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航
尼采:“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将回以凝视”。内在精神的养成和动态方向,可简单分为上升和下降两个向度,但个人的精神状态并非是单纯的处在某个评价体系的具体“刻度”上,而是积极消极、良善丑恶、勇敢与隐忍等诸多因素的共同结果。人在其一生漫长的目睹和遭遇中,形成了个体的精神雏形、平野和高地,但世人的眼光大多追逐着积极因素的引导,却轻视了消极经历的教育,因此,看似顺向的内在养成实则也伴随着相应的精神落差,即“精神深渊”。社会培养和自我培养在宏观上令一部分人形成了趋同且合规合矩的内外认知,这份认知建立得越牢靠、越高耸,那么反向现实出现时对人带来的精神冲击便越剧烈,即已有精神与当下现实的矛盾,而时时在矛盾中生存的个人也会因此体会到现实带来的不可逆的孤独感,进而或陷于困境,或彻底崩溃,或寻求和解之法。
房伟《九三年》,《当代》2018年第2期。有人认为,关于青春的书写,需要有青涩、有春一般的朝气,也要有青涩之中的懵懂和朝气之外的挫折,但无疑的是,这个阶段对于大多数个体生命而言是特殊的,其中往往包含着人精神世界最初的动荡。房伟的这篇小说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变革为背景,将时代大潮的状态与文中年轻人的现实和精神世界相关联,以现实的失序来映衬少男少女们内心的不安,也通过对特定场景和内心话语的描写,以他人命运的变迁来引导出男主人公内心的变异与成长。刘建民是某县的一名中学生,他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会打架、会恶搞,有喜欢的女生,有对性的好奇,向往动画片里的英雄,也摸索着判断身边朋友和师长的是非善恶,他的生活普通而大众,但在他的眼里,身边人发生的变化是那样的突然和难以理解,沉默而匀速的生活变迁,似乎让他猝不及防,又不得不生硬的接受。小说开头处身为刘建民同桌的“小饭桶”在经历一系列事情后成为了闻名全县的女流氓,后在面对公安的抓捕时,同流氓首领金花一同逃走了,金花是刘建民喜欢的女生,她们的出走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一种永远的消失,这种不可逆的变化引发的是刘建民对于生活的初步认知;刘建民的朋友二胖因蓄意强奸而被捕,在被游街时二胖的脸上布满傷痕,他将为一时的冲动付出一生的代价,人群中的刘建民很难理解原本胆小如鼠的二胖为何会有如此下场,一个人的命运会如此轻易的转向;小说结尾处,曾义正词严一心教书的秦陵老师成了外贸公司的副经理,他在面对刘建民难以言表的疑惑时,也迷惘地回答说:“下课了,建民。”刘建民的青春里有太多的“精神深渊”,而在众多的不解和疑惑中,他的青春便无声的消亡了,小说结尾也坦言,刘建民平淡的拥有着他的一生,而孤独长存其中。本篇小说可以看做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而刘建民则像是那个时代里年轻人的精神代表,热烈而迷惘,像极了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
吴君《离地三千尺》,《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俗话说:“父母的心长在孩子身上,孩子的心长在石头上”,李成库是吴君这篇小说中一位郁郁而终的父亲,他有一个不愿被望子成龙的儿子李回,这对父子间的矛盾虽并不是小说中唯一的思想冲突,但其中李成库挣扎的人生和李回叛逆思想的形成却深刻的显露着个体精神受制于现实的困境。李成库十六岁来到深圳,秉持着在“别人”的城市里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思想在这里打工了几十年,他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大儿子李回身上,供李回读书,希望他有出息,时时提醒他将来要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但是李回只从中领受了骄傲的意识,却没有树立起打拼奋进的意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多的是和父亲顶嘴,蹉跎着度日,他希望让父亲放弃对他的指望,他希望父亲能是他心中的“理想”模样;李成库因见义勇为而获得了入户深圳的指标,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身患癌症的李成库在生不如死中坚持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只为了能熬到落户成功,让老婆孩子有个着落,但最终未能如愿的李成库在病痛中离世,而此时的李回才幡然悔悟,自己心头那些储备许久的可以与父亲心平气和交谈的话语,自此便无处安放、没了着落,而曾施加给父亲的那些冷言冷语,也成为了自己内心永固不化的懊悔。李成库的精神深渊源于自己对于现实的无力感,它代表着一部分劳动人民,现实的残酷使他们勉强着养家糊口就已经精疲力尽,他们有理想,也有希望,那便是期待下一代的成功,但不幸的是在这篇小说中,李回的表现并不符合李成库的预想,最终作者以父辈的离世为结局,给人的困境留下了一个难解的问号,但人活着并不全是追问和寻求答案,还有太多无言的承受和背负,这份体会,相信文中的李回也终有所觉悟。
东紫《病人日记》,《山东文学》2018年第3期。食品安全问题考量着人性的沦丧,同时也是对于消费者精神底线的挑战,而在这个从精神到物质都存在假冒伪劣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活着。“我”在文中是一位平时爱好写作的父亲,在医院工作,有一个名叫贝贝的女儿,但不足五岁的贝贝因食用存在安全问题的海鲜而出现身体早熟的症状,难以面对如此事实的“我”开始精神异常、控制不住情绪、时常失声痛哭,当每每遇到生活里那些假鸡蛋、假阿胶、用烂皮鞋制作的果冻时,“我”都会歇斯底里、内心痛苦,甚至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最终被确诊为抑郁症的“我”在多方求医无果后,最终掌握了一份看似有效的治疗办法,那便是抱住头,努力把意志集中起来,告诉自己还有真的,有真的……这篇小说中东紫多处以冷峻的笔触对人之精神受伤后的萎靡和崩溃状态进行描写,她将身患抑郁症的主人公比喻成冷粥,而这碗粥里的每粒米都没有了曾经的情态和活力,当主人公瘫软在沙发时,又成了被水泡发过的死海蜇,丧失了控制眼泪的能力,但最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结尾处“我”控制精神的自我暗示,一个成年人以极近无助的方法来维持情绪的稳定,如履薄冰般把持着自己,以避免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崩溃。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现实中的虚假,在于部分人内心的黑暗,社会的可信度在无形中维持着大众的正常生活,但食品安全问题导致的信用崩盘,其危害不仅损害了消费者的身体,更是在一步步侵蚀着人的精神,这无疑是“人吃人”的另一种表现,而小说结尾处的自我暗示同样也是“虚假”的,这份“虚假”里,有主人公的可怜,也有现实的可恨,东紫以这样的画面为结局,让人在目睹着同类的崩溃中,体会到食品安全和社会信用问题的严肃性,而这其中的解决办法需要更多人的思考与反思,但一定不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黄蓓佳《天国游戏》,《北京文学》2018年第3期。乔麦子是1960年被罗想农的母亲杨云接生的,她小罗想农7岁,八年后,乔麦子的父亲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带走,她的母亲陈清漪被革委会主任玷污,投江自杀,自此,乔麦子便被杨云接回家,成了杨云的女儿,罗想农的妹妹。大学恢复招生那年,罗想农为获得研究生报考名额,不得已娶了单位领导的女儿李娟,虽最终学有所成,但忙于科研的他却对妻子疏于照顾,以致被告知李娟有自残行为后才知道她已经患上了重度抑郁症;乔麦子的成长之路一直都是孤独的,也是优秀的,她最终同罗想农一样从事了科研事业,并且独当一面的领导着一个人工繁殖白鳍豚的项目小组。乔麦子与罗想农彼此间的感情自小有之,但二人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们间的交流也更多地是在于工作上,而项目中两只白鳍豚的相继死亡令乔麦子痛惜不已,她不得不体会着生命的存在和逝去,同时她对罗想农多年来默默地爱也始终是她隐藏的心结,最终乔麦子以出国留学、继续深造的方式离开了罗想农和仅存的一只白鳍豚“南南”,作者在文尾言:乔麦子是聪明的,她早早地离开“南南”,就是为了有一天不必跟它说告别。乔麦子确实是聪明的,或者说,是智慧的,她不拒绝自己的心意,但也不执着现实的冷酷,白鳍豚的死象征着精神牵挂的坠亡,坠亡于本有的精神深渊,这是不存在逆转的现实,是生命抑或是诸多情感的存在规则,乔麦子的远走并不是她对罗想农和白鳍豚的背离,她在三十年的生命里见识着生活的样子,学会了与生活的和解,她接受着精神深渊的存在,并对其予以尊重,这份思想是严肃的,也是认真的,她真诚的面对着终将要消亡的人或事,也真诚的让自己和生活彼此安宁的相处,心有猛虎,心怀深渊。
生活,是一门留白的艺术
连丽梅
生活,自从我们走出娘胎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烙进了每一个人的血肉里,伴随着那一腔腔的激荡感怀,爱恨别离,汇聚成了一门留白的艺术。留白,不仅仅是遗憾,悔恨,它也是成败不必在我的信念,世事我曾抗争的侠风。生活像是一场修行啊,修道之日,伴随一生,千万之事,令我们回梦。阳台上天竺葵,令人永远如临过往的那个美丽时刻;犹如地鼠般的隐形厮守,成全了生活的一切可能;雨滴里的离去,仿佛是艺术中的境界;那梦幻般的浮花,最终还是开在了心无所依的梦境里;来世今生的生活领悟,是否是汝知神的指引呢?
孙频《在阳台上》,《广西文学》2018年第3期。这篇小说讲述单身许久的老康心怀“前妻”念念不忘,老康退休前的办公室同事小鱼经常与他有所来往,却没有发生任何情感方面的关系。这篇小说行文注重细节描写,善于运用写作中的“长镜头”将人物气息淋漓托出,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纠结之感。老康对“前妻”的念念不忘是全文的线索,作者在全文的前半部分运用较大篇幅的细节描写为下文的真相揭露作了铺垫,而小鱼的行为轨迹也伴随着怀旧的主题而铺开,最终将小说所要表达的“怀旧与归真”的感情抒發出来,水到渠成。直到老康鼓起勇气走到六楼的那个门前的一刻,他的生活便有了结果:那份怀念至今的爱情如此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初年轻时的无知浮躁终究让老康为之付出了孤单而又美丽的代价。阳台上的天竺葵,是老康和“前妻”爱情的见证,虽然它败给了现实,却输不掉内心的真情,怀旧与归真,仿佛是生活留给他们的最好馈赠,那遗憾的留白,并不是爱情的残缺,而是爱情与生活的双重奏,一个留白的艺术,一个经历的生活而得出的最佳答案。
马拉《地鼠》,《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地鼠,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明,却无所不知,在寻觅食物的道路上,它懂得萧然无声。小说中的邵依云就被比作地鼠,在知晓老公杜宪民与张惠芬的幽会之后,依然以“成全家庭”的大局为重,看着黑暗中的一切,隐忍着“送给”杜宪民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儿子。小说中的杜宪民是爱着邵依云的,与此同时,张惠芬给他的“爱”又是十分必要的,面对着生活留下的遗憾,杜宪民或许无法选择另外的道路,他在一个私心与公心汇合的节骨眼上,选择了“脚踏两只船”的生活方式,牺牲了邵依云的信任,牺牲了张惠芬的名分,成全了自己的一个做父亲的渴望与梦想。或许,这样的生活是不幸福的,却也是现实的。就如同邵依云面对自己不能生育的现实,即使是她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杜宪民,也是远远不够的,恰恰是她所盼望的那个生儿育女的渴望没能实现,最终才像地鼠那样,只能选择在黑暗中寻觅,在黑暗中生存。这或许就是生活中的遗憾吧。即使如此,邵依云没有选择放弃,而是看到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相信生活,这就是一个留白的艺术,遗憾但却真实。
鬼金《一个沉在雨滴里面的神》,《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小说中的莫晓琳在一个下着雨的日子里赶往儿子所在的墓地,一路的沉重,萧瑟与嘈杂让她本就悲伤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有关儿子离去,前夫离去的场景时不时地荡涤在莫晓琳的心潮里,而她面对的现实生活或许也不尽如人意,比如她与第二任丈夫的夫妻关系可能并不完美,三个事情的状态交织在一起,共同衬托出一种朦胧的阴郁之感,总之,莫晓琳是怀恋过去的,这种怀恋的情感在当下的生活中显得那么具体,那么沉重。鬼金的这篇小说运用大量的细节描写,情感丰富,动静结合,以景抒情,阴郁优美的文字直入人心,能够顺其自然的将读者带入到那个意境当中,阅读的心情自然也是沉重的。当船上的男人歇斯底里地抽烟,伴着捉摸不透的肢体语言,仿佛告诉其他人,他是悲哀的;船上的男女在吵架,言语中透出家庭分离、亲人去世的无奈与悲痛,仿佛告诉别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莫晓琳没能赶上离开的高铁时,那种具体的时间所留住的或许就是那种铭记在心的遗憾吧。当不会说话的守墓人默默地帮助莫晓琳的时候,生活还是温暖的。总之,小说所描绘的生活是留白的,这种留白怀念着过去,也昭示着未来的某种期许。
阿袁《浮花》,《北京文学》2018年第4期。小说中的朱箔跟随丈夫孙福安来到法国访学,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朱箔与孙福安在生活习惯甚至三观等方面均有所不同,两人的生活轨迹也并没有多少相交的地方,或许两人的结合也仅仅是那种先前所经历的情感欺骗和生活玩笑之后的一丝所谓安全感的作祟。小说截取了几段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生动形象地将读者引入到那种心无所依般的飘然生活中,比如,朱箔和苏等人谈论起所住房间的差异,来到法国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还有聚餐时的心理斗争等等,经历了这些浮漂的生活实践,即便是朱箔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很优秀,但她的内心却只剩下对肉体的感悟了,继而发生了婚外暧昧与幽会,她在不断地自我安慰,不断地寻找能使她感觉到哪怕一丝丝不一样的生活目标。而孙福安却是典型的清高知识分子的样子,夫妻两人的鲜明对比将整篇小说的格调烘托出来,直击真实的人性弱点与生活面容。我认为,小说在某个层面诠释了“人各有志”的生活座右铭,在形形色色的生活状态中,怎样找到真正使生活有意义的行为与精神目标呢?这或许是我们每一个人在各自的留有空白的生活与生命的空间里所要思考的问题。
庞羽《汝神知不知》,《山花》2018年第4期。小说中,钱多欢,茉莉和乔伟三人坐火车前往敦煌拜谒汝知神,在此期间,他们三人谈论前世今生,生离死别,气氛变幻莫测。作者在描写三人成行的细节时,惯用语言描写烘托生与死的差异,引导出一个抽象的思考空间,这个空间里饱含了生活的态度与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生命的哲理与意义。钱多欢的形象沉稳而神秘,这或许是他的生命轨迹中所必然出现的一些特征,但他在无限可能的生活道路的抉择中,却又不甘于现实,怀揣着想象与信仰。相比较钱多欢而言,茉莉则突出表现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活着总是要寻找愉悦的,而乔伟说话直接,乐于开各种玩笑,生活的潇洒与坦然仿佛能够比较恰当的安插在他的身上。直到最后,钱多欢可以蓦地扎入棺材里面,难道这其中有着像汝知神那样的神仙,那样的信仰吗?换句话说,想象的无限可能之中,或许有着每个人的追求,当追求到一个具体的圆点的时候,那种为之献身,不怕黑暗的潜力才能被发挥出来吧。汝知神,或许就是那种信仰,那种能够填充留白的生活的一个强有力的工具,一种使人振奋的精神力量。
原罪与本罪
董艺帆
原罪一词来自基督教的传说,它是指人类生而俱来的、洗脱不掉的“罪行”。圣经中讲:人有两种罪——原罪与本罪,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遗留的罪性与恶根,本罪是各人生所犯的罪。“原罪”被认为是人思想与行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种罪恶滋生的根,会把人引向罪恶的深渊,又是使人难以自拔的原因。鲁迅先生一生竭力奔走呼喊,想要消灭的“国民劣根性”就是属于那个时代每一个人均有的“原罪”。原罪是扎根在人身体上的病毒,是懦弱、虚伪、贪婪……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为之警惕,用道德束缚它,用法律压制它,但是它就是这样的肆无忌惮,是漂浮在空气中成千上万颗沙子,小到能眯住你的眼睛,大到像沙尘暴一样吞噬、毁灭你的人生。
徐衎《仙》,《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我们都不在人间了。”作者为什么要让两位主人公说这样的话?一位是追逐名利的“女导演”,一位是看似失足的女推拿师“飞飞”,小说讲述了在寒冷的除夕夜里,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拍摄日常。两位女主人公都渴望着这个社会的认同,“女导演”为了成名,放下自己想拍的恋爱题材,主动迎合评委们的审美;“飞飞”为了实现自己的演员梦,甚至不惜丑化自己的形象,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妓女。然而,“女导演”费尽心思所拍摄的那些小人物传记就真的是优秀的吗?评委们想要挖掘的那些深层次思想内涵就真的是符合历史潮流,被社会所认同的吗?或许很多东西连评委们都无法断定。当住在集装箱里的老男人诉说历史带给他的苦痛时,这个落魄、可怜的老男人只不过是渴望来自社会的安慰,可是社会、历史的禁忌女导演是知道的。与此同时,在女导演不断地摇头和老男人绝望地咒骂声中,历史的“原罪”,社会的“原罪”,女导演的“原罪”都一并显现了出来。背叛、冷漠与虚伪,当这些“原罪”集聚于一人之身,这个人或许就不在人间了。小说中的“人间”象征着人理想中的生存空间,当一个人为了追逐某种东西而放弃本心,这或许就是远离人间。但是,真正的“人间”正是各种“原罪”的源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些“本罪”的始作俑者,人间是女导演与飞飞对这个社会的讽刺,而徐衎所说的“仙”,实则是对每一个人的讽刺。
张立功《压倒楼房的茅草》,《章回小说》2018年第4期。故事发生在松祥镇中学,耿直的教师万羡琼与新官上任的校长方正素有矛盾,两人在“旧教学楼屋顶维修”的问题上打起了游击战。校长方正为了应付教育厅的检查只顾将旧楼的门窗、墙面粉饰一番,然而真正关乎学生与教师切身利益的维修却丝毫不在意。当他得知万老师身后的背景与关系时,为了金钱和名利又能觍着脸上门求万老师牵线搭桥。“面子工程”就是校长方正的“本罪”,贪婪、腐败与虚伪是他的“原罪”。当他被压在旧教学楼的墙壁之下而不省人事的时候,身体的残败与权力、地位的丧失都是“原罪”的反噬。两面三刀的“张精明”,唯利是图的“陈老板”,他们权、利双收的结局也隐喻了腐败不得根除这一社会现实。小说的故事性很強,但是情节俗套,内涵浮在字里行间,“缺少监督的权力是滋生腐败的温床”,这一句话正是当下社会的热点问题。可是其背后还有太多问题需要我们反思,权力的监督需要的是我们每一人的眼睛和嘴巴,二者缺一不可。可是在“权力”的压制下,“懦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原罪”。
张驰《观音莲》,《上海文学》2018年第3期。同样是写权力争斗的小说,本文的作者更擅长用细腻的笔触书写每一个人物的心理变化,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展现得淋漓尽致。上级之间互相推卸责任就像异常激烈的心理足球赛,旁观者看着激烈,参与者看着煎熬。小说的主线是陈靖安、王碧含与刘晓松等人在“2·10”事件的责任问题上展开的较量,作为上司的王碧含与刘晓松串通一气要将罪责安在陈靖安一人身上,而小说的副线是同为王碧含下属的陈靖安与温卡华之间的竞争。陈靖安的自命不凡在与温卡华的初次见面时就已经让他败下阵来,温卡华的一声“报告”让全厅的人争相效仿且以此为荣,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美其名曰“向部队作风靠拢”,实则是下属对上级的谄媚,上级对下属的作威作福。每一个团体里都不缺趋炎附势的小人,但一整个团体都如此,当下社会每一个人的“原罪”也就显现了出来。文章最后老姚设局帮陈靖安摆脱“2·10”一事的追责,让陈靖安救下假装失足落水的“杨姐”,成功转移了领导们的注意力。虽然陈靖安没能留下来,但是在他选择去基层锻炼的时候,在他让老姚陪自己再去挑选“观音莲”的时候,也就象征着他选择了同温卡华一样的道路。“观音莲”在文章中是一种鱼的名称,隐喻着对权力的追逐,是腐败的衍生品。小说的结局也是暗含着作者对“原罪”的无奈,原本高傲清廉的陈靖安如是,那些被迫卷入权力纷争只能“黑吃黑”的官员亦如是。
安庆《冬天的一个夜晚》,《湖南文学》2018年第 4 期。尽管整篇小说的基调是温馨的,但是正如四月带给人的温暖那样,一到傍晚,午日的余热就已经被北风吹散,说到底还是冷清的。小说开始是“我”的回忆,那是发生于前年冬天里的一件事。准备回老家的“我”、出租车司机与一同拼车的男人,在去男人的目的地“五四农场”的路途中,“我”与“司机”知道了这个男人去“五四农场”的原因,听男人讲述了一个让人心痛的故事。男人去“五四农场”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过二十岁生日,那是他的第三个孩子,因为政策只能将可怜的小女孩扔在农场的路边。身为父亲没能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懦弱是他的“原罪”,而每年的这个时间,他都要跪在寒冷的夜晚里,为自己的罪忏悔。这个男人是可怜的,他要背负家庭的重担,更要承受历史的施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清楚的,历史之所以是黑暗的,原因并不在那些冰冷的政策,而是人心的冷漠。历史是公正的、透明的,每一个人的“原罪”都清晰地呈现在文字上,身为读者的我们不仅要透过文字看见那一副副丑陋的面孔,更要以此为戒,不断反省深思。
围城与自由
汪茗惠
“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去”,钱钟书如是说道。放眼生活莫不如此,被现实枷锁束缚的人们有的深陷其中却浑然不知,一步步往下坠落,甘愿迷失在表面的繁华之下;有的渴望“城外”的自由,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并且越是压制越是挣脱。以下四篇小说的主题为“围城与自由”,分别是主要围绕“爱情围城”、“信任围城”、“金钱围城”、“婚姻围城”来写的,讲述经济自由、精神自由、恋爱自由等等,写出了现代人对自由的追求,也写出了追求自由的代价,引起当代人的反思。
李骏虎《飞鸟》,《大家》2018年双季刊第2期。小说讲述的是女主人公柳小悦像一只挣脱镣铐的飞鸟冲出围城追逐自由,而最终感受到放纵自由的代价。柳小悦从小在奶奶家和姥姥家长大,缺乏父母的关爱和呵护。因此她聪明乖巧,努力通过学习证明自己的优秀,然而无论是名列前茅还是偶尔滑坡,她的激动换来的只是父母的漠不关心;她小时候最强烈的梦想是得到妈妈的怀抱,却始终没有如愿。一次次积累的失望,让柳小悦从此走上了叛逆的道路,她开始斗舞、早恋、出国留学、与外国人谈恋爱甚至与一个比自己大快两轮的男人同居。正是不断的放纵自我,正是每次“我乐意”的自我安慰,让她逐渐陷入追求自由的漩涡,一层一层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首先是追求物质层面的自由,也就是经济自由。柳小悦只身一人在大城市打拼,朝气蓬勃地上班,在挣钱养活自己的同时,省吃俭用主动帮助父母还房贷。并且她坚持独立,即使宋梦南有权有钱,她也从来不给男朋友为自己买衣服、首饰和化妆品的機会。在这个九零后成为“月光族”肆意挥霍父母血汗钱的时代,她的质朴让她与众不同。其次是追求精神层面的自由,她就是她,她有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不容许别人私自干涉。例如恋爱自由,她在法国做交换生的时候与美国人齐迹交往,回国到大城市工作与比自己大快两轮的有妇之夫宋梦南同居。例如选择自由,她即使欣赏相亲对象也不愿放弃自己在大城市的小事业,在爱情事业和孩子的冲突下选择流产保全其它。故事在结尾来了逆转,她最后的激情放纵只是一场梦,她深刻感受到过度追求自由的代价。李骏虎探究到女性内心柔软和隐秘的角落,整个故事流畅自如,给人警醒。纵观柳小悦的人生轨迹,她的叛逆犹如一条点燃的导火索,让她冲出围城追求自由的同时也让自己身陷囹圄。
贺彬《乐园》,《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乐园”是何文秀用心为麻将馆取的名字,出自弥尔顿的《失乐园》中亚当和夏娃被驱逐的一幕。表面意思是指人们可以将麻将馆视为娱乐休闲之地,在这里放松心情,实际意义是他们这些底层人物为生活所困,却仍然具有勃勃生气,具有接受一切的勇气。主人公小林被哥哥怀疑和嫂子的关系,不得已收拾行囊离开家乡,在外开起了“温州发廊”,他的沉默寡言和残缺的小拇指引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一时间兴起各种流言蜚语。直到遇见何文秀,他的谜底才慢慢揭开,人物关系牵扯复杂,他困在这座围城里,撞得遍体鳞伤。何文秀也是如此,她先是在市委机关这个围城里左冲右撞,既瞧不上同事的虚伪讨好,也不愿意被工作遗弃,最后因为自己的孩子气而被迫离开。再是在感情的围城里甘拜下风,与曹清华的结合使她身心俱伤,战乱的婚礼、蹊跷的流产、丈夫的怀疑、孩子的去世,让两人的感情冰上加霜,最终因事故而分道扬镳;与小林的交往让她遭受严重的心理创伤,她没有等到小林给她身份,却等到小林准备逃离的行李,等到丑陋的人生相,等到一场严重的火灾。小林与何文秀是相似的,在底层苦苦挣扎着,艰难地向上攀爬,然而得不到自由的救赎。
吴君《结婚记》,《北京文学》2018年第4期。外面的人想来到深圳,里面的人想离开深圳,深圳是一个神奇的城市,给人希望的同时给人无奈。这篇小说不仅讲述了结婚的过程,而且展开了人们内心深处的各种欲望,这宛如一座围城,将人们困在其中。母亲给儿子小雷规划了一个“深圳梦”,即利用深圳男女比例失调的优势,娶一个深圳白富美,改变儿子无钱无势的命运,让自己免受干扰,让儿子成为真正的深圳人,让后代落地生根远离雾霾。因此,在小雷毕业决心回老家的时候,母亲赶到深圳,一方面阻挡儿子回去并将其安顿下来;另一方面投奔前夫,发动所有力量帮儿子找资源。在各种机缘磨合之下,大款的妹妹成为最佳人选,她脑子有问题,没有生育能力,唯一的要求就是给儿子一笔安家费带他妹妹离开。母亲和大款利用彼此的阴暗心理,达成了这笔交易。结果母亲动用心机,让儿子的户口迁到了大款妹妹家,此时大款两处楼房即将被征用,也即将获得天价补偿金,儿子的出现不但没带走他妹妹反而又加了一个人分割财产。作者笔锋一转,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清理违建使得拆迁赔偿梦成了泡影,小雷只能带着怀孕的媳妇踏上回老家的归途。在这场较量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欲望,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尤其是“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她争强好胜,对于儿子毕业不留在大深圳而是要回乡感到不可思议,害怕自己丢面子,因此迅速赶到深圳阻止,让儿子娶个有钱姑娘留在深圳。她复杂多变,为了在前夫家立足而隐瞒身份,讨其妻子毛小红的欢心,利用毛小红幼儿园副园长的身份给儿子找对象。她唯利是图,在听完大款妹妹的事后,她的反应是“眼睛持续发亮”、“笑眯眯”,从“有钱就行”的要求改为“外表是女的就行”,不管自己儿子的感受。不得不说,正是母亲的出现使得文章更加生动鲜明,围城也就更加深入人心。“深圳梦”就是以金钱砌成的围城,将母亲等人罩在其中,最终围城塌陷的那一日,方可获得自由,守得云开见月明。
黄梵《沼泽地》,《青年作家》2018年第4期。小说讲述的是一名大学教授黄老师应邀外出演讲,与女舞蹈演员花蕾发生婚外恋的故事,当他得知出轨对象是妻子的初中同学时,在冲动之下告诉妻子,导致自己深陷“沼泽地”,精神痛苦而又混乱。虽然主人公未将婚姻视作围城,也没有追求婚外自由的想法,但面对这种结果他已经无可奈何。这不禁令人想起张爱玲的那句话“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主人公已经到了围城的边缘。细读文章,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第一次见面是在餐厅,黄老师的演讲服装搭配受到花蕾的赞赏,彼此的第一印象很好;第二次是在公园,两人都因为喜欢即兴演讲而不喜欢刻板的彩排跑了出来,恰好遇上,花蕾即兴表演的舞蹈具有情绪性和震撼性;第三次见面是花蕾的生日,两人逃开彩排发生关系;第四次便有了转折,正式演出之日,花蕾替“花园职工”伴舞,两人的感情令主人公心中不满,最后一眼是主人公碰巧看见花蕾和那个男人拦出租车……故事在结尾有戏剧性转折,主人公发现花蕾竟是妻子的初中同学,并且此次演讲机会是花蕾给他争取到的,他内心产生波折并告及妻子出轨的事实,家庭岌岌可危。在围城的边缘,需要理性分析,需要冷静面对。精神陷入围城最为可怕,就如题中应有之义,一片沼泽地一座荒芜城,拥有了不该有的自由就会承担相应的结局。人生之路漫漫,充满了各种挫折和诱惑,因此我们在突破围城找寻自由的同时,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