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归人

2018-11-10 17:34衣水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朝晖卫国青青

衣水

尚卫国从公司里逃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他绷了一天的神经,直到坐上这辆的士,才缓缓松弛了;一下午慌乱沁出的汗水,慢慢结晶了盐沫儿,活像是搽抹不均的雪花膏,胡乱地涂在脸上。

“花瓣里。”尚卫国说。

尚卫国坐在副驾上喘息着,双手摸着肚皮,像是抱着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

“花瓣里?哦……”

这个的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尚卫国低头看手机时,瞥见他的肚皮。这鼓起的肚皮,像个超大号的篮球,牢牢卡在方向盘的下方。尚卫国这才惺惺相惜地抬起头,瞅见的是的哥一副大国子脸,脸上长满汗涔涔的肉,肉上长满黑压压的胡茬。

“去花瓣里。”尚卫国提高音量。

“……哪里?”的哥没听清似的。

尚卫国纳闷,他吃惊地望着的哥。

“不知道花瓣里吗?”

“在哪里?”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尚卫国告诉他花瓣里的精确位置,就半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眯着眼,重复一遍锁定地点。

“我二十年的士车龄,”的哥说,“我对郑州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哪一条街道,哪一个社区,都一清二楚,你信不?”

尚卫国心不在焉听他说话,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

“可是,我真不知道花瓣里在哪儿。”的哥说,“我真不知道柳林路在哪儿。”

尚卫国惊愕,他瞪了眼睛,怪怪地瞅着的哥。

“花瓣里,我住二十年了。”

“二十年?呵呵……”

“二十年,”尚卫国说,“你看我满脸皱纹,就知道二十年是多长的时间。我二十岁到郑州,就租居花瓣里附近。我二十二岁,一咬牙就在花瓣里首付一小套住房。我二十四岁结婚,二十六岁生儿子。今天儿子刚满十五岁;今天我二十年分期付款,刚好还清。”

尚卫国带着炫耀,口若悬河,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谁都知道,这年头在郑州有一套像样的住房,尤其是花瓣里,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的哥侧脸瞅着尚卫国。

尚卫国感觉的哥的一张脸陷入了迷惘,另一张脸挤出了羡慕。

“可是,”的哥辩白,“我在郑州,开的士也有二十年,大街小巷,还从来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的哥说话时,再次侧脸瞅着尚卫国,像瞅着一只蛮不讲理的大猩猩。

“我确实不知道花瓣里,”的哥迷茫地说,“也从没听说过有一个高档社区,叫花瓣里。”

尚卫国无话可说,他只好木呆呆地瞅着窗外的夜幕。

“花瓣里真的在花园路和柳林路上?”的哥打破沉寂。

“就在那儿,郑州北区。”

的哥满脸疑惑,仿佛没有睡醒,他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好像这能让他醒过来似的。尚卫国瞅着这个跟自己一样肥硕的家伙,感觉他的神色,就像夜晚海水里漂泊的灯光,让人难以琢磨。

“柳林路在哪儿?我真不知道柳林路在哪儿。”的哥闷声闷气地自问自答。

的哥耸动满脸的肉块,翻动两只眼球,他在使劲儿地摇晃脑袋。

“在哪儿?”

尚卫国汗涔涔地瞅着的哥,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住花瓣里,一大早我就是坐公交上班来的,是63路公交,从柳林路左拐,沿花园路到紫荆山公园,步行穿过公园,就到我的单位——德茂大厦了。”

的哥心急火燎地听尚卫国讲述,用手使劲拍打方向盘,的士“叭叭”的叫喊,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呓语,从噩梦的世界传过来一样。

“德茂大厦,你总知道吧。”

的哥眨眨鼓出来的眼,摇摇肥硕的脑袋。

尚卫国有点愤怒。

“紫荆山,你总该知道吧。”

的哥也愤怒了。

“这儿就是紫荆山公园正门。”

“德茂大厦,就在紫荆山公园后门。”

“不可能,”的哥摇晃一下脑袋,“紫荆山公园后门,是我们的士公司。”

“我刚从单位下班,刚刚穿过紫荆山公园,我可是工作到现在。”尚卫国指着手机上的时间,“你瞅瞅,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有空逗你玩?”

的哥侧脸瞅过来,又转脸瞅的士上的时间。

“哦,”的哥自言自语,“是十一点。”

的哥挠挠肉乎乎的脑袋,仿佛这是一件复杂的案情,让他这个神探一筹莫展。

“往哪儿走?”的哥无奈地问。

“花……瓣……里。”尚卫国结结巴巴。

“在哪儿呢?”的哥疑惑了。

“在哪儿呢?”

尚卫国瞅着的哥,他在脑海里使劲儿搜索,他再也搜索不到花瓣里的精确位置。尚卫国愕然,只好瞥向窗外,碰巧一辆宝马疾驰而过。这让他的心中,突然就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尚卫国指着远去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這是周六早晨,尚卫国设置的闹钟响过三次,但他仍旧迷糊地睡着。韦青青只好推他起床,可尚卫国半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再睡一会儿。”

韦青青抚一下尚卫国暗白的脸,心头像被针尖扎了,嗖的一下疼,她真想让他再睡一会儿,哪怕十分钟也好。可是尚卫国睡前嘱咐她,周六加班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迟到。

“八点了。”八点是尚卫国上班打指纹的时间。

这一声惊雷,炸醒了尚卫国深沉的睡意。

韦青青收拾好早餐,打包一杯牛奶和两个肉包。尚卫国匆忙洗漱完毕,顺手提了早餐,就跑出了家门。

挤上63路公交,尚卫国一只脚悬着,一只脚踩地。一群又一群人挤上来,尚卫国只得死死抓住拉手,痛苦地吊在拉手上,他这才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尚卫国自我励志一番,刚坐下喝一口茶水,他就接到“公司全体员工参加张三追悼会”的通知。张三是一位刚入职不到半年的员工,“这是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年轻人”,尚卫国这么评价张三,是因为张三曾邀请他打过两场球赛。

“张三说死就死了。”

这是每个同事,都相互说了几遍的话。

到“全体员工参加张三的追悼会”,不知不觉张三已经死去两个星期了。这些天里,这些爱打篮球的员工,再也没去打过篮球。

“为什么会惴惴不安呢?”

尚卫国追问自己,也并不想追问出什么,他知道张三的死,只是让大家笼罩了短暂的不安。多少天以后,一群同事蠢蠢欲动,就在张三死去的那个球场上,一位同事用头顶破了另一位同事的嘴巴。

“张三说死就死了。”一个下午,尚卫国不断想到张三死后惨白的脸。

这个下午,尚卫国有一会儿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愣愣地瞅着转动的电扇,他竟然担心电扇会突然掉下来……

“电扇要是突然掉下来,我们某一个就完蛋了。”

还有一会儿,尚卫国恍惚看见张三笑眯眯地朝他走过来,邀他去打一场球赛。尚卫国心里清楚,张三已经死了,就在心里大聲呵斥他走开。张三无奈地走开了,尚卫国竟然看到,就在张三一转身之间,一个篮球“哐”的一声,飞进一个不存在的球筐里了。

“张三死了,”尚卫国下班逃出公司时自言自语,“追悼会也开过了。”

“小尚,”尚卫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吓了一跳,“这么晚?”

尚卫国知道这是方总经理,就停下来搭讪。

“张三死了,”方总经理说,“可惜了。”

“可惜了。”尚卫国附和。

“人死如灯灭,”方总经理感慨,“一切都没有了。”

尚卫国不得不好好思考方总经理的箴言。

“小尚,四十来岁正壮年,好好干!”

方总经理说完,坐进宝马,一踩油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尚卫国看见一辆疾驰而过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前面那辆宝马,可能是方总经理的,也可能不是。宝马有可能开往花瓣里,也有可能不是。但尚卫国认为,无论如何,宝马都是一个回家的方向。

的哥一下来了精神,“嗯”上一声,一踩油门,“唰”的一瞬,就跟了上去。

马路两边是高耸的楼房,在寂静的夜色里疾驰而退,像底片上的鬼影。

宝马在前面奔跑,它血红的尾灯,时隐时现。

“快要看不见了。”尚卫国说。

这个的哥,仿佛跟他心意相通,他一吱声,的哥就猛踩油门,的士就轰隆隆吼着,撅着屁股就追上去了。

“又看见宝马了。”尚卫国说。

尚卫国感觉是自己放松了油门,的士的车速也慢下来了。

“太好玩了,”尚卫国说,“的士追宝马,癞蛤蟆追天鹅。”

“呵呵,”的哥呵呵两声,就像是尚卫国自己呵呵两声。

的哥瞪着眼睛,唯恐前面的宝马,会在他的眼前无端消失似的。尚卫国注视着的哥,他确信的哥追逐的不再是宝马,而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少妇,是少妇在引诱他,也引诱自己。

“哦,那真是一个尤物,追上它。”

“嗯。”

尚卫国仿佛是给自己下了一个指令,的哥猛踩油门,的士再次冲进未知的诱惑里。

“呵呵……”尚卫国听着的哥兴奋的笑声,也没转脸瞅他,只是斜着一只眼,从反光镜里,瞥见的哥的两个眼球,射出幽幽的绿光。

“是狼眼的光芒,”尚卫国嘀咕一句,“我也是一头迷失的狼?”

“我不知道。”尚卫国自言自语。

“不知道什么?”的哥问尚卫国时,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瞅着前方的宝马。

“能追上它吗?”

“能。”

“那就追上它。”

“追上它作甚?”的哥回答,“跟着它,才好玩。”

尚卫国不做声了,他俯身向前,仔细瞅着一条钻进夜幕的马路,怎么看都像一条夜晚出来觅食的巨蟒。

已经看不到什么高大的建筑了。

“这是哪里?”尚卫国有些惶恐。

“谁知道呢?”

的哥心不在焉,他仍旧注视着前方的宝马,他仍旧沉迷在追逐的游戏里。

“去花瓣里,我要回家。”尚卫国一边说,一边看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一点了,”尚卫国着急,“我要回家——花瓣里。”

“不着急,”的哥不以为然,“不收钱,总行了吧。”

“除非你让我开一会儿的士。”尚卫国发难。

的哥放慢速度,一只眼注视前方的宝马,另一只眼瞥了一下尚卫国。

“你行吗?”

“我,当然,行。”

“你真行吗?”的哥不放心,“不要追上它,与它若即若离,我们才不被发现。”

的哥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从座位下摸出个水瓶,咕咕咚咚喝上一阵儿。的哥的视线一直向前方延伸,即使是喝水,他的眼睛也没眨一下。

“你是一只非常优秀的猫。”

“我叫李朝晖,”的哥说,“我是一只夜猫。”

“你是李朝晖,”尚卫国惊叫,“李朝晖,我是尚卫国。”

“你是尚卫国?”的哥惊异,“你真的是尚卫国?”

“如假包换,”尚卫国回答,“瞅瞅,老同学都认不出来了。”

“你真会开车?”

“真会。”

尚卫国坐上驾驶室时,再看那辆宝马,已经杳无踪迹。不过尚卫国执着方向盘,注视前方茫茫的夜,他非但不感到迷茫,反而有一股粗壮的快感,正一下下抽打着他的心。

“唰——”的士箭一般冲进夜幕里。

“太快了……”

“才一百二十码。”

“你这是玩命……”

一百五十码时,尚卫国全身的汗毛,已经像树一样疯长了。

“快停下来,你这是在飞……”

尚卫国这才惊醒,满臉汗涔涔的他,不断地点踩刹车,的士才慢慢停在路边上。

“你这是玩命……”

夜幕一直挂在前方,无论他们行驶多快,它都一直挂在前方。李朝晖开着的士更是飞快,可是相当稳妥,好像只有他才能掌控局面。不大一会儿,那辆诱人的宝马又露出了火红的屁股。

那辆风骚的宝马,显然不是方经理的,也不是去花瓣里的。

跑着跑着,那辆宝马突然就停在路灯的明亮里。

一个五十多岁秃顶的家伙,从车里像球一样滚下来,径直滚到路边,拎出水龙头哗哗地解决问题。这只是尚卫国想象的场景,如果那是他的话,他完全可以一泻千里。可是那个像球儿一样的家伙,他只是抖了一下手臂,抖抖就结束了。

的士“唰”的一声,终于把宝马抛弃在一泡可怜的尿液里,瞬间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

“去哪里?我们去哪里?”

尚卫国跟李朝晖说话,又像是跟自己说话。

李朝晖无精打采地开着的士,漫无目的地向前溜达着。马路两边,不见了明亮的路灯和高耸的房屋,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和浓稠的夜色。不再追赶宝马,两个人都沮丧得不想说话,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的两堆会走的肉。

“去花瓣里——我要回家。”尚卫国突然想到了花瓣里,就大声嚷嚷。

“在哪儿呢?”李朝晖用手背揉大了眼睛。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梦呓似的回答。

“我们这是在哪儿?”李朝晖梦游似的问。

“卫星导航,打开卫星导航。”

李朝晖慌忙打开卫星导航,可是导航器上,只是白花花一大片。这让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李朝晖慌忙把的士停在路边上。

“这是怎么了?”李朝晖啪啪拍着导航,“出毛病了?”

“重启?”尚卫国接话,“是不是死机了?”

李朝晖把导航关掉,重启,尚卫国盯紧了导航。可是屏幕上,仍旧不显示任何地名,也不显示他们所在具体位置。李朝晖伸出一只手,拍一下屏幕,可屏幕仍是白花花一大片。

“不是导航欠揍,”尚卫国自嘲,“是我们欠揍。”

“我们欠揍?”李朝晖迷惑地瞅着尚卫国,睡醒了似的,“我们在哪儿?”

尚卫国不搭理他,只是惶恐地看着窗外。

“我想下车走走,”尚卫国说,“我想抽一根烟。”

“我要憋炸了……”

尚卫国打开车门,翻身下车,可是他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球一样,是从车里滚下来的。尚卫国瞅了一眼李朝晖,发现他不停地抖动着手臂。

“抖抖就结束了。”尚卫国莫名其妙地想到这样一个场景。

尚卫国像一个球泄了气似的,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好像参透了一个不祥的隐喻,自个儿闷声不响地先回到了车里。

李朝晖回来时,尚卫国已经把车里搞得烟雾缭绕了。

尚卫国瞅着呆滞的李朝晖,仿佛是瞅着走神儿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的两张脸上,都带着磨损的边沿,正卷成缥缈的烟圈。

尚卫国在播放他眼球里的全息影像:这是昨晚十点,他给韦青青打电话,他还要加班一个小时,让韦青青和儿子尚小云不要等他。这是昨晚八点,韦青青做好四菜一汤,她给尚卫国打电话。尚卫国很想飞回家,可他还要在公司里处理很多事情。这时候他抬头瞅瞅方总经理,方总经理正喝一杯浓稠的咖啡。

“这还是生活吗?”尚卫国自言自语,“我就是一堆会走的肉。”

这是昨天下午六点,方总经理宣布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各位,请停下手头的活。”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聚拢一块仰望着方总经理。

“各位,好消息是,公司接到一大单生意,下半年大家都有活儿干。”方总经理说完,他自己先鼓掌,员工都兴奋地鼓掌。“坏消息是,大家都要加班干工作。”员工更是兴奋地鼓掌。

尚卫国继续倒看他的全息影像:这是昨天下午,尚卫国不断想到方总经理带领员工参加张三追悼会的场景。

有一会儿,尚卫国甚至觉得张三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再次邀他打一场球赛。

尚卫国满脸汗水,李朝晖瞅着他,感觉他陷入了噩梦,便使劲推他一把。尚卫国猛然惊醒,他从全息影像里回过神来,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他觉得浑身都是冰冷冷的。

“去花瓣里,”尚卫国说,“我要回家。”

“怎么走?”李朝晖好像是在问自己。

“花瓣里。”尚卫国突然来了精神。

“花瓣里?”李朝晖说,“郑州的空中花园,站在最高处的观景台,整个郑州就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李朝晖突然恢复记忆了,眼睛里猛射出欣喜的光芒。

“你记起花瓣里了?”尚卫国眨着眼睛,“那是我们的花瓣里!”

“就是它,就是那个空中花园,”李朝晖说,“可怎么回去?”

“往回开,”尚卫国自信地说,“顺着来时的马路,往回开。”

李朝晖情不自禁地拍了一掌方向盘,的士一声长啸,就把夜晚撕裂了一道口子。黑色的马路突然就像一根黑色的布条,在马达的轰响里摇摇晃晃。

“花瓣里真的是空中花园?”尚卫国问李朝晖,“我一直住那里的,花瓣里不是空中花园,只是普通的六层住宅,它一开始叫花半里,只不过我们每一个人,都想诗意地活着,就改‘花瓣里了。”

尚卫国这么说,李朝晖大感惊讶,他觉得他有必要捍卫花瓣里——他刻骨的家园。

“这怎么可能?” 李朝晖焦虑重重,“花瓣里就是二十年前建造的豪宅,它形状像花瓣,所以叫花瓣里。”

尚卫国不想戳破李朝晖的美梦,可是他不声不响地说出这样一个事实:

“花瓣里第六栋的507户,”尚卫国说,“507户就是我家。”

的士急吼吼沿来时的马路往回跑,跑过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就是黄河,这是导航显示的名字。黄河向南,一会儿就到郑州,一会儿就会到达花瓣里。

李朝晖一边开车,一边设置导航,可是他无论输入的是花瓣里,还是花半里,导航都提醒他,系统里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地方。

“导航坏掉了。”李朝晖恼火至极。

尚卫国不说话,他左手在脑袋上抓抓、挠挠,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老尚,”李朝晖问,“往哪儿走?”

“一直往回开。”

李朝晖开着的士,再次冲进合拢的夜色,仿佛冲进夜晚的一个无边无尽的胃。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汇处,”尚卫国说,“我家就在那儿。”

“花瓣里不在那儿,”李朝晖反驳,“在龙子湖区。”

李朝晖这一反驳,尚卫国仿佛也确定不了,他居住二十年的花瓣里,到底是不是在那儿。

“先走吧,”尚卫国无奈地说,“管它花瓣里在哪儿。”

“你不相信我,”李朝晖说,“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事实。”

“一个事实?”尚卫国呵呵冷笑。

李朝晖摇晃一圈脑袋,一本正经讲述他的亲身经历。尚卫国却认为,这是李朝晖编纂的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我二十岁时,根本买不起花瓣里哪怕小户型住房。你肯定知道,二十年前,在花瓣里,有一套自己的住房,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可是我买不起,一个刚进城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买起一套豪宅?你知道,我爱着的那个女人——韦青青,她竟然跟着另一个男人,住进花瓣里了。”

李朝晖挚爱的女人,竟然也叫韦青青。尚卫国糊涂了,韦青青可是他的媳妇。李朝晖的女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媳妇呢?难道是同名同姓的女人?尚卫国这样安慰自己。

李朝晖在讲述那个久远的故事时,尚卫国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肥胖的身躯,鼓起的肚皮,硕大的脑袋,大蛤蟆嘴一个,小眼睛两颗。尚卫国怎么看李朝晖,就怎么像他尚卫国。

“男人长着长着,都会长成大致一样的轮廓。”尚卫国这样想,心里就踏实一些。

“现在,我爱的女人已经嫁人二十多年,”李朝晖讲述,“我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也快二十年了,我们也买了住房。可是二十年里,花瓣里仍舊吞噬我的心。一个叫韦青青的女人,偶尔还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好像花瓣里就是我的家一样。”

“祝贺。”尚卫国插话。

“这是第一个结果,”李朝晖诡异地说,“你肯定想不到第二个结果。”

尚卫国没有吱声,他满脸嘲讽。

“我没在花瓣里买房,”李朝晖解释,“我只是积攒足够买花瓣里住房的钱。你说,我能跟韦青青,住在一个地儿吗?”

“你没买花瓣里的住房。”尚卫国插话,“你现在是有钱人了。”

“这不是第二个结果。”李朝晖冷笑。

“是什么?”

“你猜?”

“爱说不说。”尚卫国漠不关心地回答。

“好吧,”李朝晖讪讪地讲述,“二十年前,我被抛弃,我发誓,等我攒够钱,我要爬到花瓣里顶楼上,站到楼顶向着芸芸众生撒一泡尿。我要告诉世人,是我抛弃了花瓣里。”

尚卫国两张大脸上,鄙夷的微笑,缓缓铺展开来。

“你不要嘲笑我。”李朝晖继续讲述,“那个夜晚,我患精神病了,我不愿意坐电梯,而是爬楼梯。你看看,我们这身板,爬楼梯那不就是活受罪?可是我一定要爬上去,爬到顶楼,爬到四十九楼观景台,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尚卫国摇晃一圈脑袋。

“说实话吧,”李朝晖继续讲述,“那个夜晚就是昨天夜晚,不,是前天夜晚。现在是凌晨三点,现在是新的一天了。是前天凌晨一点,我爬一个半小时,才爬上花瓣里顶楼观景台。我终于站在我梦寐以求的空中花园,我终于站在韦青青的头顶上了。”

“你终于实现了梦想。”尚卫国冷笑。

“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李朝晖接着讲,“我撒下一泡憋了二十年的尿,你想想吧,一条白色的尿液从四十九楼上凌空飞下,谁会想到我一辈子都是一个平庸的家伙?可是我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我也没有快乐,”尚卫国蔑视地说,“我也站在花瓣里的楼顶上,我家那栋楼的楼顶上,仰天撒过一泡尿,不过那是站在六楼,没有你那么壮观罢了。”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李朝晖瞪着尚卫国,“花瓣里就在龙子湖区。”

“也许在龙子湖区,”尚卫国闭着眼睛,想把黑夜从他的脑海里都掏出来扔掉。他说,“我脑海一片混沌,混沌里全是令人迷乱的黑夜。”

尚卫国一直闭着眼睛,可他的脑海已经是一盆浆糊了。李朝晖心不在焉地开着车,偶尔瞅一眼身边的家伙,也不再说花瓣里,花瓣里都藏在他们各自的心底了。

“花瓣里是在花园路和柳林路交汇处,还是在龙子湖区?”

李朝晖嘀咕着,他看见马路两边,是高耸的楼群覆压下来,他感觉自己被挤压在了沉重的黑暗里。不过,眼前的一切都不再陌生,李朝晖兴奋的是,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场景里。

李朝晖嘎吱一声停下的士,摇下左窗,深深吸一口潮湿的夜色。

“我回来了。”李朝晖大喊一声。

这声音带着焦灼,也带着喜悦,仿佛是奔突而来的闷雷,缓缓滚动在浓稠的夜空。

“这是什么鬼地方?”尚卫国问。

“好像是一个公园。”李朝晖欢快地回答。

尚卫国围绕着的士转上一圈儿,使劲儿蹦了一下。呵呵,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直挺挺地插入云霄。尚卫国仰望时,它们又都消失在天空的雾霾里。

“德茂大厦,”尚卫国惊讶地重复,“这是德茂大厦。”

“这是德茂大厦?”李朝晖惊愕地瞥一眼尚卫国,再瞥一眼德茂大厦。

“我们怎么会在紫荆山?”尚卫国百思不得其解。

李朝晖不确定眼前这栋大楼就是德茂大厦,他钻进的士,打开卫星导航。奇怪,卫星导航已经正常工作,导航定位紫荆山旁边的这栋大楼,就是德茂大厦。紫荆山公园附近,真还有一个德茂大厦?李朝晖惊呼,这德茂大厦的位置上,应是我们的士公司才对啊。

“这真是德茂大厦,”尚卫国手舞足蹈,“我没说谎吧。”

李朝晖朝着德茂大厦瞅上一阵,那确实是一栋大楼,而不是一个一百亩大小的平地,他们的的士公司,确实不在那儿。

“的士公司呢?”李朝晖惶恐起来。

“你不信?我们就过去看个明白。”

“那真是德茂大楼?”李朝晖瞅着尚卫国。

“难道那是海市蜃楼?”

李朝晖把车开到德茂大厦,尚卫国跳下车,直奔大楼门前的水泥柱,用手狠狠拍打,水泥柱发出“啪啪”的声音。尚卫国这才回过头来,向李朝晖呵呵直乐。

“这是真大楼,”尚卫国大喊,“你过来摸一摸?”

李朝晖坐在的士上,惶恐地拍打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利的叫喊。已经凌晨三点,李朝晖在心烦意乱的惶恐里,终于感到饥肠辘辘。

“我饿了,”李朝晖冲着尚卫国喊,“老尚,请我吃顿夜宵。”

“你相信了吧,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尚卫国跑回来,得意洋洋地瞅着李朝晖。

“这是你的德茂大厦,”李朝晖哭丧着脸,“我们的士公司在哪里,怎么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一座德茂大厦?”

“有没有搞错?”尚卫国认为李朝晖在胡言乱语,“我在德茂大厦工作二十年,怎么能说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一家的士公司,郑州的的士公司都在郊区呢。”

“你确定这是紫荆山?”

“千真万确。”

“可是紫荆山,没这么多高楼吧。”

尚卫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才不管紫荆山有没有一家的士公司呢。

“向右拐,那是酒吧一条街,”尚卫国说,“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

李朝晖把车停在路口。

“我们不是在追赶方总经理的宝马吗?”尚卫国问。

“宝马,一辆让人着迷的宝马。” 李朝晖回忆。

“宝马呢?”尚卫国问。

“一想到宝马我就头疼,”李朝暉咬牙切齿,“我只想喝一罐啤酒,还想吃五串羊肉。”

“我只想回家。”尚卫国接话。

尚卫国突然想给韦青青打一个电话,尽管是凌晨三点,尽管他迟疑半晌,他还是打通了家里的固定电话。

“喂,”一个睡梦中的声音,“哪位?”

韦青青显然没看来电显示,尚卫国这么想,就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尚卫国明知故问,“你和小云都睡了?”

“你给我滚蛋,”韦青青的吼声从话筒里传来,“这么晚还骚扰我们娘俩,你什么居心?”

话筒里传出韦青青的愤怒之声,一向温柔贤惠的媳妇——韦青青——这是怎么了?竟然骂人,竟然怒不可遏,韦青青——她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怎么了?”尚卫国惊慌,“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韦青青冷笑,“你我已离婚两年,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离婚?”尚卫国一阵惊讶,“你说咱们离婚了?这怎么可能,早上我们才吻别。”

“什么意思?”韦青青恶狠狠地说,“还骗我不成?”

尚卫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支支吾吾。大雾里,一盏LED招牌灯,仍旧血红地闪烁着,好像尚卫国的想象里,韦青青的两只充满愤怒的血红的眼睛。

“我,我……”尚卫国结结巴巴,“儿子怎么样?”

“什么?狗吃你良心了,”韦青青吼叫起来,“你就是个混球,怪不得闺女不搭理你。”

韦青青把话筒狠狠地拍在座机上。

尚卫国愣愣地站着,就像一个白痴一样,毫无意义地站着。

“别耍赖,”李朝晖说,“前面就有一个酒吧,正营业着了。”

尚卫国瞅着LED灯红艳艳地闪烁着,仿佛是一阵辛酸顷刻淹没了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胡乱游荡的孤魂野鬼。“我真不是人了吗?”尚卫国问自己时,他早瞅见酒吧门前蜷缩的守门人,正张着嘴巴,打着惬意的呼噜。

“这后半夜的酒吧,难道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尚卫国狠掐了几下胳膊,竟然还有剧烈的疼痛,连续传来。尚卫国这才相信,他确实不在地狱,他这才全身踏实了。

“跟韦青青怎么就离婚了?我明明有一个儿子,叫尚小云,她怎么说尚小云是一个姑娘?”

李朝晖拍打铁门,守门人半睁开眼,嘴里咕噜过一声,侧头又睡了去。

“迷路的鬼。”守门人说话含混不清,可是尚卫国还是听清了。

“迷路的鬼。”尚卫国一边跟着李朝晖往酒吧里走去,一边自言自语。

两脚踏进酒吧时,尚卫国仿佛是一不小心闯进了马戏团。这是凌晨三点,可这个酒吧里,音乐咕咕咚咚仍旧响着。一群人,还有一群奇异的动物,仍旧精力充沛地蹦着跳着。尚卫国被吓傻了一样,他大张着嘴巴喘粗气。后来他觉得,就是那一刻,他的脑海就像一只被狗舔干净的碗。

“怎么了?”李朝晖推他一把,“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什么?”尚卫国惊讶,“你看,一头穿衣服的猪。”

“不要胡说,”李朝晖伸手堵了他的嘴巴,“它是另一种类的高等生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高等生物,”尚卫国说,“你确定吗?”

尚卫国这么说时,两只穿着衣服的山羊从他身边走过去。

“您好,”一只山羊友好地向他问候,“欢迎来到‘夜半酒吧。”

尚卫国知道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无限可能,可是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

“您好,”尚卫国瞅着和善的“山羊”频频点头示意。

“我终于回来了,”李朝晖说,“这才是我熟悉的夜生活。”

李朝晖一挥手,一个虎模样的女招待,妖娆地走过来。

“一罐啤酒,五个肉串。”李朝晖说,“你吃什么?”

“五个肉串。”

“不喝一罐啤酒?”李朝晖问。

“你喝啤酒,我就不再喝,我们不酒驾。”

尚卫国奇怪地瞅着“夜半酒吧”里的各类生物,走到结账台前,掏出一叠人民币,却被一个穿衣服的狐狸拒绝了。

“这个世界,”李朝晖说,“只要金币。”

“哦,金币,”尚卫国不解地问,“这不是我的世界?”

“看来得我请你了,”李朝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枚金币,“今天挣的,就这么几个。”

“我们就是一个人,”走出酒吧时,尚卫国说,“我们回家吧。”

“去哪里?”李朝晖问。

“花瓣里,”尚卫国毫不迟疑地回答,“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花瓣里?”李朝晖困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现在耐心很足。

李朝晖却是一动不动,他一只手摸索着方向盘,一只手摸索着自己的脑袋。

“怎么了?”

“哦,”李朝晖瞅着导航,“我导不出来花瓣里。”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怎么走?”李朝晖问。

尚卫国瞅着李朝晖,好像他也不知道花瓣里在哪里了。尚卫国无聊地瞥向窗外,碰巧一辆宝马疾驰而过,这让他的心中突然就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尚卫国指着远去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李朝晖一踩油门,的士“唰”的一声,沿着花园路疾驰而去。尚卫国瞅着全神贯注开车的李朝晖,他一脸胖乎乎的肉,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尚卫国感觉,马路两侧疾驰而退的楼群,竟是一阵疲劳簇拥袭来,让他喘不过气。

李朝晖开着车,正全力追赶前面的宝马。

“你有情人吗?”尚卫国突然问李朝晖,“我听说很多开的士的,都有情人。”

“谁没有一两个情人?”李朝晖说着,呵呵笑上几声。

“哦,”尚卫国若无其事地回答,“告诉我一个名字?”

“一个叫裘冬梅,”李朝晖不无得意地说,“另一个叫程雪。”

尚卫国更是惊骇,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李朝晖的情人,跟自己情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尚卫国掏出手机,他不敢打媳妇——韦青青的电话,现在他想打给他的情人——裘冬梅。电话打通后,是裘冬梅,可是尚卫国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瞅着李朝晖。

“老公,”裘冬梅关切地问,“怎么还不回来?你不回来,尚小云就不去睡觉。”

尚卫国听裘冬梅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经是乱糟糟一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跟裘冬梅是一家,裘冬梅是他儿子尚小云的妈!

“十一点了,”裘冬梅说,“还要加班吗?”

尚卫国听着裘冬梅说话,瞅一眼时间,果然是十一点。尚卫国彻底混乱,他呆呆地瞅着手机,感觉脊背一阵阵发凉。

“怎么了?”李朝晖问。

“十一点。”

“十一点怎么了?”

“十分钟就到家了。”

李朝晖开着车,急吼吼沿花园路绝尘而去。

尚卫国好像明白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躺进座椅里拨弄手机,翻到程雪的号码。这是李朝晖的情人,不,如果自己就是李朝晖的话,程雪也是他的情人。那么,如果现在是十一点,这程雪正做什么呢?尚卫国这么想,就拨通她的电话。

“喂,您好,”是程雪的声音,“这里是花瓣里售楼部,我是售楼部经理程雪,欢迎您来电咨询,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我叫尚卫国,”尚卫国并不咨询房屋,“我一直住在花瓣里,你告诉我,程雪,咱们能不能结婚?”

“精神病啊,”程雪挂掉手机,跟另一个售楼经理嬉骂的半句话,瞬间就在尚卫国的耳朵里,炸响了:“一个精神病,想豪宅都想疯了。”

“花瓣里确实是豪宅,”尚卫国成为程雪的笑柄,但他搞清了花瓣里的档次,“难道真是我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李朝晖嘲笑他,“你瞅瞅马路两边花瓣里的广告牌。”

李朝暉说着话,把车速降下来。花园路上,一个个花瓣里打出的广告,像一个个迎面飞过来的巴掌,硬生生地打在每一个穷鬼的脸上。呵呵,难道花瓣里还没销售?尚卫国一时惶恐,他只好拨通广告上的服务电话,询问个究竟。

“您好,”尚卫国说,“花瓣里怎么走?”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服务员口齿清晰。

“我现在怎么去那里?”尚卫国急问。

“它正拆迁,”服务员大声说,“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拆迁?”尚卫国惊异,“花瓣里……这个社区……我住二十年了。”

“花瓣里还在规划,准备建成一个现代化社区。现在,花瓣里只是一个名字。你说你在花瓣里住二十年了,那不可能。要再过两年,花瓣里社区才能建成豪宅,你怎么住二十年了?你是逗我玩吧。”

服务员耐心给尚卫国讲解,尚卫国却迁怒于她。

“我没事儿逗你玩?你不是开玩笑吧,早晨我从花瓣里出来,坐63路公交上班。怎么一天下来,花瓣里就不存在了?我的花瓣里,说没就没了,你说我逗你玩?我可要投诉你,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会找到……”

尚卫国还没发完火,服务员就撂下座机电话,她竟然还甩给尚卫国一句跟程雪嘲笑他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精神病,想豪宅都想疯了。”

“是啊,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有问题了。”尚卫国苦笑一声,滑稽地瞅着李朝晖。

李朝晖不搭理他,只是聚精会神地开车,追赶尾灯血红的宝马。

“花瓣里,花瓣里,”尚卫国无聊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不着急,不着急,”李朝晖半晌才插上句话,“追赶宝马,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尚卫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劳累猛然袭上心头。靠在座椅里,他再次瞅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他想趁着自己还没彻底混乱,想给韦青青打一个电话。

“你知道花瓣里在哪儿吗?”尚卫国急切地问,“韦青青,你快告诉我?”

“老公,你去花瓣里干什么?”是韦青青的声音,“我们购买的住房还没建呢,再有两年才能交房,你急什么,快十二点了……”

这是韦青青的嗔怪。

尚卫国吓了一跳,慌忙应答,却急急挂断电话。

“快点回来,”韦青青最后一句话传入他的耳朵,“你最爱吃的四菜一汤,都做好了。”

“这是什么情况?”尚卫国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你是回不去了,”李朝晖讥笑他,“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李朝晖,”尚卫国疑惑地问,“你怎么叫李朝晖?”

“我叫尚卫国。”李朝晖说。

“你叫尚卫国,”尚卫国惊骇,“那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李朝晖说,“我看你像——李朝晖。”

“我才叫尚衛国,”尚卫国恼火地说,“咱俩不是一个人。”

李朝晖瞅着尚卫国,陷入午夜迷离的沉寂里。

“咱俩一个熊样,”李朝晖说,“就是一个人。”

“都活得像一条狗,”尚卫国说,“追赶宝马,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不是一条狗,”李朝晖自我嘲笑,“我看像是两坨屎,不是两坨屎,我们是一个人,我们是不同纬度的同一个人,我们在不同世界里却都是同一坨屎。”

一坨屎。

尚卫国感觉李朝晖就是尚卫国。

一坨屎。

尚卫国感到自己是一坨屎。

“尚卫国,”尚卫国看着李朝晖说,“我不想追赶宝马了,我只想回家睡觉。”

“可是花瓣里在哪儿?”李朝晖问。

尚卫国摇摇头,李朝晖也做了这个动作。

“前方可能是驻马店,”尚卫国突然说,“那可是我们的故乡。”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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