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2018-11-10 17:34陈宏伟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区长书记工作

陈宏伟

每次遇到心急火燎的忙乱之事,郁洋都会暗告自己多几分从容和淡定,只要按捺住焦虑不安的情绪,相信一切都可以掌控。陪客人用完午餐,办公室里还有一堆文件待处理,他却选择在酒店房间跟客人一样休息。笔记本上有全区方方面面的数字,他翻开默记了一遍,确保烂熟于心,能对答如流。下午检查组要听区领导的工作汇报,他担心领导突然向他发问。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表明,工作干得好不好,情况吃得准不准,就看数字记得牢不牢。想想看,如果在会议上面对领导的提问时,能说出一连串数字,甚至包括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必然艳惊四座!

默记的时候,郁洋大脑就有点迷蒙,慢慢两眼睁不开了,顺势躺倒入睡。床头柜的手机响了起来,郁洋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片刻的犹豫,然后接听。

“你想干什么?!”那边厉声问道。

“唔……”

“我问你在搞什么明堂?”那边继续质问。

“我没干什么,在午睡……”

“你真胆大包天!”

郁洋心里一激灵,坐起来稳稳神,確认自己是在现实而非梦境之中,镇定地问:“您是哪位?”

“胡建华!”

郁洋有点哭笑不得,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听他那口气和态度,非一般人物,这年头,还是小心为妙,不管他是哪路神仙,都不敢造次的,于是谨慎地问:“请问,您是哪个胡建华?”

“唉哟,郁主任,装什么装!”

郁洋惊愕不已,对方能直接喊出他的职务,这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像破译密码似的寻找这个叫胡建华的名字,一无所获。当他一眼瞅见了床头柜上的那张上午刚印发的通讯录,脑子瞬间“嗡”地炸开了。他翻开通讯录,果然,位列第一行的,是本次检查组组长的名字“胡建华”。中午吃饭时一直喊他胡组长,倒忽略了他的本名。

郁洋禁不住声音都有点颤抖:“噢,胡组长,原来是您……我中午睡觉睡糊涂了,头脑发昏,请领导原谅……”

“你是不是在窃取我的资料?想偷看我的检查路线图?”胡组长嗓门很高,直言不讳。

郁洋刚清醒的脑子又陷入迷茫,窃取资料?不知道胡组长为何拿这样一个屎盆子往他头上扣。依照他平日的秉性,说不定早发怒了。胡组长一开始说话的语气都对他缺乏尊重,像是故意刺激他的神经,看他的狼狈相。

“我哪有啊,领导,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哼,好像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的!我的公文包哪里去了?下车的时候,我专门向你交代,将我们一行的公文包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胡组长似乎比他还无辜,比他还愤怒。

郁洋心里一紧,他一只手穿着衬衣,脚底下慌乱地蹬上皮鞋,然后拉开房门,在走廊尽头的套间门口,胡组长正一手叉腰,气呼呼地对着手机嚷嚷。

郁洋跑步过去,问:“胡组长,您的公文包真不见了?”说完又意识到问得有点多余。因为胡组长双手一摊,房门大开,像是无声地回答。他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郁洋的脸,充满一种不容辩驳的置疑。

“我这就去查……”郁洋只朝房间里瞥了一眼,转身就走,刚迈出几步,他又停下了,觉得自己不能离开现场,他拿出手机拨打酒店副总张涵的电话。

这家花园酒店在区政府斜对面,是全区重要公务接待的定点单位。上午郁洋按照胡组长的意见,安排张涵将检查组一行的公文包分别放入他们的房间,没想到现在竟然出现这样的岔子。胡组长在走廊上的喧哗,已经惊动了一些入住的客人,有的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热闹。

郁洋将胡组长公文包丢失的情况向张涵说了一遍,问她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不料张涵在电话那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笑罢才说:“郁主任,我按照您的吩咐,想将他们的公文包一一送到房间里去,但他们检查组随行的孙秘书不同意,不让服务生碰他们的公文包,是孙秘书自己拿到房间的。”

郁洋挂了电话,刚想跟胡组长解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手托着一只棕色公文包送给胡组长。

郁洋认出是孙秘书,中午吃饭时他俩邻座。

孙秘书说:“公文包一齐都拿到我房间里了,刚才午餐之后才分给大家,怕打扰您休息,您的包就放在我那儿……”

胡组长似乎并不以为然,说:“我要查看酒店的监控,看你们到底有没有偷看我的包!”

郁洋终于无法压抑心里的怒火,气得浑身战栗,他清清楚楚地说:“胡组长,您可以查监控,如果查到我偷看了您的包,可以对我就地免职。”

胡组长的眉稍挑了几挑,用审贼似的目光看了郁洋几眼,像是处于将要爆发前的寂静。然而,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后,他反倒平复下来,用手指了指郁洋,怪笑着说:“你就算看我的包也没用,明天早上出发之前,我才会临时抽签公布检查点。”说完从孙秘书手里接过公文包,转身走回房间,“嘭”地一声关上门。

孙秘书冲郁洋笑了笑,表情里含着一种抱歉的意味。

“他以为我很卑鄙。”郁洋故意用了“卑鄙”这个词,而且加重语气。

郁洋的手机收到一条推送消息,市气象台发布的大雨红色预警。台风“苗柏”已从东部沿海登陆,今晚至明天将给全市带来大范围降水,局部降雨量或达到一百五十毫米,最大风力八级。应对台风袭击的主要责任单位是市政、交通、电力等部门,与郁洋的工作关系不大。但他预感到这次不同,检查组抵达的关键时间节点,台风也跟着来添乱,像是预示着一种怪异、不祥的征兆,让人难以琢磨,又隐隐不安。

一走进会议室,郁洋就发现政府办的徐主任正在重新调整座签,汇报席正中间区长王旭光的座签换成了主管扶贫工作的副书记郭宇。郁洋立刻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迟钝,如果王区长参加下午的汇报会,理应由区政府办负责,所有的细节安排他都不用操心。但是换成他的主管领导郭书记,自己就应该一马当先地搞好服务。

“王区长的日程有变化?”郁洋迟疑地问。

徐主任微微一笑,说:“台风来了,今晚有大暴雨,隐山水库一期移民还有三十八户没有搬出库区,王区长赶去现场督战,这里由郭书记代他汇报。”

郁洋心里一沉,隐山水库移民尚未搬迁的三十八户里面,就有他单位负责联系包保的一户,户主名叫马忠良,是个独身汉,其住宅、耕地、林地赔偿款全部到位,安置区的新房钥匙已经交给他,可他仍然死守在老房子里不愿意搬离。原因是村子里有一座几百年历史的蛇王庙,前些年倒塌以后,他出钱重新翻建,在半山坡盖了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砖瓦房,供奉着原先那尊面目含混、来历不明的木雕神像。庙很简陋,连门都没有装,留个门洞,全天候敞开。据说庙基下压着许多蛇骨,能保佑村民上山时免遭蛇咬。马忠良要求对蛇王庙给予赔偿,不然他誓与蛇王庙共葬水底。但其他村民有不同意见,认为蛇王庙是村集体“公共财产”,赔偿款应由村民均分。郁洋数次去库区找马忠良做工作,送烟送酒,说服他尽早搬迁。郁洋说:“现在水库大坝已经合龙,预计今年汛期水位将达到八十五米高程,那时你的家必然被淹没。”“别拿水位上升来吓唬我,什么水位多少米,我不懂那些。”马忠良恨恨地说,“反正不赔偿决不可能,我不相信政府能眼看着我被水淹死,关键时刻肯定得开闸门放水。”“很多移民都有这样的误解。”郁洋耐心跟他解释说,“八十五米高程是死水位,也就是水库大坝建成以后的最低拦水位,水库一旦蓄水,就算闸门大开,八十五米高程以下的水根本无法排放。除非政府为了不淹没你的家,将耗资二十九亿元修建好的大坝重新炸掉。”马忠良瞪着眼睛说:“我可没那样说,别人家垒个猪圈,钻个水井,挖个粪坑,菜园里搭个棚子,都可以赔钱,我盖了一座蛇王庙,反倒不赔,你摸着良心说,有这个理吗?”郁洋掏出移民安置手册,指着赔偿目录说:“人家这些都在省移民局制定的赔偿明细里面,但蛇王庙是个例外,移民局没有这项预算,庙宇不属于个人资产。况且,就算最后用村组的统筹资金解决,也要集体协商嘛!”马忠良“呸”地啐了一口:“露馅了吧,我就知道你们跟村干部是一伙的!”几次谈话均不欢而散,郁洋带去的烟酒也被马忠良挡在门外。

郁洋略一思忖,觉得王区长不参加下午的汇报会,在台风来临前的关键时刻奔赴库区,显然体现了更高明的政治智慧。“郭书记汇报吗?他的讲话稿……”郁洋疑惑地问。

“不是郭书记汇报。”徐主任语气很轻,却透出纠正郁洋口误的意味,“是郭书记代王区长汇报,自然还用王区长的讲稿。”

郁洋感到有点没趣,徐主任说话滴水不漏,可能只是职业使然,并无他意,他听上去却有点刺耳。在机关,就像身处一个永恒的幽暗未明的世界,任何时候都会带给人一种未曾感受的新感觉。况且,不在于徐主任怎么说,关键是检查组的人会怎么想。上午确定会议议程时还说王区长汇报,现在突然变卦,难保检查组的人不会有想法。

郁洋走出会议室,给单位的副手陈涛打电话:“你现在放下手里的事儿,立即开车赶到库区,找指挥部的袁主任,向他汇报马忠良的情况,让他与村支书赵银谋一道给马忠良做工作。今晚有暴雨,要确保马忠良的生命安全。”

陈涛问:“为啥这么急?我马上就到会场了!”

郁洋压低声音说:“会场你别来了,王区长已经去了库区,估计要在指挥部开现场办公会,解决还未搬迁的三十八户移民问题。你要在王区长面前露脸,让他知道我们作为包保单位正在一线加紧做工作,丝毫没有马虎松懈!”

“噢,问题是王区长既然在库区指挥部,袁主任肯定顾不上去协调马忠良的事情啊!”陈涛说。

郁洋想了想说:“实在不行你先给马忠良咬个牙印,答应给他赔偿就是了,前提是尽快撤离库区,赔偿的事情以后再说。”

“明白了。”陈涛挂了电话。

汇报会下午三点开始,检查组胡组长一行六人坐在会议室左侧,右侧是郭书记领衔的汇报席。胡组长看样子刚洗了个澡,头发还有点湿,但脸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不怒自威。郁洋坐在右侧最外边靠门的位置。他注意到胡组长的眼神扫过自己时,有一种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但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已将中午的不愉快全然忘记。郁洋干脆装着更加坦然,暗告自己稳定心神。

区委书记苏为民正在省里开会,而且他是副市长的换届提名人选,区长王旭光去了库区。隐山党政主要领导都不在会场,使理应严肃的会议气氛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轻松。会议由郭书记主持,他对胡组长一行来隐山检查指导工作表示欢迎,首先请胡组长作指示。

“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是听取隐山区的扶贫工作汇报。”胡组长开门见山地说,“扶贫工作是我们当前的核心工作、中心工作,其重大意义我不想在这里重复。我只提醒大家注意两点:一是扶贫工作的现实局面。建国以来,我们从没有因为本职工作没有干好,对干部进行免职处理。但这次扶贫工作例外,全省已经因为扶贫不力,撤免了十八名处级、副处级干部。这次扶贫检查,省里有明确安排,要求每个地级市对排名后三位的县区行政一把手进行约谈。二是扶贫工作的考核办法。我们以往考核一项工作,主要看绝大多数怎样,看好的方面,比如说完成百分之九十是很好,完成百分之九十五是优秀。但扶贫工作不同,不论是我们的专项检查,还是以后的第三方评估,都不看好的方面,而看差的方面,比如说不合格率是多少?差错率是多少?这两点请大家要有心理准备。现在请郭书记介绍隐山区的扶贫工作情况。”

话虽不多,却句句掷地有声,仿佛身后背着尚方宝剑,令人不寒而栗,会议室轻松的气氛荡然無存。郁洋觉得眼皮不停地跳动,像是神经痉挛,他用手指揉了揉,眼镜片不知何时变得油腻不堪,眼前一片混沌。他心里觉得胡组长简短的几句话,强调了扶贫工作是核心工作、中心工作,显然还是流露出对苏书记和王区长没有参会的不满情绪。

郭书记汇报的声音深沉压抑,透出一种紧张,一种像要分辨什么似的勉强维持的冷静。郁洋知道,郭书记那缓慢、低沉而又微微颤抖的声音,只有他在极力隐藏真实情绪时才会出现。

此时,会议室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接着就忽闪几下,传来一阵雷鸣。

狂风暴雨,一夜未歇。

郁洋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次起身坐到阳台的躺椅上抽烟,静听倾盆的暴雨击打着窗外宽大的青桐树叶的声音,令他忧心忡忡。陈涛下午去库区带回消息,马忠良不在家,手机打不通。而王区长正在库区指挥搭建帐篷,将剩余移民转移出来。郁洋暗自祈祷马忠良不会有事。

苏书记即将升任副市长,未来的隐山区委书记人选,全区干部私下里有颇多议论,大多数人希望由王区长接任。郁洋心里觉得不太乐观,他从最近的几次会议上看到一点端倪。王区长三次在会上批评下面的干部,一次是有几个人窃窃私语,一次是有人手机突然响铃,还有一次是个别区直单位的干部没按座签就坐。为这样的小事情发脾气,王区长以前很少有过,说明他心情不太好,处于某种关键时期的焦虑之中。而与之相对应,郭书记却在两个不同层面的会议上,以全区今年的工作任务太重,大家都辛苦了,拜托再加把劲,把工作搞好为由,两次在主席台上起身给下面的区直单位头头鞠躬,又让人觉得个中滋味复杂,很容易联想到假如上级组织部门对郭书记进行考核,区直单位头头每人手里都有一票……当然,这种判断纯粹是个人直觉。作为下属,无论怎么猜测领导都是幼稚的。郁洋尽量避免因为工作上的差错,撞到王区长的枪口上自讨没趣。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钟,郁洋提前赶到花园酒店门口,等候郭书记过来陪同检查组成员吃早餐。没想到郭书记到得更早,正在酒店门口的花园里独自散步。一夜雨打风吹,有几盆铁树和剑兰翻倒在地,酒店还没来得及收拾。郁洋紧跑几步,说:“郭书记早啊!”

“就等你呢。”郭书记笑着说,“郁洋,我正在想一个问题,咱们全区十六个乡镇,你觉得哪几个乡镇扶贫工作做得最好,哪些相对薄弱?”

郁洋脱口答道:“有五个乡镇党委书记调离,现由乡镇长主持全面工作,可能都盼着转正吧,因此扶贫工作做得最扎实,包村干部几乎天天都坚守在村里。”

郭书记听完微笑不语,郁洋立刻就后悔了。他作为区扶贫办主任,不应该在区领导面前对乡镇干部说三道四,既失分寸,又显得自己言语轻浮。并且郭书记对这些情况其实也心知肚明。

“马上检查组就要下去了,哪几个乡镇还存有隐患?”郭书记背着手问,一副统筹全盘工作的姿态。

“寨河和东铺,一是贫困户多,人口基数大,二是党委书记年龄到线,工作力度不够,三是位置偏远,市派第一书记有时脱岗,扶贫档卡差错率高……”

郁洋话还没说完,郭书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忽然弯腰抱起面前的一盆铁树,将它放在水池边的花台上重新摆正。郁洋学着他的样子,将翻倒在地的几盆剑兰抱起来一一放好。

郭书记似乎心情不错,郁洋想告诉他昨天中午胡组长公文包丢失的插曲,话到嘴边又咬牙忍住了。生活的经验告诉他,那件事情像身体的一个脓疮,它自己不破口时,最好别主动去戳烂它,否则得不偿失。

“等会儿吃饭时,你故意向我汇报一件事,要让检查组的人听见。”郭书记忽然笑眯眯地说,“昨夜台风暴雨,导致山洪暴发,将去寨河和东铺的公路冲毁了,现在无法通车。”

郁洋心里豁然一亮,立刻意会,连连点头说:“好,好。”

吃的是花园酒店的自助早餐,郭书记陪胡组长坐一桌,检查组的其他五人坐一桌,郁洋和区委办、区政府办的几位副主任,还有农办的李主任坐一桌。大家谈论着天气,台风过后,有人说今天会特别热,有人说估计还是阴天,争论被台风阻挡的副热带高压是否会重新控制本地区,但都对将要下去的扶贫检查讳莫如深。政府办的徐主任向农办的李主任调侃道:“李主任,你昨晚没干坏事吧,今天可别出岔子!”“与我昨晚干的事何干?”李主任瞪着眼,脖子一梗说,“反正我是顶着雷往前走。”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

早餐完毕,检查组成员回房间开了个碰头会,时间很短,大约只用了十分钟。出来后胡组长即宣布他们六人分头去看六个乡镇,每个乡镇抽查一个贫困村的扶贫档卡,再入户调查三个贫困户。徐主任听说后急得直跺脚,本来已派一辆中巴车停在酒店门口,现在用不上了,又打电话从区政府公车平台要来六辆小轿车。

分组方案随之确定,由郭书记和郁洋陪同胡组长检查白云寺乡马鞍村。其他五名成员分别由区委办和政府办人员及农办的李主任陪同,中午之前要检查完毕,并赶回酒店用餐,不给乡镇添麻烦。郁洋趁上卫生间的工夫,将公文包里关于白云寺乡和马鞍村的扶贫资料用手机拍下来。

天还阴着,路旁被雨淋湿的杨树叶,像是重获生命似的闪闪发着碧绿的光,空气清新,令人心神愉悦。郁洋用手机朝车窗外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装作查看照片似的,调出刚才在厕所拍的马鞍村的扶贫资料,迅速默记。

“胡组长,我们要去的马鞍村可有些来历。”郭书记没话找话似的说,“隋唐年间,秦琼有一段故事叫‘卖马当锏,他就曾在该村的一棵银杏树上拴过那匹黄骠马,因此叫马鞍村。”

“哦?”胡组长问,“有依据吗?”

“那棵千年银杏树还在,等会儿我们可以看见。”郁洋回头说。

“银杏树在说明不了问题,怎样能证明秦琼拴过马才是关键,牵强附会的故事见得多了!”胡组长漫不经心,语调平淡。

“胡组长说得对。”郭书记嘿嘿一笑,“这是历史传说嘛,不过这个传说可不是今人瞎编的,乾隆年间的《隐山志》即有记载。我们已将《马鞍村的传说》整理成民间文学,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相对于其他地区申报的历史传说,我们的材料还算比较扎实过硬的。”

“是吗?”胡组长鼻子深处“哼”了一声,像是含有一种讥讽的话外音。

似乎为了消除由于尷尬而陷入的被迫沉默,郭书记故作爽朗地说:“郁主任,你给胡组长介绍一下马鞍村贫困户的情况。”

郁洋非常庆幸一直在默记手机上的数字,终于派上了用场,清了清嗓子说:“马鞍村不属于贫困村,水泥路、电力设施和宽带网络全都通达,贫困人口的比例也低于百分之三的贫困村标准。去年统计全村有贫困户五十五户,今年退出四户,但重新摸底又新增两户,目前有贫困户五十三户,共计一百七十九人,由市统计局结对帮扶四十五户,剩余八户由区爱卫办帮扶。马鞍村的村支书叫张金保,驻村第一书记是市统计局的城调科科长刘辉。”

郁洋说完,胡组长和郭书记两人都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倒是司机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郁洋又说:“向胡组长特别汇报一下,我们隐山区的扶贫工作有一项创新做法,由区扶贫办给每个贫困户家里的墙壁上都钉一个笔记本,如实记载我们包保干部的联系方式和扶贫日志,确保全区扶贫干部的工作轨迹全都有据可查,做到踏石留印,抓铁有痕。”

“郁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胡组长忽然问。

郭书记笑着说:“郁主任是我们隐山的高材生,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在区委办做过多年秘书。”

胡组长“嗯”了一声,又问:“郁洋,你专职干扶贫工作,可有什么体会?”

郁洋想了想,说:“我虽是扶贫办主任,但觉得扶贫工作没有局外人,假如各级各单位的干部都能甘当扶贫工作的局内人,扶贫工作就好开展了。”

“这个说法好。”胡组长似乎情绪有所缓和,沉吟道,“你这个在农民家的墙壁上钉扶贫笔记本的办法不错,像我们建立扶贫档卡一样,这是一种形式,看上去并不代表内容。有一些干部诟病当前的扶贫工作,说是形式大于内容,甚至说什么纸上扶贫。说的对不对?我认为对。但他们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一叶障目,盲人摸象,没能领会事物的实质和内涵,自负无知,可悲可叹。我们要求扶贫档卡必须逐户校准,做到零差错,看上去是形式,但要知道形式决定内容。形式不真实,内容必然虚假。如果扶贫档卡不清,必然责任不清,责任不清,帮扶措施必然也是一盘糊涂账。形式工作落实不到位,就是懒政怠政,为官不为!”

“说得好啊,形式工作都没做好,怎么能把内容落到实处?”郭书记击掌称叹,身子往前一倾,“胡组长抽时间给我们隐山的干部上一堂辅导课吧?”

胡组长笑了一下,说:“课就不用上了,也不是我的职责。省委要求各级干部转变工作作风,扶贫工作不单具有帮扶贫困户的意义,也是对我们干部作风最好的检验平台,是考核干部作风的极佳载体。作风不转变,什么工作都难干好。扶贫工作简单点说,就三个问题,帮扶谁?谁来扶?怎么扶?这三个问题解决好了,扶贫工作想不取得成效都难。”

郭书记连连颔首:“我们苏书记对全区的扶贫工作总结了‘三个不愁,着力解决贫困户‘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和胡组长的说法一样生动形象,切中要害啊!”

说话之间,车子穿过一片树林,抵达马鞍村口。郁洋指着村口一棵树冠如盖的银杏树说:“秦琼就是在那棵树上拴过马。”胡组长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却瞥见村部门口停着一辆轿车,车身上写着“法院”两个字,忽然像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神经,情绪瞬间发作,质问道:“你们派警车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动用警车?”

郁洋看了看那辆车,心想明明是法院的车子,法院下乡办案或者办事,我们也管不着啊。刚想解释没有派警车来,胡组长用手指戳着车窗外面,愤然说:“党风就是让你们这样搞坏的!”

郁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既然他已如此认定事实,自己更加不好去解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瞥见郭书记正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白云寺乡的周乡长、驻村第一书记刘辉和村两委的干部早已等候在村部门口,见郭书记一行从车上下来,连忙迎上来握手。郭书记一一向胡组长作介绍,特别指着刘辉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书记,心脏才做过搭桥手术,依然坚守基层一线,是全市扶贫工作的先进典型。”胡组长点头道:“你辛苦了!”刘辉笑着说:“谢谢领导,都是应该做的!”周乡长调侃道:“扶贫任务艰巨,他这一个月只回家三次,老婆甚为不满。”胡组长狐疑地问:“为什么?要跟老婆做好工作,争取理解和支持嘛!”周乡长冲刘辉挤挤眼睛说:“是啊,刘书记说说,你老婆为什么对你不满?”刘辉瞪眼朝周乡长后背捶了一拳,嘴里说:“你是个坏货!”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胡组长终于听明白周乡长的话背后隐藏的狡黠意味,似乎觉得并不好笑,一脸严肃。

村部办公室中央,用四张办公桌拼成一个大桌案。一边整齐地摆放着几十个扶贫档案盒,另一边村妇女主任李秀娥正在笑吟吟地切一只西瓜,刀刚只轻轻一碰,西瓜就“唰”地一声裂为两半,室内立刻飘起一股清冽的瓜香。周乡长说:“请领导们先吃瓜,这是我们马鞍村特产的麒麟西瓜。”胡组长眉稍一挑,厉声问:“谁让你们买水果了?”大家有点发窘,不知怎么回答。李秀娥笑着说:“不是买的,是我自家种的,还有好多呢。我们穷乡僻壤,别的东西没有,西瓜管够,还没打农药!”说着双手捧一塊西瓜递给胡组长。周乡长主动取了一牙,率先咬一口,打哈哈说:“是啊,我们来了可没少吃。”胡组长一动不动,看着那牙西瓜足足有五秒钟,然后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这瓜不能吃!网络上有个热词,叫吃瓜群众,意思是事不关己,吃瓜看热闹。我们干扶贫工作的,可不能当吃瓜干部!”郭书记摆了摆手,示意将西瓜端到一边。周乡长手里的西瓜还没来得及咬第二口,满脸尴尬的神色。

郁洋觉得胡组长有点不近人情,治得大家下不来台,就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抽烟。天色这时变得阴暗起来,乌青色的云团在树梢的上空浮动,空气里闻到一种森林里特有的潮湿气味。远处的隐山笼罩在云雾之中,像隐藏着神秘的幽灵。郁洋上了趟村部门口的厕所,竟然还是没有改造的旱厕,臭味扑鼻,群蝇乱舞。他不由心生感叹,就冲忍受这个厕所,刘辉书记长期驻村实属不易。今年以来,扶贫档卡因为上级填表口径的变化,已先后重填了四次,刘辉大多数时候就趴在村部的办公桌上睡觉。胡组长来检查工作,又如何能够知晓并体谅基层干部的艰辛和苦衷呢。

等回到村部办公室,胡组长已经检查完全村的扶贫档案,从里面随机挑选了检查对象。两个贫困户,李玉海和孙桂英,另一个是今年刚脱贫、已退出扶贫档卡的李玉安。

“这次检查有纪律要求,安排个同志帮我带路就行,我一个人入户调查,不要别人陪同。”胡组长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三户户主的名字。

李秀娥正在脸盆里洗手,笑着说:“我带路吧,李玉海和李玉安在天堂组,孙桂英在林场组,车子都差不多可以开到门口。”

“行。”郭书记点点头,又看了看郁洋,说,“郁主任陪着吧,胡组长入户时,你在门口等着,不要进去。”

还是来时的车,李秀娥在副驾驶位上带路,郁洋陪胡组长坐在后排。村间砂石路隐藏在树林之中,眼看着没路了,一拐弯,又驶入另一片树林。路虽然只有一两条,却瞬间让人迷失,完全辨不清方向。郁洋没话找话地说:“胡组长,检查我们对贫困户李玉海和孙桂英的帮扶情况可以理解,为何还要检查已达到脱贫标准,并且退出档卡的李玉安啊?”

胡组长说:“郁主任,中央说扶贫工作永远在路上,这句话的深刻内涵你还是没理解透彻。帮助贫困户脱贫,只是‘扶上马,农民还可能因为骑术不精,从马上跌落下来,重新陷入贫困,怎么办?所以我们不仅要‘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李秀娥扑哧一笑:“领导说话真笑人,我们村叫马鞍村,人人都会骑马,不会从马上掉下来的。”

李秀娥的话逗得胡组长也笑了起来。笑归笑,郁洋心里暗生佩服,说:“我们天天按照人均年收入三千零二十六元的贫困线标准来逐一对照农民的收入,一心想着摘掉贫困户的帽子,确实没想过贫困的帽子摘掉以后,还有可能重新戴上啊!”

李秀娥在前面戳戳点点,车子行驶了五六分钟,就在一户农家小院前停了下来。

“到了,这是李玉海家。”李秀娥说。

胡组长从车上下来,往上提了提有些松垮下滑的皮带,低声说:“你们在门口等着。”走出两步又回头交代,“要守规矩。”

待胡组长进门以后,郁洋问李秀娥:“这户怎么样?”

李秀娥收起一直以来嘻嘻哈哈的神情,正色道:“李玉海有间歇性精神病,都说是他盖房子盖犯的,现在由区财政兜底扶贫。区包保干部前不久还买了两只半成年山羊送来给他喂养,据说五百块钱一只,两只羊花了一千块。”

“噢。”郁洋点点头,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儿子叫李明,是去年的‘感动隐山十大人物,你应该知道的呀!”李秀娥说。

郁洋心里一动,问:“是在武汉东湖救人的那个李明吗?”

李秀娥点点头,说:“是的,帅小伙!”

这时郁洋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周乡长或者刘辉告知什么消息,没想到却是陈涛。

“什么事?简短直说。”郁洋说。

“昨夜台风暴雨,将马忠良的蛇王庙刮倒了,成了一片废墟。他这会儿正在移民指挥部讨要说法,要求在赔偿问题上给个准信。”陈涛语速极快,情绪里似乎压抑着潜在的兴奋。

“哦,是吗?”郁洋心里一惊,却又跟陈涛一样感到某种庆幸的意味,“那不叫马忠良的蛇王庙,是他们村的蛇王庙。”

陈涛不管那么多,问:“这是好事儿吧?那个庙还没测量呢,对我们来说,是跟马忠良谈赔偿的契机。”

郁洋说:“我正在白云寺乡陪同检查,你那边先应付着,还是那句话,让村支书给他咬个牙印,等待村里的移民统筹资金解决。”

“我昨天就按你说的找过村支书赵银谋,让他给马忠良咬个牙印。他说我往哪里咬牙印?咬谁的牙印?他自己承包的鱼塘四周种植的二十多棵杨树现在还没有列入赔偿范围……”

这时,胡组长已经从李玉海家走出来,郁洋连忙挂了电话。胡组长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向车子。李秀娥正在门口的一棵粗大的杏树上摘杏子,笑着喊道:“领导,第二户孙桂英家就在旁边,不用坐车。”

胡组长说:“好,你带路吧!”

李秀娥一脸泼辣地笑,咬了一口刚摘的杏子,尖叫道:“哇,一点也不酸,领导尝尝!”说着递给胡组长一颗。

胡组长这次倒没拒绝,伸手接了过来,攥在手里,迟迟没有尝。走出几步,见地上有不少成熟后自然掉落的杏子,空气中飘散着一种腐烂的果香。胡组长自言自语地说:“农民也真奇怪,这么好的杏子,为何不摘下来拿到城里去卖?”

李秀娥哈哈一笑,说:“我们正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城管会撵的,弄不好不仅筐子被城管夺走,还要将来回的车费赔进去!”

胡组长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将杏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赞叹道:“味道确实不错。”

郁洋边走边说:“胡组长,我给您介绍一下,刚才这户人家的儿子叫李明,正在武汉大学读书,大约十五年前,他在河边失足落水,被一个路过的叔叔跳河救了起来。去年冬天,他上学经过武汉东湖,刚好看到一个女童在湖水里挣扎,岸上人正在呼救,他当即跳进冰冷的东湖救人。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说:‘我十五年前溺水,被一个不知名的叔叔挽救了生命,我救這个女童是一种生命的回报,也是向当年救我的叔叔致敬。他因此被评为去年我们‘感动隐山十大人物……”

“李玉海的儿子?”胡组长忽然停下脚步,皱眉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郁洋和李秀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胡组长立即转身往回走,迈出几步,想了想又停下了,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李秀娥说:“你替我去送给李玉海的爱人,跟她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家庭的未来充满希望,一定可以拔掉穷根。”

李秀娥没有想到胡组长会有这样的举动,有点愣神,迟疑地看着郁洋。

郁洋觉得这件事情不能推辞,点头说:“去吧,这是领导的心意。”

李秀娥才笑着接过钱,同时朝胡组长竖了下大拇指。

等她转回来,三人沿着村口的菜园,走进一条只有半米宽的羊肠小道,两边簇拥着齐胸深的蒿草,夹杂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孙桂英的门口拦着一米高的鱼网,里面养着几十只小鸡崽。郁洋和李秀娥自觉地站在门口等候。

胡组长一走进院子,李秀娥脸上的笑意又不见了,低声问郁洋:“这领导是哪里来的?脾气可真古怪,但心肠挺好嘛!”

郁洋说:“省委检查组,从各地市抽调的人员。”

李秀娥摇摇头说:“难怪,很冷酷啊!”

郁洋问:“孙桂英家情况如何?”

李秀娥将声音压得更低:“她家景以前还不错的,男人以捕鱼为生,前年在河里淹死了,抛下她和女儿王倩,女儿今年大学毕业,现正在企业里实习,家里眼前困难些,等王倩参加工作不就好了嘛。”

正说着,一个妇女从院子里走出来,大声说:“李主任,你们也来了,快进来呀,别站在门口。”

郁洋笑道:“这就是孙大姐吧?”

“是的。”李秀娥说,然后转脸冲孙桂英连连摆手,“我们不进去了,你跟领导实话实说,问什么答什么。”

这时院子里走出一个剃着板寸头的年轻小伙,冲孙桂英喊了一声:“妈!”

孙桂英脸上似乎露出尴尬之色,没有理会他,嘴里说:“真是的,领导都在门口站着,咋像回事嘛!”

胡组长从院子里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門外,指着小伙子问孙桂英:“他真的是你儿子吗?”

孙桂英似乎没想到胡组长会问得这么直白,脸色微微发红,愣了一下,却没有回答,转身走回屋中。

恰在此刻,一个年轻女孩提着菜筐往门里进,菜筐里装着豆角、韭菜和黄瓜。胡组长拦住她,指着小伙子问:“他是你亲哥哥吗?”

女孩身材高挑,长得很漂亮,她本来面带微笑,听了胡组长突兀的问话,有点不明所以,笑意立即冷在脸上,怔了怔,像是受到无理冒犯似的,扭身走进院子。

胡组长连碰两个软钉子,却并没显出难为情,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转身冲郁洋和李秀娥哈哈一笑,挥着手说:“走吧,去看下一户。”

三人重新坐上车,胡组长掏出笔记本,用笔写着什么。郁洋坐在旁边,也不好去看,问李秀娥:“第三户叫李玉安,他和李玉海是兄弟吗?”

李秀娥说:“对,不过是堂兄弟,一个户族的。”

车到李玉安家门口,胡组长想了想,交代道:“你俩就坐在车上吧,别站在人家门口。”

看着胡组长独自朝李玉安家走过去,李秀娥回头冲郁洋撇了撇嘴。

天上低空徘徊的乌云终于化作了雨,转瞬之间,豆大的雨滴叭叭落下,伴随着狂风,卷起树上的树叶漫天飞舞。

司机嘀咕一句:“领导没伞吧?”

李秀娥一笑,说:“别管他,我包里有伞,可他不让咱们跟着嘛!”

正说着,忽然从李玉安家跑出四五个男人,将停放在门口的一排摩托车往院子里推。李秀娥自言自语道:“李玉安家怎么这么多人?来客了吗?”说着用手一拍前额头,“想起来了,他才得的孙子,今天满月,正在办满月酒呢。”

司机调侃道:“领导去了,还得凑份子随个礼啊!”

“说不定真的会呢,刚才就给李玉海五百块,是吧!”李秀娥说着回头冲郁洋挤了挤眼睛。

几分钟工夫,胡组长将公文包顶在头上挡雨,匆匆从李玉安家跑了出来。等回到车上,衬衣已经淋湿一片。李秀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领导,擦把脸。”

胡组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吐出两个字:“撤退!”

回市区的路上,胡组长接了一个电话,他嘴里不停地“嗯嗯”着,以倾听为主。最后他说了一句:“已经完毕,我正在返回途中。”郁洋立刻意识到可能是上级来的电话,无疑与本次检查有关。然而这个话题却不好向他询问,只能装作没听见。

郭书记笑眯眯地说:“胡组长,向您汇报一下,刚才马鞍村部门口停一辆警车的事情,我进行了核实,是隐山区法院执行庭的法官,下村执行一桩债权诉讼官司,请您放心哈!”

胡组长“噢”了一声,似有所悟,看了看窗外郊野的风光,转移话题似的问:“郁洋,你说说,对隐山的扶贫工作,你的担忧是什么?”

郁洋似乎受到一种隐秘的激励,涌起实话实说的冲动,说:“胡组长,隐山区半城半乡,各种临时性的专项工作很多,作为扶贫办主任,扪心自问,我觉得将扶贫这一件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全区一共一千三百二十八个贫困户,除掉六百零三个五保户、低保户和鳏寡孤独痴残六类人群,他们由财政兜底扶贫,基本生活有保障。我担忧的是剩下的七百二十五个一般贫困户,他们由市、区两级干部联系包保扶贫,假如干部仅仅是逢年过节带些米、面、油前去走访慰问,并没有行之有效的帮扶措施,我该怎么办?我去问包保干部为什么不找一些致富项目,扎扎实实的地帮助农民,他们说正在沟通联系,积极想办法,但干部不准经商,我们也不懂经营,手里确实没有好项目。我该如何说?我也没词了哇……”

胡组长看了看郁洋,像是要从他脸上洞察实质,寻找更多未能说出的实话。然而他眉稍高挑,嘴用抽动几下,却又什么也没说,像是被这个问题引入了无限沉思之中,神情有点疲倦。

这时候车子经过隐山湿地公园,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显出清澈的蓝色。湿地公园里荷花摇曳,芦苇荡漾,河滩上有一群白鹭正在觅食。这里原是隐山的一个美丽乡村项目,因为处于两河交汇地带,近几年被打造成省级湿地公园。周末时城里人喜欢带孩子来此游玩,活动身心,呼吸郊外的新鲜空气,慢慢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停车。”郭书记忽然说,“郁主任,下去买几瓶水喝吧!”

郁洋心里瞬间一亮,他明白郭书记此举的用意,买水喝大约是托辞,其实是想让胡组长看看湿地公园。建设这个项目时,郭书记是常务副指挥长,从项目申报、规划设计到具体施工,主抓了两年时间,是他在隐山的一项杰作。

公园门口有一排小摊,卖各种玉器、折扇、儿童玩具等旅游纪念品,郁洋买矿泉水的时候,果然郭书记和胡组长也从车下来,郭书记边走边介绍湿地公园的情况。胡组长背着手,“嗯嗯”地点头。

有一个光膀的汉子坐在摊位前抽烟,他卖的是红木手串,标牌上写“每串二十”。胡组长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笑呵呵地问:“老乡,今年收成咋样?”

光膀汉子先是一愣,听明白后看了看胡组长,似乎对他的做派很反感,瞪着眼睛说:“买不买?不买一边去!”

“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呢!”郁洋大声斥责道。

胡组长被呛了个大红脸,然后头一扭,转身就往回走。郭书记瞪了光膀汉子一眼,赶忙紧跑几步,先去拉开车门。郁洋气得直跺脚,却也顾不得多去理论,抱着几瓶矿泉水追了上去。

后来回想整件事情的过程,郁洋觉得从开始就像陷入了一个波谲云诡的泥潭。

郁洋以为检查组下午会召开会议,向区领导反馈本次检查的情况。他从心里认为隐山的扶贫工作是比较扎实的,对本次检查考核的前景充满乐观期待。没想到胡组长回酒店后接了一通电话,又跟其他成员商量一番,然后宣布说检查组下午返程,考核结果汇总后以书面材料反馈。

午饭郁洋都没心思吃了,陈涛电话里说马忠良到指挥部讨要说法的事情悬在心里,使他隐隐感到不安。王区长这两天在库区,如果马忠良堵在门口,或者当着王区长的面说一些不知轻重的难听话就不好了。政府各部门虽说是各司其职,但对于像水库移民、舊城拆迁、扶贫攻坚、创建文明城市等专项工作,则是每个部门都分派有任务。拿郁洋的扶贫办来说,不仅要统筹做好全区的扶贫工作,分派给他们的水库移民包保任务也不能丝毫懈怠。在机关工作浸淫日久,郁洋的体会是单位想获得褒奖非常艰难,遭受批评却非常容易。而且荣誉给单位带来的正面影响很短暂,转瞬即逝。批评给单位带来的负面影响却很漫长,久久不退。

郁洋决定赶到库区找马忠良谈谈。

前往库区的路损坏严重,由于即将被水面淹没,也就没再进行整修。郁洋在路上打电话给陈涛:“我马上到库区,你找到马忠良,中午我们在桥头餐馆请他吃午饭。”

“好。”陈涛说。“马忠良一直在蛇王庙倒塌的废墟里刨那尊木雕神像。”

库区中心是一条河,水库大坝即拦河而建。台风暴雨使河水上涨,浪花翻滚,有采砂船正高扬着支臂“哒哒哒”地抽沙,仿佛在水库淹没之前争分夺秒地捞取最后一桶金。赶到桥头餐馆,陈涛和马忠良已经到了,桌上摆着四道菜,红烧鲫鱼,炖猪腿骨,辣椒炒牛肚,清炒苋菜,马忠良一身泥水,撤身坐得离桌子远远的,正看着门外抽烟。

“老兄,久等了。”郁洋连忙笑着打招呼,“来,坐近点儿,吃个便饭,不要客气啊。”

陈涛起身接过郁洋的公文包和茶杯,给他的杯子里续满水。

“我来不是为了吃饭,是想听你给个说法。”马忠良似乎憋着一肚子气,他长得干瘦,但目光炯炯有神。

郁洋笑着说:“知道,咱们边吃边谈。本来今天很忙,我们正在迎检。但仍然抽出时间来找老兄面谈,就是想解决问题嘛!”说着,郁洋举起茶杯,“工作日中午不准饮酒,我以茶代酒哈!”

马忠良似乎渴极了,端起陈涛倒的啤酒,一仰脖就喝光了。

郁洋微微一笑说:“老兄啊,隐山区近年来所有的拆迁项目我都参与过,都包保有任务。每个拆迁户都有不同的诉求,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难题,但最后不仅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我还和拆迁户成了好朋友。他们遇到什么困难,比如说孩子上学,申请政府救助,甚至家庭纠纷,等等,能解决的都尽力解决,能帮忙的都尽力帮忙。对您也是如此,试想一下,政府耗资二十九亿元的水库都能建成,您个人的难题我们解决不了吗?”

陈涛给马忠良搛了一条肚腹饱满的鲫鱼,说:“吃菜,边吃边说。”

马忠良听了郁洋的话,脸上僵硬的表情稍显柔和,说:“别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要求赔偿我的蛇王庙。”

“说的好。”郁洋点头道,“您说别的事情与你无关,其实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老兄请想一下,您的住宅,按照拆迁补偿方案置换成了移民区三室一厅的电梯房,对吧?您的耕地和林地已经按照赔偿标准,赔偿款足额一次性打进银行卡。没错吧?可以说关于您的赔偿,已经全部到位。我作为区政府派来的移民包保单位,对您的安置工作已经完成。蛇王庙的事情,不在移民指挥部划定的拆迁赔偿范围之内,因此,也就与我的工作无关。”

马忠良将啤酒杯往桌上一蹲,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似乎要发炸。

“老兄别急,听我慢慢说。”郁洋连忙摆手,说,“不错,那半山腰上的蛇王庙是由您个人出资翻建的。我们多角度看问题,不要站在您的个人立场说话,也不要站在我作为区派干部的立场说话,我们从其他村民的角度看这件事。假如其他村民说,谁让马忠良私自翻建蛇王庙的?是他家的宅基地吗?翻建经过村集体协商允许吗?您怎么回答?这次隐山水库移民拆迁,政府在七年前就下达了停建令,别人家在停建令之后新建的住房,有的还是小洋楼,都没有列入赔偿清单,何况您老兄私自翻建的蛇王庙呢?”

马忠良脖子一梗说:“那可不一样,我的蛇王庙是在停建令之前盖的。”

“有审批手续吗?”郁洋迅速接话。

马忠良一怔,然后腾地站了起来,说:“我不吃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陈涛连忙攥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按倒在椅子上,说:“老兄别急,听郁主任把话说完嘛!”马忠良将肩膀一甩,眼睛瞪得溜圆。陈涛拿起碗,给他盛了一碗腿骨汤。

郁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说:“论年龄你是兄长,怎么脾气比我还毛呢。我刚才讲的是实情,是基于法律层面的事实。老兄就算嘴上不服,心里也保准同意。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是人情社会,政府做事情,不仅讲法律,同样也讲人情世故。您一个人肩扛背挑,一砖一瓦在半山腰建起了蛇王庙,付出了辛劳和汗水,老百姓都看在眼上,记在心上。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更是一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您翻建蛇王庙,如果在解放初期,我们说您搞封建迷信活动,但今天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说您以一己之力保存了隐山的传统文化。蛇王庙——放眼全市,唯独我们隐山有这么一座。老兄,您是有功劳的!”说着,郁洋拿起酒瓶给马忠良倒满酒,“敬老兄一杯!”

马忠良被郁洋的一席话搞得哭笑不得,瓮声瓮气地说:“别说好听话,咋个赔偿我?不能因为台风把庙刮倒了,就不认账!”

“老兄先把酒喝了。”郁洋摇了摇头说,“然后您说说,我前面说得对,还是不对。您若认为我说的不对,我就不往下说了。”

马忠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领导说得对。”

郁洋击掌称赞,笑着说:“我就知道,您老兄是明事理的。只要讲道理,我们一切事情都好谈,并且肯定可以谈成。”

陈涛在一旁听得直乐,脸上闪着亮光。

“蛇王庙建成至今已经十年之久,这期间有无数村民去里面祭拜过,我相信可能还包括乡村干部,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没有一个人说这个庙修建得不对。这说明什么?说明蛇王庙的翻建已经既成事实,已经融化为这片山脉、这片土地上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某种层面上,已经不再是您老兄个人的蛇王庙,而是全体村民寄托共同信仰的一个场所。这么说没问题吧?”郁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

陈涛给马忠良递了一支烟,又给他打着火,马忠良一边点烟一边说:“没问题。”

“好。”郁洋接着说,“既然如此,那么一个全体村民共同信仰的公共所在,假如我们争取到关于它的赔偿,怎么能归您老兄一个人所有呢?对其他村民公平吗?他们会同意吗?”

“你又想说开会商量。”马忠良摇头说,“蛇王庙的赔偿不能开会,一开会别人肯定要分我的钱。换我也一样,你拿别人家的东西在会上问我分不分?我肯定也说,分!起哄占便宜的话谁不会说?”他喷出一口烟,酒后微酡的脸上浮荡着一种对世事无比通透的神情。

郁洋挥了下手,说:“现在一期移民只剩三十八户,政府规定的最后搬迁日期是六月三十日,还有二十天。在这个期限以内,蛇王庙的事情必须盖棺定论。我已经算过一笔账,蛇王庙建筑面积大约三十五平方米,按移民房屋赔偿标准计算,赔偿金一共是四万元。我计划给移民指挥部打报告,从村里的统筹资金里挤出四万元来,给您个人一半,另一半纳入村集体收益,和林木收入、采砂船收入一样,由全体村民均分。您如果同意,就三日之内搬家,将老房子钥匙交给指挥部,我们给您出具一份蛇王庙赔偿的文字依据。您如果不同意,那么到此为止,这件事情爱找谁找谁去,从今以后与我无关。”

说完,郁洋和陈涛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马忠良的脸,等他表态。

马忠良嘴角抽动了两下,叹气道:“领导,我真亏啊!”

郁洋起身欲走,马忠良又说:“我同意。”

星期五上午,扶贫检查组的工作通报下到区里,隐山区在全市两区八县排名倒数第三。

徐主任给郁洋打电话,让他去政府办看文字材料。

区扶贫办在政府办公区的后楼,政府办在前楼二层。走出后楼大厅,院子里的阳光灿烂耀眼,郁洋下台阶时脚下一颤,差点儿晕倒在地。身边有机关的同事往来经过,却一个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世界如此陌生,仿佛忽然置身于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觉空间。他抬手罩着眼睛强撑着往前走,全身都不听使唤似的,出于某种惯性力量往前走。进入前楼楼洞的阴影里,他眼睛才可以看清东西,挣扎着一步步上楼。接到那个电话,他感觉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徐主任的表情淡然,跟平时一样,对工作驾轻就熟的样子,递过来两页纸,说:“郁主任,看看吧。”

郁洋看見材料的处理签上,分管扶贫工作的郭书记已经签字:请苏书记、王区长阅示,建议召开研判分析会,听取情况汇报。王区长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说明他已阅。

这是一份检查组列出的问题清单——

按照全省扶贫工作检查方案,检查组于六月十日抽查了隐山区六个行政村的扶贫档案,并对十八个贫困户进行入户调查,问题汇总如下:

扶贫档卡信息填写错误三例

贫困户家中的明白卡信息填写错误五例

贫困户应该享受的帮扶政策没有落实到位四例

群众对扶贫政策知晓率85%,对扶贫工作满意率92%

村民李玉海说,扶贫干部答应给其买药治病,经检查组核实并没有兑现,属空头承诺

村民孙桂英家有年轻男子监视偷听检查组暗访内容,被发现后情急之下,喊农妇“妈”。经询问农妇,她不承认年轻男子是她的儿子,农妇的女儿也不承认是她哥哥,属弄虚作假行为

……

郁洋觉得大脑从里到外“嗡嗡”作响,检查组的严苛程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不像是一份与他相关联的检查反馈材料,而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冷酷之语。尤其是关于孙桂英的一条,如此武断,自负,甚至妄加猜测,令他极为恼火,忍不住用手拍着桌子叫道:“胡建华想干什么啊?”

徐主任连连示意他压低声音,轻声说:“材料上说的是不是事实?”

“可能是事实。”郁洋吞了口唾沫,辩解道,“但事实不一定代表真相,事实只是一部分真相,也可能完全不是真相。”

“别抬杠,有话去跟区长解释。”徐主任说。

郁洋心里翻起一股别样的复杂滋味,这些文字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令人窒息。隐山区扶贫工作综合评分在全市排名倒数第三,王区长可能被市政府约谈,直接意味着他负责的扶贫工作的彻底失败。

郁洋立即驱车赶往马鞍村一趟。

中午在家吃饭时,郁洋没有一点胃口。妻子很敏感,每次他情绪低落的时候,总会被妻子发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不让妻子看出端倪,郁洋勉强喝了一碗紫菜汤,然后觉得浑身疲乏,躺到床上休息。

刚有点睡意,手机铃响了,陈涛打来的。

“郁主任,马忠良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村支书赵银谋告诉他,蛇王庙在台风中倒塌,已经不复存在,将不予他任何赔偿,他找我要说法。”陈涛说。

“你怎么跟他说的?”郁洋问。

“我说已将情况上报区移民指挥部,正在等待指挥部集中研究后的批复结果,但他似乎受了赵银谋的话的刺激,对我说话都不太相信了,认为我们在糊弄他……”陈涛说。

“赵秃子纯粹是个王八蛋!”郁洋不由得怒火中烧,瞬间失态,他无法容忍赵银谋不负责的言论,恨不能立即能扇他一记耳光。然而骂过之后,他觉得更加心身俱疲了。自己苦苦维护的工作,就像在抵御一道防线,而外在的力量,一如台风和海啸,正在冲垮、击毁那道防线,让他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毁于一旦。

“这事先放一放吧……”郁洋感到一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最强烈的激情总是遇到最绝望的回声。他很想在阳光大道上健步疾行,将移民工作干得漂漂亮亮的,可现实却总是将他拖拽进无情的泥淖之中……

下午五点钟,区政府办通知郁洋去前楼开会。

走进会议室,郁洋看见所有迎检的两办人员、各单位头头都在。王区长、郭书记、徐主任坐在会议室左侧,其他人坐在右侧。王区长精神头看上去不错,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冷峻,手里一直翻看一份材料,大约是检查组的反馈结果。他看得细致而入神,仿佛透过纸面的意思揣摩背后的复杂深意。

像是有意转移会议的焦点,冲淡一下紧张气氛,郭书记说:“六月十日晚,台风‘苗柏入境,带来大面积降雨,王区长赶往库区现场指挥,连夜搭建了几十顶帐篷,将未搬迁的三十八户移民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基本上一夜未眠。然后接连三天,对未搬迁户进行逐户研判,解决具体问题,与区移民指挥部的同志同吃同睡,可以说非常辛苦……”

“哎……”王区长摆了摆手,嗓音嘶哑地说:“大家汇报一下这次扶贫迎检的情况吧。”

郭书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大家开始汇报。

六组陪同检查人员对照反馈材料上的列举的问题,逐一汇报错误的具体细节,有的贫困户年龄计算错误,有的是年收入计算错误,有的是手机号码填写错误,还有的是村部档卡与贫困户家中的明白卡信息不一致,等等。

郁洋最后一个发言,李玉海反映买药的事情,是区包保干部入户走访时,得知他有胃病,答应帮他购买一种名叫保胃丹的香港传统中药,但需要从香港代购,因此暂时没能落实。孙桂英家的年轻男子,是同村男青年张波,他正在追求孙桂英的姑娘王倩,女方对这门亲事不太满意,张波却缠着孙桂英喊了一声‘妈,不料让检查组胡组长听见,阴差阳错造成了误会……

郁洋的汇报,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包括扶贫办的人,都不知道主任是怎么掌握这些情况的。在他不动声色地陈述事实的时候,下面议论纷纷。王区长听着听着,眼睛也闪出一道亮光,透着某种赞许的意味,最后问:“这些情况属实?”

郁洋说:“全部属实。”

王区长问:“你是事前就知道还是事后才知道?”

郁洋说:“当然是事后才知道的。”

王区长说:“你是今天上午看过反馈材料之后,立即赶往马鞍村对情况一一进行了核实?”

郁洋说:“是。”

王区长点了点頭。

郁洋心里有点暗自得意,他以为区长接下来会对他雷厉风行、扎实快捷的工作作风给予一番肯定和表扬,但是没有。仿佛这些经过迅速核实的真实情况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王区长并不感到惊讶,他清了清嗓子说:“嗯,检查组反馈的意见,大家都做了核实和说明,问题已经查摆清楚,很好,尤其是关于李玉海和孙桂英的情况,我相信大家。但是——”王区长忽然嗓门一高,“你们都向我解释清楚了,每个人都择得很清,可是想过没有,我能拿着你们说的这套词儿,去跟上面领导解释吗?我可以吗?你们告诉我!”

最后几句问话简直是吼叫出来的,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在震颤,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区直单位头头脸上的笑意也消退了,甚至悄悄低下头,躲避着王区长锐利的眼神。

“都不回答?”王区长余怒未消,桌子一拍,“这清单上的问题不说了,我只问你们一件事,将检查组组长胡建华的公文包错放到其他同志的房间,工作是不是细致?做没做到位?你们有没有责任?”

郁洋一瞬间来了胆量,腾地站起来要说什么,王区长立即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哑着嗓子说:“下个月我们的扶贫工作将迎来第三方评估,郁洋,我给你月底之前的十六天的时间,你要将全区十六个乡镇的贫困户档卡全部检查一遍,所有信息逐一核实无误,清清楚楚。如果再出现类似的错误,你自己腾位置!”

郁洋呆住了,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能不能做到?”王区长眉头一皱,仿佛是质问,也是逼问。

郁洋站起来刚想回答,王区长又摆手让他坐下,说:“我不听你说,只看你做;我不要誓言,只要结果。”

开玩笑,除非有奇迹,否则用十六天时间,完成十六个乡镇扶贫档卡的纠错工作,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郁洋想了一个办法,将所有乡镇的贫困户档案全部调回到区政府三百人大会议室,从区直各单位抽调了三十二名工作人员组成联合工作组,大家同吃同住,集中攻坚,所有人如同一台上了弦的机器,对三万余条贫困户信息逐一核实。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是正确的,也会有效的,只用两周时间就完成了。经数次抽样检查,零差错,然后重新送回到各个乡镇。

此时,离隐山水库一期移民的最后搬迁期限还剩两天。郁洋忽然接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马忠良竟然也没闲着,他用两周的时间在一片废墟上再次建起一座新的蛇王庙。

从接到指挥部袁主任的电话起,郁洋的心就咚咚咚跳个不停。他一直心无旁骛地在区政府会议室督战,如同闷在一个封闭的船舱里十四天,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种不可逆转的变化。他立即开车赶往库区,心里既自责又难过,有种负罪感。不管怎样,是自己工作疏忽,没有做到位,导致马忠良如此意气用事,因为与赵银谋一言不合,轻信不给他赔偿的鬼话,就重建蛇王庙。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束手无策与内心煎熬才做出这个决定,简直是一件孩童般的幼稚的事情,如同玩过家家的游戏。他无疑陷入一个就算赢其实也是输的赌局。

郁洋看到库区里大多数民房已经拆除,还有一些房屋仅仅被推土机捅了两个窟窿,看上去千疮百孔,触目惊心。指挥部拆迁队忙不过来时,就先将征收过来的房屋推倒一扇墙,或者捅两个窟窿,即象征着已经拆除。待库区移民全部搬离以后,再彻底拆除,并对废墟进行消毒处理,避免将来污染水质。最终剩余十一个“钉子户”,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搬迁,其中包括马忠良。区移民指挥部已经同意各包保单位撤离,留待指挥部最后统一扫尾解决。

其实扫尾解决的办法就两个字:强拆。

郁洋想再见一次马忠良,就把他看成一个哥们,一个好兄弟,跟他聊聊。然而他的家院门敞开,堂屋门紧锁。院中有一棵紫薇,花儿开得正艳。一张矮桌上放着茶瓶、水壶,屋檐下整齐地摆着几双鞋子,还有铁锹等农具,丝毫没有准备搬家的迹象,一副拒绝与外部世界妥协的姿态。

在隐山的半山腰,郁洋看到了那栋奇怪的建筑。

它的墙体由不同颜色的砖块混杂而成,有红砖,有青砖,甚至还有黄褐色的石板。可以看得出,它是用那些被迁除的房屋材料“拼”成的,而且这次还装了一只红漆铁门,大约也是来自村里的废墟。

郁洋心里泛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马忠良该多么孤傲,多么决绝,而又具有多么不容挑衅的强悍意志,才能在两周时间里复制完成这样一个冷峻、粗粝、不可思议的建筑。它如同撬动地球的支点,撬动出一个郁洋不亲眼看到根本无法相信的事实。

四野无声无息,万物静默如谜。午后的阳光斜射大地,蛇王庙的尖顶和屋檐投映出一个漂亮的阴影,看上去却让人痛心。它是马忠良用行动抗争的秘密杰作,像迸发的愤怒,又像悲怆的叹息。郁洋有一种错觉,马忠良复制的不是建筑,而像是复制了痛苦本身。而这种痛苦,对郁洋也仿佛构成了伤害。

“老马,你是个牛人。”郁洋自言自语道。他在蛇王庙门口抽了一支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它拍照。郁洋知道,这大概是世界最短命的庙宇了,两天以后将被强制拆除。它的建成与拆毁都缺乏某种应有的仪式感,然而一切不可挽回。不知马忠良会怎么想,他封闭的内心像一条密码电文,但愿他能自我破译,也能自我破解。所有经历的事实,都将随庙宇一起,台风过境般被摇撼、摧毁和荡平,然后淹没,沉入水底。

车子返程的路上,郁洋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座蛇王庙。在隐山的半山腰,好像矗立着一座孤独、异类的城堡。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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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工作,爽飞了?
书记家的狗
区长“不开心”
最后的拆迁
选工作
反腐败的度
能喝酒的外商
破格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