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萍
不要小看这一地鸡毛的痛苦,它虽然细碎,但也能汇成洪流,漫过人心。
2000年北漂来京工作时,我的月收入是5000元人民币,按当年北京房价,一个月不吃不喝尚可买到一平方米多點的面积。如今,以一个准中产年薪20万计,一年不吃不喝,在六环内也买不起4平方米的地盘。居者有其屋,对于当下的青年确实是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它横亘在人们通往小确幸的路途中,如迷雾般升腾出一种无力感,包裹了年轻人的心身,让人无法逃遁。
对于城市化,我们给予了无限美好的注释:“我觉得过去二十年,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小地方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来到大城市,不受父母支配,不看权势眼色,找到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情,最后能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容身之处。”的确,这是北京吸引外省青年的地方。无数的杨天乐们就是这样来到了北京,希望在此扎根,而高不可及的房价却成了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让人窒息。
杨时旸新近出版的小说《杨天乐买房记》,讲述的是外省青年杨天乐和妻子在北京的平常生活。他们在北京恋爱结婚,靠自己的努力工作和生活着,他们奋力向前,想以一己之力在这个超大城市扎根,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在不断高升的房价和不断更新的限购政策面前,他们备感无力——在北京拥有一套房子,对有些人而言是梦想,对有些人而言是梦魇。
汇丰银行2017年发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中国的80后、90后年轻人住房拥有率高达70%,遥遥领先于第二位的墨西哥(46%),是美国该项指标(35%)的两倍。一边抱怨“工资赶不上房价增长的速度”,一边却是强劲的购房刚需,而这里面最大的贡献则是中国父母——中国年轻人购房的常见模式是父母掏首付,孩子还按揭。杨天乐却没有这么幸运,没有能帮自己支付首付的爹妈,还因为妻子以自己的名义帮父母在小城购房而白白顶着一个二套房的名头,增加了巨大的购房成本。当他和妻子下定决心结束都市游牧式的租房生活,转而加入购房者队伍时,日日攀高的房价和层出不穷的购房新政,最终击碎了他们的购房梦。
《新周刊》曾经做过一个名为“大城市的异乡人”专题,为外省青年画像。据称,14亿中国人,2.5亿人在流动,而流动人口中,超过1亿人生于1980年后。另一个数字则是,当今中国有六成80后都已不在出生地,他们经由高等教育进入都市,就业后成为城市新中产的预备大军。
外省青年一词显然是来自于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对巴黎外省人的描述。从巴尔扎克到福楼拜、莫泊桑、大小仲马、左拉、司汤达,这些法国大文豪笔下一个个鲜活的外省青年形象,足以构成一个庞大的“外省家族”——他们怀揣野心奔赴巴黎,奋力向上,希望出人头地,走上幸福的坦途。
相对于19世纪文学意义的“巴黎-外省”的对立关系,当代现实生活中的中国北上广,“本省-外省”的对立,没有了文学的意味,却只剩下现实的况味——过于粗砺,难以文学地处理。而相对于流动人口,作为新中产后备军的西装革履的外省青年,其悲情一直以来难以引起共鸣。正如相对于高加林式的失败,买不起房子的杨天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的城市化进程从来就是漠视人的城市化,缺乏人文关怀。一线城市可谓居大不易,它从来没有真正地、平等地接纳过它的新移民们,许多问题不过是被搁置了,而越来越高成本的生活,最终会让隐藏的矛盾跳到前台,撕碎人们原本看似体面的生活面具。
买不起房、三小时的通勤、孩子的高考权没有着落……外省青年连痛苦都一地鸡毛,甚至称不上苦难,毫无高大上可言,只有个人悲伤。但不要小看这一地鸡毛的痛苦,它虽然细碎,但也能汇成洪流,漫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