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天的“星际之旅”

徐艺嘉

一

在“绿航星际”试验的密闭舱内待到第135天的时候，仝飞舟真切感受到所谓的“3/4现象”：即在长期密闭环境下执行任务达到四分之三左右的时间时，由于与世隔绝产生的孤独感已经积累到一个高值，负面情绪集中发作。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变得敏感脆弱，非常容易抑郁，人际关系也开始趋于破裂。

疲惫感和恐慌感强势袭来，可距离“重见天日”还有55天。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每一天的工作量都不少，有时连歇口气的间隙都挤不出来，时间仿佛一溜烟就跑没了。可是，定格在日历上的每一个数字又是如此具体、漫长和枯燥，掰着指头数一数，若现在就说向胜利冲刺显然为时尚早。

日子变得愈发难熬。

团队成员在过去的半年相处中彼此已经建立起深厚感情，然而当人的基本欲望得不到满足，还是会不免失落、沮丧，从而释放出负能量。比如已经很久没有得到满足的口腹之欲。这一天，仝飞舟在每日例行的记日记环节中，写下了题为《想到鸡蛋两眼泪汪汪》的一篇，怀念吃一只普通煮鸡蛋的幸福感觉。在舱内，她能吃到的只有提前带进来的航天食品“卤蛋”和“鹌鹑蛋”，都是经过后期加工的食物。鸡蛋、空气、阳光，这些地球上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对此时舱内的4名志愿者来说是无法拥有的奢侈品。一切唯有等待。

这是2016年发生在深圳的故事。在南方科技研究院，一项着眼于人类进入太空，直至移居外天体建立长期居住生态圈的“绿航星际”大型受控生态生保系统集成试验正在进行。

4名志愿者从2627名候选人中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接受了包括24大项、162小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全方位无死角的身体检查，之后再接受心理状况检测。身体健康只是进入太空舱最基本的入场券，一名身体素质合格的志愿者不能有痔疮，不能有虫牙，不嗜烟酒，睡觉也不能打鼾。即使體格过硬，通过了核磁、CT、超声、内窥镜、X射线、运动平板试验、整夜睡眠监测等重重关卡，还要在多种权威人格调查问卷的“拷问”下敞开心扉，展示内心世界的“阴影面积”。众所周知，一个内心不健全的人是无法长期在密闭环境中与人合作的。可以说，他们每一位都是幸运儿，团队中唯一的女性仝飞舟更是如此。大学毕业后，她进入航天员中心工作。作为航天员体质训练主教员，她曾参加过神舟九号、神舟十号的发射场任务。

伴随幸运而来的是挑战。4位志愿者不但需要在密闭舱内不间断待足180天，还要开展环控生保、生物学或农学、机电工程和医学方面的多项科学试验，每一名成员都需要相关专业的知识背景和较强的科研能力。

仝飞舟担任04岗，职责是对团队人员的健康进行维护，负责试验中的医学试验，包括医监医保、生活保障和物资管理，还要提供心理支持。这意味着，为了完成此次任务，她需要被培训成为一个全能的人，还要比团队里其他人表现得更为阳光。

2016年6月17日象征着一个起点。这一天，团队4名志愿者正式进舱。仝飞舟身着胸前印有中国国旗的蓝色连体出征服，和三位队友一起斗志昂扬地迈向试验舱。从他们亮相的那一刻起，早就守候在两旁的媒体记者纷纷举起镜头对准他们开拍，记录这一历史性时刻。闪光灯亮成一片，仝飞舟感觉有个白花花的光圈像小说中读到过的金钟罩一般完全将她笼住了。身体仍然是自己的，行动仍然自如，可意识却好似要和身体分离，时间、空间的概念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此刻对于科学来说意义重大，而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状态？她有些恍惚。她已经为了这一天在深圳默默筹备了大半年，那段时间她很爱哭，有委屈的泪，有疲乏的泪，有感动的泪。到底流过多少泪水，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穿过几层厚重的大门，当舱门锁上的那一刻，她清醒起来。没有预想中的担忧和恐惧，心中反而涌出一种踏实和平静。

二

一场为期180天的科学探索开始了。

180天的生存体验是从4人进舱起开始计算的。其实整个试验过程是220天，此前40天是拟人试验阶段，当舱内提前种下的植物达到一个平衡模式时，真人开始进入。

入舱第6天后，仝飞舟第一次洗澡，用水限制在15L，容量不足一大桶纯净水。舱内每人每天所有的用水消耗只有13L，洗一次澡需要攒近一周的水。团组中只有两人能享受洗澡的优待，另两名成员半年期间内只能进行无水沐浴。“太空180”试验无疑是国内最前沿的科学试验，但是具体到每个实施的志愿者，在舱内的一切活动的首要目的是为了生存。和原始人类一样，他们生存所需的一切物品都要自给自足。整个舱是密封的，舱内的气体、水100%循环利用，食物则70%靠自产，30%来自提前放入的航天食品。

“仰望星空”的同时，他们必须脚踏实地。

人要生存，吃是第一位的。也因此，在试验中，植物是最重要的部分。团组成员每天的重头工作是种植蔬菜，采摘蔬菜，吸取植物制造的氧气，再把自己呼吸的二氧化碳传递给植物。废物也需要在纯净的环境中再循环利用，收获植物过后，他们要将根部收拾干净，然后烘干、焚烧，重新施入“基质”中成为肥料。

入舱第14天，仝飞舟开始带领团队打太极拳。有着北京体育大学博士学位背景的她曾在神舟九号任务之前创立了一套对抗密闭狭小环境中高压工作“太极打法”，由执行任务的中国第一位女航天员刘洋展示给了全世界，神舟十号乘组也曾在太空中实践。打太极拳既为了锻炼身体，也是在进行一项科学研究项目——具有中国特色的太极拳作为一种干预手段对180天密闭环境中成员的情绪影响效果。打太极调节身体的功能需要假以时日才能显现，但“调心”的效果却很明显：一套浓缩中国传统智慧的“哲拳”打下来，能让人平心静气。

4人一边忙碌地工作着，一边努力调节身心，为长时间隔离做全方位的储备。生活看似平静如水。

然而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试验进行到第36天的中午，仝飞舟正拿着一本手册在操作，突然传来03的声音：“04你是不是在洗澡，废水液面已经很长时间持续在1米了，1米05就要溢出了。”仝飞舟回答没有，然后突然想起刚刚为了给大家烧水，她把烧水壶放到出水泵管下面接水。水从很细的管子中流出，一壶水要接很久，这期间她走到生保舱操作设备，忘了关出水阀。想到这里，她心慌意乱地飞奔回去，关闭出水阀，然后再跑到资源舱了解情况。设备并没有出问题，但仝飞舟当天的洗澡计划只能取消。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当晚她独处时进行了反思。如果接水壶的出水口不是对着水池，而是对准了其他设备，那么有可能长期流水会影响到舱内设备。如果她没有把出水阀和控制器全都打开，估计水的压力会把系统里某些部件“憋坏”，那就给维修造成很大麻烦。她再一次意识到：这180天不仅人是封闭的，人和人的生存环境都处在封闭当中，她和团队中的人、和他们种植的蔬菜、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设备都是彼此紧紧相依的，任何一个环节产生误差，都会对他们的生存构成威胁。在地面上是如此，太空上更是如此。若在太空上出现险情而不能及时排查，那么航天员面临的情况将是无处可逃。她告诫自己，类似的错误决不能再犯。即便她是团队中唯一一个女性，但不意味着她能得到优待，反而需要付出更多努力。

流水事件仅仅过去5天，舱内又意外响起了火情报警。中午11点刚过，仝飞舟正在给大家准备午饭，忽然听到尖锐急促的报警声。她赶紧查找声音来源，发现乘员舱舱壁上的火灾报警器在闪烁。她打开扩音喇叭：“01，有火灾报警！”还在植物舱忙着移栽小麦的3名成员听到警告后马上往外跑。经警报提示，大家知道问题出现在资源舱。大家带上防护面罩，02、03号拿起灭火器冲进资源舱，对着满是烟雾的固废高温氧化处理设备猛喷。

情况控制住了，几个人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也落回肚里。要知道，密闭环境中最怕的就是火灾。舱内外共同排查出报警原因，是因为出料口的硅胶管高温老化破裂，焚烧原料泄漏，遇到高温后燃烧。幸好发现和采取措施及时，没有酿成大祸。经过这一场意外，每个人更是意识到，这180天看似平稳无碍，实则危机四伏。

时间进行到第10周时，几个人在植物舱的甘薯苗上发现了红蜘蛛。按理说舱内除了4个大活人，不会有其他任何动物出现，可红蜘蛛的数量越来越多，且对植物有破坏。几名志愿者赶忙将问题反映出去，得到的方案是另一种昆虫——捕食螨，要被放进来，“以毒攻毒”消灭红蜘蛛。在密闭环境中一旦进入一种生物，若能繁衍且没有天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在外太空，舱内若进入一种控制不住的异类物种，在失重条件下和其他不可控因素的综合左右，就会发生变异。最后双方为了生存，不可避免会有一场大战。捕食螨在随后的几天中由专人坐飞机从北京运送到深圳的试验舱内，放入栽培盆里。为了这一新生物的到来，几人严阵以待。

三

尽管新的挑战不断出现，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工作仍然逐渐让人感到疲于应对。

时间进行到11周时，负责人01岗对仝飞舟建议，大家对每天的工作有些厌倦，不如适当调整岗位，轮换做不同的工作，这样可以增加新鲜感，也可以给后续工作增强动力。仔细考虑了一下，4个人各司其职，对手头的工作都非常熟练了。能换来新鲜感固然好，但若熟练程度下降导致出错，出现不好的后果大家无法承担。大家决议的结果是，每个人仍然按照原来的岗位执行工作。

4个人中，01和02号的主要精力用于植物，03岗的工作重心则放在设备上。算下来，只有仝飞舟的04岗是需要每天和每个人打交道的。她的其中一项工作是负责一天三顿的饭食，并且不能烹炒，这对平时基本不做饭的仝飞舟也是挑战。在密闭空间中，吃饭也是一项重要的精神调节。当收获的蔬菜消耗不掉而无法进行后续蔬菜栽种时，01要求每个人至少吃掉一盘蔬菜。仝飞舟改变了配料，或用沙拉酱拌生菜、或用明虾酱蒸菜，或是啟用珍贵的航天食品虾仁鸡蛋与煮过的蔬菜混合做成炒菜的样子。为了调节气氛，仝飞舟还特意在进舱前带了一些女红原材料，做成小狐狸钥匙链等物品，等到团队中有人过生日的时候，她就拿出来送给大家。在漫长的180天中，她始终笑容满面，即便心里有波动，她也尽量做到面带微笑。一次聊天时，大家称她是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可她怎么可能会没有快乐以外的情绪呢。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暴露在摄像头无死角的监控下，外面的工作人员随时可以看到每个人的状态。如果他们在桌前写东西，摄像头会放大看清写的内容。若是舱内人员在做实验，舱外更是会全程监控整个细节过程。有时候志愿者实在心烦了，会待进卫生间独处一会，但“消失”时间一旦长了一点，外边的扬声器就会传来寻找的声音：“某某，请回电话。”

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晚上10点半以后，仝飞舟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没有摄像头监测的情况下想一想自己的心事，记记日记。只有在这个小空间里， 她才有短暂的时间喘息，想一想这项工作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

她是女儿，牵挂外面的母亲。母亲年纪大了，还没有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完全缓过来，身体诸多不适，她多想多点时间日夜陪伴。同时，她还是母亲，思念女儿的心一刻没有停止。上一次女儿来舱外看她时，穿着她给买的漂亮裙子，而她看得到却摸不着，只能对着女儿垂泪。她是凡人，她的血脉联结着上一辈和下一代，她顾念的、在意的人太多，可在这180天里，她却不能任由自己“思凡”，不能让情绪无克制地蔓延。可不知怎么地，越是在静下心来的时刻，她越是想到许多。她想的不仅是她的现在，还包括她的过去。她的梦想、她的挫折、她的荣耀、她的希望……想过之后，记录过之后，她就必须强迫自己赶快进入睡眠状态。明天的到来势不可挡，还有许多艰难的挑战在等着她面对。她时刻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她是一名航天工作者，她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愿意为此付出，哪怕是暂时失去自由。

事实也的确如此。舱内的第14周，当仝飞舟收到杨利伟亲手写给她的赠言时，她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勇气。“有一种生活，你沒有经历过，就不知其中的艰辛。有一种艰辛，你没有体会过，就不知其中的快乐。有一种快乐，你没有拥有过，就不知其中的真谛。”这是中国第一位飞天英雄杨利伟将军写给她的话，并在签名后注明：与仝教员共勉。

她激动极了，与航天事业一路同行的所有记忆瞬间被激活了：她作为航天员教员，体验过女航天员所有的选拔项目；作为模拟航天员和教学示范老师，她参与了包括沙漠救生、海上救生、发射塔架逃逸滑道紧急撤离演练、陆上自主出舱、直升机吊救等一系列大型训练科目；作为女航天员刘洋、王亚平的护送岗，她送着她们踏上飞天征程，看到火箭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她热泪盈眶，被这项事业巨大的感染力所卷裹着，甘愿为它赴汤蹈火。她练习抽血，学医学原理，对完全不熟悉的领域进行突击式补课……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人类自古就有的一个梦想吗，为了不断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探索，留下人类的足迹。她只是人类的一分子，只是航天工作者的一分子。可她正在全身心投入做的事情，恰恰是将梦想转化为现实的努力实践。

第17周时，在组织安排下，仝飞舟有机会和Mars500志愿者王跃通话。Mars500是俄罗斯在2010年组织的一次模拟登陆火星的密闭试验项目，7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志愿者在试验舱内待了520天，王跃是当时唯一一位进舱的中方志愿者。Mars500项目主要是针对人的心理进行，而“太空180”的研究重点在于受控生态生保方面。共同的体验是最重要的连接纽带，王跃的心理支持让4名志愿者感受到什么叫作真正的感同身受。在此之前，长时间的密闭已经让舱内的气氛再次陷入迟滞，连日常的吃饭都已经变为负担。在几个人缓解压力聊天时，甚至有成员说希望每顿饭可以直接把脑袋取下来，把饭从脖子灌进去。520天的试验王跃都坚持下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最理解有类似经历的人。他的话语让大家再次放松下来。

时间终于走到了第155天。这一天，舱内的4名志愿者得到消息，正在太空执行任务的神舟十一号任务的两名航天员景海鹏和陈冬已经于下午一点顺利返航，回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地球。此前他们和舱内团队曾进行过天地通话，一起进行“巡天”太极拳练习，可谓天地同打太极拳。而再有20多天，仝飞舟也将走出试验舱，获得自由，同时也将再次面对外界生活的纷扰。180天的“修行”行将结束。

她设想了自己出舱后最想做的事情：先撒开腿跑一会儿，沐浴久违的阳光，呼吸清新的空气，尽情眺望远处的风景，美美地吃一顿零食，自由自在地睡上一觉。

而再过上很长时间，当有人回顾她这180天的经历时，会做出这样的描述：“太空180”试验——中国主导、多国参与，瞄准未来人类深空探测和星际驻留任务的大型太空科学试验项目。4名志愿者在舱内180天的各项数据为后续任务提供了重要依据，人类探索太空的征程又向前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