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厂的专用铁路线上,一台老式的蒸汽机车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哮喘病一般的发作。车头后面是一线车皮,至少有那么十来节,车皮里装满了一捆又一捆的钢丝。
“今天算是碰哒鬼,何事还不把信号?”司机不时抬起手腕,看着指针嘀嗒嘀嗒,已经超过正点发车整整一十八分钟了。
副司機正闲着无事,听见司机在发牢骚,连忙扭过头,也来凑热闹:“说不定那个调度员正和哪个堂客扯谈,正调口味调得来劲,心醉神迷,过于兴奋,信号的事,早忘光了。”
“你他娘的净放屁,小心老子一铲子!”司炉紧紧地抓住煤铲,也正为迟迟不见信号而纳闷而担心。
司机坐在驾驶台上,以臀部为摩擦面,向内旋转九十度,朝副司机笑了笑:“今天是他老子值班,小心他真一铲子。”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如何晓得今天是你老子在值班。你老子已上了年纪,硬起来都要费劲哒,哪里还会有精神和堂客们调口味?那不会——那不会——”副司机连忙改了口。
四五分钟又过去了,仍然不见发车信号。
副司机很关心司炉:“你老子——会不会——突然中风、脑溢血、半身不遂、嘴歪斜、大小便失禁,旁边又无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司炉不吱声。
“你说——你去——还是——我去?”副司机越发关心了。
司炉不理他,再次探出半个身子,抬起手来,搭个凉棚,聚精会神,向前瞭望。
“你不去?我去!”副司机是真热心,飞身一跃,跳下车,拍拍屁股,跑着,走了。
“有么子好看的。到了该把信号的时候,信号自然会把你的。”司炉摇着脑壳嘀咕。
副司机好久不打回转。
司机和司炉闲得无聊。
“你说车上的钢丝圈套会是哪个工厂要的?”司炉无话找话了。
“那又如何晓得呢。我只管开车。我不探闲事。”司机一点不感兴趣。
“这些钢丝,要大不大,要小不小,你说是做么子用的?”司炉还是无话找话。
“人家订了货,肯定有用头。”司机惦记着副司机,探出头去望了望。
“喂,我说我们背一捆,留下来,做沙发,怎么样?”司炉提议说。
“那不行!”很果断。
“那有么子不行的?公家的,冇得数。一切包在我身上。你等沙发坐就是。”极耐心地做工作。
“我不要。”很固执。
“你不要?那我要。你就装着冇看见。西方有个加拿大,东方有个大家拿。”司炉丝毫不动摇。
司机默然了。
司炉啪地跳下车,飕地爬到货箱上,掀了一捆钢丝下来。
钢丝圈先立在地上,向前滚了好几滚,最后终于慢慢地不情愿地倒下了。
“做么子?做么子?哪个狗胆咯样大,大白天偷我的货!”副司机正好回转来,大老远就看见了有人爬车掀钢丝,自然大声叫起来。
“你有么子货?穷得光屁股!鬼喊鬼叫的,你娘偷人啊!”
副司机一听这骂声就知道是司炉了,脚步也跟着放慢了,一晃一晃地晃过来,伸出一只脚,踢了踢赖在地上的钢丝。
“你是呷饱了冇得事做啵?往下掀钢丝做么子?你怕火车拉不动?”一脑壳的莫名其妙。
“留一捆,有用唦。”话里充满了神秘。
“有用?么子用?”
“做沙发弹簧还可以啵?”
“沙发弹簧?不错,不错。现在城里的时髦货。我们在这山沟里,堂客找不到,做个长沙发,睡一睡,也蛮好,软绵绵的,有弹性。你说是不是?”说着,眉开眼笑了。
“你这家伙,一天到晚,除了堂客,还是堂客。”有了同盟者,司炉很高兴。
“哎,就这一捆够不够?不够再掀两捆下来。不要少了我一份。”
“那还少得了。我们三个,一人一份。”
副司机好感动,心里直想拥抱司炉,就像外国电影里那样,结果却是抬起手来在司炉肩上拍了两下。他还想再说两句,赞许司炉够朋友,司机却在车头上催命一样喊起来:“喂——喂——喂——么子事情——不发信号?”
“快帮我一把!”司炉着急了,“赶快藏到车库里去。”
“他在叫我呢,未必冇听见?你自己扛吧!”副司机边说边转身,飞快地跑向了车头。
“你他娘的尽装宝!”司炉朝着跑远的屁股气恼地丢了一句过去。
副司机虽然听见了却佯装着没听见,心里很得意。
“么子事情不发信号?”司机见副司机过来了又重复着问一句。
“出事哒。调度说线路上出事哒。发车时间往后推。”
司机还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刹住:一天到晚,安全第一,结果又是事故第一。再问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留点精神吧。
二
若从远处看过去,火车慢慢蠕动着,仿佛冬眠蛇出洞。不过,若在近处看,它则像头雄狮捕食,风驰电掣,穿山越岭,冲!冲!冲!轰隆隆。
司机坐在车头左边,全神贯注,看着前方。
副司机则坐在右边,抽着香烟,哼哼哼哼,哼着一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歌词但却十分流行的歌曲。副司机已二十八岁,待在这个可移动的卧式锅炉房里面足足八个年头了。二十八岁,尚未婚配,女朋友也没有一个,异性对于他来说,当然是很陌生的。他只偶尔,进城时候,在那拥挤的公共场所,比如公共汽车上,或者影院戏院里,或者在那搞展销的百货商店之类的地方,短暂挨过某些异性,而且往往是隔着纺织用品进行的。这不能不令他悲哀,甚至令他伤心欲绝。所幸的是,他还开朗,伤心过后,又如往常,就像现在哼着歌曲毫不在乎歌词一样。
“沙发么子时候交货?”突然收声,询问司炉。
“急么子?你有堂客要讨了?”司炉刺了他一句。
“那是的。下次带把你看看!”打起脸来充胖子。
“急也是空的。材料还不全。”
“还要一些么子材料?”
“还要木头,还有布……”
“木头有。”副司机的眼睛一转。
“在哪里?”
“下个礼拜,我们车上会有几个车皮木头。”
“调口味?”
“是真的。到时候,卸几根。”
“好机会。”
“那是的。”口里吐出一个烟圈。
“还有布呢?冇得布。”
“这种货在这条线上好像从来冇跑过。”
“那就要去买。还有人造革……”司炉说着,若有所思。
“那要好多钱?”显得颇担心。
“少说也要几十块吧。”信口开了一个价。
“那就呷不消。我每个月咯点工资,吃饭、抽烟、喝点酒、再打几回牌、影都冇得哒。沙发,看来坐不成了。”很是有点灰心丧气。
“慢慢再想办法唦。”
“还有么子好办法?线上不跑这些货,还有么子办法想?”
“可以互通有无唦。”司炉打了句官腔。
“好主意!”好兴奋。
“晓不晓得哪条线上正在跑着咯些货?”
“……”想回答。不晓得。
火车慢慢爬着坡,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像是被人卡住喉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何事搞的,气压掉了!”司机着急,吼了起来。
司炉连忙踏开炉门,低下头去观察火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烤得他喘不过气,赶紧打了几铲煤,然后,对着副司机:“该你了!”边说边把那铲子顺手煤堆上一插。
“哎,哎,哎——现在还冇轮到我!”
“你还要不要沙发?”
没有办法,只好动身,与他换了一个位子:“早晓得咯样,不要沙发哒。”
“不要就不要,不把你就是。你还想结婚,结个脑壳昏。”司炉懒洋洋地说。
“你又不把哒?”
“你自己不要。”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现在哪个在铲煤?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一个长沙发,靠背可以放下来当床睡的大沙发。那种沙发睡上去——”
“软绵绵——有弹性——”司机接过他的话,脸上挂着一些气恼,“快铲啰,气压又掉下来哒!”
马上闭了嘴,专心地烧火,炉火很快又旺了。
“你是想要长沙发,还是两只一对的?”副司机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司机。
“么子都不要。”
“他當然要两只一对。双职工,一个坐一只。”司炉及时插进来。
“其实,小的不如长的。长的能坐又能睡。”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
“我看你真蠢,硬是想不通。他的情况和你不同。人家两公婆,一起睡大床,哪里会睡长沙发?要是哪一天,也和你一样,打算要睡长沙发了,那事情就拐场了。”
三
司机具有中国男子最标准的个子高度,大约一米七五左右。他厚实宽阔的胸脯迎着车头破开的大风,给人一种做工者的向前进的健壮之美。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他一离开老婆女儿,就总板起一副面孔,沉默寡言,少有笑意,只有在做事的时候,才会舒缓,变得安详。
只要是跑车,他就一定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由于懒得洗,工作服油黑,煤烟味极重,不习惯的人闻了,难免不窒息。一顶五十八公分的同样蓝色的工作帽,端端正正地扣在他那个霸气的后脑壳上,就像一块被丢弃的正在霉变的西瓜皮。当过工人的,一看就知道,他这帽子是次品,只是号称五十八,实则不足五十八。那个时候的劳保用品,尺寸不准很正常,好在只是做工才用,也就懒得再啰嗦了,最多不过唉叹几声自己运气不好的空话。
今天,又和往常一样,虽然不到发车时间,他却早就已经做好发车前的一切准备。现在他正安安静静恭候那个发车信号。
“还差二十多分钟。”副司机又坐不住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走,走,走,我们两个搬木头去。”司炉趁机开始催促。
尽管这时闲得无聊,模样却是一反常态,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只顾聚精会神地向前注视信号灯。
“装得不错,装得不错!”司炉笑着,放好煤铲,“走,走,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讲么子?”副司机还装糊涂。
“讲么子?走不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莫——着急。莫——着急。我看今天的发车时间恐怕又要往后推了。”无可奈何,副司机转过身来,靠在车头的铁窗边上。
“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司炉有点不耐烦了。
询问的目光转向司机,司机也是不动声色、目不转睛盯着信号,观察不到任何反应,尤其是那面部反应,于是越发犹豫不决。
司炉却是打定主意,纵身一跃,跳下机车,转过身来,望着他。
没有办法,只好挪动,慢慢移到车门口,又转过头看司机,司机还是没有反应,无奈只好跳了下去。
“马上就要发车了!”司机终于发话了。
“几分钟,就回来!”司炉冲了司机一句,又转头催副司机,“走,走,走,快一点!”
“哪里去?做么子?”司机放开了喉咙,“要是上厕所,不要带报纸,免得一蹲半小时。”
“只搬两根木头就回。”司炉答得很轻巧。
“搬木头?不要搬!”
“冇得事,搬得动。”
“我说了——不要搬!”“我”字叫得特别响。
司炉好像没听见,只顾推着副司机,朝着后面的车皮跑去。
“快一点!快一点!”司机见他们不理,气得又叫了两句。
副司机窃笑:“他比我们还要急。”
司炉也一笑:“是要快一点。你莫磨磨蹭蹭的。”
不过几分钟,两人回来了。
“我硬是被压死了。”副司机揉着右肩膀。
“想睡软绵绵的东西,多少总要压一下的。”司炉笑嘻嘻地看着副司机的一脸苦相。
“你们这样搞,以后查起来,弄不好就进牢房!”司机忧心忡忡的。
“你说冇看见,不就冇事了。”司炉十分宽宏大量。
“对,对,对!就说他一个人搞的,我们不晓得!”副司机忙补一句,特别强调我们两字。
司炉斜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好了,要得,就说是我一个人!”
副司机一听,鼻子都笑了,手脚顿时显得多余,不晓得往哪里放好,左掏右摸,好一阵后,才抓出了一包香烟,一人一支,叼上,点燃,屁股放松,就势坐下。
一时,大家再无话,各自抽着各的烟。
四
“好了。准备。发车了。”司机望着信号灯,话音一落,车动了。
副司机忙探出头去,看看信号又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转过头来,又再看表,吸一口气,满脸狐疑:“何事搞的,表慢了?四分钟!”
“你那烂表,不慢就快。看在朋友的份上,我这块表换把你。”司炉极慷慨。
副司机立即左手往前一伸,把表凑到司炉眼下:“你——他——妈——的——胡说八道,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瑞士大罗马,绝对真家伙,不是走私货!”
“崇洋媚外,还讲狠。”司炉一点不示弱,“我的表是北京时间。上海货。不比你的差。到底换不换?”
副司机嘿嘿嘿的一阵干笑,右手抓住衣袖口,用那衣袖轻轻地擦着左腕的表壳:“你算了。想得好。不过,要是你愿意,另加那么二十张刮得响的工农兵,我们两个再商量。”
马上听到“呸”的一声,司炉猛地啐了一口。
“大罗马”立即一哆嗦,应声缩回衣袖里。
火车已经驶出车站,正在由慢到快加速。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这个笨重的钢铁怪物显得越来越轻巧了。
副司机仍疑虑重重,还在对着司炉念叨:“差四分钟就发车了!火烧眉毛?火烧屁股?调度员是哪个?又是你老子?”
“我老子再不会值班了。”
“何事?死了?要不要我送花圈?”故意瞪圆一双眼睛,显出十分惊恐的样子。
司炉慢慢嘬起嘴巴,毫不在意,对着惊恐,噗地喷了一口烟:“我看你的花圈钱还是留着讨老婆吧。”
“你老子退休了?”司机也奇怪。
“退休了。真会想。光拿钱,不做事。我可能都活不到他享福的咯个年龄……”
“你也可以开动脑筋创造條件退休嘛。”司机很会安慰人。
“如何创造法?”副司机有兴趣。
司炉随即一歪嘴:“如何创造都不晓得,你还想个么子退休?老子今天心情好,度点真传把你哒:一是砸断你的狗爪,二是敲掉你的大牙!”
“这个条件太高了。比找老婆还要难。”副司机嘟哝着。
“咯样讲,你是不想退休哒?不退休,就铲煤!”司炉趁机把铲子塞到副司机怀里。副司机无思想准备,条件反射地接过铲把。
“哎,哎,哎——你咯杂家伙,何事搞的,又要我烧火!我讲你要搞清唻,到底哪个是司炉?”副司机真气恼了。
“帮帮忙,帮帮忙,刚才扛木头,腰闪了一下。”司炉把手撑在腰部,随之“哎哟”叫了一声。
“我不照样扛了木头?我的腰也闪了一下!”也想趁机接过话头,也想顺势一推铲子,司炉机敏地躲开了。
“你又如何会闪腰?你的那根那么细。有不有用,还要看!”司炉气呼呼地说。
“你的那根比我的也大不到哪里去!”
“至少大两倍!”司炉放开喉咙喊道,喊罢又压低了嗓音,“一休班,我还要——找人帮忙锯木头。现在省下点力气,下班才有劲做事。你还睡不睡沙发?”
“睡沙发,睡沙发,沙发在哪里?”副司机不听,大声叫起来。
“会有的。我包了。”司炉挤出一张笑脸。
不相信地哼了一声。
“快铲煤,快铲煤,气压又要掉下去了!”司炉大惊小怪起来。
只好无奈地踏开炉门,埋头加了一阵煤,又看了看气压表,一切正常,没有事,刚想再说点什么,司机把话扯开了。
“你老子搞么子鬼,何事突然退休了?”司机问司炉。
“高血压。我要他去医院查了,一量吓死人。我娘死人要他退。烟酒都戒了。”司炉爽快地回答。
“戒了,你就高兴了。这下,两个老抠鬼,又会多留一笔钱了。要是我是你老子,统统吃光、用光、玩光!一个子不留!臭王八崽子!”副司机忙接过话,脸上表情狠狠的。
三个人都笑了。
五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吐出一条白色长龙。白龙随着车头飞舞,上下起伏,左右翻腾,就像一个无敌的拳手在无形的空气之中打开一条艰难的道路,然后就是奋勇冲锋。
“要过站了。”司机招呼,随即便把车速调慢。
司炉将铲搁到一边,站到车头门口吹风。他的上衣没扣扣子,听风把那衣角吹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像雄鹰扇着翅膀,穿过一朵朵的白云。这番情景使得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伢子显得更加英俊洒脱。他遐想着下班之后,换上刚买的那件衬衣,去约女友,逛街、吃饭、商量眼下应做的事情。每个时期他都会有自己调排的中心工作,如何交际,见么子人,做么子事,他都想得一清二楚。而眼下,他心中,所要抓的工作就是如何做齐所有家具,为其婚事做好准备。
“把哒过站信号哒。”副司机在探望前方。
“好了,通过。”司机说。
火车嗵地越过岔道,颠了一下,驶向站台。
好像忽从梦中吓醒,门口惊得大叫起来:“不对,不对,上错道了!”
平时,车是进二道,今天进的是三道。
副司机从车窗里向外探出半个身子,一阵顶头风过去,飕地——工作帽——飞了。
“妈的——前面有车皮!”
这时,司机也看清了:机车进的这条轨上正停放着一列车皮。
他一咬牙,一使劲,刹车手柄拉到头,列车还是往前冲。
凭经验,他知道,撞车不可避免了,立即放开喉咙大喊:
“跳车!跳车!快跳车!刹不住了,快跳车!”
“快,快,快,快跳车!”
副司机在跟着喊,司炉也在跟着喊,不知哪个喊哪个。
火车带着刹车嘶鸣,还在继续向前冲。
司炉先从左门跳,落到地上还跟着火车跑了十来米,后来撞到一棵树上,就紧抱住不放了。副司机从右门跳,脚刚落地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想爬起来再跑,手脚已经不听话。他想这下真完了,只要车头一撞上,锅炉就爆炸,车皮就翻滚,自己即使跳了车,也会压个稀巴烂。他恐怖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最后一刻。
火车仍在继续冲——冲!冲!冲!冲!冲!冲!
司机看见他们跳了,自己也想跟着跳,身子却像被钳住,使劲动也动不了。
火车仍在继续向前,虽然速度已在减慢。
司炉紧紧抱住树干,一股凉气袭遍全身。这股凉气使他清醒,看清机车仍在向前,司机还在死扳刹柄。
“跳呀,跳呀,还不跳!”
司炉拼着性命大叫,叫声就像一阵嚎哭,既是绝望,又是希望。
火车仍在继续向前,离车皮已越来越近,司机飞身跃向车门,双脚用力那么一蹬,与此同时,轰隆一声,车头车皮贴一起了。
由于速度已大减慢,撞上之后并未出现副司机所想的爆炸。车头后面挂的车皮也无一节翻出轨道。只是车头跳了起来,迅速往后叠了回去,于是,空虚的驾驶室,一刹那间消失了。
人们四面八方奔来,看见十分巨大的车头已被挤成一个V字,看见司机就像头猪倒挂在这V字中央。
司炉也向V字奔来,跌跌撞撞,扒开人群,向前一把抱住司机,想把他从车上拉下,结果当然纹丝不动。司机双脚已被死死夹在变了形的门上。鲜血殷红,透过工装,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散布一地的煤上。殷红马上变成煤黑。他又一连叫了几声,司机没有一点反应,心里立即反应两字:死了?死了!已经死了!死了两字随即变成两根金箍棒般的木头,狠狠敲在他的头上。当即,他就一头倒下,什么事都不晓得了。
六
待到司炉苏醒过来,再次睁开两只眼睛,已经是在医院里了。由于一度丧失神志,加上他又坚决要求,经主治医生考虑再三,终于给他开了一张工伤三个月的假条。
三个月,好家伙,可以好好休一阵了。每天早上八点起床,比原先要晚一钟头。每天午睡三个小时,原先基本就没睡过。晚上则和女友外出,不是去跳舞,就是去打球。生活非常有规律。除此之外,养伤期间,所剩下的业余时间,就是备好结婚家具,其中自然包括沙发。不过,有关沙发这事,他却不想自己动手,决定邀请别人代劳。请人代劳,所付报酬,也与人造革也和布一样,可用多余木头代替,不够,还有那些钢丝。如果这些还不够,以后还可以再搞,这也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请朋友帮忙,难免要下馆子吃饭,这方面的额外花费就要自己开销了。
副司机在撞车之后情况又是如何呢?一點也没有如何。他只觉得自己幸运,仅仅只在前额头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而且只有三厘米。他以为要缝上几针,结果只是打个补疤。这几天他正在换药。他很庆幸自己没像司机那样压断双腿。在他看来,压断双腿,哪怕只是压断一只,也会影响他再工作。不能工作,事倒不大,若是影响他找老婆,那就是件大事了。好在没有影响大事,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同时也有一点气恼:自己头上划了口子,打了偌大一个补疤,医生仅给假期两周。而司炉,那滑头,一点伤都看不到,先是住进了医院,后又休假三个月。于是,他来看司炉,开始打算好好说,结果越说越气愤:
“医生都不是好东西!”
司炉不同意:“天下医生父母心。你真不要咯样讲!”
“还他妈的父母心!我脑壳都撞烂了,都只让我休两周,根本不把人当人!”
“你本来就不用休。开了两个星期假,你还觉得不满意。要是我去当医生,一天都不开把你!”
“医生把你三个月,你当然讲医生好!”
“我三个月是需要!你不晓得我跳车,撞到一棵大树上!我的病是脑震荡!脑震荡,晓得啵!你才不是好东西!”
“脑震荡?你说你是脑震荡?要是你是脑震荡,那我就是脑挫裂了!你他妈的脑震荡,血都没冇看见一滴,你说你是脑震荡!”
“好,好,好,你不信,就算哒。我不和你讲。我脑壳好痛!”
“你脑壳好痛?我脑壳不痛?你不想讲就不讲,你说沙发如何哒?”
“我已托人去做了。不过,请交五十元。”
“五十元?做么子?”
“做么子?你真的是脑挫裂?请人为你做沙发,一餐饭钱都不把?不会让你吃亏的!”
副司机想了想:“那你先替我垫上。”
“我哪里有钱垫。五十元都拿不出,你不想睡沙发了?”
“你他妈的尽搞名堂,专门想揩我的油,我不是来送钱的!”
“你不是来送钱的,那你找我做么子?”说罢,呵呵呵地鬼笑。
货真价实休息的,当然只有司机了,已经在医院,待了三个月,脚尖都没沾过地。脚上的伤口虽愈合了,腿上还是打着石膏,想要动也动不得。每隔三五天,司炉来看他,还有副司机。三个人一起,放肆地乱扯。两人都说他:“命还是算好,中间那只脚,照旧——翘得起!”要不就是扯苏联,不然就是美利坚,还有越南柬埔寨,还有伊朗伊拉克,还有那个以色列、阿拉法特好可怜……有时扯得无聊了,就扯看过的电影,扯起欧洲十七世纪贵族们的生活方式,扯起那位女皇西西如何漂亮和能干,等等,等等,扯个没完,个个都是探讨的话题。当然,司机最关心的,还是何时拆掉石膏,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尽管医生多次告诉两腿骨骼对接良好,一切恢复都极正常,他却依旧忧心忡忡,怀疑医生有意欺瞒。
那天,医生来查房了,说是明天可以拆了。他一夜都不能合眼,眼睁睁地等着天亮。然而,石膏拆下来后,他又发现自己两腿细成柴火棍子一样。不管医生如何解释:只是废用性的萎缩,只是长期卧床所致,锻炼锻炼就会好的!他都认为是在哄他,一言不发,暗自心伤。好在医生没说谎话。又一个月过去之后,两腿虽然依旧细小,他却可以下地走了。于是,他就要求出院,自己回家继续锻炼,医生自然就答应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妻子女儿来到医院,高高兴兴,接他回家。
家里略有一些变化,客厅多了一对沙发。
“新买的吗?”有点诧异。
“撞糊涂了?”妻子一笑,“是你自己托人做的!”
“是我自己托人做的?”顿时,一脸都是惊异。
“你的司炉送来的,一点错不了。”妻子边说边坐到其中一只沙发上,同时指着另一只,“你也坐坐试试看,软绵绵的,好舒服。你那屁股尽是骨头,坐这沙发最合适。”
司机坐到沙发上,沙发随即弹了弹,每弹一下都好像有什么在扎一下。
把手放到屁股下,仔仔细细摸了摸,摸了左边摸右边,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又想起在医院,每天护士来打针,每次打完针之后,坐下都有这感觉。
“是针头没拔出来?”每次都想问护士,最后还是没有问。
周实,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性比天高》、长篇随笔《无法安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