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花园

2018-11-10 17:34郑骁锋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乾隆皇帝乾隆花园

郑骁锋

这是我第三次进入故宫。

我终于能够对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宫殿群保持了冷静。我的关注点也不再只集中于午门与神武门之间,那些整齐地排列在中轴线上的建筑。我已经知道,能够在阳光底下如此高调展示的,往往都不是事实的真相;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通常都会隐藏在狭窄阴暗的侧面。

就像我此次探访的这座花园。在紫禁城大小七十多座宫殿、九千余间房屋中,它偏处一隅,并不宽敞,使用率也不高。事实上,自从建成那天起,基本上就长年封闭。

然而,我却认为,它才是整座紫禁城等级最高的建筑。

在世界的建筑谱系上,这座近乎隐形的花园,具有远远超出其本身体量的巨大意义。甚至可以说,它在数千年后,呼应了秦始皇的阿房宫。

它们各自承载着制造者的梦想,都不只是单纯的花园或者宫殿。假如历史以物化的象征呈现,那么这两个建筑一为序曲,一为终章,分别占据了整部中国帝制史的首尾。

这座花园,是乾隆皇帝亲自规划设计的,因此也被称为“乾隆花园”。

“乾隆花园”的正式名称是宁寿宫花园。

宁寿宫是紫禁城东北部的一处长方形院落,本是太后养老的所在,平时甚为荒僻。在乾隆皇帝五十九岁生日那天,他却郑重下旨,要大规模扩建这座半冷不冷的宫殿,并修一个集古今造园文化于大成的经典园林。

他是以这种方式,向天下人保证,自己一定会实现诺言。

早在二十五岁继位那年,他就曾向天焚香祷告,希望能够得到眷佑,执政长久,不过他也不敢打破爷爷康熙帝统治天下六十一年的记录,做满六十年皇帝,便将自动退位,传给儿子。

乾隆多次在臣民前提起过这个誓言。毫无疑问,在他的设想中,归政之后,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便将安放在宁寿宫中。

不过,对于这座宫殿,颐养天年之外,乾隆皇帝还有更高的要求。

他真正想建造的不仅是一座宫殿,更是一座属于自己的、空前绝后的丰碑。

乾隆皇帝是历史上自我评价最高的皇帝。

在乾隆眼中,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帝王,合格的只有三个: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但汉文帝不善用人,宋仁宗能力稍逊,真正看得上的,其实只有唐太宗一人。不过乾隆相信,自己的功业,应该已经超过了唐太宗。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自我膨胀。

整个乾隆时代,中国都是世界第一大经济强国。据统计,当时中国的GDP占到全球三分之一,超过了美国在今天世界上的地位。由于经济总量巨大,乾隆朝国家财政储备之雄厚远超历朝历代,就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八年而言,也达到了顶峰:康熙朝库存银最高额是四千九百万两,雍正朝是六千多万两,乾隆三十年起,就超过了这个数字,到五十五年,竟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千万两。

乾隆时期的军事力量也极其强大。自乾隆二十四年统一新疆后,中国疆域北起萨彦岭、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南海诸岛,西起巴尔喀什湖、帕米尔高原,东至库页岛,领土面积达一千四百五十三万平方公里。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乾隆一朝,清廷对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的实际控制力前所未有,乾隆因此以“十全武功”来夸耀执政期间为此进行的十次军事行动。

作为农业国家,人口向来被作为衡量一个时代强盛程度的标杆。清代之前,中国人口多数为数千万,直到南宋绍熙年间才破亿——乾隆六年,全国人口一亿四千三百四十一万;乾隆六十年,这个数字增至两亿九千六百九十六万。

单纯以数据而论,他确实有比肩甚至压过唐太宗的政绩。何况,执政之外,乾隆还相信,无论诗词曲赋、书法绘画,还是骑马射箭、围猎摔跤,在任何领域他都出类拔萃。他甚至向子民宣告,自己已经证得了佛教中罗汉的果位。

当仁不让,乾隆皇帝自称为“千古第一全人”。

宁寿宫花园是一个东西宽不及四十米,南北长却有一百六十米的狭长院落,面积并不大。分为前后串联的四进,垒山植木,并配以各式楼阁二十多座,建筑类型丰富,大小相衬,处处可见匠心。

当然,乾隆并没有片刻忘却这座园子的主题。

“遂初堂”、“倦勤斋”、“符望阁”……建筑物上的题额和楹联、装饰摆设,甚至山石花木的寓意,这座花园,从头到尾都传达着主人对于人生圆满的欣慰。

但当我真正进入时,这座园子给我的最大感觉,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正如乐此不疲的频繁南巡,在这座花园中,乾隆毫不掩饰他对江南元素的喜爱。为了营造江南意境,它的内檐装修采用了大量木雕、玉雕、雕漆、錾铜、珐琅、软硬螺钿、竹黄、竹丝镶嵌、双面绣、髹漆等典型的南方工艺。这些工艺大部分只能在当地制作完成,再运抵北京装配,因此还必须考虑到南北气候差异导致的变形开裂,无疑大大增添了施工的成本与难度。

可以说,这座花园,是乾隆移天缩地,在帝国的心脏亲手构筑起的一个不计成本的江南。

我的压抑,正是来自于此。

这种感觉应该与天气有关。阴冷,使得这座长年封闭的旧宫殿愈发寒气逼人。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那些来自江南的繁复雕琢,令我想起了,就在几百米外的武英殿前,那座字纸炉中的熊熊大火。

炉火不分昼夜,持续燃烧了很多天。每天都有无数图书在烈焰中灰飞烟灭。

在修建宁寿宫花园的同时,乾隆皇帝还进行了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编纂《四库全书》。借着全面整理中华文献之名,他对所有的汉人撰述进行了一次严格审查。所有“抵触本朝”的书籍一律销毁,“違碍字句”也全部删改干净。

据学者统计,乾隆年间,共有约一百三十余起文字狱,仅乾隆四十三年至四十七年五年之间便有近四十起。而每起文字狱,动辄牵涉几十数百人,案主大多以凌迟、斩首、戮尸收场,家属从犯轻则充军流放,重则满门抄斩。而江南人文昌盛,自然犯忌也最多,更是惨不堪言。

一双在红墙内温情脉脉地构筑着江南的手,为何一转身,却掀起了这场以江南、进而整个汉文化为假想敌的血雨腥风呢?

在花园最显眼的地方,我找到了乾隆皇帝的答案。

假山,任何一座花园的灵魂。宁寿宫花园的假山高低错落,颇有几分江南意境。明显可以看出,设计者大量借鉴了苏杭名园的叠石技法。

但穿行其间时,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江南园林的轻灵,反而更多是沉重。

因为我知道这座假山的前世。

根据清宫文献记载,修建宁寿宫的太湖石,是从北海琼华岛北麓的假山上拆来的,而这些石头有一个别名:“艮岳石”。

它们本来是宋徽宗的皇家园林“艮岳”。公元一一二七年,北宋亡国后,艮岳作为战利品被金人拆解,运到中都修了北海的琼华岛。

乾隆皇帝自然也知道琼华岛的来历。虽然无法考证用它们来营造花园是否有意为之,但这些背负着亡国之痛的太湖石,对于任何一位满清皇帝的江南乃至汉文化情结,无疑都是一种当头警醒。

极度敏感的文字狱背后,是满人不可言说的畏惧。

这些将艮岳石搬到北方的金人后代,有足够的理由草木皆兵。满清入关之时,满打满算只有一两千名八旗王公大臣和五六万男丁,而抗清势力却有二三百万,此外上亿的汉人更是个可怕的天文数目。因此,清政府对于汉人,始终心怀忌惮。

清朝官制沿袭元代,满汉分别。如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等中央官职,皆为满汉各一人,看起来很公平,但实权全在满员手里,汉员往往连本部大印也摸不着。核心的议政王大臣会议,组成的更清一色是满洲贵族。

如此防忌汉人,除了悬殊的人口数量之比,满人应该还有任何一个马背民族在中华文化面前都不可避免的自卑。

表面上看,满人汉化得很快。当年康熙皇帝的文化素养便已经超过了历史上大多数帝王,被外国人视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法国耶稣会士白晋甚至称他为中国“儒教的教主”。乾隆皇帝的汉学造诣更是青出于蓝。

但他们学习汉学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进行更有效的“以汉治汉”,他们真正信奉的,只有本族的文化。康熙与雍正皇帝便多次严厉批评族人习染汉风,而相比父祖,乾隆皇帝维护本族传统文化的力度更大。他甚至杀了一个与汉人士大夫诗歌酬唱的镶黄旗大臣,并下严旨:凡我八旗子弟,嗣后“如有与汉人互相唱和、较论同年行辈往来者,一经发觉,决不宽贷”!

这种维护,在花园中同样有所体现。

入关之前,盛京大政殿后的清宁宫,是满人跳萨满、祭祀神灵的地方,每次祭毕,都要召集王公大臣前来一起吃祭肉。定都北京之后,这个场所改成了乾清宫后殿的坤宁宫。而乾隆决定,他归政后,将把坤宁宫所奉的神位,搬到宁寿宫。

这座处处强调江南韵味的宫殿,最核心的地方,供奉的却是白山黑水的神。

不过,我也告诉自己,满汉大防的坚定捍卫者,仅仅是乾隆的一个方面。应该说,他真正的统治对象,并没有民族限定。

作为一个几乎没有悬念的帝国继承人,早在做王子时,乾隆就系统地研习过中国历史上所有著名皇帝的治国方法。他的天资原本就极高,加之从小目睹了父亲与叔父们在争夺皇位中无所不用的各种手段,两相对照,很快就参透了这门终极技术的真谛,一出手便老辣果决。

雍正皇帝壮年暴卒,乾隆登基时只有二十五岁。满朝都是父辈的老臣,然而,三两个回合之后,这批深谙权术的老油条,却纷纷在这位年轻人前败下阵来。

雍正皇帝留给乾隆最重要的辅政人才有两位,鄂尔泰与张廷玉。两位都是雍正最得力的大臣,不过他们却彼此不和,同朝为臣十余年,经常整天不说一句话。由于鄂张二人位高权重,群臣纷纷攀附,各自成党。

即位之初,乾隆皇帝便敏锐地发现了鄂张朋党的问题。然而积习多年,盘根错节,一时间倒也难以下手,再说国事也还需要鄂张二人出力。故而不动声色,继续重用,二人权势甚至看似超过前朝。

而与此同时,乾隆不断提拔年轻人,发展自己的势力。同时,利用鄂张党羽的互相攻击,轮番削弱两党,并不时敲打鄂张本人。很快,鄂尔泰与张廷玉,在这位小自己几十岁的皇帝面前,感到越来越畏惧,腰也弯得越来越低。

鄂尔泰在乾隆十年病逝。他比张廷玉幸运,五年后乾隆皇帝抄了张廷玉的家。

一个统治者的执政理念,在建筑风格上同样也能够体现。

符望阁,整座宁寿宫花园最高,也是体量最大的建筑。外观巍峨壮丽,内里更是暗藏乾坤。以首层为例,百余平米的面积,却被分隔为二十余间相互通联的小屋,外人初次进入阁中,常常会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寻找不到上楼的梯子,因此也被称为“迷楼”。

据说,这种设计灵感,来源于他的百什件。

所谓百什件,又叫万宝箱,是乾隆皇帝专门用来收藏珍玩的木盒子。外表四四方方,内部却箱中套盒,盒中安屉,屉中分格,极其精巧。有学者发现,符望阁的三维剖面图,竟然与百什件的构造有着惊人的相似。

无论百什件还是符望阁,内里虽然森罗万象,外观却方正浑然。这难道就是乾隆耗尽一生所参透的帝王术精髓吗?

符望阁面对的,依然是一座穷形极相的假山。

每一层褶皱,都意味深长,每一孔缝隙,都暗藏玄机。

受影视剧影响,乾隆给很多人留下了重感情的印象。但乾隆朝真实的君臣关系,就像猫与老鼠,绝对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调笑。当时的文坛泰斗,民间津津乐道的纪晓岚,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洒脱,而是伴君如伴虎,可还是被乾隆斥责为“娼妓戏子”,因此得了个“倡优大学士”的外號。

侮辱与折磨大臣,越来越成为乾隆最热衷的游戏。

乾隆十八年,黄河决口,然而河道总督,高贵妃的父亲高斌却治理不力,甚至纵容属员贪污工程款。乾隆震怒,命令将包括高斌在内的一干人犯全部绑上法场,亲眼见到几颗人头落地之后,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头心胆俱裂,吓瘫在地,这时监斩官却松开了他的绳索。原来,这竟是乾隆皇帝特意安排的恶作剧。经此一吓,高斌日夜监督河工,最后活活累死在大堤上。

——整个乾隆朝,是清代诛杀大臣最多的时期。而由于他的洞察与严厉,大臣们谨言慎行,在金銮殿上伏得越来越低。

养心殿,这座结构紧凑的工字型宫殿,康熙时期不过是造办处的一处作坊,不过,从雍正开始,这里成为了皇帝的寝宫。

养心殿并不大,用作书房的西暖阁书房三希堂更是只有四点八平方米。然而,就是在这里,乾隆皇帝牢牢地操纵着整个帝国。

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两三亿的子民,命运全部决定于三希堂里一管细细的朱笔。从秦始皇开始,帝王之术从来没有被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过。

人心柔顺,四海升平。

所有的山林,都匍匐于脚下,亿万臣民,都玩弄于掌心。想成就谁,谁就平步青云,想毁灭谁,谁就万劫不复。乾隆皇帝终于找到了千古一人的感觉。

登上人间顶点的代价是同样得承受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当天下成为一枰再也没有对手的棋局,落寞的棋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仍然将这份情绪,悄悄藏入了宁寿宫花园。

倦勤斋,花园最后一进院落的最后一座建筑。

乾隆皇帝用这个隐约透露出些许疲惫与厌倦的词,收住了整座花园。

倦勤斋面阔九间,面积并不大。最大的特色是屋中有屋。西四间内搭了一个尖顶亭子式的小戏台,上面还有一层阁楼。我注意到,阁楼的空间极为窄小,尤其是楼梯,只能容一个人上下。

倦勤斋,已经是整座花园最隐秘的地方了,它的阁楼,更是密中之密。这样的构造,不由得令我联想起西方童话里那个埋藏国王秘密的树洞。不免猜测,铁腕与冷酷背后,乾隆大概也会有无以言說的无奈与伤感。或者说,这个当时世界上权力最大的男人,内心其实一直有种不安全感,他必须有倦勤斋这样的地方独处,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暂时松弛。

观戏,无疑是乾隆皇帝放松自己最有效的娱乐方式。但让我有些不解的是,在戏台与皇帝的座位之间,还有一个略高于地面的方型平台,在室内不大的空间里,为什么要设置两个戏台?

仔细观察,这个戏台的规格明显高于亭式戏台,而且上场门正面朝向皇帝的宝座。难道这是乾隆皇帝,为了方便自己登台客串的独特设计吗?

乾隆皇帝是懂戏的。根据清宫档案记载,每年腊月底祭灶时,他还会坐在坤宁宫的大炕上亲自打鼓清唱《访贤》。

踩上红毯的瞬间,乾隆皇帝是不是也会有一种人生如戏的幻灭呢?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过是一场演给自己看的戏。彩灯照下,檀板击起,这位古往今来最自负的帝王,心头恍惚,眼底苍凉。

别人是粉墨登场,而在这座紫禁城最隐秘的戏台上,乾隆皇帝却难得地卸下了所有装扮。

除了戏台,倦勤斋最大的特色便是通景画。

通景画在清宫档案中又称作线法画。它以整个墙壁的大幅图画,再加之以与其风格相符的真实陈设,利用视象错觉延伸室内空间,从而达到独特的透视效果。

整座宁寿宫花园,包括倦勤斋在内,共有四幅著名的通景画,刚好组成春夏秋冬四个场景。春天百花盛开,夏天藤萝满挂,秋天纸鸢高飞,冬天梅花飘香。通过通景画,乾隆皇帝用一座花园收纳了四季轮回,以此来象征太平盛世的永无止境和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

而这些花团锦簇的画面中,永远少不了婴戏与仕女。孩童天真可爱,女子美丽温柔。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笑。

儿孙绕膝,天下太平。毫无疑问,这几幅通景画极力表现的,就是中国人所理解的天伦之乐与人生极限。

当然,乾隆皇帝认为,这本该就是自己享受的幸福。他相信,作为一个个体的、避免不了生老病死的人,他已经做到了成功的极致。

只是我更愿意把这几幅色彩明艳的通景画,理解成乾隆给予自己的某种安慰。毕竟刻意显示的,通常都是最缺的。

乾隆最喜欢和历代帝王比较,以证明自己无与伦比的伟大。从比疆域,到比人口,到比政治稳定,比军事成就,甚至比年龄,比在位时间,比儿孙数目,乐此不疲。七十岁那年,还御制了一篇《古稀说》,从秦始皇开始,拿自己和所有帝王全方位对比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才是古往今来最有福气的大皇帝。

但这样一组数据,却令这份福气变得阴郁而可疑:乾隆皇帝先后有四十一名后妃,三十二个先他而死;一生二十七个子女,十岁前夭折便有十二人;长到二十、未满三十而去世的,又有八人,最后只有五人活到其身后。孙辈倒有一百多人,甚至得见第五代玄孙,但由于性格严厉,这些后辈对他,虽然恭恭敬敬,但总是有些战战兢兢,还不如普通人家亲情浓厚。

人来人往,人歌人哭。永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帝国中央,紫禁之巅,颤巍巍端坐的,其实只不过是个孤独的鳏夫。

现在,这出戏已经接近尾声。

虽然身体确实比同龄人强健许多,但乾隆同样逐渐老去。

乾隆极为勤政,执政数十年,几乎每日拂晓即起,卯时,也就是早上六点已经开始等候群臣商政,若有军国大事,更是通宵达旦。六十岁以后,他的精力与记忆都开始跟不上,过了七十更是明显,为此他还曾自嘲说:“昨日之事,今日辄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有时甚至连有没有吃过早饭都想不起来。

他的左耳听力在四十五岁那年就开始下降,六十五岁以后,左眼视力也明显衰退。乾隆皇帝事实上已经丧失了对世界将近一半的感官。对此,他倒也豁达,还在诗中调侃自己,这就是俗话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乾隆越来越难以承受繁重的政务。早年那个严苛的皇帝,随着年龄增加,变得越来越宽容,越来越慈祥。他不再热衷于以吹毛求疵来显示自己的英明,甚至不再想除恶务尽。

他的对手只剩下了时间。就像其他老人,他也越来越喜欢给自己贺寿。除了像享受儿孙满堂的温馨,万国来朝更是令乾隆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骄傲。

但他绝对料想不到,自己的毕生事业,正是在八十三岁那年的生日,悄悄开始瓦解。

国王的老迈,是一个帝国最大的秘密。

出现在马戛尔尼眼前的乾隆皇帝“有着一个身体健壮、精神矍铄的外表。眼睛漆黑,目光锐利,鼻子鹰钩,即使在如此高龄,面色仍相当红润。腰板挺直,头脑的活力也丝毫不逊于他的身体”。无论怎么看,都像只有五六十岁。

在乾隆执政的第五十八年,八月五日,经过九个多月的航行,以给乾隆皇帝贺寿的名义,由乔治·马戛尔尼伯爵率领的英国使团抵达了天津白河口。

这个使团规模之大,在英国历史上属于空前,甚至放眼整个欧洲,也前所未有。成员多达七百多人,包括外交官、学者、医师、画家、音乐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工程师等各个领域的杰出人才。

使团携帶了大批精心挑选的国礼。包括英国人最新的发明,如蒸汽机、织布机和棉纺机;各种最先进的武器枪械;此外还有一些精美的科学仪器,如能够准确地模拟太阳系各星球运动的天体运行仪,标有世界各国的国土首都以及航海路线的地球仪、帕克透镜、气压计等等。共有十九宗近六百件。

这些礼物,除了显示英国引以自豪的科学技术,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讨好乾隆皇帝。

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这位东方权力最大的老人、传奇般主宰了中华大帝国将近六十年的大皇帝,对西方一直有着浓郁的兴趣。

事实上,从康熙开始,紫禁城对西方文化就有了相当深度的了解。

通过西方传教士,康熙皇帝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知道世界上有五大洲,也知道有人环行过整个地球。他下过苦功学习欧洲科学,甚至迷上了欧几里德的几何。而雍正皇帝,则留下了好几幅头戴假发、身穿欧式服装的摩登画像。

乾隆皇帝兴趣广泛,对异域的种种,更是喜爱有加。

在今天的故宫博物院,景运门外的奉先殿内,设有一座钟表馆,长年展出清宫收藏的各式钟表,其中乾隆年间占了最大部分。而这些钟表大部分都来自西洋各国。根据清宫档案记载,乾隆十分喜欢西洋钟表,能分辨出是原装进口还是国内仿冒,经常命令内务府替他采办正宗洋货,甚至公开向广州一带的官员索贡。

除了钟表,乾隆皇帝还对西洋自动玩具极其着迷。尤其是一头由西洋传教士进献、上紧发条能走一百多步的“自行狮子”,令他大为开心。

他甚至一度对西洋音乐情有独钟,命宫里的小太监向传教士学习西洋乐器,还组建过一支包括大小提琴、双簧管、单簧管、吉他在内的西洋管弦乐队。

看着自己亲手挑选的礼物,马戛尔尼对自己的这次出使,充满了信心。

虽然船队被插上了“英吉利贡使”的彩旗,但马戛尔尼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贺寿只是名义,他们漂洋过海万里而来,最终是希望与中国签订一个平等的外交条约,以建立稳定而正式的外交关系,从而推进两国的互利贸易。

然而,乾隆皇帝的反应,却像当头浇下的一桶冰水,令他们无比沮丧。

那批欧洲最先进的军械首先被他放在一边,毕竟过生日舞刀弄枪不太合适。英国人引以为豪的科学仪器,也令他不以为然。那座清晰地展示了太阳系全貌的“天体运行仪”,被看成是八音盒一类的玩具;地理运转架,则只注意到上面的饰纹还不如宫中的精美;帕克透镜、气泵、气压计……英国人竭尽全力演示,乾隆却看得意兴索然,说这些只配给小孩子玩玩。

最后,这位难掩沮丧心情的皇帝,对这批远方的礼物,作了这样的总结:

“其所称奇异之物,只觉视等平常耳。”

马戛尔尼黯然离开了中国。

不过,这趟代价昂贵的出使,英国人并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用自己的亲身见闻,向全世界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中国。

在马嘎尔尼使团访华之前,欧洲在十七至十八世纪出现过“中国崇拜”。几乎所有的入华传教士都在寄回欧洲的书信中说,由开明君主统治下的中国,社会富庶,人民勤劳。欧洲许多思想巨匠因此都对中国文化如痴如醉,伏尔泰甚至在自己的小礼堂中供奉孔子的画像,并向欧洲人宣称:“世界历史始于中国。”

马戛尔尼也是怀着探访一个黄金之国的憧憬而来的。然而,一登上中国的土地,他们就遭遇了触目惊心的贫困。

他们首先注意到,政府派来服侍他们的杂役,大都是忧郁而消瘦的,而且好像永远处在严重的饥饿之中,每次得到残羹剩饭,都会千恩万谢,甚至贪婪地争抢他们泡过的茶叶,心满意足地煮水喝。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饥饿几乎是全体中国百姓的共同状态。使团成员约翰·巴罗这样记录:“不管在舟山还是在溯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没有看到任何人民丰衣足食、农村富饶繁荣的证明……触目所及无非是贫困落后的景象。”

即使北京城,也没有给这些英国人留下太好的印象。巴罗抱怨,这座名声显赫的都城,严重缺少趣味,因为每一条街道都以同样的方式铺就,每一房屋都按同样的式样建造,以至于随便在哪条路上走一走,就足以充分了解整座城市。

唯一令他们感到震撼的,是这个国家的秩序。巴罗写道:“这样多的人口,这样广袤的土地上,俯首帖耳于君主一人的绝对统治下。”他的同伴,副使斯当东则如此感叹:“自进入中国境内以来,在这样大的地面上,一切事物这样整齐划一,在全世界是无与伦比的。”

这些印象,最终在马戛尔尼的日记中形成了一个暗藏杀机的预言:

“清政府好比是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它之所以在过去一百五十年中没有沉没,仅仅是由于一位幸运而能干的指挥官,而她胜过邻船的地方,只在她的体积和外表。但是,一旦一个没有才干的君主走上指挥位置,它将无力应对狂风暴雨。”

英国人敏锐地察觉,乾隆的人生与事业都已经临近尾声。

毋庸置疑,他的统治获得了巨大的辉煌。积六十余年,他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缜密、最完善、最牢固的集权统治,创造了空前稳定的政局,养活了空前庞大的人口。正如他傲视千古的自我定位,将从秦始皇开始的帝王术,发挥到了极致。

但是,在乾隆的时代,三万万中国人,没有一个知道,就在宁寿宫花园竣工的那年,英国的仪器修理工詹姆斯·瓦特制造出了第一台有实用价值的蒸汽机。

也是在同一年,苏格兰人亚当·斯密,出版了《国富论》。这部经济学巨著问世,标志着富国裕民的古典经济体系创立。

还是在同一年,英属北美殖民地大陆会议发表了《独立宣言》,宣布一切人生而平等,人们有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等不可转让的權利,同时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正式成立。

这已经不是秦始皇的时代。

正如马戛尔尼所言,中国这艘老旧的巨舰,全部的依靠只是一个出色的指挥官。而乾隆这位指挥官,最有效的手段,只是从上而下的层层禁锢。但越是有效的禁锢,就越是排斥任何外来的更新与冲击。就像乾隆皇帝对于西方文明的理解:他要的只是娱乐的玩具,而不是严谨的仪器。

他看到的世界,不过就像通景画那样,是欺瞒视觉所营造的幻象。

就在这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美丽幻象中,这场延续两千多年的接力跑到了最后一圈,一部中国帝制史终于达到了顶峰。

而宁寿宫,则因为被设计为承载一个最成功帝王的最后梦想,而在世界建筑之林,拥有了特殊的地位。

宁寿宫花园建成的二十二年之后,太上皇乾隆走完了他八十九岁的人生。

按照西元,那是十八世纪的最后一年。

乾隆是在养心殿去世的。三年前他就依照誓言退了位,但这座预备给太上皇养老的花园始终闲置着。他解释说自己不是不想来,而是大臣们不让他来,嘉庆皇帝不让他来。帝国还离不开他,需要他来把舵。

到死,他也没有放弃过一天权力。

虽然没有入住过,但关于宁寿宫在他身后的性质,乾隆皇帝却专门有过交代:仍然当作太上皇的养老居所,绝不可改变格局另做他用。

只是直到一九一一年溥仪退位,大清再也没有哪位皇帝,有福气当上太上皇。

离开前,我忽然想起,这座花园其实是有范本的。

比如符望阁,在形制上模仿的便是紫禁城西侧、建福宫花园的延春阁。

我将这理解为他对自己青春的纪念——从十七岁成婚,到二十五岁登基,乾隆皇帝都住在建福宫旧址附近的乾西二所。

即位之后,他将自己在那个时代写下的文章编为一本《乐善堂全集》。翻阅这些文章,我发现,年轻的乾隆曾经是一个非常正统的儒家信徒,对政治的理解有着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

当时的乾隆认为,一位完美的君主,应该以仁德治理天下。

延春阁与符望阁之间,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

乾隆皇帝的一辈子,也就走了这几百米。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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