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让我更靠近文学核心”——以三位成人文学作家的长篇儿童文学为例

◎徐 鲁

中国现代文学家向来有重视儿童文学的传统，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周作人、冰心、叶圣陶等，既是现代文坛的一代名家，同时也都是现代儿童文学史上的巨匠。近几年来，文学界出现了一个新的现象：不少知名的成人文学作家也纷纷涉足儿童文学创作领域，向小读者们献出了一些优秀的儿童文学力作。这些作家有张炜、阿来、马原、柳建伟、王安忆、竹林、迟子建、赵丽宏、肖复兴、杨志军、徐则臣、刘玉栋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取得了引人瞩目的儿童文学成就的，是凭借多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张炜。张炜认为，儿童文学不能过分地从整个文学中独立出来，他说，“儿童文学其实是一切文学源头的部分，所有好的儿童文学一定是成人喜欢阅读的，反过来说，只要是成人读了了无趣味的东西，就一定不是好的儿童文学，甚至不是什么好文学。”张炜还一再宣称“儿童文学让我更靠近文学核心”。

张炜：《兔子作家》

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总量有三百多万字。近年来，张炜获得了儿童文学界、评论家和读者一致好评的作品有《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兔子作家》系列等。

《兔子作家》是一些给读者带来了开阔的大气象、美妙的大智慧和真切的感动力量的童话故事。全套书写了30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散发着辽阔、清新和澄澈的自然之美与文学之美。阅读这些童话故事时，我不时地想到英国作家汤姆·波尔和澳大利亚插画家罗伯·英潘合作的那本《世界为谁存在》。波尔47岁那年，站在非洲大地上，举目所见全是那些在草原上奔驰、在林间跃动、在水中栖息的，与人类一样有着鲜活的生命气息的狮子、斑马、鸟禽、昆虫和鱼儿。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世界为谁存在？”波尔借助故事里的狮子爸爸之口告诉小狮子说：“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绿油油的草原，让你奔跑跳跃；每一只斑马、羚羊和大象，帮助你茁壮成长；每一块耸立和平滑的岩石，让你享受阳光。你应该相信，世界为你存在！”张炜笔下的这些童话故事里，也充满了这样的智慧之光与诗意和哲理的芬芳。

例如在《马兰花开》这个故事里，兔子作家和青蛙坐在草木葱茏的池塘边，坐在天宇星繁的夜色里，静静地凝视着紫蓝色的马兰花的盛开时，作家写道：“他感受着这个美妙的过程，仿佛看到有无数的小星星在体内闪烁和流动，轻轻触碰自己的心，痒痒的。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一动不动。他知道这是美好的春天的气息，正在深入自己体内。啊，真正能够享受春天的人，必须是一个虚心等待的人……”而在此后的日子里，兔子作家一边阅读着自己心爱的书，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来临，用一颗安静和真挚的心，真切感受到了每一个季节的神奇与美好。这样的故事，不仅让小读者看到了一种明亮、流动、和谐的文字与意境，也足以引起小读者对人世间与大自然的美好与光明的神往。

其次，这套书在讲述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的同时，又呈现了蓬勃丰盈的自然之美，具有自然科普书的特点。作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而且知识储备丰富，30个故事里写到的各种花草植物、大动物、小昆虫有上百种之多。可以说，《兔子作家》就像一套“自然小百科”，让小读者看到了万物有灵且美、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之间亲密无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例如在《荒岛探险》这个故事里，兔子作家来到一座荒凉得就像火星一般的孤岛上，在银色月光下，意外地发现一个美丽的生命奇观：一只母海龟，缓慢地爬行到沙滩上，轻轻地扒出一个大沙坑，然后静静地产下一堆海龟蛋，当海龟妈妈返回大海的时候，又停在前边几尺远的地方，回头朝着自己未来的孩子们张望了许久……兔子作家真切地感受到，月光下的荒岛是多么美丽！

张炜笔下的这些故事，就像法国女作家黎达·迪尔迪科娃为“海狸爸爸编辑部”创作的那些动物生活故事，不仅描写了动植物的生活习性、生命特征，也揭示了它们生活和生命里的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当然，作家最想让小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生命之美和智慧之美，就像梭罗所说的那样：理解力所栽培的东西，季节会让它成熟、结果。自然界不会变，我们在变。即使我们整天像蜘蛛一样呆在顶楼的角落，只要人类能够思想，世界仍然天高地阔，一如既往。

此外，作家既然把这只“眼镜兔”塑造成了一位作家，那这只兔子的言行举止，都要符合作家的身份和作家这个职业的特点。例如《心里的甜蜜》这个故事里就写到，兔子作家经常会伏在窗前仰望星空。“这些星星啊，虽然暂时还没有让他想到什么，比如关于星空的一些故事、一些深邃的奥秘，可是这样的遥望让他一阵阵神往，好像心胸一下子变得开阔了。一个人有开阔的心胸，这大概比什么都重要吧！”这无疑是作家的经验之谈。同样是在这个故事里，作家又借兔子作家的身份写道：“人们都说灵感会让一个作家笔下生花，灵感简直无所不能，比如它能让一个笨人变得聪明起来，让一个迟钝的人变得格外敏感。”在《小木筏奇遇》里，作者又借兔子之口告诉小读者说，“作家跟一般人还是很不同的。作家好奇心重，总想看个新鲜”；还有，当作家需要有一种冒险精神，比如要写航海，就应该亲自去经历海上的风暴，“这真是作家应该有的见识”。

张炜是一位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和辉煌的创作成果的作家。他在写这些故事时，有意无意地就会把自己的一些创作心得和文学“秘笈”，转移到了“兔子作家”的日常举止和言谈之中，因此，读完这套书，读者对“什么是作家”“作家是怎样写作的”“当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怎样去创作完成一篇作品”等等问题，都会找到自己的答案。从这个意义上讲，《兔子作家》又是一套颇有实用价值的“作家创作指南”的故事书。

柳建伟：《永远追随》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柳建伟的长篇少年小说《永远追随》，是一部“在幽微处发现美善、在阴影中看取光明”的优秀作品，一部闪耀着少年生命的觉醒与信仰的光芒，也呈现了纯朴、善良和正直的人性之美，富有温暖的家国情怀和崇高的民族大义的作品。

故事的主人公是生活在香花岭下的两个小小少年：13岁的陶百川和他12岁的表弟周三才。陶家世代以做豆腐、卖豆腐为生，家风清正，与人为善。香花镇周边的邻里之间也是声息相通、人情怡怡。

可是，一声划破天空的枪响，打破了小镇和陶家的平静。一支身穿灰蓝色军服、头戴八角帽的队伍来到了香花岭，暂时借住到了陶家。是的，这支队伍正是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此时，他们被迫离开了井冈山根据地，开始了艰难的长征，准备北上抗日。而借住在陶家的那位身材高大、说话语气和蔼的首长“大老李”，正是大病初愈的毛泽东。毛主席领导的红军队伍爱护百姓、秋毫无犯的一举一动，深深打动了陶家每一个人，也赢得了陶百川、周三才两个少年的无限信任。

在香花岭下的陶家暂住，毛主席吃到了百川奶奶精心做的带着家乡味道的豆花，还喝到了带着母亲的油锅气息的野山茶。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连累和保护陶家，毛主席还和两个少年用拉钩发誓的方式，立下了一个秘密的承诺：我们走后，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毛泽东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当川伢子和三娃子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毛主席的小拇指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时候，毛泽东把两个孩子揽到身边，满怀信心地告诉孩子们说：“这个秘密不用保守一百年，保三十年足够了。用不了三十年，共产党一定能改变中国。到那个时候，你们可以随便说。”

小说的第一章“香花岭”写到这里时，已是十分精彩、引人入胜了。然而，两个少年曲折的“追随”故事，却是从毛主席和红军队伍离开香花岭开始的。红军撤离那天，两个少年正牵着一头毛驴小白去县城买石膏和卤水。小毛驴被陶家视若“顶梁柱”，陶家磨豆腐、卖豆腐、采购原料，一刻也离不开这头小毛驴。这天，已经和两个少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的红军通讯员马天来，因为要运送一些藏在山洞里的紧要物资去追赶队伍，就借走了这头小毛驴。本来小马答应过两个少年，晚上一定会把毛驴归还回来的，可是，吃过晚饭好久了，小马还是没把毛驴还回来。为了追要回对陶家来说极其宝贵的小毛驴，两个少年在得到家人允许后，就背上干粮，循着红军队伍开走的方向，踏上了追寻小毛驴的路途……

从第二章“九嶷山”开始，一段漫长、艰辛和一波三折的追寻之路，渐渐展开。每次好不容易赶到了一个地方，都会受到红军指挥员的慎重对待，但又总是阴差阳错，与他们要追寻的借走小毛驴的人越来越远……

红军长征是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故事，是写在中国大地上的一部壮丽的英雄史诗。柳建伟这部少年小说选择了一个较小的“切入口”，从历史洪流的缝隙中发掘出小人物的故事，即从两个少年的视角和亲身的经历，带引着读者进入了一个伟大而壮丽的历史事件之中。可以说，这是一部别具艺术匠心、构思巧妙的少年小说。小说每一章都以一个地名命名：九嶷山，蒋家岭，新圩，凤凰嘴，猫儿山，雷口关，最后回到香花岭。这些地名，既是两个少年追寻所至的地方，也是毛主席率领的红军队伍转战经过的地方。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是循着这两条线索不断往前推进的。

两个少年的小小脚印，在追随和寻找小毛驴的同时，不知不觉地汇入了一道决定着中华民族的命运的滚滚铁流之中；两个初涉艰难时世的少年，也在与一个个红军将士的相识与离别中，一步步进入了红军开始长征之初所经历的一次次激烈和残酷的战斗现场，在血与火的考验里，渐渐变得勇毅和坚定。

小说最后，毛主席派红军战士马天来和魏苍生护送着两个少年，平安回到了香花镇上。可是，等待着两个少年的，却是百川爸爸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百川奶奶大义凛然、悬梁自尽的残酷现实。这位洞察了世道而深明大义的老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川伢子，三娃子，你们跟着共产党，走吧。”

故事至此，两个少年原本的“追随”和“寻找”的升华与转变，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北斗当空，光明在前，大地上似乎正回响着两个少年追随而去的坚定的脚步声。那是他们永远的追随，从眼前一直撞响到遥远的明天。

《永远追随》这部作品里激荡着一种浩然大气，它所讲述的伟大的长征故事、人民领袖和前辈英雄的故事，是一代代孩子都会“为它哭，为它笑”的永恒主题，也是值得我们献出全部力量、激情与热爱去讲述、去礼赞、去讴歌的永恒而不朽的“中国故事”。

徐则臣：《青云谷童话》

《青云谷童话》是徐则臣的首部儿童文学长篇作品。严格来说它不是童话，而是一部亦真亦幻的寓言小说。我甚至觉得，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格列佛游记》式的“讽喻小说”。徐则臣的这部作品，实际上也是一个穿着文学外衣、充满了讽喻意味的长篇寓言故事。他用一个离奇的、超现实的故事，向读者展示了类似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说的“一切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的“大地伦理”。

美国伟大的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先驱奥尔多·利奥波德提出过一个“大地伦理”的观念。他认为，“大地伦理”的行为准则其实十分朴素和简单：任何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的事都是对的，反之，就是错的。他希望人类能够像山林一样去思考，并且把自身放到与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一样平等的位置上，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共同体”。只有这样，人类才有可能尊重每个成员，并且对这个共同体本身有所尊重。否则，“一切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

故事里的“青云谷”，是作者心目中的一个“桃花源”。传说当年因为外面的世界天灾人祸不断，战火、瘟疫、洪水、干旱轮番来袭，先祖们便辗转逃灾躲难，发现了一个洞口，得以从山外的世界进入谷里。“那时候的青云谷是个荒无人烟的无名山谷，土地丰沃、水草肥美，飞禽走兽之外，只有茂盛的植物，资源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善良、淳朴的青云谷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可谓“无论魏晋，不知有汉”，不知多少年就太平安逸地过来了。

然而今天，这个世外仙境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所谓的“开发商”之类的现代人进入了青云谷，一条条大船，装载着各种材料驶进了青云谷。“像个不详的预兆，每条船上的东西都不是青云谷的东西，每条船上的人都不是青云谷的人。”而在无所不用其极的、自私而又恣意的现代物质霸权面前，青云谷人的抵抗与坚守的力量，是那么微弱。他们在承受着人类欲望和所谓物质文明给他们的生存空间带来的挤压和伤害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一点点转让和出卖了自己的权益。

作者直面现代物质社会的自私、骄横与霸道，描写了来到青云谷的人们猎捕动物、圈霸土地、蚕食山林的种种野蛮与丑陋的作为。整个人类似乎已经无法自证其非，他们以文明的名义，粗暴和冷酷地对待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其他生命，实际上正在亲手毁灭地球和祸及自身的行为，正是作者心灵深处最深重的忧患和隐痛。小说的讽喻意味也在于此。

说这部作品亦真亦幻，是因为整个故事里除了生活在青云谷内外的众多真实人物，以及发生在青云谷的活生生的现实故事之外，还有一个类似大熊与大猩猩合体的“金刚”式的动物形象“熊猩”，名字叫“古怪”。古怪住在一个葫芦形的山洞里，洞外有棵大树，各种藤蔓从枝杈上垂下来，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野花为它遮住洞门。青云谷的少年古里和熊猩成了声息相通的好朋友，古里不仅能听懂古怪的语言，经常一起坐在石头山上晒太阳，而且，从青云谷失去了往昔的安宁那一天起，古里就一直在为古怪的命运担忧。当青云谷里充满了机器的轰鸣声，很多的铁家伙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地穿行，一个个老院子、一座座老房子瞬间灰飞烟灭的时候，原本与世无争的古怪，也深深感到了生存的危险。“你们要把我们赶走！”古怪对古里说道。

小说在悬疑重重、令人紧张的气氛中，一步步展示了身处这个危险的生存环境中的熊猩等等山林生命，与人类之间的对峙与抵抗。这只熊猩，当然是作者虚构的、人类之外的另一类生命的象征体。作者要书写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的熊猩的命运，而是现代化进程对传统农业文明的破坏与吞噬，是毫无节制的现代消费文化对古老乡村的平静祥和的风习与传统道德观念的颠覆与霸权，同时，也有原始闭塞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在浩浩荡荡的现代文明进程中所显示出来的无可奈何与自我解体。所以，无论是古怪的命运，还是整个青云谷的命运，带给读者的都是一种极其复杂和矛盾的感觉。作品里一再写到了这种“复杂的感觉”。

小说的结局，也是一个“创世纪”式的大寓言。天地汪洋一片，整个青云谷全淹了，而大水还在不断地往上涨。“肯定是他们挖地基挖得太狠，把地球给钻漏了。四处漏水，‘咕嘟咕嘟’往上翻。”是的，一切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这个结局果然是应验了。

那么，面对这样的结局，能够拯救人类最终的命运的“诺亚方舟”，会在哪里呢？小说里告诉我们，诺亚方舟不在别处，其实还是在人类自己的掌握之中。很多年前，青云谷的祖先从一个洞口进入谷里，开始了漫长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只有从这个洞口进去，才能找到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隐秘路径。”关键是看人类最终是否能重新找到这个“洞口”了。

印第安酋长西雅图说过这样的话：“失去野兽，人类会怎样？如果世界上所有的野生动物不复存在，人类也将从这无尽的精神孤寂中死亡，因为发生在野兽身上的故事很快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徐则臣在小说里表达出了类似的忧患与隐痛，同时，也向读者传递出了一种希望和光明的力量。在少年古里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包容、公正和道义，看到了一种仁爱、平等和良知。这不能不让我们憧憬，只要还有古里这样的少年在青云谷里生活，青云谷还是有希望的！他们是古老的山林新一代的主人和守护者，只有他们，才能让鸟儿飞回自己的树巢，让熊猩拥有自己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