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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08 05:38
天涯 2018年5期
关键词:花脸金圣叹牡丹亭

《牡丹亭》题外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者创作,气象一新。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汤显祖最为我所喜。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学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这些名字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场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一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

“得意处唯在《牡丹》”,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上来了,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即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宛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之悦男女相亲之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厚意,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一番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以“茧翁”自号。有人作茧自缚,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叹也。

青岛那条街忘了模样,那家书店也忘了模样。只记得一排大樟树在街口的拐弯处,书店藏身在树影里,更记得书架上那一套中华书局1975年《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隶书题签,封面图案如豹影如古纹如树叶。一翻开,旧纸页与铅印字的气息扑面而来。下午时光,街市喧嚣声不时入得店内。快二十年了,那书香一直不散。老版本不好遇了,书缘亦姻缘,三分天注定,强求不得。去年存得一套宣纸影印版,到底圆了旧梦。闲来无事,翻寻检索为之叹息。

贯华堂是金圣叹的书斋名号,又敞亮又响亮。金圣叹常常在贯华堂设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次升座开讲,声音宏亮,顾盼伟然。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同在舌下。座下四众一时颠倒,顶礼膜拜,堂主人抚掌自豪。

金圣叹绝意仕进之后,更名人瑞,每日里除了和朋从谈笑之外,静坐在贯华堂内,读书著述为务。

读书著述为务是书生之志也是书生之噩。

金圣叹少年时参加乡试,考题是:西子来矣。提笔写: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考官阅卷大怒,在考卷上批到: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才丢矣!

其后虽一考再考,不忘戏谑之心,终遭逐黜。金圣叹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有人问“自由身”三字出于何书,他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

自由身后,金圣叹落得超脱落得自在,访友诗云:

访君无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绕门出,小虫当户悬。

昼厨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归去,关窗独自眠。

心境闲适,恬然而自足。

袁枚《随园诗话》卷一第七则,论及金圣叹,说他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庙》一诗清绝:

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佛面、虫子、半夜雨、僧衣四壁,寂寞入骨秋意也入骨。暮秋时节穿过一弦月亮门走进小庙,花树微茫,朱栏寂寞,水榭无语,虫子在佛像前飞舞,施施然近身拜佛,窗外天阴欲雨……《随园诗话》持论,聊备一格。古人轻小说,重诗文,怪不得袁枚偏见。金圣叹的见识与性情实则多在批注小说上。《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仔细看了,得了纵横家与兵家的法则,比李卓吾的评点高出不止一头。金圣叹解衣盘礴,谈笑间处处是機锋,李卓吾到底拘谨。

李卓吾是一个学者,对人世还有迂腐的见解。金圣叹也迂腐,但他了解生活,活泼泼的心性与鲜淋淋的才华突破了学问的桎梏。

金圣叹将《水浒传》中受招安、征战方腊等内容删去,增入卢俊义一梦,梦想梁山头领悉被嵇叔夜捕杀,虽损了原作的完整,有人觉得“昏庸得可以”,到底有独到之见,割股去瘤,非常人所能为也。

金圣叹删《水浒传》也删《西厢记》。金批本砍掉了第五本,以“惊梦”终结全篇,使大团圆的结局变成震撼人心的悲剧,眼界实在高人一等。

金圣叹评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施耐庵、王实甫,神游千古,心心相映,其间自浇块垒,常有沉痛处。更难得有文人气,有兵家气,亦不乏谋略家的眼光,把玩、俯瞰、纵览。“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用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金圣叹此语锵锵。

金圣叹好以曾点自居。曾点之行迹,《论语》有零星记录。有一回,孔子让学生自况其志,子路、冉有、公西华各有一番功业,曾点在一旁鼓瑟,余音方了,才缓缓说道:暮春时节,着春衫,约四五好友,六七少年,至城西沂水沐浴,去抵城中舞雩台,吹风晒日,一路高歌,兴尽而归。孔夫子悠然神往,喟然叹曰:吾从点也。

孔子一生周游列国,以入仕治国为务,并不能与曾点歌咏而归。金圣叹性情疏宕,好闲暇,大半生游荡在水边林下,与酒友痛饮达旦,与诗人则摩诘沉吟,遇武人则耍枪弄剑,遇辩士高谈阔论,遇棋客布局对弈,遇道士谈玄,遇僧人言佛。此等样范难免让后人向往,周作人早先写作曾受金圣叹影响,林语堂年近不惑仍日见陷没圣叹文风,以致被讥为病亦难治。好在并非恶疾,此病不治无妨。

金圣叹的墓地在苏州,破败萧条,一路前寻如翻阅一本残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王国维的三段境界论给人抄烂了,有人说毛泽东三段词亦可谈境界:“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此第一境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此第二境也。“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第三境也。在这里,我姑且以鲁迅的诗试谈学问三境界: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此第一境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此第二境也。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此第三境也。

前几天见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毛笔字写在小笺上,蚕豆大小,一颗颗墨色如新,看得见诚恳,看得见功力,也看得见才华,写得标致极了,文气极了,只是福气似乎少一些。福气多了,老先生不会拮据如此,老先生更不会跳湖。王国维执笔,转折处有看得见的执拗,作文做学问执拗一点好,做人执拗了容易损了命途。

客居台湾的旧王孙毓鋆,说起爱新觉罗家族的溥心畬说得沉痛。毓老说溥心畬溥老爷子是个烂好人,纯净得不得了,画画写字之外什么也不会。太太死了丫头扶正,天天欺负他,吃也吃不好,卖画都要经她手。毓老当面骂溥先生:“咱们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尽出了你我这样的货色!”皇族有那样的旧王孙,偏偏文人士子里有王国维这样的硬骨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死因成谜,争议快一百年了,谁也不能说服谁。生无从择选,死抑或宿命。二十世纪的北京,有几个人选择了水。王国维之前有梁济(梁漱溟之父),之后有老舍。陈寅恪先生将王国维比喻成自沉汨罗江的屈原,认定他是殉情。静安先生到底书生,皇族里蝼蚁如云,他从容赴死。陈寅恪还说静安先生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这样的道理暂且感受不深切,张岱的自题小像倒像是写给我的一样,真喜欢,喜欢其通透,喜欢其畅达:

功名耶落空

富贵耶如梦

忠臣耶怕痛

锄头耶怕重

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

之人耶有用没用

王国维的书看了一些,看不懂,那些学问于我到底远了,但遇到了还会翻翻。纯净的书生一脉,值得敬重值得拜读值得供养。坊间有闲人将王国维学术研究以外的文章编了本《人间闲话》,友人买来送我,这一次认真读了,读进去了。王国维的语言文白相间,今日看来,仿佛看古庙墙上的壁画,斑斑驳驳都是故事都是寓言。《人间闲话》比《人间词话》丰富——人的丰富。

挥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才世讵多。

轻骑今朝绝大漠,楼川明日下洋河。

这是静安先生的读史诗,有老杜风味。我知道王国维喜欢杜甫,《文学小言》道:“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木心说《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

文化上我大抵亦属遗民,文笔涵养不及静安先生一丝半毫。和王国维怀揣一纸遗书自沉昆明湖的惨烈相比,我的人生安稳得多。没有幻想,不抱希望,乐于平凡。做学问不刻意求精,写文章不指望闻达。闲来案头灯下的片楮散墨,不过是一种归属,一种怀念,一份痴想罢了。提笔清风明月,诗酒品茗中怡然自若,这样的人生安妥。

刀马旦

一个女人,在舞台中央顾盼自若,抬刀带马,周遭的人仆地又起来,起来又仆地。大红毯子铺在楼板上,脚步轻盈飘逸,如风行水上。万种风情,千般滋味,像流水一样淌进双眼。她是京戏里的刀马旦。

刀马旦者,不过人生如戏。人生如戏,世事一场大梦。曾取过一个笔名叫刀马旦,我喜欢这三个字的排列,蕴藏一股旧气盈纸斜行,有种斑驳美,像月下美人,也像夏天正午的树影。美人是旧时月色了,而树之不存,影将安在?寂寞的人在空山徘徊。

刀马旦的笔名让文章多了一段旧时风月。近来写作常常怀旧,怀旧以憧憬为底色,同时笔涉风月。血肉之躯里深藏了一颗好色之心,好文字之色。墨分五色,然文色何止五种。

声色犬马,声居其首,我却最后才体会出它的好。声要仔细玩味,境界不到,玩不了味,更玩不了物,只能玩樂,甚至玩山玩水都不行。声色犬马,色排第二,世间好色之徒,多好皮囊之色。色分多种,皮囊之神皮囊之态更甚玩味。

刀马旦之美在神在态,虞姬的面孔、穆桂英的面孔、樊梨花的面孔、扈三娘的面孔……一个个英姿飒爽的面孔慢慢浮现,须臾,走远消失,一切水落石出。历史退回去,蜷缩在一个模糊朦胧的暗角,只剩下刀马旦在舞台中央,穿蟒扎靠,念着说着,身后斑斓的锦鸡长毛翎子如三月桃花般艳丽。

桃花开在枝头,或者含苞待放或者灼灼其华。刀马旦浸在铜锣与皮鼓里,顶盔贯甲,潇洒地甩起衣袖,丹凤眼斜挑,柳叶眉轻扬,红唇粉脸里装有说不尽的金戈铁马,大靠戏服中藏着看不完的刀光剑影。花枪的红缨抖落一团团红霞,翻滚、泼辣、凌厉,更有鲜活的神秘,更具有汪洋肆意的大美。大美不言,大音希声。刀马旦在静立时兀自有种气势,一身豪壮怀抱沧桑,疲乏抑或无奈,男子气的女儿身是点缀沙场的一抹绯红。

刀和马一起组成金戈铁马。刀的刃口,马的铁蹄,是一章历史册页,也是一章传奇长卷。历史往往演义成传奇,从高头典籍的黑字里转化而出,流连市井,幻作后世舞台的一场好戏,交织着邂逅在刀马旦身上。

舞台锣鼓喧天,刀马旦美艳登场,刀寒剑冷的故事涂上一抹瑰丽的暖色。华丽明亮的唱腔隐约传来,有点热闹喧嚣,有些清寂空灵。那样的氛围,属于现世的欢乐,身在其中,让人满心欢喜。台下一时好声如潮,窗外暗夜如同昨天案头磨开的浓墨。一个末代王朝的背影,一个乱世王朝的芳魂,在灯火下恍成一曲高歌,恍成一幕隔帘花影的雅韵。

刀和马,刀客与马贼。刀是静的,马是动的,刀客静若处子有侠气,马贼动如脱兔打家劫舍拦路。刀客马贼都是往昔的事了。往昔的事情,最让人惦记。

时过境迁,刀马旦的笔名早已弃之不用,成为写作人生的一截如戏插曲。插曲的刀马旦是过场的刀马旦,回忆的刀马旦,幻觉的刀马旦。她贴在年少时的木窗上粉墨登场,微笑、豪情、悲壮。京胡、月琴、弦子、单皮鼓、大锣、小锣,交织如雨,一切悄悄谢幕……

青衣

忘不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暗淡的客堂里,一个人独坐深夜。黑白电视机的图像于眼前闪动,虚无在雪花点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咿咿呀呀唱着什么,虽不能懂,但可以体会那悲切的剧情。

京剧的舞台上,悲切的通常是青衣。青衣的名字很好听,像轻灵的小鸟,像一片飘浮的白云。青衣二字,柔嫩嫩唤出来,发音轻得不能再轻,舍不得似的从容道来,像她们着一身青素褶子裙缓步出场。

西晋孝怀帝,被刘聪所俘,宴会时身穿青衣给宾客斟酒,遭人摆布,受尽侮辱。山河破碎几多恨,青衣行酒皆是愁。舞台上许多青衣的身世也与此类似,被命运捉弄,燃尽生命之灯,最后只剩浅浅的一窝泪水。

戏楼风泠,油灯下青衣身影修长。

京胡苍凉,舞台上女声腔调疏朗。

舞台的悲切冲淡了现实的疲乏,戏曲的力量喷薄而出。

曾经看过一场好戏。记得是冬天,太阳慢慢向西天斜斜归隐,剧场的宫灯渐渐昏黄,是蜡黄、焦黄、枯黄,像老南瓜的颜色,又像秋天熟透了的橘皮,空气里似乎漂浮着黏稠的汁液。

不知坐了多久,蓦地,清越的京胡声劈面响起,锣鼓铿锵。青衣一袭花边的青衫褶子裙,甩起长长的白色水袖,站在幕布后面,凝视琴师,流水般唱出声调。唱腔婉转温柔,细而慢,像远方迤逦而至的溪水。千般柔媚,万种风情,让人忘了尘事,换了心肠。

缓步而出的青衣,目光迷离,像是踩在云端走向前台。时间猛然静止了,空气积滞,连挥手、眨眼这样的小动作也变得凝重。回响在剧场的声音像阴雨天玻璃窗上的漫漫水帘,有种魔力,撩拨得人心旌神摇。端坐在那里,感觉却有假象的移动,似乎穿行在迷宫中或者园林里,走一步是山色葱茏,退一步有湖水清清。一时在牡丹亭中流连,一时在西厢房内望月,恍惚、迷幻,惊醒了桃花扇底的红楼梦。

兰花指优雅伸展,细碎的莲花步,水袖生风,娥眉微蹙,回眸一笑,舒缓,动人,像寒霜下的三秋老树,又像冷月下的二月新花。火气尽褪,丝丝清凉的气息迎面而来。青衣舞动着身子,一个穿越时空的幽魂在眼前盛开。

感冒了,情绪不高,懒得说话,懒得读书,懒得写字,突然想去看一场戏。

刍豢口欲之味,耳目声色之好,其间有一种柔和的情调让人忘记柴米油盐。我喜欢丑角,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给舞台增添了明亮的色彩。丑角是氛围,氛围有了,喜气也就有了。丑角以喜气游戏人间。

生命以哭向笑,由笑转闹,因闹变得无所顾忌。悲中取乐,彻底勘破冷嘲与热讽,在舞台上横戳出一道邪姿,独步梨园,这是人生的大境界。

丑,是竹外一枝斜更好。不是仙风道骨的神圣,不是一身肃容的高官,不是娉婷袅袅的仕女,但丑里有人性有市井。

戏剧风雅,丑角疯雅。真是疯雅的,疯中带雅,雅中带疯。丑一色,凝聚了中国文化对生命的态度。丑更接近老庄的无为,无为中藏着有为。

蟒袍宽幅,敦厚儒雅,疾恶如仇,有现实之外的亲切,到底疯癫痴狂更畅快。丑是大餐里的猛料,膏腴中的素食。把戏演得又老又丑,骨子里何其沉重。

春夏秋冬差不多可以对应生旦净丑。春天是旦,夏天是丑,秋天是净,冬天是生,四种面孔有四季性。如果把旦认作娴静,生则是儒雅,净老成持重,丑花里胡哨。丑的表演,脱下一身束缚,变得随心所欲。

但凡好戏,内容绝不会一成不变。好戏是丰富的,一会儿书香世代,一会儿耕种传家。一会儿寒窗苦读,一会儿金榜题名。一会儿金缕玉衣,一会儿布衫褴褛。一会儿金戈铁马,一会儿歌舞升平。一会儿斯文幽雅,一会儿笑料百出。为了皆大欢喜,舞台上离不开丑角热闹的一笔挥洒。

有一天,我看见白鼻子的丑从楼台上纵身而下,也不卸妆,穿着戏服走街过巷,来到三岔口的酒楼,潇洒地高声对老板说:

拿酒来!

花脸

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坐在露天剧场,一抹帽子,湿津津一头雾水。那番景象,此去经年,记忆犹新。夏天,水稻开花了,青蛙在池塘里乱叫,戏文也像露水浸过一般,带着湿润的气息,淌进台下人的眼眸。

難忘那些听戏的时光,更难忘记那些舒朗的唱词。

花脸张开嘴,拧眉立目,舌头搅动着发出哇呀呀的声音,神定气足如狮子吼一般悠长起伏。

戏曲舞台上,婉约佳人,济世儒士,跳梁小丑,误国蟊贼,风尘奇侠,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曲戏里有芸芸众生的世间况味。生旦净末丑,酸甜苦辣咸。老生的髯口安闲沉稳,青衣的戏服楚楚动人,丑角的扮相滑稽调笑,武旦的花枪凌厉泼辣,花脸的面妆粗犷雄浑……

花脸是净角通俗的说法,花开于脸,脸上开花。面部涂抹得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绿一块,却偏偏称之为净。“净角”像内藏机锋的禅语,“花脸”是直来直去的白话。

花脸的脸谱五彩斑斓,黑脸、老脸、奸白脸、铜锤花脸、架子花脸,一张花脸,就是一曲好戏。勇猛胆大,老奸巨猾,诙谐纯真,刚直不阿,通过颜色,通过线条,基本可以让人区分开来。

我收存有一些脸谱面具,独特的图案和浓烈的色彩。偶尔取出来戴上,俨然踏上了绚烂的舞台,耳畔顿时锣鼓喧天。

脸谱不仅代表一种角色,一种性格,更暗扣了人物的命运,豪放,鲁莽,憨厚,尽在脸上,更有戏里的复杂诡秘与戏外的跌宕起伏。

少年时,在村里的庙会上扮演猖神,画过一次花脸。路过人家的镜子,匆忙瞟一眼,仿佛陌生人,不知镜中人是谁。

晋剧、秦腔、豫剧中也有花脸,几乎所有剧种都有花脸。我喜欢的还是京剧花脸,觉得有更浓的韵味。京剧花脸着色炽热明丽,鲜艳不失温和,线条神采飞扬,有些男人女性化的味道,有旦角之媚,又有净行的壮美。

少年听戏,是寻乐趣、凑热闹。青年听戏,情有余而闲不足。中年听戏,情可浓可淡,味似寡犹鲜,心底添了闲情,戏也听得真切。到了老年,戏,变成了口头的一道谈资。

常不舍,逝去岁月的剧场。离散戏越来越近,月亮越发明亮了,皎洁抖擞。夜色被月色消融,身体被剧情消融,剧情被演员消融。剧情越陷越深,无数双睁大的眼睛,一只小黑猫悄悄爬上童年的肩膀。花脸轮着板斧,拖长了调子,哇呀呀哇呀呀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那几天,雨丝绵绵,阴寒不散,云從小姐约我看朋友新收的一批旧物。昼短夜长,不求甚解,读了几本旧书,从《太平广记》到《聊斋志异》,又信手翻开了《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不觉漏尽更残。雨声越来越密集,半夜三更,蛰伏在泛黄的纸页间,怀旧越怀越深。

云从小姐面前的红茶袅着香气。粉面红茶,红茶衬着粉面,越发艳若桃花,倘或不知究竟,我还以为迈进了《儿女英雄传》的世界。一个陈旧的楠木箱子收着几十件瓷器和古钱,还有几本册页,两卷挂轴。我打开一幅,工笔豆绿牡丹,青豆一样的颜色映着窗外的细雨。云从小姐悄悄站在一边细细看着,豆绿牡丹下那双丹凤眼更添了几分古典的媚韵,还有一丝出落大家的贵气。

“我祖父手上藏过于右任一百多幅字,于先生是我们家女婿。”云从小姐淡淡地说,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倔强,转眼又轻声道,“可惜后来全烧了,”顿了顿,跟着说——“破‘四旧。”

那年头,人如蝼蚁,况且物乎。呜呼。

我想象一百幅于右任书法投身火海的情景。尘世难容神物。神物但随祝融去,只留灰烬在人间。

尽管“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还是觉得牡丹太俗。周敦颐似乎颇有微词——“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这里面是有情绪的。

描在宣纸上的几朵豆绿,一看惊艳,二看静心,再看,喧嚣不在,几欲一心如洗。濂溪先生倘或见了,亦会喜悦吧。

一件康熙年间的笔洗,黄布包裹着,着实养眼得很,据说是御窑烧制的铜红釉。尤其那美人霁,色调淡雅,幽幽的豇豆红中一抹浅色绿苔,真可谓“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拿手摸去,冰凉中尽是温润。都说旧物养人,这样的笔洗简直尤物,放在案头,比红袖添香更多了风雅,更不输风流。

回来的路上,起风了,吹乱云从小姐的头发,一刹那,愈见灵秀。我只记得“豆绿与美人霁”,梦耶,醒耶。我还记得《水浒传》的开篇是这么写的: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辛弃疾《水龙吟》说得更好: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最坏的,无人会登临意。最好的,还是无人会登临意。

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阴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白鹤之白微微薄亮。

黄昏飞鹤,山谷留不住影子。想起曹雪芹笔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红楼梦》中的夜晚,宛若梦境。鹤影之夜,尤其像梦。那个夜晚的大观园,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忽喇喇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发声,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嚯嚯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指是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指是积满重霸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不相信有神仙,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认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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