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大教室里,半夜了也还是灯火通明,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这是常态。在我们数学系就更甚。那天,彦的热水瓶在椅子后面忽然炸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被惊动,张望着,甚至有人站了起来,当事人的他却头都没有抬,像雕塑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里的笔连停也没有停一下——那可是他的热水瓶!他不是看书做题太专心,他从不那么用功,他只是有能力在瞬间克制自己的身体,把装出来的从容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即使回头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他也从不超过某种幅度,最多慢慢地、平行地转过头去,仿佛颈椎有毛病。——这样的场景毕业三十年后也还是栩栩如生,想起来就笑。
你说他的从容是装出来的,也不对。他是真的不着急不着慌,慢慢地说出你意想不到的话来,他让你觉得,你着急真的是没动过脑子。或者他会忽略你的思路,径直走他的,在你的叙述停顿的时候,冷不防说一句另一股道上的话,你真的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思路就是他的,不跟你走?
他从容,他就幽默了。看见他小小的贪心,你会暗暗一笑,然后又在他的自嘲里看到他的聪明——他知道你看见了他的小贪心。他看书或者做题,动作都有点儿像慢镜头。看书的时候很长时间一动都不动,简直不知道他是在看还是在发呆;他做题的时候手是匀速地从左往右滑动,你不明白他究竟是在抄题还是在做题——怎么看不到思考的停顿和豁然解惑的疾书?他很聪明的,稍微看看书就够了,看起来他比大多数同学都悠闲。
他是彦,一个男生。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斜着身子站;他不着急,因为时间比他慢。
——他是那个总斜着身子站在那里,唯一敢于等时间慢慢过来的人。
虽说彦是教授的孩子,却一点没有正型样儿,穿着不仅显得有点儿邋遢,有一次竟然还在腰上系了一根麻绳!可能因为他下过乡,当过几天农民,学得来着。冬天,穿一件军棉袄,腰上系上一根麻绳会暖和许多。他那样儿,别人瞅他,他一点没感觉,就好像他腰上根本没系麻绳一样,对别人朝他腰上投去的目光视而不见。别人就习惯了,觉得他就是那么一种人,跟别人不一样但一点也不显得跟别人不一样。他也会老想跟某一个他认为的漂亮女生在一起,跟人家聊天,唱歌,上自习,有时也待得很晚很晚才回寝室。但是他没有谈恋爱。那情形有点像他斜着身子站在那里,故意让爱情擦肩而过。
那个时代,谈恋爱在大学的管理者那儿还是禁区,晚上常常有执勤的干部(纠察队)打着手电筒,专门往小树林、僻静处照,要是照见正在相拥、接吻的男女学生,就像发现了贼。好在毕竟已经开始了“改革开放”,所以不至于把学生抓起来,只是大吼着,把他们赶回宿舍或教室。这样的事,热恋中的青和钦就经历过几回。虽说心里面理直气壮,但还是显得很灰、很尴尬、很狼狈。听说历史系的个别大龄学生,还有过分的,因為嫉妒吧,竟然尾随一对恋爱男女至校外、至深夜,直至“捉奸”。听着真吓人。
设想要是彦碰到了那样的手电光,肯定不是扭过头去躲避,而是眼睛直视那打手电的人,定格在那里,直到打手电的人自己尴尬。而且他的目光肯定不带谴责也不带愤怒,可能会带一点诧异,一点疑问:你为什么要照我呢,噢,照我们呢?这样的坦然和目光必出乎执手电者的预料,对彦这样持续的、一动不动的回应,对方是势必罢手下来的。然后,他也就会像没被照过一样要么回教室,要么,也许,再继续吻那个女生一阵子。并且他绝不会跟那个女生一起顺便骂骂那个打手电的人。关于打手电的人,他不会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真的不知道他是不屑,他是故意,还是觉得累,还是……还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不能解释的行为,常常就是彦做的事情。所以,只要设想这样的场景,我印象里出场的就总是彦。
所以你只要通过我对他这样的想象,就明白什么样的女生,得多聪明,得多么有幽默感,才配与他交往。但是,这样的判断其实错了。他从不需要那样的女生,他需要的就是一个漂亮的、他爱的女生。漂亮,而且他喜欢。不一定要幽默,不一定要聪明,更不需要多么理解他。事情就是这样,从他后来娶的老婆来看,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确实在毕业的时候,他还是耍着单儿,没有在班上、在大学里,交上女朋友。其实真实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再说真的,其实呢,他也没显得那么不同,用现在的话说,那么酷、那么炫。或者呢,是我的想象,和我的期望。我希望看起来这样的有点与众不同的彦,还有着深邃的内心,还看过许多许多书……——那确实是所谓的男神了。男神当然是没有的,现在老了就知道了。
过了许多年,钦有一次跟我说起(钦和青才可能是真正被那束手电光照过的人),她说:那个打手电的人,我怎么就始终觉得不是学校纠察队的人呢,老觉得是潘。
从黑暗的楼道另一端射过来的手电光是谁手里的,这一边的她和他,钦和青,不可能知道,钦说,她只是感到那手电光照的时间略长了一点,好像并不仅仅是想知道谁和谁在那儿,还想要印证或想象一下别的什么……那照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的手电光,暴露了拿手电筒的人的欲望——他不能控制自己。他们感觉到了,那光线来自于一个成熟的男人,它不是毛头男孩没有恶意的好奇心或偶然,也不带着纠察队员发现“道德败坏”的恼怒,之后更没有驱赶的命令,对,主要是没有晃动,它虽然短暂,却有凝视在里面。在同一个地点,它一再地发生,简直可以确定它来自于同一个人手里,它像是隐藏在可理解的恶作剧中被压抑的蓄谋。从来没有打听过,黑暗里恋爱中的钦和青,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可每想起这一幕,钦说她的脑海里随即出现的形象就是潘。
他和她在黑暗中,只是被手电光多照了一会儿。那稍稍长了一点的时间甚至都感觉不出来,而且光源后边一片黑暗,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是谁?钦为什么觉得来自潘?那么,一定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潘泄露了他的欲望。他看钦和青的目光就像在看他们做爱,他对他俩关系特殊这件事的故意忽略,以及对别的恋爱关系的了如指掌使他们知道他在掩盖他对他俩的兴趣。当然,并不仅仅这些可以说得出来的理由。人的灵魂其实是都被写在了身体上,或者说灵魂是通过肉体表达的。你的信息无处不在,别人不光知道你做了什么,还知道你可能去做什么。
从闲谈里,钦知道其实潘很懂她的趣味,比她自己正在爱的青还要懂,虽然他来自农村。他曾肯定,钦喜欢《卡桑德拉大桥》里边的那个强伯伦大夫:那个男主角,就是你喜欢的男人类型。听得钦心里一惊,是,她这才发现她的确喜欢这种男人,这种:睿智、殷切、幽默和冷峻,那冷峻可能象征果断或者坚毅,总之是象征男人的品质。过了多少年之后,钦才忽然想起这一幕,她跟我说,强伯伦大夫,还真是一个完美的类型:
他有一个资深医生的身份做背景,又对爱情兴趣盎然,而不仅仅是对性。他会有一个或曾经有一个当作家的妻子,他假装不谙艺术家的怪异,假装忽略前妻的新作。可是他一定暗地里谙熟了她的作品。他其实喜欢应付女知识分子的纠缠和“无事生非”,他懂得这是她们必然的狭隘和“爱意”。关键是对他来说,对付这些,只要凭一种本能的幽默和优越就足够了,毫不费力。还有,他不会离婚了就忘了旧情,对女人,他有敬畏,虽然也拈花惹草,虽然那么聪明和潇洒,内心深处,对自己爱上的女人,他是费心血的。他甚至是风流倜傥,却更是坦荡和诚恳。
这种男人一般来说,可能不是专业的艺术家,就是说,不是作家,不是画家和音乐家,却可能是物理学家、网络工程师什么的,或者就像强伯伦那样,是大夫——这个职业也许最恰当,最有刚柔并济的象征意味。在自己的行当之外,因为懂得爱情,懂得女人,所以他们就或许真正懂得文学和艺术。他们不是沉溺于浪漫,——那种对浪漫的沉溺,叫人想到“模仿的激情”;他们的浪漫明亮自信,对照着他们的似乎与此无关的“枯燥”职业,相得益彰。(引自钦的小说)
我说钦啊,你真是太文艺,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对了,我问钦,既然潘如此理解你,你没有爱上过他吗?
钦说她心里特清楚,她不会爱潘。她不爱潘,真的不能说就是因为他来自农村,或者因为他不够英俊。可能是,因为他的目光既不纯洁也不真正淫荡。但是她知道潘是理解她的,他不像别人因为钦的腿疾而看轻她的价值,也不相信世俗的逻辑,认为她目前的恋爱渺茫。如果有可能,潘也可能会爱她。不过骨子里潘是不要她这样的女人的,他知道这有多么累。所以,多少年来,对那道手电光,钦的感觉复杂;多少年来,钦一直保持着和潘的联系。
我说你这是表达一种感激吗?钦说是一个见证。
在钦的印象里,那束手电光的背后总是映着潘的影子。而在我的眼前,回应那束光的,却总是彦的做派——不是青,是彦——简直历历在目。我总想,只有彦,才能给予那样的兴趣以最“无趣”的回应。
因为彦是钦和青最好的朋友。在钦和青之间发生过的,彦或者看到或者知道,但什么都没说过。我知道彦是那种普通人,普通到认为不能娶难看的女人,不能娶残疾人,也不能找比自己个儿高的女人,而没有父辈祝福的婚姻也是绝不允许的。他就是这种人,他的观点跟绝大多数人都一致。彦很少看书,也不屑我的各种理论。彦听我和钦说话,一般总是沉默。偶尔赞成,偶尔冷不丁回一句反讽的话,大多数时候一开口就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我们在说。从来也没有反对,更没有激烈的反对。我和彦近,还可能是因为他比较随和,当然他还有点漂亮;我和钦都和彦近,都是因为彦跟青近。
而钦和青的故事,是钦说给了彦。
她爱上了他。是说钦爱上了青。
他不文质彬彬,不戴眼镜,不像她爸爸那样的,也不像她小时候熟悉的那些教授的样儿,他整个儿地不知识分子。对,也不白,是男人样儿的黑。别人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会打架。他自己也说,碰到不讲道理和虚伪的人,他就用拳头说话。这样的凛然正义很让书生气的女生钦景仰。他当知青的时候,在路上搭拦卡车是常有的事,司机可不爱拉一帮男青年,所以一帮男学生往往拦不下车。为了使卡车停下来,他们有时就系上花布围巾装作老乡的婆姨背朝车来的方向坐在地上,哄司机停下来,上了车,要是司机不按他们的指定地点停车,车厢里的他们就从后面掀起大苫布蒙住司机座的玻璃窗,司机看不见了就只好停下来……这种坏事说起来真是炫耀,她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他可能是一群坏孩子里最善良的一个。也是不念书的孩子里最聪敏的一个。当然这还不够,他还应该深明大义——她这样想象他——不管读书多少对事物都有独立的见解,他可能还知道一些她曾经没有在意或者根本不知道的格言,那些格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别恰如其分,用在了刀刃上。要是一个人把那些话真的读到了心里,用起来就会显得真正强悍。还有,他读过的书太少了,甚至也可以认为他只读过一本书,《荒野的呼唤》,就是杰克·伦敦的,那本书,真是刻在了他的心坎上。他讲给她听的那个晚上,几乎把整本书都背了下来,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虽然她看过的书比他多多了,然而又有哪一本震撼如此!
卡车的故事,彦听了心有戚戚,就像他自己干过的事!说到青的读书,他觉得钦夸张了,他一向不喜欢这类夸张。彦每每听我们说这类“文艺腔”的话之后,总是不说什么,然后往左右地问:“你饭票用完了吗?借我两斤粮票。”
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钦看到我上面写的,笑着说,现在看来,所谓哪本书或者哪个人的所谓震撼,可能都是荷尔蒙作祟呢!我说钦,你说的似乎没有不对,但确实不对。毕竟,荷尔蒙也选择这个人和这本书,而不是另一本書或另一个人啊。你的荷尔蒙毕竟属于你。钦似乎也同意,但她还说,毕竟,震撼这个词,已经远去。
彦要是在旁边,听了肯定笑,那种笑里有不屑、有讥讽,但绝不会出言反对,而且那种笑里面无论有什么都不会丢了善意。我从来不和他谈这样的话题,但也从来不避着他,不嫌他听着烦,也不管他的嘲笑。他的笑,从来不影响我。
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对,就是斜着身子站在那里。我们青春的每一场演出他都在场。
我要是提起锟和刚的故事,彦肯定也会说记得的。
锟的内心坚韧,几乎远远超过男人。那个年代,大学宿舍里只有双层床和一张只有四只脚的公用大桌子,我们既没有自己的柜子也没有自己的抽屉,没有任何放私人隐私的地方。比如日记本,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放。书包差不多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全部家当。而锟的书包后贴袋的拉链上还有一把小锁。可见里面有她重要的东西,这东西肯定首先不是钱。——她的书包里,有日记本。我的书包后贴袋里也放着日记本。她上的数学系,却写得一手好字,文学底子深厚,还有,她一直坚持写日记。我也坚持记日记。
可是有一天,她的书包被偷了。她的书包肯定不是被无关的人偷的,一定是某个爱上她的人或者与此有关的人,这点是显然的。仅此一点,仅仅是日记本被偷,就会让一个女生崩溃。设身处地,至少我是这样。更何况还有全部的课本和作业本,在那个年代,在最刻苦用功的数学系,无论怎样想象其重要性都不过分。哦,锟,我现在还暗暗钦佩,她竟平静坚定地度过了这件事,没有显出任何难过,也没有向任何人哭过,她只是买了新书包,买了新课本,不得了的是,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学期的情况下,她补齐了整个上半学期的各科的所有作业和课堂笔记!这需要超常多的时间!需要无比的决心和毅力!锟后来成了国际知名的数学学者,该不是意料之外的事。锟用功的程度无与伦比,我们全都去看电影的时候,只有她会坐在教室里念书,要点在于,她不是书呆子啊,她是多么喜欢文学艺术!而关于丢失的日记本,也从没听锟再提过。按照如今定义的孤独指数,锟一定得分非常高。
那时候,男生刚,看来是爱上了锟(不过他肯定与那个偷书包的人无关)。锟,肯定不爱刚。但锟,肯定也喜欢刚,还喜欢被爱。也许,锟还多少有一点犹豫,对自己的喜欢抱着犹豫。今天想到锟,就会想到那首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更准确地说,是几乎每次唱起这首歌,就情不自禁地想:这是锟喜欢的歌。其实锟是不是喜欢它或者是不是最喜欢它,我不敢肯定。只是我印象中的锟是与这首歌合拍的。唱这首歌的女孩,比那少年要成熟,对,就是说锟比刚成熟。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可那少年“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所以,他还是个少年,还不是大男人。我固执地相信,锟喜欢的男人,长相少性,眉目清秀,英俊又有才气,表情晴朗又清澈,还像维特一样,是个情种。她喜欢他们,却不依赖他们;所以她依恋他们,就像依恋一种美和一个漂亮的故事,那种白马王子式的故事。在那种故事里,痛苦虽然凄惨,却简单;爱情虽然伟大和美丽,却不复杂和缠绕。锟唱这首歌的时候,表情是大胆的,有一点放纵自己的味道(要知道,她从来对自己要求严格,从来矜持,并且很能掩饰自己的内心)。这首歌,泄漏了她的心声,她用别人的歌,唱出了自己的愿望,她唱得很投入。一个人畅快心声地歌唱,别人听得出来。她也像歌里的女孩一样,沉浸在那种彷徨里。大声地唱出来,明白地表达这种犹豫,是在给自己信心吗,锟的眼睛在发光。因为锟念过很多书,知道喜欢一个比自己少性的男孩子,似乎并不怎么光荣。而唱歌的时候,却一点不羞于表达自己对这首歌的喜爱。我想那是因为,这首歌的词儿还有那么一点自嘲和幽默,所以我们尽可以用那直露的表白,潇洒又不害羞。然而锟是不会真的去爱刚的,或者说,她真的不爱刚。但她确实让刚陷进了虚幻。
毕业会餐的那天,刚喝了很多,可能是有点醉了,也可能是那些伤心终于涌上了心头。那个夏天的午后又突然下起了大雨,就像那些小说中写的那样:刚,只身冲进了大雨里。他觉得他醉了,要用雨水来清醒自己;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有点像维特,那种浪漫的伤心!我相信他的真诚,他不是要煽情,即便是对自己。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锟,锟待他像姐弟,像老乡,就是不像恋人。他是真痛苦了,却找不到形式表达。我后来读到过这样的词句:模仿激情。就想起刚的行为,但我知道这不准确,刚是模仿了激情的表达。心里的激情,是真的。最多是形式加剧了激情。
这在我看来有点令人难过的一幕,是彦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的,是我描深了这个场景,依着我的想象和意愿。对于锟,彦很不以为然,对于刻苦执着地追求某种什么的人,彦都不以为然。对刚,他则含着笑意轻轻说:傻孩子。而锟和刚之间,究竟是有过什么抑或其实什么也没有,其实没有人知道。毕业三十年之后,刚跟我谈起锟,特别又不特别,看得出他还关心她,他心上的那块疼,我就像看见了物质那样看见了,是一块疤痕。——其实很可能,这块疤痕,不是在刚身上,而是在我心上。在锟和刚的故事里,我更心疼刚,大雨中的刚——我是在疼自己的暗恋;还有锟被偷的日记本——我曾经把自己的日记给一个男生看,那种感觉,就像在他面前赤身露体,给别人看日记,就是给他看你的灵魂——我不能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给他看日记的那个男生,就是我的暗恋,就是青。多年以后,我终于敢告诉钦了——因为青已经从钦那里退场。她说她当年就发现了。她说,彦也是心里一清二楚。但彦从不议论这件事。
大学里的爱情到处开花,却很少结果。比如青和钦,也终于分手。分手,首先是语言,但最终起作用的,却常常是真实的距离。钦和青,早已经说好、约定分手,然而,还是有一个分手的物质时刻,永在记忆里。它后来被钦写进了小说。
像往常一样,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老有别人在场,他们俩的渴望是通过他对她持续的直视,和她躲闪的目光,以及只有他能看得见的她的颤抖来默契的。
那种目光其实只是持久了些,也可以说就是专注,就是不顾一切地,不停止地只对着你的眼睛,不管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和正发生什么事,也不顾别人是否注意到了他們。开始的时候,她觉得他很放肆,甚至是对她的不尊重,等到她有点喜欢他了,就把这种注视当成了重视和某种暗示,并且宁愿里面掺杂着性(这后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意识)。有时,她担心也许他并不真的喜欢自己,于是又发现那目光似乎坦然得没有一点意味。后来,等到他们有了肌肤的亲密,那目光就只是提醒她他们独处的情景,让她害羞,让她心跳。
今天,又是这样的目光,可她的全身像是上了一层蜡,她可能还在说话,但她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只能想,不能看了。她好像在深渊里跟着什么滑动,身子沉沉地往下走,却一点都不担心,倒是愿意这么松着心随它往哪里掉。是的,多少年后,她说,欲望才叫你撕心裂肺,真的绝望触不痛你。
几分钟之前,她从别人不经意的谈话里,知道他真的要走了,十天之内就会彻底离开她和她所在的城市。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在意他没有最先告诉她,会使她难堪。她知道他的走意味着她将再也找不到他、看不见他,和,去爱他。她爱他,他却不见得爱她,这样的状态有这样的结局,不会惊奇、不会挣扎,绝望一下子就来了。
她听见自己在和他们说话。然后大家决定去看电影。碰巧的是,今天只有他和她骑着自行车,于是兵分两路,别人坐公共汽车,他们骑自行车。于是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夏天的晚上,天黑了,街上却仍然这么亮,这么热闹。人行道边的老树林上面一片漆黑,树干却被路灯照得剥落分明,很清晰的沧桑感;上面很黑,下面很亮,在亮处,甚至不知道天已经黑了,其实真的天黑了,上面黑极了;有匆匆的路人,却听不见声音。她不知道世界是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还是从来没有这么虚幻过。她没有一丝说话的愿望。世界在默默地行动,惊天动地,不会理睬你“无声”的“呐喊”。事实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她知道,路很短,一会儿就要与那些坐电车的人汇合了。她无所谓。也许,电影真的很好看。
就要到路口了,他却车头一转,停在了路边一辆卡车后边,她习惯性地跟着他停了车,还没放稳车子,就被他搂了过去。他很激动,很留恋。她想。她好像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她本来可能要哭出来的,可是没有。她曾经想跟他说一声:“你别走。”她知道说这种话不是为了有什么用,可这样说一说,她就能流出眼泪。她一直都没有这样说过。现在,他紧紧地搂着她,可她没有被唤起。她也不是平静,或者因为怨恨。没有,她只是觉得那深渊诱人,她想下去,待在绝望里是多么舒服啊。这时她听见他说:“我已经决定,真的要走了,很快。”这不是新闻了,她已经知道了。她听见自己说:“刚才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后来电车到站了,他们来了。她才发现,别人又在场了。那个夏天的那个晚上,空气干燥极了,眼睛里冒火,身体里没有水,所以怎样也哭不出来。后来她才想起他的目光,里面的意味她再也没有力气理解了。
从此,她知道了,就是永别,也是后来的渲染,真来的时候,像天暗下来,说黑就黑了。(引自钦的小说)
认识钦和青的人看到这一段,总是会唏嘘,会信以为真。我猜想,钦写下这些的时候一定已经步入中年,一定已经对黑暗的降临有了许多经验和感慨。而宝贵的,也许只是这段文字。我跟钦说,我们现在终于知道,爱是脆弱的,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敢如此肆意挥霍,不怕痛苦,也不怕伤人。我们总是爱得不够,或者爱得过头,所以总是在伤害中。而等到经不起伤害,又意味着开始失去了爱的能力。悲观如我,被钦不屑。
钦没有给彦看过这段文字,那么动感情的文字,钦不好意思给彦看,因为彦一向不表达甚至可能不具有剧烈的感情,无论是愤怒、痛苦、同情、怜悯、高兴。在似乎该剧烈的时候,他的反应总是出乎意料。就像他从不疾步,也不伫立,而总是斜着身子站……
比如当钦兴奋地告诉彦她考取了研究生,彦的反应就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过了几秒钟,才只是笑了笑。只是因为,他不想说:祝贺你;不想说:太棒了;也不想说:请客啊。那样的话简直必然得不仅像没有说,甚至还不如不说更好,人们在你说出之前就已经听见了,所以其实人们根本也不听;这种反应就像嚼蜡一样无趣又无力,没有丝毫新意,简直令人厌恶。钦了解他的德性,对他的微笑很满意,她告诉他这个消息,并不是要听她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过好多遍的话,她知道,告诉他就是让他最高兴的,他的高兴就是微微一笑。
其实呢,只是因为彦的想象力过人,他总是提前看到了即将发生的谈话,那种千篇一律的毫无新意的,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能预料到的谈话,瞬间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再在现实里过一遍,实在令人索然。很多话,人在讲之前就有预期,就没有例外地被预见到了。录取、得奖,在每一个这样的消息送到每一个朋友面前时,都有必然的问答,那个几乎一次不差地预料得到的回答,以至于会使得那回答显得有点儿假;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故意忽略这一点,因为即使被预料,也还是要说一说、听一听那赞扬和鼓励。但有的人受不了这个,强烈地意识到之后的一切,必然的一切,对预期的强烈意识会折磨他,他要么想说一点出乎意料的,要么说不出话。彦可能就是这类人。
往极端里说,一个有想象力的人,几乎肯定不会成为杀人犯。如果事先看到了出事之后的一切可能,就必然不会非要到了发生之后再来后悔。因此我们简直可以说,很多犯罪的原因就是罪犯缺乏想象力。稍有想象力的人,对那种可以预见的答案和反应,必然的肯定与赞语、否定与愤怒,会索然,再没有愿望发言。那种极端有想象力的人,就看得更远,如果一切都露出水面,将会无法忍受,只有选择闭嘴。预先看到听到自己说出话来之后的反应,那情形就仿佛具备了对人体的透视功能。这种过度的想象力还有一个后果,它让你不断追求惊讶,追求不可预见,追求不同于预期的反应,以至于到最后你会像迷恋游戏一样迷恋上它,甚至成为一个永久的沉默者——貌似一个智者、一个深奥者。不过彦却肯定不是深奥者,他只不过太聪明而已。
在人群中看钦和青,曾经是爱情最美的演出。
无论在教室、餐厅、图书馆,在钦和青都在的地方,钦(青)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眸,都追随着青(钦),只要青(钦)在,就会有钦(青)关注的眼睛和耳朵,钦和青都知道,对方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你对事,对人,你的态度,你说的话,你的每一个动作、行为,都被她(他)看在眼里,听在心里。所以,你知道,你怎样做,就是在他(她)面前怎样做,你不由得高尚和生动,不由得谦逊和努力,甚至有一点做作。你怎么说,就是你想让他听到的,就是你说给他的,有他(她)在场,你才这么说,有他关注,你做一切才有意义,有他(她)評判,你才知道怎样做。他和她,在场,就一直同时在场。
我无比羡慕地看过这样的演出,渴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经历。彦当然肯定不会忽略和错过这样的演出,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不会像我一样羡慕。他真是很少羡慕和嫉妒,他只走他自己的路,不知是因为过度挨近了时间而忽略了时间,还是忽略了时间就忽略了时间中的剧情。
又想到潘,这样的演出,对潘意味着什么?
潘喜欢的,或者潘与之恋爱的是一个性格开朗得不得了的女孩儿,不喜读书,漂亮极了,对潘崇拜极了,潘说,我不喜欢女孩懂得太多,她都懂了,还要我干嘛?!——这也真是一种理论,男人的理论。潘还喜欢逛街,比女人的兴致还高,不过潘并不娘娘腔,事实上,他很男人,对女生极端体贴,又勇于担当。他其实很懂那些所谓有文化的女人,懂得她们需要男人理解她们的渴望和苛刻。钦和青之间的进进退退,从暧昧到默契,又从亲密到疏远,他都看在眼里,所以,要说他俩的爱情演出,他是一场都不会落下的。我相信,无论对钦还是青,潘都有着最深的了解和理解。他们的关系,潘最懂。但潘真正懂得的是,这样的关系,终究是歧途。这就是潘的成熟。
忘了说了,潘进学校的时候,已经三十三岁,而我,那时只有十七岁。潘早已结婚,并且有孩子在老家。但是,潘还是悄悄地恋爱了,和一个开朗的女生。他不隐瞒什么,他说他有家也有孩子,他说他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未来,但是如果两个人感觉好,就在一起吧,度过一段美好。在刚刚开放的年代,女生很能够听进去这样的话,何况潘的家远在天边,什么也不影响到他们。那个女生,就是静吧。其实,我见过好多静,静那样的女孩儿。潘会和静散步,走很长很长的路,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戏剧化的经历,静特别爱听,某种意义上,静就这样慢慢长大了,终于“静”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分了手,似乎彼此都没有什么伤痕留下。对静,反倒是人生一个有益的经验。很想知道,今天的静,会觉得那一段是真实的吗?——为什么会这样想,而不是想到静的感慨?也许是我认为潘从不感慨?总之我就是这样想,并且相信,如果现在潘走到静的面前,静一定是若无其事得像一个真正的老同学那样,问长问短,喜笑颜开。反倒是潘,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不适,不过依潘的老练,当然只会一闪而过。所谓历史,甚至刻骨铭心的,可能也会这样一闪而过去。我们要怎样做,才能对得起曾经做过的?才能让我们曾经用心付出的,在我们走过的生命的路上一直是一盏亮着的灯,只要回望,就会看见?
静和潘,都不是好感慨的人。他们是健忘的,他们是健康的,也会长寿。潘和彦,则是平行线,永不相交。
钦和青,却是另一种人。
钦告诉我,其实,她和青,相爱很短暂的时间之后,就宣告分手了(这分手,是远在钦笔下的那个分手的夜晚之前)。在宣告之后,钦和青,就是在不爱的大旗下了。但是,他们却一直做着关于爱的一切。——这就是他们自己的罪过了,自己烙下的伤痕,这样的伤,因为每当要痊愈的时候就又被揭开,所以几乎永不弥合。不过今天听钦说出来,我就知道,时间这个无论怎么感谢都不过分的朋友,又一次帮了忙。钦终于坦然地说到青时,我就知道,青,退场了。但在钦的笔下,青却一再地出场,里面有太多钦的想象、钦的意志,青是在钦的印象中出场。青以青在钦的印象中存在。
而在我的梦里,青永远穿着那个时代的蓝色的中山装,二十岁,年轻时的模样。无论在之后,在又过去了三十年、四十年之后,我们见过了无数次面之后,我依然不能记住青现在的样子,记不住青三十岁的样子,四十岁的样子,记不住青五十岁的样子。青这个名字,永远意味着那一种样子,那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那个旧日年代里的人,那个带着天生的沉默力量的,那个赶着时髦却又无措自卑的男孩,……无论见多少回面,一离开青,我就怎么也想不起来青的样子,我知道他老了,他胖了,他的头发白了,但这些都没用,都太抽象,就是想不起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记不住也想不起。所以,我的梦里,也从来没有过后来的青。青,虽然不断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后来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梦里,青都来过,但永远都是二十岁的青,永远都穿着那一件蓝色中山装。我醒来时常常会想,我究竟梦到的是谁?是那个叫作青的人吗?那个叫作青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我不是刚刚见过他吗?他都五十岁了啊!他五十岁什么样?脑子里空空荡荡,一无形象。
自此,我知道了,那场暗恋终于结束,在青已经不再是青的时候,在青也不再是钦的青的时刻。而对于钦来说,那场恋爱也终于谢幕,当青在钦的文字中出场的时候,就是青在钦那里退场的开始。
有时候也不禁想,我怎么从来没有爱上过彦呢?
对了,是敏说过的,敏说我既不适合青,也不适合彦。那么,也许可以解释说,不适合跟青有婚姻,不适合跟彦谈恋爱,所以都不适合——当我和敏年过花甲的时候如此笑说。
印象里挥之不去的暗影,倒是跟敏有关。敏原本是美丽优雅的,她的父母是教授,她有比我们所有人都深厚的古文底子,她还会拉小提琴(那个时候,可是很少有人会乐器,哪里像现在),她的衣服的样式,都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上海货。她不仅是我们女生的偶像,也是男生的,但不一定也是彦的。可是有一天,我听到了惊人的消息,敏竟然怀孕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里,这是可怕的。
敏不敢让老师知道不敢让家长知道不敢让任何别人知道,利用周末,我陪着她去了一家县城卫生院,在那里托了熟人做了人流。那个卫生院,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简陋、黯淡,做手术的大夫,一边大动作地舞弄着金属器械,粗手粗脚,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柔弱的女人,一边嘴里说着不堪的闲话,使那疼痛更加剧烈、屈辱、残忍。我害怕得紧紧抱着敏的头,企图安抚她。那一幕,使我一直对不能实现生育的怀孕深深恐惧。后来,敏竟真的因为那疼痛株連到对生育的恐惧,终于没有生孩子。
我从来没有把敏的故事讲给彦听,我能想象,他的反应很可能是:“要是那个孩子生下来,肯定是男孩,而且个头一定高。”文不对题似乎是他的本能。
今天,看到敏夫妇成功的人生,依然婀娜的身姿,挨着和蔼的丈夫,我的脑子里却一幕一幕地闪现着昏暗的县城车站,像在竭力重温着不堪的疼痛。又不禁想,那个情景,究竟是否真的有过,抑或是看过的电影画面的衔接?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敏后来的丈夫并不是当年的责任人。其实敏,从来没有跟那个人说过打胎的经过。她只是找了女朋友,女朋友找了熟人,就顺利地掩人耳目了。她不想影响那个人的家庭,不愿意影响他的事业前途。这种想法在某一类女人的脑子里是天经地义的,绝不是出于道德的要求,甚至也不是出于爱情。她们只是天然地以男人为重。其他的选择,比如报复或者纠缠,敏这样的女人,想也没有想过。回省城的夜车上,其实血流不止,可她第二天照样去参加了周末的研究生报考补习,半天课下来,筋疲力尽。我猜想,必然是筋疲力尽,不然是什么样?!——其实这些她自己都忘了,多少年后,她曾经跟我说,这件事在她的记忆里没有疼痛,没有怨气,没有屈辱,只是事实而已,就像没有发生过,完全触摸不到。那件事的存在,或者说那个人的存在,是以名字作为证据的,抑或,还有一条围巾。
那个人送给敏的那条围巾,在我们当年看来是多么漂亮啊!柔软的、飘逸的,又是温厚的,奶白的颜色在敏的脖颈、胸前衬着敏的青春的纯洁和魅力,引出了我们对爱情的向往。我们都背得出舒婷的那几句诗:“再没有男人,为我掖好白色的围巾,挡住那呼啸的风。”那浪漫的悲情,可能正是我们爱情的宿命。围巾这个词是阴性的,唯女人专有。她不是服装,不会堕落为庸俗;她在我们的穿戴中不是必要的,所以她就可能是语言、是风格;她的图案和色彩可以远远超出衣服而极端和夸张,不管是向朴素还是艳丽的方向;围巾的价格可以极其廉价,也可以昂贵到天,却不显贫瘠或奢侈;她有切肤的温暖,又是纯粹的装饰;她是女人的情趣和变化的心绪,是爱情的道具和最初的保障,她以为她会因此而飘逸、美丽,或者勇敢、自信。她当然几乎总是成为纪念物和某种象征。但是敏说,那条围巾早已不见踪影。在我看来,真正的原因就是她从未真正爱上过他。这说明无论怎样的物质(肉体)痕迹都不是爱情的证明,爱情,必须同时具备发生过的精神的激情,欲望必是携着肉体的精神欲望。
彦仍旧不屑于我的结论,他会说:“啥叫真正?那真正的真正是什么?”在他那里,事实就是原因。一旦结婚,就意味着爱情,不区分“真正”与非真正。而围巾这样的意向,与彦毫不相干。不仅因为他是男人,不仅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围巾是实用的,最多沾一点雍容或者腐朽。在彦看来,那“呼啸的风”的诱惑,引来的是固执的期待和沉溺,有太多做作和模仿的嫌疑。彦是实际的,脖子不冷,就不需要围巾。
有时真觉得他太没有情趣,太被动了,简直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
真的有一件“随波逐流”的小事。有一次他骑车去看电影,看到前面一个骑车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放了一本书,没有用后车座上的夹子夹住,而是就这么搁在上面,车子前行的每一次颠簸,都有可能把那本书震下来。他怎么做呢?他没有去提醒那个骑车人,也不是看过就忽略,走自己的路,而是放慢自己的车速,跟在这个骑车人的后面,就好像是替他看着这本书,“防止”它掉下来,或者是等着它掉下来,那个人拐弯,他也拐弯,就这么跟着那个后座搁着书的骑车人,一直跟到那个骑车人到了胡同口里的一个院门口——而那本书竟然始终没有被颠簸下来,看着那个人下车——这人竟然没有忘记后座上的那本书——进了院门。他才调转车头,加速往电影院的方向骑去。
这就是彦。这究竟是哪一种趣味?他是太闲了吗?他是一个善于发现的人,还是一个敢于等待的人?——这些都“抬高”了他,其实就是因为他看不见时间。
类似的事情他可能还做过不少,我只是知道,他从来也没有因为干这种事而迟到或者耽误什么。就是说他虽然随着波浪漂流,却从来也不会漂到孤岛上,而是始终沿着大陆的岸边。
就是他,拉着时间的幕布,徐徐展开,在演出中穿来梭去。我的记忆和印象里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和声音。三十年过去,我们终于把过去走成了电影,把经历变成了戏剧。
和我真实地一起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的同学,如果读到以上文字,一定会懵懂,认不出这个,也认不出那个,更认不出叙述者——我。我很可能早就把事实变成了印象,抑或更是把印象当成了事实,有时按照印象而不是事实,有时又按照逻辑而不是事实。重要的不再是事件的主角究竟是谁,而是那个情景那个意向那个臆想是不是进入了我的记忆,成为我的印象的一部分,所谓“记忆已经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史铁生《给柳青》)。在记忆里,时间和空间,他和她,他们和她们,自由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成为每个生命自己的印象,成为那个生命的一部分,成为那个生命。
就像编出了彦。彦,也许根本查无此人,只是我的印象的创造,我觉得,印象里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这般那样的,伴随着我,在各种发生中存在。我在想起各种往事的时候,总是有彦远远在一旁的影子,所以我就跟着彦的走动,去回看。有时企图用他的目光看,有时又看着他的目光。有时,仿佛看见他就是那个曾经穿着绿军装的大学同学——不管他之后又穿过多少新时代的衣裳;有时又觉得他是我臆想出来的一种类型人物——不是理想人物,而是典型人物。这种人不是要找到,而是要想到,不是要学,而是要存在——在文本中存在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还比如潘。其实潘的存在,仅仅是一个目光。但是目光后面必然有一个人,那个人,一定就是我印象里的潘。
珍贵的是细节,细节很可能是真的。经历过的人会发现。但我相信读出来的人可能也不说,只是在心里有一点悸动,甚至仅仅是一瞬间。但那就是回声,这时候,印象又一次落定,进入了发现者的生命。
“我”的暗恋也终于还是要曝光一下才算了结,才算存在。在空间里,暗恋没有丝毫痕迹,却必定占据“我”的印象主厅。
那么我是谁,如果笔墨最多的是我,那我就是钦,笔墨最少的是我,那我就是静,最不像自己的反倒是自己,那么是锟,又抑或我把自己的阴影藏在敏的痛苦里了……而彦,则可能是那个始终看到我的人。“我”被混淆在這几个人的故事里面,已经找不到,或者他们都是我的影子,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印象。印象也是印象者的意愿?印象的真实,只在于印象者,印象的意义,也只在于印象者吗?
有人写过一个悖论: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史铁生《务虚笔记》)。其中的一层意思是,没有什么是我,世界给我的印象组成了我,塑造了我。每一个印象都是我,我也是每一个印象。那么,这些片断,不管是不是发生过,也不管是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因为它们是我的印象,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不管是我意愿了它们,还是它们成就了我,都一样。于是,印象被记下,就像生命被叙述。
今后,印象也许还将“成长”,被后来的发生和思绪叠加、改变。那也是“我”的漫长之路,因为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为此,要留下这几帧印象,免得后来被洗淡、变色。
其实彦,是真实存在的,我甚至可以指出他的真实名字——虽然我已经几乎让你面目全非,对不起,彦。
其实彦,有时在场,有时不在。有时大家都忽略了他,因为他很少积极,很少参与,一般地,他总是在旁边等——等时间过来,等事件结束,等眼泪流干、微笑泛起,等人群散去,等恋人分手,等结婚的喜讯传来。那么彦,就好像时间?
彦不是等时间慢慢过来,而是根本忽略时间,所以只有当时间提醒他的时候(其实是外界,是那个不忽略时间的世界),时间才存在。情形就像,他在等时间过来。不是因为他有耐心,而是从不刻意在那里等,不等,一切就等来了……即使等到时间告诉他:他已经过了中年,他有了白头发,别人也跟他一样退休了……他也只是不吭声地听着,知道时间过来了……之后依然埋头走他那没有时间的路。结果那条路上,时间赫然在路边;而不像我们,我们总是要做主角,时间只是我们的图注。这样的彦,该是有过的。
2003年—2014年—2017年
2017年8月2日改订
陈希米,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让“死”活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