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中的母与子

张立峰

清代宫廷画家丁观鹏有一幅工笔仕女画名为《宫妃话宠图》，表现的是宫中女子闲适生活的情景。画中6个盛装的宫妃及宫女，都作柳眉樱唇、尖削下巴，头戴鲜花冠子、金银宝钗，身穿华丽的长褂、修裙，给人以秀美之感。她们正在相互闲话，顾盼生辉之间仿佛在探讨着如何取悦君王。

“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尽管她们过着舒适悠闲的宫廷生活，但是终有青春逝去、人老珠黄的时候。在森严的禁宫之中，一个妃嫔只有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才可确保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以乾隆的生母钮祜禄氏为例，她是满洲镶黄旗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参选秀女后被指婚给皇四子胤稹，初入府时仅号“格格”，地位较低。康熙五十年（1711年）钮祜禄氏诞下弘历，她的命运也由此彻底改变。雍正元年（1723年）钮祜禄氏被封为熹妃，雍正八年（1730年）晋封熹贵妃，乾隆登基以后尊她为崇庆皇太后。乾隆是孝子，对母亲可谓有言必遵，“以天下之力而养之”。崇庆太后一生体健安康，享尽世间富贵荣华，以86岁高龄寿终正寝，可谓最有福气的皇太后。

宮妃话宠图 绢本设色 10.75×58.4cm 清 丁观鹏 故宫博物院藏

宣宗孝全成皇后便装像轴

妃嫔“遇喜”

有鉴于此，清宫后妃们自然要千方百计争宠于皇帝，争取诞下儿女。后妃们怀孕又称“遇喜”，能否顺利诞下“龙种”事关江山社稷，故而清官对怀孕的后妃十分重视。

从“遇喜”开始，清宫妃嫔的生活起居乃至宫廷地位都会发生变化。道光十年（1830年）八月，全贵妃钮祜禄氏怀孕，《全贵妃遇喜四阿哥底簿》记录了其妊娠和生育情况。道光十一年（1831年）三月二十五日，经御医孔毓麟、张新、苏钰的妊娠检查会诊，“全贵妃脉息安和，系妊娠七个月”。奏明皇帝后，道光帝特降旨：“著四月初九日添吃照额加半吃食，挑选‘精奇里妈妈里（满语，即地位较高的女役工）。”自四月二十八日开始，安排御医等“上夜守喜”，日夜轮值，不久又安排宫中总管太监上夜守喜。

六月初九日丑时，全贵妃分娩，生下一位小皇子。总管太监立即带领大方脉（成人内科大夫）、小方脉（小儿内科大夫）前来诊视，结果母子脉息均安，再用中药福寿丹为新生儿“开口”，最后奏报皇帝“大喜”。这位小皇子是道光皇帝的第四子，即未来的咸丰皇帝。他降生之时，道光帝已年届半百，前三个皇子均已夭折，此时得子，其喜悦心情可想而知。

行乐图 纸本镜心 16×50cm 清 丁观鹏

在清官档案中，妃嫔“遇喜”情况记载最全的，应数众所周知的慈禧太后怀同治帝时的宫廷记录。当时，慈禧刚刚受到咸丰帝的宠幸，从一个普通贵人晋封懿嫔。

按照清官规制，凡内廷主位“遇喜”，娘家亲眷准许一人进宫照看，于是慈禧之母奉旨住进储秀宫，随时照料女儿。次年元旦刚过，内务府送来供慈禧选用的人员名单，随后慈禧选中“精奇里妈妈里”两名、“管灯火妈妈里”两名以及“水上妈妈里”两名进入储秀宫当差。慈禧怀孕8个多月时，又选派两名“收生姥姥（接产婆）”到储秀宫上夜守喜，两名御医也在御药房上夜当班。过了几天，又将守喜御医增加4名，6名御医分成两班，不分昼夜，轮流值班。

“龙种”即将降生，事前自然还要制作大量衣服、被褥等用物。慈禧在生产之前，总管太监就通知衣库，准备各色绸、布若干匹，制作春绸小袄、白纺丝小衫、红兜肚、被褥、挡头（即挡头被，避风之用）、白布糠口袋（铺在褥下，吸收尿湿）等若干。同时还要准备大小木盆、木碗、木锨、木刀，为接生时使用。各项衣物全部备齐后，由太监们捧至储秀宫，请慈禧过目。

在整个怀孕期间都有御医随时诊视，对产妇进行产前检查，并将诊得“脉息平和”等情况随时奏报咸丰帝得知。咸丰六年（1856年）正月初九，钦天监博士张熙至储秀宫，选定该宫后殿明间东门北位为“大吉”之处。次日午时，太监们便在张熙所指大吉方位刨“喜坑”（为掩埋胎盘等物），并引“收生姥姥”到喜坑前一边念“喜歌”，一边把筷子（意为产妇“快生贵子”）、红绸、金银、八宝等放在喜坑内。临产时，产房外还要挂大刀以镇邪，放“易产石”（意为保佑产妇平安分娩）以助产，这些都是为了祈求生产顺利、母子平安而设。至六月二十三日未时，慈禧终于分娩，为咸丰帝生下“龙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即未来的同治皇帝。

道光帝喜溢秋庭图 纸本设色 181×202.5cm 清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清宫育子

早在唐代，我国民间就有育儿“洗三”的习俗，至清代仍很盛行，满汉皆有此俗。所谓“洗三”，是指婴儿降生时不免带来一些前世的污垢，来到人间三日，就要洗去污垢，才能确保平安长大。民间婴儿“洗三”，便请来为其接生的“姥姥”或年长而受尊敬的女性到家中为之洗浴，亲友家也都有女眷前来贺喜。

皇家的“洗三”礼要更加隆重。康熙五十年（1711年）八月十三日子时，钮祜禄氏在雍亲王藩邸产下一子，即后来的乾隆帝，出生三日，就用凸雕有鲤鱼跳龙门图案的金丝楠木盆洗沐，并行“洗三礼”。洗浴前，先把用槐叶、艾草煮过的水倒入盆中，然后众人趁热将所送的金银、钱物等贺礼与花生、红枣、栗子等一齐投入水中，谓之“添盆”。添盆后，由“姥姥”或年长位尊的女性为婴儿洗身。洗时，一边以手搅水，一边口中念诵祝福，谓之“搅盆”。

后妃生育逾月，后来改为小满月（即产后12天）都要接受赏赐，有的还因“母以子贵”得到晋封，如全贵妃因生皇子便晋封皇贵妃。至于还是懿嫔的慈禧则更是一步登天，咸丰六年生产皇子刚刚过去12天，咸丰帝就下令“照妃例赏给”，获赏银300两、衣料70匹；随后“懿嫔著封为懿妃”，一下子由嫔晋为妃，一年后再晋懿贵妃。两年之间，由嫔晋为贵妃，就在于慈禧在受宠之时又为皇帝诞育皇嗣。

清官后妃所生子女一般不由母亲哺养，而是由乳母、保姆携至别处哺养。《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规定，内务府要挑选年轻体健、有育儿经验、乳汁好且会说满语的妇女，充设皇子的喂养乳母。后妃们一般不用亲自抚养幼年子女，《清朝野史大观》记载：“皇子生，无论嫡庶，一堕地即有保姆持之出，付乳媪手……自堕地即不与生母相见。每年见面有定时，见亦不能多言……自襁褓至成婚，母子相见殆不过百余面耳。”按此记载，禁宫之中的母子连多见几面都属难得。

上图：粉彩仕女童子盘

口径20.3cm 清 乾隆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下图：珐琅彩课子图碟

高2.7cm 口径13.3cm 清乾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弘歷雪景行乐图绢本设色486×378cm 清 郎世宁等绘 故宫博物院藏

清官规定，皇子在6岁进上书房学习之前，都要由内宫移至兆祥所，即“阿哥所”居住。史载，康熙帝的第一个皇子“承瑞”出生于康熙六年（1667年），当时康熙仅有14岁，承瑞的生母马佳氏年龄也不大，如此年轻的父母，如何能照顾好刚出生的皇子？所以，清宫内养育幼年皇子的场所——兆祥所，可能就是此时应运而生。史籍里有不少兆祥所内小皇子衣食用度的记载，如康熙十八年（1679年），内务府总管噶禄上报：“兆祥所之阿哥用过鸭三百四十四”；康熙二十年（1681年），“给在兆祥所之阿哥喂奶，业已选取头德依佐领下护军刀万之妻”。

乳母制度和兆祥所的出现，使得幼年皇子对生母的依赖性大大降低，这为皇子离开生母，被他人抱养提供了可能性。

抱养皇子

由于满清宫廷的特殊性，在皇子养育过程中形成极为特殊的抱养现象。所谓抱养皇子，是指皇子刚一出生或者幼年时就被交给他人而非生母抚养。抱养皇子从顺治朝就已开始，一直持续到清代中后期。以康熙朝为例，在24个序齿皇子中，有7名皇子被他人抱养，由此可见一斑。皇子抱养使得皇子与生母、养母之间的关系，乃至与皇帝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对清代政治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顺治皇帝本人就是母子分宫而居的先例，据他本人所说：“睿王摄政时，皇太后与朕分宫而居，每经累月方得一见，以致皇太后萦怀弥切。”为了躲避当时北京城泛滥的天花疫情，年幼的康熙也被送出宫外抚养，以至于他晚年回想起来仍不免伤感：“因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看护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

康熙年间，清官后妃制度确立，康熙帝一生共有后妃39人，她们为康熙诞下皇子35个，其中成年者24人，有11子夭折，尤其是康熙帝的前四位皇子全部夭折。当第五子也就是序齿的皇长子胤裎出生后，由于其生母惠妃纳喇氏位份不高，且年纪较小，不适合抚育皇子，于是胤裎被送出宫外抚养。此后，皇三子也被送出宫外抚养，对此康熙帝自己也说：“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

与雍正争夺帝位的皇八子胤禊，其生母卫氏是清代出身最低的妃子之一。“良妃卫氏内管领阿布鼐女，本辛者库罪籍入侍宫中”。出身低微的卫氏，当时可能仅是一名宫女，偶然间得到皇帝的宠幸，怀孕生下皇八子胤禊，从此一跃龙门，过上妃嫔的生活。但是，胤禊却不能交予她抚养。当时惠妃纳喇氏膝下唯一的皇子胤裎被送出宫外抚养，或许是为了弥补她，于是胤禊被交予正值壮年的惠妃养育。

雍正是康熙的第十一子，序齿皇四子，生母为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雍正出生时乌雅氏的位份也不高，可能仅为贵人，次年十月才册封为德嫔。《钦定八旗通志》记载，乌雅氏的祖父额参“初授膳房总领”，为包衣出身，乌雅氏的母家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包衣奴才的后宫贵人，显然也不具备抚养皇子的资格。所以，刚出兆祥所的幼年雍正便由出身镶黄旗的贵妃佟佳氏抚养长大，直至佟佳氏去世以后才送回其生母身边。

上图：玉粹轩明间通景画 清 故宫博物院藏

下图：养和精舍东间通景画 清 故宫博物院藏

皇子抱养直接影响着后妃与皇子的关系。以雍正帝与生母和养母的关系为例，雍正帝即位以后，按照惯例，生母乌雅氏应当尊为皇太后，移居宁寿宫或慈宁宫，但是德妃不肯接受尊号，更不肯移宫。《清世宗实录》记载：“上因奏请皇太后移御宁寿宫，届期受朝贺，皇太后固执未允，尚御永和宫。”几个月后乌雅氏就崩逝于永和宫，母子关系显然不佳。而雍正在回忆养母佟佳氏时，则深情地说：“慈抚朕躬，恩勤备至。”反映出他对佟佳氏抚育幼时自己的深厚感情。由此可见，雍正帝与生母、养母之间的感情变化，一为日渐疏远、一为深恩难忘。

乾隆帝妃与嘉庆帝幼年像 绢本设色 326.5×186cm 清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16或18岁，皇子已经成年。一直生活在紫禁城中的他们就要离开皇宫，届时皇帝会赐予他们爵位、府邸，以及财物、奴仆和生活用品等，是为“分府”。经过“赐婚”，皇子们开始建立自己的家室，独立生活。这对于禁宫之中的母亲们来说，显然是极为欣慰的。

皇子杏黄色缂丝云龙纹蟒袍

身长69cm 两袖通长103cm 袖口宽15cm 下摆宽74cm 清嘉庆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