这体现了岳凯华历史发现的创新性。这种匡正历史谬见的思辨性使岳凯华并没有被史料所淹没,而是站在当代学理的高度高屋建瓴地审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体现了他作为当代学者的理论素养和洞见力。
实证方法使岳凯华同当代学术研究的浮躁之气拉开了距离。从研究方法看,以现代文学为研究对象的当代研究,主要分为阐释法和史料法两种。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化热现象助推了阐释法研究的盛行,但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研究的浮躁之气。阐释法的长处是当代新的理论视野给传统研究对象带来诸多创新性发现,使研究带有当下性的文化品格;但不足之处是缺乏研究对象的历史在场感,甚至有时完全背离历史语境,使研究发生偏离。而岳凯华的实证方法使研究体现出充沛的历史在场感,使他更容易走进那段历史,并触摸历史本真。实证与思辨,充分体现了岳凯华的厚重与睿智、严谨与灵动相结合的学术品格。
总之,《外籍汉译》所体现出的学术创新性、视野的开阔性和论证的严谨性具有文内文外的重要启示意义。在文内,作为当代学者该如何研究,如何为文?在文外,作为当代学者该如何涵养自己的文化人格,如何为人?而学术研究又如何将研究者的个人话语、个体生命形态和社会发展、精神建设融合在一块?……这些问题在浮躁功利化的当代社会都考验着当代人,而岳凯华的《外籍汉译》也许能让人们从中获得某些领悟和启示。
注释:
[1][3][4][5][6]岳凯华:《外籍汉译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页,17页,123页,119页,162页。
[2]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