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对于42年前发生在唐山的大地震,人们无不留下恐怖的记忆。就连远在浙江宁波服役的我们,也被这次大地震搅得寝食难安,以至有人紧张得半夜时分听到风吹草动,从双层床上跳下来逃生而摔伤了腿脚。而在10年前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我带着一支由16人组成的文艺创作采访队伍,到了汶川、北川、绵阳、绵竹、彭州、什邡等地震一线,目睹了地震发生后的惨状,相信地震应当是仅次于战争,给人类带来的视觉与心灵最直接冲击的灾难。
说起唐山大地震,我们不能不提及钱钢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在这场大地震发生之后,钱钢还不是一名军人,但他从上海背着背包,参加上海医疗队赶赴唐山参加抗震救灾。当时扭曲性的报道,甚至是对消息的封锁,不能使这场举世关注的大灾难为人所知,灾区以外的人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了解大地震的真相。大地震毁灭性的打击,给灾区人民造成的灭顶之灾和巨大伤害,想必给其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在那一刻他或许就打算将这一切形之于笔端。历史把这个责任和机会留给了钱钢。正是在大地震发生整整十年后的1986年,这部全方位反映这场大灾难的作品问世了。除了自身曾有的直观感受和记忆之外,他进行了颇为艰难细致的深度采访,完全是按照新闻的职业标准,从一个反思者的角度,去再现和透视那场旷世的灾难,竭力还原当时最惊心动魄的事实,即那些撕心裂肺、不忍直视、未可忘却的场景和细节,使其笔墨所至,足以熔钢化铁,令人心碎魂断,成为第一部记录这场浩劫真相的作品。它在当时带给读者的冲击之大,想必是任何报告文学作家的任何作品都难以比肩的。
钱钢的《唐山大地震》不愧是一部名作,其描写之震撼、感情之真挚、文字之精湛,都殊为令人赞佩。我不想对作品进行更为周详的艺术分析,只想选择书中的一些片段来做回顾。也许会有读者认为这是在偷懒,但我想该书的文字是最有说服力的。
在写大地震前大自然的警告时,钱钢通过被采访者的口吻这样写道:“1976年7月中旬,唐山街头卖鲜鱼的突然增多。他们只是奇怪,多少日子里难得买到新鲜鱼,为什么今天特别多,而且价格非常便宜。‘这是哪儿的鱼?‘陡河水库的。卖鱼人告诉他们,这几天怪了,鱼特别好打。这一对夫妇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灾难已经临头。几天后,他们于地震中失去一儿一女。据蔡家堡、北戴河一带的打鱼人说,鱼儿像是疯了:7月20日前后,离唐山不远的沿海渔场,梭鱼、鲶鱼、鲈板鱼纷纷上浮、翻白,极易捕捉,渔人们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运气。”
接下来的异常现象更是举不胜举。“7月24日他家里的兩只鱼缸中的金鱼争着跳离水面,跃出缸外。把跳出来的鱼又放回去,金鱼居然尖叫不止。”“7月25日,鱼塘中一片哗哗水响,草鱼成群跳跃,有的跳离水面一尺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似陀螺一般飞快地打转。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船员7月27日那天,不少船员挤在舷边垂钓。油轮周围的海蜇突然增多,成群的小鱼急促地游来游去。放下钓钩片刻就能钓上一百多条。有一位船员用一根钓丝,拴上四只鱼钩,竟可以同时钓四条鱼,鱼儿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咬鱼钩。”
“唐山以南宁海县潘庄公社西塘坨大队一户社员家,屋檐下的老燕也带着两只剩余的小燕飞走了。据说自7月25日起,这只老燕就像发了疯,每天要将一只小燕从巢里抛出,主人将小燕捡起送回,随即又被老燕扔出来。”“7月27日,在棉花地里干活的农民反映,大群密集的蜻蜓组成了一个约三十平方米的方阵,自南向北飞行。同日迁安县商庄子公社有人看见,蜻蜓如蝗虫般飞来,飞行队伍宽100米、自东向西飞,持续约十五分钟之久。蜻蜓飞过时,一片嗡嗡的声响,气势之大,足以使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7月27日,他亲眼看见棉花地里成群的老鼠在仓皇奔窜。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则互相咬着尾巴,连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打着,好心人劝阻说:别打了,怕要发水。耗子怕灌了洞。”“7月25日上午,他们看见一百多只黄鼠狼,大的背着小的或是叼着小的,挤挤挨挨地钻出一个古墙洞,向村内大转移。天黑时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桃树下乱转,当场被打死五只,其余的则不停地哀号,有面临死期时的恐慌感。26、27两日,这群黄鼠狼继续向村外转移,一片惊惧气氛。敏感的飞虫、鸟类及大大小小的动物,比人类早早地迈开了逃难的第一步。然而人类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毁灭生灵的巨大灾难已经迫近了。”
笔者大段引述这类文字,原因在于当时唐山大地震时关于动物异常的传闻,曾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于是观赏动物世界的表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以其皮毛,了解大地是否存在着内在的不安与冲动。在读到钱钢所写的这些内容时,更加令人确信大地震的发生并非是完全没有征兆的,区别或许只在于你是否介意与忽略,警醒与迟钝。
对大地震发生时一座百万人的城市,那种几乎将全部建筑夷为平地,致使数十万人死伤,地狱般毁灭、濒死、惊悚时刻的描写,至今读来仍令人感到恐怖:“仿佛有一个黑色的妖魔在这里肆虐,是它平了街巷,折断了桥梁,掐灭了烟囱,将列车横推出轨。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机器残骸,斜矗着的电线杆,半截的水塔,东倒西歪,横躺竖倚,像万人坑里根根支棱的白骨。欲落而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的一两根弯曲的钢筋,白色其外而被震裂的公路内里泛黄色的土墙断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开肉绽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躯体推出迷雾,推向清晰。20世纪70年代的死亡实况,就这样残酷地被记录在案了。浓浓的雾气中,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呼喊,只有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来不及思索的匆匆对话和路边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尸体山!头颅被击破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
“陆军二五五医院护士李洪义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她人已断气,下身还在流血。一位遇难者,眼球外凸,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了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开滦医院医生谢美荣讲述他心爱的孩子时说,儿子死去时,头上还压着一本掀开的小说《剑》,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翻完这本书了,就像他短暂的生命,也不可能继续到他最后的一页。这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一页。无辜的死难者,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地推向死亡的。”
作者是在大地震发生数年后来描写这一切的,在写作的时间,其纷纭的思绪和眼前的情景,一定都回到了刚刚震后的时间,因而要用他的笔再现那种灾难性的时刻,让实有的真相虽然以迟来的方式,却是准确地告诉并未完全忘却的人们。其时,作者的心一定在滴血和疼痛,并且被作家的责任感所激励与驱使。
当然,作品以大量的篇幅追忆当时的抗震救灾,带领读者回到那种被大部分遮蔽、不堪回首的历史瞬间。那是一个不正常的年代,存在着扭曲的政治氛围和观念,但在生命面前,从上到下还是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在钱钢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灾区军民怎样不约而同地向党中央急报灾情,看到从中南海到有关方面的匆忙中的决策,看到千军万马摩托化或急行军怎样开赴唐山的情景,看到被惊呆了的人们怎样互救与自救。作品使我们了解了地震使人们陷入的灭顶之灾,了解了开滦煤矿工人的生死逃难经历,了解了为防止瘟疫发生飞机一刻不停地喷洒马拉硫磷、敌敌畏等消毒剂,了解了陡河开闸泄洪的经过,了解了关于3000多个孤儿的救助行动,了解了对于生命刻不容缓、奋不顾身的抢夺,了解精神病患者、盲人等在震后的种种遭遇,也了解了囚犯们在废墟中的种种表现,等等。这座剧痛中涅槃的城市,大地扭曲,房倒屋塌,伤痕累累,支离破碎,却也显示出它的不屈与坚强,重生的希望似乎也在死亡的拷问与摧残中慢慢恢复。
当然作者写实性的笔触,也反映了灾难中人性的丑陋,人们本有的另一面:“起初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救急,可是当人们的手向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财产伸去的时候,当废墟上响起一片混乱的‘嗡嗡之声的时候,有一些人心中潜埋着的某种欲望开始释放。他们把一包包的食品、衣物拿下废墟,不一会儿,又开始了第二趟,第三趟。他们的手开始伸向救急物品以外的商品。三五人,数十人,成百人……越来越多的人用越来越快的脚步在瓦砾上奔跑,都在争先,都唯恐错过了什么。每个人手中越来越大的包裹,对另一些人似乎都是极大的刺激。他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瞪大眼睛四下搜寻,推开试图劝阻的工作人员,把已经扛不动的大包从地上拖过去。”
“据目击者说,在药店的废墟上,有人在挖掘人参、鹿茸、天麻。在水产货栈的废墟上,有人捞到了海参、干贝、大虾。有人涌进了一个尚未倒塌的百货商店,争抢着手表、收音机、衣料……他们从那里推出了崭新的自行车,抬出了崭新的缝纫机。大街上匆匆奔行的人中,一个中年男子扛着成捆的毛毯,一个小伙子抱着大包的绒线。还有一个女人甚至扛着一箱电池!喧嚣的声浪中,人们的手已经不只是伸向国家的财产,有人看见一个老妇人在一具男尸前哭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哭完,摘下男尸手上的表走了。不一会儿,她又出现在另一具男尸面前,又是泪,又是‘我的儿啊,又是摘去手表。就这样换着地方哭着,摘着,换了十几处地方,直到被人扭住。”
作品秉笔直书的揭短式的描写,我以为是有意义的,这是地震中无须回避的另一种真实。有了这样的文字,才可以看清楚一部分人在灾难面前的真本质、真面目,这部作品才更立体、丰富、坦诚。重读《唐山大地震》,我特别注意到了作品对地震工作者的描写。惨烈的地震,几乎把他们推入无比尴尬的境地:“雨点般飞来的石块,举着扁担追来的大汉,脏话,唾沫……‘饿死他们,‘疼死他们,‘枪毙他们!”反映的是愤恨之极的态度。如此惨重的伤亡,似乎与地质工作者的无能与不作为密切相关,人们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作品以客观的,也是有分析性的笔墨,写出了他们歉疚、狼狈、慌乱的心路历程。大地震发生后,他们也焦急万分,惊恐万状。在搞不清震中处于何方时,竟然以原始的方法,兵分四路在二百公里的范围寻找,其心灵的刺痛感可想而知。作者还写道,“1986年早春,当我坐在中国地震局原局长的会客厅里时,我的面前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稀疏的白发,深度近视眼镜。有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失明。另一只眼睛打量着我,显得很费力。他的身体深深地埋在沙发里,像一块正在风化中的岩石。他的手心攥着两只健身球。小厅里自始至终有着钢球摩擦时的机械、单调的声响。‘十年啦……老人闭目长叹,他告诉我,十年来,他天天夜里要吞服三片‘安定,才能成眠。”作者在这里,也许对这位地震工作者怀有某种难以言表的感慨、隐痛和怜悯。
在重读《唐山大地震》这部书的时候,我在网上做了一些搜索,发现钱钢始终在关注唐山大地震及其相关问题。其中有对当时地震的预测问题的追踪,使我对预报问題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有这样一段文字应当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7月14日,全国地震群测群防工作经验交流会在唐山召开。汪成民要求在大会上作震情发言。当时主持会议的中国地震局副局长没同意,让他在晚间座谈时说。但强调不能代表地震局。就这样,汪成民利用17日、18日晚间座谈时间,通报了7月22日到8月5日,唐山、滦县一带可能发生五级以上地震的震情。‘我当时就想造舆论,把震情往下捅。青龙县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青春听到汪成民的震情通报后,火速赶回县里。县领导冉广岐拍板,7月25日,青龙县向县三级干部800多人作了震情报告,要求必须在26日之前,将震情通知到每一个人。当晚,近百名干部十万火急地奔向各自所在的公社。唐山大地震二十周年前夕,1996年4月11日,新华社刊发消息,中国河北省青龙县的县城距唐山市仅115公里,但这个县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无一人死亡。最近青龙县被联合国有关机构列为‘科学研究与行政管理相结合取得成效的典型”。
或许后续而来的消息,仍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我们这个地球将继续被大地震所困扰,人类也必将面对各种灾难的不断侵害。所以,我们应当感谢钱钢为我们留下的灾难历史的记录,以及所进行的深刻思考,这启发我们对承载着人类全部身家性命与希望可能的星球,怀有一颗真正的敬畏之心,一种严谨的科学态度,一管书写的勇敢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