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德明
阿毛是一个视诗歌为生命的人,她曾说:“一天中,如果我没有写诗,我也必定思考过诗或者阅读过诗。思考诗、阅读诗、写作诗,这三种如果不是都发生过,那也必定发生过一种。要不然,我会有一种强烈的空虚感——觉得这一天都白过了。”这种异常珍视诗歌的人生态度,也促成了阿毛勤奋而执着的文学秉性,从事诗歌创作近三十年来,她把对世界的观察和生活的理解都兑换成了晶莹的诗句,从而向当代诗坛提交出数量不少而品质优良的诗歌文本。不言而喻,阿毛为数甚众的诗歌作品取道于生活的多种路径,折射着人生的多个层面,因而应被视作美的多面体,只有从不同向度上一一解开,才可能不断靠近它。近年来,阿毛先后游历中外诸多胜迹,由此也写下了不少吟咏地理的风景诗,这些作品既是对自然地理所作的诗意演绎,同时也从一定意义上表征着阿毛试图以地理书写为起点,来建构某种空间美学的创作理想。本文将从地理的诗意、纪游诗与现代性的关系、空间美学的建构等角度,来系统阐发阿毛新近创作的这些彰显地理情境与人文风貌的风景诗。
阿毛近年来创作的不少诗作,都以地理名词作为标题,如《重庆》《深圳》《花果山庄》《北疆组章》《青海诗章》《欧洲诗章》《美国诗章》等等。这是阿毛对自己旅游经历的诗化表述,显示着诗人对她一直崇尚的“途中的美学”的某种执着坚守。我们感兴趣的是,在对地理的艺术表述中,诗人如何将贴近自然世界的图貌描摹与达于艺术境界的诗美彰显有机联络在一起的,或者说,诗人是如何做到在描述地理空间的真实情境下凸显迷人的诗意和诗性的。阅读阿毛的近作,我们大致可以从如下几方面来把握她在地理空间的描画中凸显诗意的表达路径。
首先,诗人善于抓住特定地域的独特景观来加以生动描摹,尽可能展现地域的美丽来彰显动人的诗意。在《内蒙古诗章》这组诗中,诗人形象描述了海拉尔、巴彦硕呼草原、三潭峡、根河敖古雅部落等地理风貌,向我们着力展示了这些地理空间所具有的艺术潜能和诗性力量。《海拉尔》如此写道:“一种花——韭菜花/一座城市的名字//我以为是绿色,但它是天空的蔚蓝/和建筑的灰白、敖包的多彩//三角形的护栏石刻满恋人誓语/夕阳下的垂钓者守着三个鱼竿”,在这里,诗人从城市别名、色彩、特定景观等层面描述了海拉尔的优美之处,用语不多而亮点不少,让人对那个遥远的风景地带充满了向往之情。在《三潭峡》中,诗人将客观描写与主观感受联系起来,从两个角度来绘制此地的美景:“不见夏花/但见秋月和冬雪//和松鼠遗落的果实/禅人的松针//画眉鸟/把玉米藏进树皮的屋子//有人航拍全局/有人俯拍细节//呼叫格格/我又来了//为异乡归来的河流/送上红纱//为满目的金枝/献上颤栗的呼吸”。诗歌中描述的情形,无论是“松鼠”“画眉鸟”等动物,还是“秋月”“冬月”“屋子”等景观,都是令人流连的。如果说前面三节,只是诗人对所见之景的客观述说的话,那么诗歌的最后两节,“为异乡归来的河流/送上红纱//为满目的金枝/献上颤栗的呼吸”,在呈示“河流”“金枝”等美景时,则附加上“送上红纱”“献上颤栗的呼吸”等观览者的主体行为,由此强调所见景物的魅力无限,美丽诱人。纵观阿毛的诸多风景诗,不难发现,她虽然述景只用简笔,但寥寥几语就将特定地域的独特之美呈现出来,这令人神往的美丽,无疑是诗意葱茏、诗性洋溢的。
其次,诗人每写一个地域,都力图概述出地域的独特个性,通过地域个性的勾勒来展现地理空间的诗意。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也可说成,一方人养一方水土。也就是说,在每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人与水土是相互养育的,环境造就了人,人又反过来影响环境,环境与人的交互关系,因此也建构起特定地域独特的风格和个性来。在阿毛的地理风景诗里,我们能显在地感知到,诗人对地域个性的诗化书写是相当到位的。在《俄罗斯诗章》这组诗中,阿毛选取来加以点化的地理空间,是最能体现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的,如“彼得堡”“托尔斯泰庄园”“普希金铜像”等等。对这些具有符号意义的城市或景物,诗人又抓取最能体现其内涵和精髓的情景来描述,如写“彼得堡”,诗人不仅点到了“芬兰湾的皇宫”“涅瓦河畔的群厦”,也提及了“普希金的皇村中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所在的“公墓”,并引用阿赫玛托娃的那句诗——“此用花岗石建的城市,有光荣,有灾祸”来提挈全诗,将彼得堡这座城市充满文化荣光又不乏人为灾祸的历史特征与地域个性精彩地展示出来。一个地域的精神个性,也是它区别于其他地域的特征所在,将这种精神个性彰显出来,无疑会带给人咀嚼不尽的情味和意蕴,这情味和意蕴显然是闪烁着诗意光泽的。
还有一点,阿毛对地理空间加以艺术描画时,绝不是对眼前之景的简单照拍,而是习惯将主体意识融入到客观之景中,这些地理诗因此体现为主观与客观的融合,内在与外在的合一。从哲学的角度看,没有人类参与的自然世界是意义缺乏的自然世界,自然世界要想凸显出意义来,就必须有人类的精神活动参与其间。这提示我们,地理诗和风景诗如果只停留于对客观景物的直接写照,其美学意义也是不足的,对地理和风景的诗意呈现,必须要有人类主体的思想与精神来观照和渗透其间,由此催生的地理诗和风景诗才有了足够的意义和价值,其浓郁的诗意才会幽幽散发出来。阿毛展示特定地域的风景之时,善于采取“以我观物”的观察视角,其笔下展示的诸般景物,便体现着“万物皆著我之色”的特征来。在《阿尔山诗章》《尼泊尔诗章》《埃土诗章》等组诗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与此同时,面对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诗人在写景状物之时,还不时地将自我的主体之思摆放进去,借助主体的思想来照亮地理空间的精髓。如在埃及观看“木乃伊”,诗人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们永生的愿望多么狰狞,多么悲壮!”(《埃土诗章·木乃伊》)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观猴,诗人在最后一节如此写道:“我想,谁要是在我的地盘/对着我又是拍照又是尖叫/我也会烦”(《尼泊尔诗章·加德满都的猴》),这些蕴涵着主体独立之思的议论文字,与所述地理的景物形成强烈对话和碰撞关系,特定地理空间所具有的诗意色彩,也因此得以强化。
阿毛吟咏地理的风景诗,其实也可称之为游历诗,“所谓游历诗,是以自然山水为表现对象,以记叙具体的自然山水游历为主要内容,渗透了山水审美意识的作品”。谈到游历诗的生成原因,诗评家王珂指出:“寒暑交易,季节变换,诗人游山玩水,因景生情,寄情于景,纪游诗自然而成。”这段表述还是基本成立的,其对纪游诗“因景生情,寄情于景”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美学特征的概括,尤其适合古代文人创作的此类诗歌。有论者曾指出,“李白大谢体的五古纪游诗,景中有情,个性化的景物描写往往和结尾的抒情、议论水乳交融。”杜甫的纪游诗则体现着“追求诗情画意,讲究优美意境”的特点。这里对李白与杜甫纪游诗特点的概括,与王珂所指出的纪游诗的独特性极为吻合。
阿毛的纪游诗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情景交融的古典美学特征,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些诗歌中异常显在的现代性气质,这种现代性特质,也使阿毛的当代纪游诗与古人的纪游诗明确区分开来,从而体现着现代纪游诗独有的审美品味和艺术价值。阿毛纪游诗现代性气质的生成,源自于诗人自觉地将山水风貌的写照纳入到现代文化语境中,并以现代人的思维视野加以审视和探察。具体来说,阿毛纪游诗如何体现出现代性特质呢?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阐释:
一方面,在描画所到之处的风景时,阿毛注重抓住那些更具有现代化特征的物景与事景来加以写照,从而让自己的纪游诗始终散发着鲜明的现代性气息。如写北疆的沙漠地带,“国道两边——广袤的沙漠/可怜的梭梭和芨芨——顽强地——生存:/大自然的瘌痢头,无药可治//我在路边的一处度假村/坐沙漠越野冲浪车:/——不断的加速度弄丢了我的黑发带/(我回到中原,它还埋在西域的沙里)/——鱼儿远离水,身上剥落乌黄鳞片或骆驼毛/——我满头白沙”(《北疆组章·沙漠》),诗歌选取了“国道”“瘌痢头”“度假村”“越野冲浪车”等现代意象来描画北疆沙漠的景观,释放出了沙漠在现代社会所具有的某种意义能量。在组诗《上海诗章》,阿毛有意识地选择了“东方明珠电视塔”“外滩”“周庄”等充溢现代性内涵的景观来书写,如写“电视塔”:“上海以一根高468米的钢针/刺绣江海和云霞//仰望时/我们是高高在上的小鸟//俯视时/我们是匍匐在下的虫蚁//文明的变色投光源/仅仅是高度伟岸于我们的被造物”,将现代都市中一个具有标志性的现代建筑物加以艺术写真,诗歌的现代性气质可掬于手。
另一方面,面对游历的地理空间,阿毛一旦要将其纳入诗歌描述时,绝不会停留于对游历之处客观实存的简单录写,而是善于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它,去观察它,让风景都打上诗人鲜明的主体烙印,洋溢着现代的思想和情味。2017年末,阿毛曾在广西观光游览,不久写下了组诗《广西诗章》,在这组诗中,诗人借助现代人的眼光来观看广西各地,从而让笔下的风景描画折射着现代的精神光波。她这样来描述“北海”:“是冬天的武汉/与北海的温差//是酒店的名字:它亮在夜幕里//像星际穿越的/环游光影//是北海的维度/和它四季的恒温//是候鸟们团购的/一个楼盘//如果你被春情折磨/就去海边裸奔//直到早潮淹没/道晚安的青苔”(《广西组章·21度》),诗中所述的“星际穿越的环游光影”“候鸟们团购的一个楼盘”等景象,显然都深烙着当代人的生活印记,传递出现代化的时代信息。《过红水河桥》是《广西组章》中的另一首值得玩味的诗:“从上林到大化的公路两边/一边是紫荆,一边是木棉//紫荆和木棉把紫红花/别在她们后面的桉树腰上//三角梅在隔离带上/绵延相同的颜色//车至桥头/桥下是倒映火烧云的红河水//恐高者,放下相机/手抚心脏//我仰望山峰肃静/你俯看河水浩荡”,诗人形容紫荆和木棉生命力旺盛的情态为:“紫荆和木棉把紫红花/别在她们后面的桉树腰上”,因为在“公路两边”,游人举目可见,而“隔离带上”的三角梅,也“绵延相同的颜色”,同样具有充分的现代生命活力。毫无疑问,无论是北海的风光还是红水河边的景色,都是诗人用现代人的眼光观照到的,诗歌诸景也因此充盈着极为浓郁的现代精神气质。
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得知,阿毛通过对所游历的自然地理多姿多彩的诗意书写,已然建构起某种具有文化意义和诗学价值的空间美学来。对阿毛在地理书写中所建构的空间美学加以梳理和阐发,既有利于从一个侧面深入地认识阿毛诗歌的艺术品质,又能对当代诗歌的地理观照和风景表达提供某些有意义的启示。
我认为可以从这样三方面来概述其空间美学的基本内涵:一是注重挖掘多维地理的各种诗性潜质。在阿毛诗歌书写的地理学谱系里,我们能发现几种不同的地理类型,比如行政区划地理(如北京、上海、武汉、内蒙古等)、风景地理(如九寨沟、黄山、东湖等)、文化与历史地理(如博物馆、纪念堂、陵园等),这些地理类型所具有的诗性内涵是各自不同的,行政区划地理以地域宽广、风物多样见长,风景地理以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取胜,文化历史地理则凭借历史底蕴和文化内涵而吸引和打动人。阿毛非常注重对这些地理空间分类识别,从不同向度上进行艺术演绎,从而尽力挖掘出不同地理类型所具有的诗意内涵和诗性潜质来。
二是向读者提供了思辨性的空间图示。每一种地理都不是简单的山水铺设,由于地理与人类有着密切的关联,因此地理之间也藏蕴着关于宇宙人生的某种奥秘。哲学专业出身的诗人阿毛,不仅善于捕捉地理之美,还善于发现其中所包孕的某些深刻思想来。对山水地理加以思辨性追问,也就成为了阿毛诗歌重要的精神指向,这也赋予了其所建构的空间美学的思辨性品格。对于诗歌创作,阿毛有着非同一般的写作理想,她曾说:“我所追求的诗在看似简单的句子中呈现生活的深度,世界的深度,甚至是生命的深度。”这种创作理想在其创作的各类诗中都有着生动体现,地理诗歌也不例外。在《观大小空山有感》中,阿毛不仅描画了空山空空的现实情态:“大空山空空如锅/小空山空空如也/大小空山空空”,还发出了“宝石在坟堆里/满满又空空”的生命喟叹。在大别山参观一个小村庄“义门陈村”,阿毛先是描绘了这个小村庄的当下状况,并道出“如今这村里/多是外姓人了”的实情,最后则大胆地写下一笔:“聪明的,身后别葬此处啊/因为太有名的故土不会改姓”(《大孤山也可以是大别山·义门陈村》),不无调侃的笔墨里暗藏着珍重每一个生命个体独立性的情意。
三是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引人入胜的艺术画廊。地理呈现诗情,山水彰显诗意,因为优美文字的承载与描画,自然地理和山光水色都泛出美丽迷人的光晕,因而也构成一幅幅引人入胜的艺术画卷。在阿毛诗歌所建构的空间美学里,我们能领略到各种地理所具有的美丽风姿,欣赏到它们周身散发的诗情画意。这里有五光十色的都市景观,北京夜晚的灯火通明、上海大都会的车水马龙、武汉的车喧人语等,都给人带来深刻的现代体验;这里也有风景地带的舒爽宜人的柔和画风,无论九寨沟的五颜六色(“它长成绿色,长成紫色/长成橙色,长成银色/长成红色,长成蓝色/长成玫瑰红,长成宝石蓝”《九寨沟》),还是古琴台的情意绵绵(“我们将樱花认作桃花、月湖认作天地/一双彩蝶认作梁祝//汉水在我们身后隐入长江/我们在江湖之间徜徉”《春日下午的古琴台》),都给人心迷神醉、赏心悦目的美妙感觉;这里还有异域风景的汉语呈现,既有欧风美雨的奇幻景色(《欧洲诗章》《俄罗斯诗章》《美国诗章》),也有东南亚的特色风情(《尼泊尔诗章》),让我们在方块字所勾勒的地理图谱中,辨识到异域世界的神奇和美妙。可以说,阿毛的诗歌地理书写里所绘制出的各种优美画卷,已然构成了一个画面丰富而内容精彩的艺术画廊。
注释:
[1]阿毛:《我的诗生活》,《风在镜中:阿毛散文随笔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95页。
[2][4]刘青海:《试论李白大谢体的五古纪游诗的字法》,《文学遗产》,2005年第2期。
[3]王珂:《自然景观和文化记忆结合的类型写作——台湾中生代大陆纪游诗创作动力研究》,《长沙理工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
[5]成松卿:《试论杜甫的纪游诗》,《华中师院学报》,1985年第4期。
[6]阿毛:《跋:关于〈变奏〉》,《变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