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于历史和故园的生命巢穴
——论当代彝族女性诗歌的生态精神

2018-11-12 16:01杨荣昌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7期
关键词:彝族村庄诗人

杨荣昌

当代彝族诗人是一个数量庞大、影响广泛的群体。他们以充满民族情怀的书写,倾情歌颂故乡山河,反观文化传统,透视族人生存境遇,反思现代性进程带来的人性变异和伤痛。作为重要支撑力量的女性诗人,还普遍多了一份对生命的纵深体悟与感怀,在现实困境面前,她们的感触依然疼痛而剧烈,并同样体现出民族性书写的特质,即向历史传统寻找母族文化的脐血,充盈日渐贫乏的生命精神,以对故土家园雄鹰反哺般的眷恋,追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万物共生的理想世界,呈现出一种浓厚的根性意识。

一、历史传统滋养的生态精神

彝族具有丰厚的历史文明形态,几乎现实中的自然物象和天地运行规律,都可找到对应的神话与传说,以历史比对现实,形成一种呼应关系,达到较好的修辞效果,也昭示了这个民族在数千年繁衍生息中形成的尊重祖先、尊重历史的优秀民族特性。其中自然意识、宇宙意识、生态意识是神话传说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巴莫曲布嫫是著名的民俗学家,在民间口传史诗等的研究方面为学界瞩目。来自民族传统濡染的文化心理,以及对经典文化典籍的熟稔,使她的精神世界交织着多重文化因子,诗性情怀被激发,诗歌《大小凉山》体现了民间史诗与经典文化的交相浸染,充满着历史的元素,呈现出回归传统的自觉性。而对故乡大凉山的赤诚之爱,又体现在对那些具象化的山河湖泊、草木虫鸟的牵恋上。诗人的学者身份,决定了她诗歌作品浓重的书卷气,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典型,特别是大量具有文化原型意象的巧妙运用,形成了一种很强的深邃感,提供了丰富的阐释空间。

陈阿依的《作为彝人》,回顾了彝人先祖的诞生,那些有关洪水和创世葫芦的传说,充满着鹰的图腾崇拜,祖先书写在羊皮卷上的经文,记录了一个民族的沧桑历史和生命智慧,在族人繁衍迁徙的过程中,生命的火种播撒四方。从彝文古典长诗《勒俄特依》,到反映民族审美心理的红黄黑三色,诗歌深度触及了彝族人内在的精神文化之根。在他们心里,“感恩着狗尾巴带来的种子和天赐的茫茫林海”,这些祖先流传下来的神话与传说,高度认同生态和谐之于族群生存的重要性,是可贵的传统文化资源。只是诗人不无怅惘地看到:“我的锄头已经开垦不了荒山/火塘边那古老的传承文明即将不再/百褶裙 查尔瓦被时光剪裁的走了样/我很久以前就背离了空气清新泉水清澈的高山/青砖白瓦已经颠覆了木头瓦板/泉水调和的燕麦只能想起来还让人垂涎/刻在木牍上的文字还有几人能识读/子子孙孙不知道谁是支格阿尔”。支格阿尔又被译为支格阿龙、支格阿鲁或阿鲁举热,是彝族人传说中的神话英雄和最崇敬的祖先。传说在远古时期,龙鹰从天空滴下三滴鲜血在贤美的姑娘濮嫫俚依身上,她因此怀孕并于龙年龙月龙日生下支格阿尔。他长大后智勇双全,神力无比,经常为民除害,用箭射下了六个太阳只留下一个,让地球不再终日受七个太阳的炙烤,后来又率领民众焚烧祸害民间的害虫。在民族的神话中,彝族祖先是与那些妄图破坏和谐的人与物相抗争而成为神的,如射杀太阳,消灭害虫,让人类过上安详的生活,集中突出了生态的主题,包括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所以在口耳相传的神话中,他们接受了民族集体无意识的熏陶,逐渐形成内化为血脉之中的文化心理基因,久而久之,敬畏山神、祭拜古树便成为一种民俗,隐含的是对生态和谐的尊崇。只是在有远见的当代诗人看来,这些优秀的民族传统都遭遇着不可避免地被遗忘的命运,当下的年轻人很少再知道创世的祖先支格阿尔,意味着传统将被割裂,其警世意义不言而喻。吉克·布的《日史博肯》是对故乡大凉山的深情倾诉,诗歌用了几组画面勾勒彝山大地的美景,云端、光雾、索玛、马匹、阳光、黑夜、群鸦,以对白式的抒情,将日史博肯的四季变幻、日常生活,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彝族人精神作了生动表现。诗句“海子静静流淌/日子也静静流逝/在大地之上最甜蜜的居所/无非就是依山傍水”,描绘出一幅静谧安详的生活画面,既是对故乡的实感和实录,也是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追寻。诗人们以对历史的敬重,自觉凸显族性意识,体现出深厚的根性品质,对当下生态精神的建构不乏启示意义。

二、故土家园孕育的生命意识

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的彝族诗人,天性里怀揣着对山河大地的感恩,作为典型的“自然之子”,他们的生态伦理思想与生俱来,把大自然中的万物都视为上天的赐予,尤其是对生命之源的粮食,更是给予崇高的礼赞。在彝族女性诗人作品中,荞麦、玉米、洋芋等最具山地特色的物种被反复吟咏,表现了她们报恩的渴望,深层显现的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互为依赖的生态伦理。李粉仙的《我的村庄我的粮》是一组关于村庄和粮食的诗,她记忆中,“玉米高高矮矮/背包戴缨的俏模样/足以让我的乡亲/穿过一大片的浓绿/抚摸到绯红的希望/也让我的童年灿烂在/串串玉米爽朗的笑声中”。而当自然界的风暴来临,这种幸福的场景被击碎之后,“顷刻之间/希望在春夏的交界/撕破成丝丝缕缕/可怜的玉米/无法不重复着/祖先经历的伤痛/掩面流浪的茬茬身影/在风的呐喊中千回百转”。诗人善于将自然万物的律动与人类社会的变迁相比喻,寻找打开两者之间的通道,勾勒出某种带有规律性特征的哲理。如将被冰雹打击的玉米比喻为经历过伤痛的祖先生活,增强了诗歌的历史维度。在她的《城市里的玉米》中,“带着泥土味的玉米”在城市的农贸市场里,“任由挑剔的目光/翻来翻去/再由白嫩的手/把尊严一页页撕去/赤裸裸的廉价卖出”。诗人的用意显然不是停留在粮贱伤农的怜惜上,而是笔锋一转,从玉米的贱卖联想到外出务工的族人,“朴实的玉米/就是我在城里/打工的兄弟姐妹”。没有对生活细致的观察,没有对族人生存境遇的深刻体贴,断然写不出这朴实而触动人心的诗歌。她采撷的意象都是村庄常见的事物通过一个现象、一个比喻、一个出人意料的联想来表现其质朴情怀。在诗人心中,痛彻心扉的不仅是粮食遭到雹击而被贱卖给了城里人,村庄周围日益恶化的生态,也是她的痛点,而且这份痛楚更为沉重。吉伍子琪的《荞麦地》:“关于荞麦地上/那些忙碌的影子/渐渐成为身后的风景/那些丰收的喜讯/模糊游离的瞳孔//金黄的荞麦地/藏匿多少烂漫往事/包括我的童年/几度流沙岁月 荞麦地/把悲伤埋入地下/把美好拉得更远 更远//有一天 我会回去/回到那片颗粒饱满的荞麦地里/挥舞那把被岁月磨得光亮无比/锋利无比的镰刀/割下那片金黄的思念/连同所有的美好一起背回家”。诗歌中,金黄的荞麦是彝族人的幸福之源,这与他们普遍艰难的生存条件有关,在一个为解决温饱而奋力搏击的语境中写作,使得诗人很少耽于内心的幻想,很少作矫情而乏力的感伤,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自然界事物的关注与书写上,诗歌成为一种生命意识的呈现方式。

故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彝族女性诗人的笔下,这份家园意识尤为强烈。吉布日洛的《古老的村庄》集中描写了村庄的自然物象,如盛开的杜鹃花,啁啾的布谷鸟,美丽的放羊姑娘,赤裸身体嬉戏的孩子,矫健劳作的男人,挑扁担取水的妇人,以村庄周而复始的场景,构建了一个安详而静谧的世界,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她的另一首《心声》,将目光从故土家园转回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处,以彝族人的自称“诺苏”呈现不朽的传统,其中天菩萨、火塘、象形文字等,是这个民族最具特色的文化标识,民族的历史、风俗、语言、服饰、心理,构成与其他民族相区别的最独特的文化内核,通过它们,表达对民族和故土的深沉之恋。“聆听我的心声/就能看见大凉山/如梦初醒/我的血液再度沸腾”。年轻一代的写作者,虽然普遍走出大山怀抱,到外面的天地里寻找现代文明的滋养,可对故乡的眷恋依然如故,骨子里还有大山的气质,存留着一份对家乡的感恩与赞美,这是令人动容的文字。从她们身上,可见出彝族年轻诗人对传统的继承和民族的反思,以及对其发展路向的探寻,没有虚情和矫饰,本能地拒绝了长久以来政治话语惯用的虚饰浮夸之风,体现了回归本真内心和重建诗歌尊严的努力。

书写故乡,难免与现实相遇,在社会急剧转型的当下,包括彝族社会在内的乡土世界,都经历着不可避免的阵痛。尤其务工潮流席卷之后的乡村,出现了令人沉痛的破败与荒凉,对此,出生于1994年的诗人俄木妮空,体悟到一种难言的忧伤。她的《承受》写出村庄触目惊心的衰老,满目疮痍的自然环境伴随着那些曾经动人心弦的回忆一同被沉埋,“黯然无声地苍老”。海秀《老去的村庄》同样勾勒出一副伤感的画面,现代化的潮流喧浪滔天,古老淳朴的山村在此背景下走向了退化,在诗人眼中,这种退化是从具体可感的一桩桩物象开始的,如百褶裙、口弦、木桶、牧笛、山坡、索玛、月琴、木碗、马布(一种乐器)、竹林等,它们是彝族山寨常见的自然之物,是族人表达情感的载体,村庄的“老去”从这些承载精神的物体的衰微开始。连同器物老去的,还有年轻人的离去,他们屈从于城市欲望的召唤,背弃了古老村庄的牵挽,是一种不无痛苦的诀别,但又多半不得已而为之。作为村庄之魂的青年人的减少,那些动人的情歌便逐渐成为绝唱,村庄留下的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落寞的背影。一批出生于90年代的年轻诗人所书写的沉痛与悲悯,是对被日益娱乐化、标签化的这代人形象的有力反拨,它喻示着年轻一代写作者面向历史反思和对现实发声的自觉,她们有能力和信心担负起重振民族精神的重任。

三、基于人类生存境遇的现代省思

在彝族女性诗人的书写中,逐步形成了一种深层的文化自觉,即从对历史传统的敬畏和对故土家园的感怀中,上升到对民族历史与现实的反思,是她们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吉布日洛在《猎人的孩子》中写道,在祖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本应继承祖先打猎的传统,但是面对山岗之上的“黑鹰哀鸣”,孩子已决然放弃对祖祖辈辈引以为自豪的勇武之力的追寻,而转向一种自然的关怀,这是新一代年轻人对维护自然生态的自觉践行。他们知道,放弃祖训必然是痛苦的,但面对“黑鹰哀鸣”的景象会更让人忧郁和不安,只有做出符合时代主潮的选择,才是正义之举。在诗人的理性眼光中,祖先的传统有优秀的一面,如敬天爱人,勤劳淳朴,长幼有序,但也有应该辨析和扬弃的一面,如对自然界动物的猎杀,对生态资源的恶意破坏等,如果说祖先在远古时期的打猎,是因为生产力的不发达,以及人在恶劣环境中必须与动物搏斗才能建立领地与尊严的话,那么到了现代社会,万物平等的哲学观念和可持续发展的环境保护意识,则应该成为尊崇的法则。在这些诗歌中,表现出年轻一代诗人的人文理想,她们做出了对这个时代的道义选择和价值担当,让人感佩。

李粉仙的诗歌《石洞》,以父亲一生的行动与追求为线索,串连起环境保护的深刻主题。作为护林员的父亲,守护松林就是守护村庄的灵魂,可他去世后,“一阵风也接踵而来/强劲开启/紧锁多年的村庄/也磨快了紧锁多年的斧头/砍伐漫山遍野/金属掠杀木质/惊悚回荡在山谷”,这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现实,揭示出当下乡村普遍存在的景象。为了膨胀的私欲,人们已然忘记祖先留下的遗训,也不再思虑为儿孙留条后路,一切皆以实利的满足为旨归,以杀鸡取卵般的无情,疯狂地毁灭大自然。诗人面对这样的情景,内心的伤痛溢于言表,于是,“每天拂晓/总能听见/住在村庄的神灵/还有天堂的父亲/在为村庄叫魂的声音”。她不惜撕裂自己的内心,为的是唤回村庄昔日的和谐生态,只是当村庄之魂魄一经失落便难以寻回,在利益驱逐下已漠视神灵的人们,还能重返人性的轨道么?

许多女性诗人作品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自然被毁弃的伤痛,但是通过塑造一个个宁静祥和的村庄,追寻一种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状态,隐约地表达出对生态精神的渴盼。张国艳的《让我在秋天的河流上坐着老去》:“风轻叶落,秋风叫醒的秋天/轮回了一季又一季/恰如秋风后的白茶山林/夹杂着松针落叶般的记忆/恰如丰收过后的田野大地/只余下淡淡的青黄痕迹//难以描摹秋天的味道及气息/在时光的洪流里,我逐水而居”。谢明芝的《雨雾深处的人》:“重重叠叠的山啊,云雾缭绕/那雨中若隐若现的一排排瓦板屋/你是人间的仙境还是天国的街市/那云雾深处的人啊/你是卷起袖子追太阳的支呷阿尔/还是挽起裤脚辟天地的斯惹丁尼/哦,我明白了/你是栖居山林的民族/勤劳淳朴的彝人/那田间任劳任怨的黄牛/是你播下季节的希望……那飞驰而过的汽车啊/你能载我走出大山的怀抱/却带不走我对大山的依恋/那绵延不断的高压线啊/你能带着我的思念飘向远方/却带不走慈母手中长长的线”。诗歌描绘了一幅故乡的美景,重塑了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青山绿水,风烟俱净,与世无争。在吉狄康芸的《那一片绿》中,体现了更深一层的奉献精神,“幼时居深山/门前屋后的那一片绿/嵌入生命的灵魂/留下了不解的/绿的情结//异乡的行路/探头车窗寻不见一片绿/任它/历史如何渊源/文明何等发达/此行多少失意//一片火光中/心痛似撕裂/不为那谁谁谁/一官半爵的岌岌可危/只因枯萎的是那一片绿//何时?文明的到来/那一片绿/满目疮痍/从此成为梦魇/夜半惊醒只因/垂危中寻觅魂魄的依附……但求/终有一日/一抔黄土/让化为灰烬的躯体/落地 生根 发芽/回归那一片生命之绿/……”面对生命绿色的散失,诗人心中的痛楚难以言表,生态失衡的背后,有着诸多复杂的利益纠葛和人性沉沦,可这些都不是她追究的重点,她只想回归到幼时的记忆,寻找那附着于生命魂魄的美丽家园。这种寻找伴随一生,直至生命的终点,即使变成一抔黄土,也要成为滋养绿色的养分。这种决绝的殉难意识,与中国传统诗歌中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诗歌清新,自然,带着山里女孩洁净与朴素的气息,尽管在诗意的繁复上还需要打磨和提升,但是情感却是自然天成的,没有丝毫的矫饰,是大山的女儿面对故乡唱出的淳朴恋曲。

在彝族诗人的文化表达中,对故乡的情感总是复杂的,歌颂与批判并存,或者说批判是源于更深的爱恋。这与当下社会对纯美自然的强烈冲击有关,社会转型带来的不适感,经济利益驱逐下的人性疯狂,都常以生态作为代价。失去了生态的平衡,最痛楚的就是家园不再是儿时的天堂,那不啻一种连根拔起的抽空状态。在千百年历史遗训中成长起来的彝族诗人,自小就接受祖先的教诲,他们的文化基因已经形成,当现实场景与祖先训诫呈现严重分裂的时候,必然引起剧烈的内心冲突,诗歌便成为倾泻怒火的最直接方式。因此在彝族诗人的作品中,情感抒发多半是一泻千里的,他们似乎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好恶,火一样的性格,直爽、耿介。相较男性而言,彝族女性诗人更多了一份包容与细腻,在大面积的人性溃散面前,她们的痛楚依然剧烈,但她们表达伤痛的方式是温婉的,带着彝族女性特有的柔情与善良。这种情绪的抒发使得她们来不及作诗艺的更精致的推敲,而是以充满灵思之笔,雕刻下一句句让人不忍直视又不容忽视的人性话语,成为面对时代病症的强烈呼声。诗人的文化感怀,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差别,从老年到中年,再到青年一代,都有着令人惊异的一致性,而且呈现出愈发鲜明的文化自觉和理性意识,普遍向着历史传统与故土家园中寻找生命栖息的巢穴。这说明民族传统对彝族诗人精神塑型的决定性,也可视为民族精神薪火相传,代不乏人。

(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厅2017年度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彝族当代诗歌的生态意识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7ZZX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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