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者和思想者的丁帆

2018-11-12 16:16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史现代性

王 尧

我带着困惑重新阅读丁帆教授的学术论著。90年代以降,关于“学问家”和“思想家”的关系及其各自的沉浮,学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但就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学术和思想是难以截然分开的。所以,不仅是我,应该有更多的人都会有如何学术、怎样思想的困惑。我觉得丁帆教授本人也是带着这样的困惑去重新讨论新文学史的框架,阅读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思想家的著作,在历史与现实的关联中寻找知识分子的幽灵;他的散文随笔写作其实也在拓展他学术研究中关注的一些问题,他在写“先生们”,也在写他自己。

丁帆并不赞成别人研究他,也不赞成以什么专辑的形式讨论他的学术研究。这是《当代作家评论》丁帆专辑和我这篇文章“迟到”的原因。就像从不放弃自己的立场一样,丁帆从不夸大他自己的学术成就。因此,在写作这篇阅读札记时,我不必说丁帆的学术思想是如何的复杂,或者说已经形成的相对完毕的思想体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丁帆简洁明了而且始终如一的价值判断,或者说对启蒙思想的坚持,让他直面了文学、文化,历史、现实的许多关键和重大问题,并且突出了他作为一位思想者的操守和风骨。如果将丁帆的学术研究置于文化语境中,并且和许多价值立场模糊甚至没有价值立场的学者相比,他的这一特点和素质便显得难能可贵。尽管我们现在还不能准确定位丁帆的学术意义,但我相信当代学术史上会留下丁帆的印记。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年的前夕,我们讨论作为学者和思想者的丁帆,或许能够从一个侧面探寻到当代知识分子学术道路中的思想脉络。

作为广义的文学研究,丁帆涉及到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尤其是前者和后者著述甚丰。在这两个领域,丁帆的重要著述有《中国乡土小说史论》《中国乡土小说史》《文学的玄览》《重回“五四”起跑线》《文化批评的审美价值坐标》《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中国现代西部文学史》和《知识分子的幽灵》等。近几年,丁帆以1949—2015年为时间段落,系统整理他的著述,出版了五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史论》,在新的学术语境中相对完整地反映了他的学术思想。新近出版的《丁帆文学评论选》则收录了丁帆在多个研究领域的代表性成果,可以视为丁帆的简明学术读本。

丁帆的这些著述贯穿了一条基本的线索:作为价值判断的现代启蒙主义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怀疑和批判精神。从这条线索出发考察,丁帆学术研究的主要轮廓便十分清晰起来,他的涉及多个领域的研究也在差异中呈现了“总体性”特征。

丁帆在检讨文学史的研究状况和写作文学史的过程中,突出了应该用怎样的价值观治史这一问题,他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文学史研究的“原则”高度。《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一文中,丁帆明确提出了启蒙主义的价值观作为“原则”的重要:“我并不完全赞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但是我赞同用发展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辩证法来解析一切文学史的问题那就是必须设置一个有恒久生命力的治史价值原则。我以为被马克思主义肯定过的启蒙主义的价值观应该成为文学史恒定的价值原则,它既然已经成为人类普遍的人文价值共识,我们就没有理由去拒绝它,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治史观念和原则更应遵循这个被实践证明了的普遍真理——人、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历史内涵是其评价体系的核心;审美的和表现的工具层面是其评价体系的第二个原则。‘人的文学’仍然适用于我们的治史原则。”这一认识和丁帆在80年代提出重回五四起跑线的主张是一致的。

在这样的思路中,五四新文学和“现代性”被置于重要位置。这应该是今天多数学者的共识,我们基本都认为文学的“现代性”促成的古今之变是构成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最重要的元素,也认为需要在因“现代性”而造成的文学秩序断裂中重建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关联性。但丁帆如此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路径也显示出他自己的独到之处,即强调五四新文学所形成的新传统与古典文学的旧传统的本质差异。丁帆认为,20世纪以前的文学史研究所使用的文化符码是相对统一的,进入现代性文化语境的五四以后,由观念、方法、语言等变革带来的文化革命,给中国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之间确实带来了具有断裂性的分野。因此,丁帆在确认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的血缘关系的前提下,强调要对两者进行“本质性的切割”。

丁帆是在讨论现代文学史研究需要和古代文学重新整合时提出这些观点的,为的是突出中国文学在现代性建构过程中遇到的关键问题。他认为要集中研究的问题是:“自‘五四’以降,中国文学在现代性的建构过程中,所遇到的一切‘革命性’问题(包括‘改革’问题)是完全可以纳入同一文化语境和同一文化符码的解析之中的,包括国家、民族、阶级与自我等文学已经不由自主介入的各个领域,我们是可以用一种区别于20世纪以前古代文学的治学观念与方法的新语码系统进行‘现代性’的统一阐释的(当然,古代文学的治史观在现代语境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那是另外一个论题),尽管它还残存着古代文学历史时段文化阐释系统的痕迹。因此,如何区别它们内部的差异性,也就是如何对百年文学史发展的脉络进行新的系统的统一性阐释,也就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自身必须面临的艰难命题。”

丁帆这样的理论主张以及相应的文学史研究,其重要的学术贡献在于:在重视古典文学和旧传统中的优秀传统时,突出了五四新文学和新传统的独特性和重要性,而不赞成让旧传统覆盖新传统;在看似打通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实质上两者仍然处于分而治之的状态中,他持之以恒地以“现代性”对两者进行统一阐释;在这样的统一阐释中,20世纪的“革命性”问题得以在文学史的内在脉络中加以解释,而不是在“现代性”建构之外。

在文学史研究领域,丁帆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他对“十七年文学”的研究。在他的论述中,“人”与“自我”既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符码,同时又关联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一些人误以为在这样的研究中“人”与“自我”只是抽象的概念,其实不然。丁帆并不否定“革命”的合法性,但他关注的问题是“革命”以后会如何、人会如何、文学又如何叙述“革命”、如何面对“革命”后的“人”。在这样的论述中,丁帆坚持的仍然是“启蒙主义”的原则。我当然认为包括对“十七年文学”在内的一些作家作品的“再阐释”也具有学术价值,但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是,我们有无在“现代性”建构的脉络中进行统一的价值判断?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肯定丁帆所做的学术努力。

作为“乡土文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丁帆同样将他的原则和方法贯穿其中。我注意到,丁帆对近百年中国文化结构有其基本判断,如果离开这个判断,我们就无法认识丁帆论述“乡土文学”和“西部文学”的思想方法。丁帆三个基本的判断是,其一:“就中国的社会文化发展形态而言,漫长而强大的封建主义文化体制将一个静态的、田园牧歌式的农业文明修炼和维护得十全十美。”其二:“毫无疑问,20世纪后半叶,我们仍然沉浸在无边的农业文明的社会形态和文化语境中,尽管我们的沿海地区在80年代已经完成了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那些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文化矛盾叠映在中国这一沿海地区的时空之中。但是相比之下,中国还有大部分的内陆省份,尤其是西部地区,仍然在充满着试图进入‘现代性’文化语境的希望的田野上耕耘,就此而言,尽管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落差已经形成,但是它还不足以形成使中国完全摆脱农业文明的社会肌理。”其三,“如果把五四到90年代以前仅仅作为‘现代化’与‘现代性’的一个漫长过渡,那么90年代在完成了社会结构转型的最后阵痛后,文学已然脱离了以农业文明为主导内容的封建文化母体。在这一时间的维度上,和西方社会文化结构相似的是,‘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同时进入了中国的沿海发达城市,贝尔所描写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以及詹明信、吉登斯们所描写的‘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矛盾’,也同样在中国的沿海地区与大都市中并存着。”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结构中,丁帆对“乡土中国”以及“乡土中国人”做出了多重的研究。

如果从1979年在《文学评论》发表《论峻青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算起,丁帆从事文学批评的时间长达40年。在由思潮现象转入乡土文学史、当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学史,以及整合现当代而治“新文学史”(或“百年文学史”)的过程中,他仍然以相当的精力关注当下的文学创作,并以史家的意识论述文学创作。

在早年的文学批评中,丁帆侧重的是文学的“艺术性”。尽管后来丁帆的文学批评和其他论著以思想的锐利和深刻取胜,但我以为丁帆的另一面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作为最早研究贾平凹的批评家,丁帆在80年代对贾平凹作品的研究,重点关注的是艺术问题。在其他作家作品论中,他谈《黄泥小屋》的总体象征,谈叶兆言小说叙述模式的转换,谈史铁生小说的艺术变奏。这与80年代文学批评逐渐靠拢文学的“本体性”有很大关系。我留意到,即便在充分肯定作家作品的同时,丁帆对创作中的问题并不回避,这样的特点在后来的文学批评中更加明显,并且成为丁帆理解文学批评的关键点之一,即重视文学批评的批评(或“批判”)功能。

或许是从研究新时期文学思潮现象开始,丁帆逐渐将他的批评与思想文化问题的探讨相关联。在许多批评家或者文学史研究者逐渐将学术与思想分离开来时,丁帆的问题意识却越来越强烈。这些问题不仅来自现实,来自延续在现实中的历史,也来自创作文本和批评文本中所呈现和蕴藏的种种现象。在这样的学术历程中,丁帆始终如一地坚守启蒙思想价值立场,造就了他作为思想者的品格和境界。

丁帆对新世纪十年文学病症和危机的诊断与批判,也集中在“价值立场”的退却层面。他并不否认新世纪文学的成就,也没有脱离新世纪文学的现实语境,但他提出用什么样的价值观去引导大众文化的消费,却是一个值得作家和批评家注意的问题。在谈到90年代以降市场、物欲、娱乐等对文学思想的侵蚀时,丁帆的想法是:“文化可以多元,创作可以多元,然而价值却不可以多元,否则我们将无法辨别人性活动中的真善美与假丑恶。”也许,丁帆在这里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在一个价值观日趋多元的社会里,关于文学的基本价值判断应当坚守,我并不认为他反对价值观的多元化,而是排除一切非人性的价值取向,强调基本的价值判断不应当在所谓多元中模糊和放弃。

在《新世纪文学中价值立场的退却与乱象的形成》这篇曾经引发关注的文章中,丁帆揭示的文学创作病症是:有些主流作家对事件和事物的判断力下降,这不仅是思想能力的退化,同时也是审美能力的退化;创作中的反智化倾向越来越突出,作家自绝于知识分子的称号,自甘为职业化的写手;作家基本放弃重大题材,而过分注重“一地鸡毛”式的琐碎日常生活题材;创作中的画面感强化了,而矛盾冲突和人物性格相对弱化了,屏幕情结成为作家创作的“集体无意识”;打着“生态写作”的幌子,用“动物中心主义”来否定“人类中心主义”,为弱肉强食的法西斯兽性张目;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消逝了,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创作方法也变异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面化的写作,满足于快餐式的一次性消费,取消了文学的经典化;作家构思的时间短了,但是作品的长度却在无限延伸,不是“十年磨一剑”,而是“一年磨十剑”;“奔奖”的创作意图明显,原创性的创作冲动缺失了;思潮、流派以及个性化创作严重缺位;网络文学的爆发将改变中国文学的传统格局。

丁帆在对这些问题的剖析中,提出了许多值得我们重视的观点。他认为如通常所说的“生活无处不在”已经成为作家回避现实问题的借口,把握“生活”的本质就是对事物做出判断,如果丧失判断力,就没有能力对“生活”进行审美创造。丁帆对之于创作的“生活”的重新理解,可以说抓住了作家与“生活”关系的关键。与如何处理“生活”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书写“重大题材”。丁帆并不否定经过特定历史阶段后文学创作曾经出现的解构“宏大叙事”的合法性,但他反对作家躲避“重大题材”,将“历史事件”转为“一地鸡毛”,并在这个过程中模糊“内在的眼睛”,而丧失对历史的价值判断。在谈到“文革”题材的创作时,丁帆指出:“我们的作家对于这段历史的描写呈现出了一个明显的倾向,那就是让作品经受轻喜剧化的熏染和漂洗以后,避开历史的沉重,而将娱乐元素和喜剧美学的元素注入其中,再融进消费文化的潮流之中,而非反讽式的对‘文革’历史本质化的揭露与严肃的审视。即使是在间接涉及此类题材的细节描写之中,作家们也很少有那种直抒胸臆的鞭挞和不露痕迹的‘曲笔’表达。”丁帆这里仍然强调的是把握生活和历史本质的能力,以及作家对生活和历史的价值判断。

丁帆对价值立场混乱的激烈批评充分反映在他对《狼图腾》的否定之中。其实丁帆并不反对“生态写作”,但他不赞成机械地使用西方生态文明话语,并揭示了我们以及文学创作如何陷入了一种困境:“一方面是自觉的生命意识的萌动和解放大自然的合情合理的理性张扬;另一方面是动物主义至上,抵制现代文明和消解人性的反文化偏执。”丁帆这样的观点和他对“现代性”、“后现代性”的理解是一致的。在对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文化空间论述中,丁帆始终注意到后发性现代化国家和现代化国家的差异,他并不以这种差异来维护与“现代性”相悖的价值观,但他强调在中国文化和现实的脉络中来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在肯定“生态后现代主义”的某种合理性的同时,他更多地看到了这种主义对在现代文明进程中形成的人本价值立场的颠覆。这是他否定《狼图腾》以及类似创作的根本原因。

因此,丁帆对一切放弃、消解启蒙思想的现象和文本都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和批评意识。

作为一个批评家,丁帆对文学批评的认识,也同样反映了他一以贯之的怀疑与批判的立场,并且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思想资源。讨论这个问题的途径,其一是考察丁帆作为广义的文学批评家在学术研究中如何落实自己的怀疑与批判精神;其二是考察丁帆对当代文学批评的观察、判断和对文学批评基本问题的阐释,这是本节的重点。

在谈到文学批评的症结和价值立场的退守与乱象时,丁帆直言他对批评界不良倾向的认识:“一种是依附于体制的势力来控制批评的话语权,颐指气使地对文学创作进行着指鹿为马的所谓批评;另一种是拜倒在金钱的足下,把批评作为商品进行交易,做了‘资本的乏走狗’;还有一种就是既要体制的话语权力,又要金钱的‘双料掮客’,他们成了‘权力寻租者’。”他认为,批评家应该反躬自省价值立场问题。

当丁帆做出上述判断时,其实呈现了他对文学批评的认识。在丁帆近几年的论著中,《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生态及批评观念与方法考释》是一篇未引起注意但值得我们重视的论文。他基于两个基本的认识来讨论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的基本问题:一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精髓是怀疑和批判的精神,如果没有这种批判意识,马克思的思想就不可能成为主义而发扬光大,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在批评界难以寻觅;二是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对詹姆逊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评价:詹姆逊的思想和著述风格要松散得多,而且可以说它表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正经历的严重理智问题,晚近马克思主义最明显地丧失了的,是它早先所具有的方法论完整性,以及它能从其他各种社会思维模式中被辨认出来的内在历史主义逻辑……丁帆认同这一评价,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担心“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怀疑与批判精神的解构有关。

在对“批评”词义考辨中,丁帆突出了“批评”一词“挑剔”和“判断”的意涵,又由古罗马文艺突出了文艺批评的“争论”性质,再由古罗马文法批评划分出“评论”与“批评”的界限。在这样的考察中,丁帆厘清了一条线索:当“批评”上升到“判断”(即“批判”)层面的时候,它的意涵就发生了一种从形下到形上的哲学变化过程。在此基础上,丁帆在这讨论了现代“批判理论”与“现代批评”之间的关系,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之间的关联性,这样的清理既是对文艺批评理论的系统阐释,也是丁帆对自己的文学批评观的一次盘点和整合。在学术上,丁帆确认了他一直主张的那种既有文学史意识,又有独到的价值批评立场的文学批评的重要性。

当丁帆从这样的梳理和阐释中获得了思想资源和方法论,他自然而然会返观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他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曾经把文学批评和评论分为“战歌”与“颂歌”两种模式,今天我们的批评是否还是这样的观念与模式呢?和前面他所说的文艺批评的问题大致相同,但他在当代历史的脉络中呈现了批评回到“正常状态”后的平庸状态:“毋庸置疑,几十年来,尤其是这三十年来,‘评论’已经基本代替了‘批评’,亦正是对共和国前三十年‘批评’的政治恐惧心理反抗的表征,人们开始规避和逃离严肃的批评,于是,文学艺术界就充斥着对一切作品的褒扬,亦如‘十七年’与‘文革’时期流行的对领袖形象和‘三突出’英雄人物的‘颂歌’模式,当然也有一个小小的改变,那就是在一片颂扬声后,添上一笔掸灰拂尘似的‘批评’,指出作品中的一个几乎无光痛痒的小瑕疵,就算是功德圆满的‘批评’了。这种风气一遇到适合的生存环境,便会产生巨大的能量,严重危害着文学批评的声誉。”我要补充的是,“文革”后的文学批评的“颂歌”模式和之前的“颂歌”模式还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如果联系到丁帆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精髓的理解,对西方文艺批评理论的阐释,我们就不会认为丁帆对文学批评的批评(批判)是一时之意气,而是在学理基础上的一种价值判断。在这里,丁帆已经将文艺批评拓展到文化批判的层次上,他所期待的是这样的批评:把人性的诉求和文化的进步作为批评的本意,批判一切阻碍人类文化进步的不合理现象,为建构一个理想的文化体系与制度而努力。——如此,文艺批评才能作为文化批判的一部分。

作为学者和批评家的丁帆,在他的学术中也完成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塑造。无论是在日常交往还是在学术研究中,丁帆从不含糊他对事物的价值判断,从不回避对与文学相关的重大问题的思考,而且通常都是以直接的、坦荡的、不加掩饰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我称之为丁帆式的思想表达方式。

确实,“知识分子”是丁帆经常使用的概念。当他以现代知识分子的基本要义来审视当代知识分子时,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他在谈到创作中的反智倾向时,坦陈了他的担心:“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断裂’宣言公开发表与知识分子决裂并划清界限以来,近十多年来,我们的一些作家已经开始自觉不自觉地与‘知识分子’绝缘了。诚然,我们可以对‘灵魂工程师’的称号提出质疑,但是我们不可以拒绝‘社会良知代言人’的义务。反智化包括了很多种倾向,而我以为最可怕的是,连自我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都被彻底颠覆,我们的作家还能够为这个民族贡献出什么呢?”当然,知识分子角色的缺失以及当代知识分子问题涉及到很多方面,形成的原因也极为复杂,但这些可以分析和难以分析的原因不是知识分子放弃社会良知的充足理由。在这个层面上,丁帆在学术研究中不时回望80年代。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有没有接受80年代的思想启蒙,或者说有没有真正理解80年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家以及其他界别的知识分子在90年代以后的思想脉络和参与现实、反思历史的方式与特征。

丁帆对知识分子的理解和对知识分子个案的解读,是我们理解作为知识分子的丁帆的重要参照。2017年丁帆结集出版了《知识分子的幽灵》,我觉得这是丁帆作为知识分子的思想自叙传。30多年来,丁帆一直关注知识分子自身的思想启蒙问题,他的基本判断是知识分子尚未完成自身的思想启蒙。个中缘由自然十分复杂,但我赞成丁帆对知识分子问题的自我拷问。

在丁帆的思想史视域中,五四和“八十年代”无疑是最有意义的两个历史段落。作为比较早地提出“回到五四”和主张“知识分子二次启蒙”的思想者,当然对五四和“八十年代”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我更关注的是丁帆对这两个历史时期所存问题的反省。丁帆在《知识分子的幽灵》“序言”开篇便从问题入手:“我总是怀疑五四运动是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现代性思想尚未发育健全的时候就匆匆忙忙上阵去打扫封建主义的战场,难免会使许多倒地的封建僵尸复活,使一些原本就是彷徨者的战士借封建主义的回潮还魂,而更可怕的却是封建主义的幽灵在那些所谓的启蒙主义者身上附体!百年来的历史一次次地证明着启蒙主义在中国的溃败,其中最最应当承担责任的应该是知识分子。”我们或许认为丁帆对知识分子的要求过于严苛,但在这样的几乎带有悲壮色彩的论述中,丁帆对知识分子作为思想启蒙者角色的强烈期待也跃然纸上。我曾经认为“八十年代”是一个“未完成”的年代,并没有形成思想再生长的机制,也未产生新的新文化运动。我在此重复自己的观点,以和丁帆相呼应。

《知识分子的幽灵》读柏林、里拉、雅各比、博维、凯里、阿伦特、高尔基、梭罗等,涉及到的著作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知识分子的鸦片》《最后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与大众》《独抒己见》《俄国思想家》《论革命》等。在阅读这些著作时,丁帆提出和思考的问题是:怎样在现代文化语境中认识人性、知识分子就消逝在大学里、文学艺术的暴力与现代乌托邦、以革命的名义去完善人性的理想、寻求文学艺术的灵魂和知识分子的良知,等等。在这样的阅读和思考中,丁帆把百年来中国文学与思想文化问题与现代世界思想史相关联,从而为讨论中国文学与思想问题构建了一个宏大的体系,在这一过程中,丁帆也明确和清晰了自己的思想轮廓、内在逻辑和基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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