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狐毛故事的中国源流考

内容摘要：狐在中韩两国狐故事中皆多为奸佞、媚人、害人的形象出现。《耳谈》所载《大别狐妖》中狐媒的正面形象出现，在中国狐故事中似一道清流。韩国口传故事中也搜集到狐做媒的“狐毛”故事，其来源正是中国“大别狐妖”类型的《型世言》。此书在中国失传几百年，后被发现收藏于韩国奎章阁中，证明了此类故事的来源正是《型世言》。

关键词：狐故事 源流考 狐毛 狐媒

1.韩国“狐毛”故事和中国“大别狐妖”故事

在韩国狐毛故事未见文献，笔者在整理韩国狐故事过程中，整理了口传故事两篇。一篇是“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1，另一篇为“凭着狐毛娶到老婆的长工”2。因两篇故事中治病工具都为三根物件，为了表述方便用第二篇故事中出现的狐毛命名此类故事。故事情节如下：

有个老光棍，已经三十多了尚未娶到老婆。有一天他去后山砍柴，突然看到一只狐狸被捕兽夹夹住而动弹不得。狐狸见到男人后眼泪央求他救命。于是这个男人将狐狸救了下来，狐狸答应要给他找个老婆。狐狸交给这个人三根针，并告诉他如果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就偷偷地跟随她。待女孩小解之后，在小解过的地上插上三根针。男人照做之后，自己喜欢的女孩就得了怪病，身体开始发出各种声音。女孩的父母非常着急，四处求药也没医治好。老光棍来到女孩的家，表示能医好怪病。女孩的父母非常高兴，答应如果医治好病，就将女儿嫁给他。男人来的当初女孩小解的地方，一一拔下三根针。每拔掉一根，女孩身体里的声音就会减少一点，直至完全没有声音。孰料女孩的父母见女儿痊愈，反悔不愿将女儿嫁给这个穷光蛋。男人见状又跑到当初小解之处，插下那三根针。于是女孩的怪病又犯了。这次女孩的父母才真正同意两人的婚事，男人治好女孩的病，和她结婚并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凭着狐狸毛二娶到老婆的长工”的故事情节更为简单：

有个小伙子因家境贫寒尚未娶妻，在一家有钱人家做长工。有一天无意中撞见有钱人家的小姐小解。小伙子等小姐离去后，在那里插上三根狐狸毛。小姐只要走路，身上就会发出声音。小伙子治好了小姐的怪病，和她结了婚。

两故事一篇采集于庆尚南道，另一篇来自庆尚北道，故事细节虽呈现差异，故事情节基本相似，可以整理为：男子因家境贫寒无法娶妻；遇到中意的女子，在她小解的地方插上三根东西；女子得了怪疾，身体开始发出声音；男子拔下东西女子病好；做为报答女子和男子结婚。

中国的“大别狐妖”故事：

此类故事在中国有多个版本：明代王同轨的《耳谈》卷七收录的《大别狐妖》故事，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3卷二九《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王世贞《广艳异编》卷13《蒋生》以及陆人龙《型世言》卷三八《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合伉俪》。为了叙述方便，本文将此类故事命名为“大别妖狐”故事。关于这几部作品的关系，村田和弘研究的很透彻，即《二刻》来源于《耳谈》；《型世言》改编于《广艳异编》5。版本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第一，男主人公蒋生的籍贯问题。《二刻》中交代蒋生籍贯浙江，而《型世言》却说是湖广武昌。第二，女主人公的身份问题。《二刻》中女子是官宦之女，《型》设定其为客栈老板之女，也算是男女身份般配。第三，得女方式不同。《二刻》女得怪病，父母张榜招医，并许诺能医治者，将女嫁之。《型》中女得怪病，遭父母嫌弃。男主人公前去将女背至家中，为其医治。

现将几篇故事异同点整理如1：

表1： “大别狐妖”版本异同表

2.韩国“狐毛”故事与中国“大别狐妖”故事比较

将韩国“狐毛”故事与中国的“大别狐妖”故事进行分析比较，可以发现两国故事既有相似之处，也呈现出差异。

相同：

主要从两国故事的人物设置、狐报恩母题、得女的秘方数目和方法和大团圆的结局方面进行比较分析。

1）人物设置相似。都是尚未婚娶的男主人公，待字闺中的女主人公，还有狐做媒。韩国“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的男主人公年过三十由于贫穷未能娶妻，女主人公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凭着狐毛娶到老婆的长工”中并没有狐的出场，不过医治怪病的工具是狐毛，也算是狐间接出场。中国的“大别狐妖”故事中狐狸为男女主人公牵线，即为狐媒。

2）狐报恩。狐在中韩两国的狐故事中大部分是以作恶多端的否定形象出现的。两国次类型的狐是报恩型的，为了感谢男主人公的恩情，而做媒为其找到伴侣。“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男主人公救了被捕兽夹困住奄奄一息的狐，狐为了报答男主人公救命之恩，教他找到心仪伴侣的办法。“大别狐妖”故事中狐最先是化为男主人公蒋生爱慕的小姐，与其相会。后蒋生的身体日渐羸弱，在别人的帮助下识破天天前来密会的“小姐”原来是狐幻化的。狐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也为感谢其不杀之恩，交给蒋生三束草，并教授了得女的办法。

3）得女的秘方数目和方法相似，数目都为三。且该秘方中出现的物件形态都是长长细细的，使用该秘方，女主人公则会得怪病，而治疗怪病的方法也是该秘方。“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男子在女子小解过的地方插了三根针，于是女子身体就发出奇怪的声音。当针被逐一拔下，声音渐渐消失。“凭着狐毛娶到老婆的长工”男子插了狐毛之后，女子一走路身体就会发出声音。“大别狐妖”故事蒋生用第一束草煎水沐浴，首先医好了自己因狐而变得虚弱的身体；第二束撒到马嫁小姐屋顶上，小姐浑身生癞；第三束煎水洗浴，小姐病愈。

4）大团圆结局相似。两国故事结局男主人公遂愿娶到女主人公，狐媒自动退场。“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中狐帮助老光棍娶到老婆之后自动退场，“凭着狐毛娶到老婆的长工”里狐狸没有直接出现。“大别狐妖”狐变身男主人公心仪的小姐与其私会，被发觉后，主动为男主人公牵线，并离开。《型》卷三八《妖术巧合良缘 蒋郎终合伉俪》中狐离别前的场面如下：“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对人言，我亦从此逝矣。”言毕，依然化为狐形，跳跃而去，不知所往。

不同：

两国故事在人物设置、狐报恩、得女的秘方数目和方法以及大团员结局方面都呈现高度的一致，然而也存在许多不同之处。具体来说：

1）感情基础不同。中国“大别狐妖”故事中男主人公首先对女主人公一见倾心，而韩国故事中男主人公由于家境贫寒娶不到老婆，根本谈不上主动喜欢、追求谁。

2）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态度。韩国故事中没有提及女主人公的反应：“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男子医治好女子的病之后，女子父母开始反悔，不愿把女儿嫁给贫穷的男主人公。男主人公只好故技重施，才重新获得女方父母同意。整个故事发展中完全没有女方态度立场的表明。

中国故事中女子态度相对非常明确。《耳谈》的《大别狐妖》中女子态度还不算清晰，《型》中男主人公蒋日休与熊文姬初次见面时“四目交盼，觉都有情”，相互有好感。后女方父母见女儿的病好转之后，有反悔之意，文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最终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二刻》中女主也积极出演。开头部分就说“那小姐在楼上瞧见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窥着蒋生是个俊俏后生，恰象不舍得就躲避着一般。”女主人公马云容初见男主人公蒋生，就为对方倾心。蒋生为了制造与马云容相见的机会，佯装丝绸贩子来到马家卖丝绸，“那小姐虽不十分出头露面，也在人丛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有时也眼膘着蒋生，四目相视。”当她得知蒋生医好自己的怪病时，“马家小姐心中感激蒋生救好他病，见说就要嫁他，虽然情愿，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听。即元来是曾到家里卖过绫绢的客人，多曾认得他面庞标致的。心里就放得下。”确定自己按照父母的承诺，将嫁之人正是自己曾私下见过的卖丝绸的那个后生，终于放下了心。

3）狐报恩的原因不同。“救了狐狸，娶了媳妇的老光棍”中狐被困在捕兽夹，生命奄奄一息。男主人公及时出现，救了狐狸一命。为报救命之恩，狐给男主人公牵线，解决了他的婚姻大事。中国的“大别狐妖”严格来说并不是狐报恩的故事。中国的文学作品中相当多的部分是狐媚人，“大别狐妖”中的狐就具有这种特质。狐变身为男主人公日思慕想的小姐，与男主人公夜夜幽会。男主人公身体日渐虚弱，终于被同伴看出端倪。同伴出计，男主人公认出“小姐”的真实身份，狐求饶，做为补偿才为男女主人公牵线。

4）外貌描写。韩国的两篇“狐狸毛”故事中对男女主人公的外貌一点没有涉及，只是提及男主人公家境贫寒，无力娶妻。女主人公身份设定为有钱人家的小姐。中国“大别狐妖”中用了大段的笔墨来描写男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的外貌。如《耳谈》中《大别狐妖》开头就说蒋生“而齿尚少 美丰仪”，马氏女“临窗纤姣 光采射人”。《型世言》中对男主人公容貌倒是没有提及，女主人公熊文姬倒是不惜笔墨“年纪已十七岁，且是生得标致：一段盈盈，妖红腻白多妖丽。晚山烟起，两点眉痕细。斜乌云，映得庞儿媚。声儿美，低低悄悄，莺啭花阴里。右调《秋波媚》生得工容双绝。”从皮肤，眉毛，头发，声音几个方面勾勒出一幅绝世佳人图。《二刻》相对于其他作品只描述女主人公的外貌，也没有忽略男主人公蒋生的外貌“年纪二十多岁，生得仪容俊美，眉目动人，同伴里头道是他模样可以选得过驸马，起他混名叫做蒋驸马”。此处借用同伴给蒋生起的“驸马”一别名，强调蒋生外貌非常出众。男主人公如此英俊，女主人公马云容也毫不逊色“纤姣非常，世所罕有”。

如上所述，中韩两国此类故事既有很大的相似性，也都有各自的特点。此类故事在中国版本较多，在韩国文献中未见，只在两个道5搜集了两篇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

3.《型世言》之传入韩国

《型世言》自刊刻之后便遗失，在国内不见原本。直到1992年法国华裔学者陈庆浩在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发现了明刊本《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它是唯一的孤本，且相对于《幻影》和《三拍》最为完整6。《型世言》卷十一 第38回正是“妖术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

《型世言》最早出现在《中国小说绘模本》，为韩国朝鲜时代第22代王正祖之生母完山李氏所作。书中有完山李氏写的序和小序，其中罗列了83种书名和部分小说的插画共128副。韩国的曹喜雄教授最早注意到这点，但他据此认为《型世言》是中国小说的翻译本7。朴在渊教授根据序文撰写年代以及所请画工的身份做出判断8：完山李氏是在1762年撰写的序文，证明了《型世言》很早便传入朝鲜半岛。

《型》传入韩国的时间不仅时期早，还出现了翻译本。乐善斋本《型世言》就是翻译本，共四册。将《型》按照义士、义女、悖行、名将类等分类，部分节选、翻译了《型世言》。虽然乐善斋本《型世言》中没有“妖术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篇目，也充分地證明了《型世言》在韩国的影响。因为没有被翻译为韩文，多少也能说明为什么口头流传的故事只采集了两篇。

4.结论

韩国古典文学中的狐多为奸佞、媚人、害人的恶狐形象出现。笔者在整理韩国狐故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类狐，非但没有作恶害人，反而积极助人。狐为了报答男主人公的救命之恩，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即狐做媒。这类故事虽然仅搜集到两篇，与其他韩国狐故事相比十分有特点。在与中国狐进行比较，发现了此类狐故事的直接来源正是中国的“大别山狐”类型故事。其传播的渠道很可能是《型世言》。《型》在中国遗失了几百年，上世纪九十年代被学者陈庆浩发现，原本正是在韩国奎章阁。乐善斋本《型世言》正是韩文翻译本，虽然其中并没有第38回“妖术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但充分例证了该术在韩国的影响还是很大的。狐改变了男主人公单身贫困的命运，符合了韩国的民众心理。韩国由于历史和地缘的关系，百姓生活困苦且缺乏安全保障。因此不得不将改变自身命运的愿望寄托于外界事物9。因此中国“大别狐妖”故事便很好地符合了韩国民众心理，并被口头传播。

韩国“狐毛”故事属于口头传播的民间故事，中国《耳谈》、《型世言》、《二刻拍案惊奇》所载的“大别狐妖”类故事都是小说话本类文学作品。体裁决定其内容的侧重点和特点不尽相同：韩国的故事情节比较简单，对具体的情节描述不细腻，口语语言特征明显；中国故事故事情节相对发展，一波三折，情节描写细腻，如男女主人公的外貌和心理描写部分。不同的体裁决定了两国故事的差异。

注 释

1.《韩国口碑文学大系》 韩国精神文化院，7-18部， 庆尚北道 礼泉郡，333-336页。

2.《韩国口碑文学大系》韩国精神文化院，8-14部，庆尚南道 ，河东郡，59-61页。

3.为叙述方便，《二刻拍案惊奇》以下简称为《二刻》；《型世言》简称为《型》。

4.村田和弘. 从《大别狐妖》到《二刻拍案惊奇》再到《型世言》看狐妖谭内容的变革与继承[J]. 明清小说研究， 2004年第4期，181页.

5.韩国的行政单位，相当于我国的省。

6.朴在渊. 韩国所见奎章阁藏本《型世言》[J]. 文学遗产， 1993（3）.

7.曹喜雄. 乐善斋本 翻译小说 研究[J]. 国语国文学， 62.63合并号 1973：266页.

8.朴在渊. 韩国所见奎章阁藏本《型世言》[J]. 文学遗产， 1993（3）.

9.宋姣. 韩国民间传说“狐珠”故事中国源流考[J]. 陕西教育（高教，2016（4）. 11页.

本论文受西安外国语大学青年项目资助，项目编号16XWC09。

（作者介绍：宋姣，江苏连云港人，博士，西安外国语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韩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