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断层视野中的“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化场域

2018-10-27 11:28邹平林
理论与现代化 2018年3期
关键词:现代性现代化

邹平林

摘 要:就近现代以来的中国而言,“现代化”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主题,而与之既相联系又相区别的“现代性”主题的凸显则要晚得多。“现代性”主题的凸显表明,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实际推进,中西文明、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异质性以及由此导致的冲突和相互作用已经开始彰显,从而也标志着现代文化场域在中国开始形成。只有以一种“历史断层”的视野来审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进程,上述现象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中国现代文化场域形成过程中的各种问题才能得到更合理的把握与处理。

关键词:现代化;现代性;历史断层;现代文化场域

中图分类号:G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8)03-0079-06

一、 从“现代化”到“现代性”的理论嬗变

“现代化”与“现代性”是两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概念。吉登斯从社会学角度将“现代性”界定为一种“后传统的秩序”,它首先是指在后封建的欧洲所建立并在20世纪日益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性影响的行为制度与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性大致等同于“工业化的世界”;其次是指包括劳动力在内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体系[1]3。布莱克曾就现代化与现代性的关系指出:“从上一代人开始,‘现代性逐渐被广泛运用于表述那些在技术、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诸方面处于最先进水平的国家所共有的特征。‘现代化则是指获得上述特征的过程。”[2]

上述关于现代化和现代性的理解属于英、美理论传统,它更多地具有经验概括的特征,未能深入到文化-心理的层面来把握现代性的本质特征。而德、法理论传统则更倾向于从哲学、文化和心理等层面来把握现代性。黑格尔将现时代的本质特征揭示为“主观自由原则”;韦伯从合理化的角度探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哈贝马斯将现代性看作是一个涵盖了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道德等各个方面的理想方案,它源自欧洲理性主义传统并在启蒙运动中得到明确表述,其核心就是要在理性的基础上实现自由、平等的价值理想;同时,这几位思想家也都从各自的角度探讨了人的心性结构和精神气质在现代社会中的根本性变迁;而波德莱尔等先锋派艺术家则更多地从个体主观体验的角度来理解现代性。

结合以上两个理论传统,可以对“现代化”与“现代性”这两个概念做出如下界定:两者都可用来描述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以及用来描述现代社会的基本特性;就其区别而言,“现代化”概念更侧重于现代社会的外在可感要素以及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动态过程,因而更强调器物、技术、制度层面的转型与建构;“现代性”概念则更侧重于现代社会的内在文化特性以及人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感受,因而更强调人们在文化—心理层面的迁变与型塑。

澄清“现代化”与“现代性”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并以一种“历史断层”的视野来审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进程①,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为什么“现代化”会成为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核心主题以及为什么近几十年来会出现从“现代化”到“现代性”的理论嬗变,更清楚地看到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理论的独特内涵及其存在的不足,以及更好地把握当前中国的现代性理论所应涵盖的基本主题。

对于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来讲,由于历史发展进程的“断层”,其首要的历史任务在于向先进的西方现代文明学习,以摆脱自身的贫穷落后状态并求得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因而其理论界所要做的工作,更多的是概括出西方现代文明中哪些是先进的和需要学习的,以及探讨如何才能实现在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实现了的先进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即探讨如何实现以西方现代文明为目标导向的“现代化”。 而对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而言,其现代文明表现为一个自然演化的结果,是一个既成的历史事实,而不是一个有待追求的历史目标或有待完成的历史任务,因而西方理论界所要做的工作,更多的是考察现代文明的开端,反思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各种影响因素,把握现代社会的各种基本特性,描述人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感受,以及探讨现代文明的各种后果和未来发展趋势,这些主题更多地可以归属到现代性而非现代化理论当中。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西方发达国家盛行的是现代性理论而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盛行的则是现代化理论②。

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理论也曾广泛地涉及到西方文化传统或者西方人的心性结构和精神气质与其现代文明之间的内在关联,涉及到人们在现代社会中感受到的生存困境,即涉及到现代文明或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心理因素这样的现代性主题。但由于缺乏对现代社会生活的真切体验,中国的现代化理论中与这些主题相关的论断往往显得较为片面和抽象。只是随着中国实际的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人们对于文化传统与现代化之间的复杂关联以及现代社会生活的内在困境,才有了较为具体而真切的感受。而这同时也表明一种具有“现代”特质的文化场域在中国开始形成。在这样一种处于初步形成过程中的现代文化场域中,“传统”“现代”与“后现代”之间既矛盾又相互作用的关系显得尤为错综复杂,而仔细辨析以及为妥善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提供理论上的指导,正是当前中国现代性理论所面临的基本任务。

二、 当前中国现代文化场域的基本格局

所谓文化场域,是指与一定的社会生活相关联的文化结构与特性,它包含社会和个体两个层面。从社会层面来看,文化场域是指由各种精神风尚、价值导向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种张力结构及其发展动向,或可称之为“社会的整体文化氛围”。从个体的层面来看,文化场域表现为人们所持有的各种价值信念、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之间的张力结构与发展动向,或可称之为“个体的心性结构和精神气质”。所谓现代文化场域,就是指具有“现代”精神特质的文化场域,或者说,在一个文化场域中,“现代”精神特质日益凸显出来并占据主导地位。

“现代”精神特质的核心就是理性、自由与平等。在理性基础上实现人的自由与平等,这样一种现代精神原则首先是在启蒙运动中被作为口号和旗帜凸显出来的,而后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得到了系统的阐述和论证,黑格尔则将其概括为“主观自由原则”,认为“现代世界是以主观性的自由为其原则”[3],“主觀自由”体现了理性精神的成长,并内在地包含着个体间的平等,“普遍物已破裂成了无限众多的个体原子,这个死亡了的精神现在成了一个平等〔原则〕,在这个平等中,所有的原子个体一律平等,都像每个个体一样,各算是一个个人[4]。”

理性、自由、平等的现代精神特质体现在现代社会的多个层面和多个方面。在总体的世界观层面,传统的神话、宗教或形而上学世界观让位于世俗化了的现代科学世界观,这种世俗化了的现代科学世界观进一步渗透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从而形成了一种具有“现代”精神特质的文化场域。

在社会生活层面,由理性反思推导出来的以个体利益、自由和平等为原则的抽象规则体系,日益取代了各种传统的伦理、道德和风俗习惯,这些建立在传统的神话、宗教或形而上学世界观基础之上的传统伦理、道德和风俗习惯,不是以个体利益、自由和平等为价值旨归,相反,它们往往为了各种共同体利益或为了某种超验价值原则而牺牲个体的利益、自由和平等。与此同时,随着社会交往的普遍扩大,个体在地位、身份方面的不断分化与流动以及个体在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中相对自由的变换与穿行,日益取代了传统社会组织模式以及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对个体身份、地位的限制与框定。

在政治层面,神权政治或各种以神授论为合法性源泉的政治统治都从根本上丧失了其合法性,权力被还原为一种世俗利益的协调机制,从而分权取代了集权,民主取代了专制,管理和服务取代了统治与恩赐,权利与义务相统一的公民意识取代了单纯履行义务和服从统治的臣民意识。

在经济层面,一方面,人们冲破了传统的具有浓厚伦理色彩和神秘色彩的世界—自然观的禁忌与束缚,在现代科学技术的激发下,释放出了对外部自然极大的开发、利用和改造热情,从而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创造出了极大的社会物质财富;另一方面,以社会化工业大生产为基础、以个体利益为导向、以货币或资本为媒介、以分工和竞争为手段的商品交换体系,取代了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体系。普遍的商品交换体系既体现了社会经济整体模式的合理化,又促成了个体行为模式的合理化③,促进了个体的竞争创新意识以及“物的依赖”基础之上的自主意识。

在文化层面,经验性的和此岸性的世俗价值取向,取代了超验性的和彼岸性的神圣价值取向;个体的私人利益、私人享受以及个体的自我表现和自我实现被作为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核心内容;以生活的某一方面为对象或主题、以“有用”为导向的世俗“科学”充当了文化知识的主要内容,相对于生活的某一具体方面或某一具体主题而言,这种世俗“科学”知识是系统化的,但相对于生活世界整体而言,却又是零碎的和缺乏内在关联的。

文化场域是一种结构性存在,形成其结构的各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就现代文化场域而言,其结构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包括:现代因素与前现代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各种现代因素内部的相互作用,以及现代因素与后现代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前现代、现代以及后现代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现代文化场域的基本格局,就当前中国而言,由于其现代文化场域处于初步形成过程当中,同时又处于世界文化格局的影响之下,因而其文化场域中各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显得更为错综复杂。

就西方发达国家而言,一方面,现代文明是其自身传统文明自然演化的结果,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内在连续性并未割断,因而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断裂”。另一方面,其现代化进程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从而进一步缓和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甚至“传统”本身也已“现代化”了,或者说“现代”本身也已化为了“传统”。

就中国而言,现代文明是外源性的、异质性的,其文明传统中相对缺乏孕育出来现代文明的社会因素和文化气质。中国传统文明是典型的农业文明,在经济方面采取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模式,在社会方面采取的是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的组织模式,在政治方面采取大一统的、自上而下的专制集权等级制度,在制度文化方面采取的是以儒家为主的共同体—等级伦理模式。在这样的社会和文化氛围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实用理性意识、血缘情感意识、等级服从意识和皇权恩赐意识,而相对缺乏超出经验实用层面之上的形式理性意识、与形式理性的抽象同一性内在地关联着的普遍平等意识和个体自主意识,并且这些具有现代精神气质的意识总是受到阻碍。

就当前中国而言,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各个方面的现代转型都已达到了一定的阶段,但仍不充分,这首先表现为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内还存在着某些方面某种程度的相对滞后。一方面,体制内残存的滞后的因素既阻碍着经济、政治、社会等方面的现代化,也阻碍着文化方面的现代化,因为这种滞后所导致的权钱交易、裙带关系等各种社会丑恶现象严重地消解着人们对理性、自由、公正等现代价值的信念,并进而滋生出腐化堕落的社会风气和思想观念。但另一方面,体制滞后、体制滞后所导致的权钱交易和裙带关系等社会丑恶现象,以及体制改革难以进一步深化,恰恰是传统文化中某些落后观念仍然占据并左右着人们深层心理的结果与表现,恰恰是现代观念意识薄弱的结果与表现。例如,权钱交易与裙带主义就体现了深深扎根于中国人心性结构中的实用理性对人的尊严、价值的忽视以及对社会公正的践踏,在冲破传统世界观以及伦理道德观念的束缚之后,这种实用理性转化为无节制的物欲,并得到了空前的释放。

作为现代精神特质的核心,理性、自由与平等之間具有内在的相互关联。

根据现代人的观念,人本身就是独立无限的主体,就是思维和理性的根源,所谓理性就是人的思维。作为一种抽象能力,思维或理性是每一个体所普遍具有的,因而个体之间就应当是普遍平等的。同时,一个理性主体必然有能力自我决定,因而又是自由的。自由也就意味着不受他人的奴役,亦即意味着平等。可见,自由、平等都是从理性中推导出来的,否认人的自由与平等也就是否认人的理性本性。整个现代社会生活正是有赖于以这一套文化价值观念的支撑才得以可能,没有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自由、平等观念,就不会有自由竞争和平等交换的市场经济,不会有政治制度上的权力制衡和民主监督,不会有权力与义务相统一的公民意识,也不会有对人权的普遍尊重。

然而,现代精神的各要素之间并非总是相互促进,它们之间也往往存在矛盾和冲突,并且,现代精神要素也会从其自我发展中产生出一种新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因素,正如现代精神要素也是从传统文化要素的自我发展中产生出来的批判因素和否定因素一样。黑格尔与马克思将这种从自我发展中不断产生批判因素和否定因素的现象称为“否定之否定”或“扬弃”,而贝克则称之为“自反性”。所谓“自反性”,是指一种“创造性地(自我)毁灭”,或者是对某一事物“首先进行抽离、接着进行重新嵌合。”[5]

现代精神要素的矛盾、冲突主要表现在自由与平等之间。在现实中,个体之间存在着各种差异,且许多些差异很难清楚界定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如果坚持平等的原则而对这些差异进行调节,尤其是当这调节涉及到的差异是个人后天努力的结果时,人们会感到这种调节有悖于自由原则。如果坚持自由的原则而任由这些差异不断增大并进而直接地影响到人们的起点公平时,人们又感到这种放任有悖于平等原则。自由与平等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又进一步扩展或表现为权利与义务、自主与约束等等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但归根结底,这些矛盾、冲突根源于现代思维方式本身的抽象性,这种抽象性必然导致现代精神要素的自我扬弃或“自反性”。

现代的自由、平等价值都是从现代主体理性的反思中推导出来的,而主体理性又是以个体的思维同一性为原则,因而现代精神的核心要素又可归结为个人主义的理性。这种个人主义的理性坚持思维的抽象同一性,从而一方面将个体从实际存在着的社会关系的束缚中以及从传统的世界观和伦理道德的约束中解脱出来,将其理解为一种自身独立无限的原子式主体;另一方面又根据这种抽象的同一性将个体理解为无差别的平等主体。但是,现实的个人并非那种可以脱离一切关系和束缚的、自身独立无限的原子式主体,人格的平等也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无差别性。将人理解为自身独立无限的、毫无差别的原子式主体,实际上也就抽空了现实个人的一切现实内容和现实规定性,从而也就从根本上消解了人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并导致个人主义的过度膨胀、主体对作为客体的自然和他人的强制与奴役(即主体理性与权力的同谋)以及自由与平等之间的矛盾冲突等一系列后果。因此,现代性又被归结为一种片面的主体性而遭到批判,而后现代主义正是从这种批判中产生出来的。

当然,后现代主义绝不是对现代性的简单抛弃,而是在继承现代性成果的基础上对其片面性的批判、纠正与扬弃。将现代性作为一种反思和批判对象,本身就表明“后现代主义至少从精神上说内在于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原则。”[1]5这种批判与反思精神不允许后现代主义抛弃在现代性成果中得到充分肯定的自由与平等原则,应当加以批判和超越的是现代人对自由、平等的抽象理解,以及由此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在对现代性的这种批判中,后现代主义难免要采取一种解构的方法、立场,但解构也仅仅是一种手段和阶段性立场,如果缺乏一种建设性的立场,后现代主义最终也必然会摧毁自身的反思与批判前提,从而走向自我消解。

随着现代性的某些不良后果已经开始在现代化进程中展现出来,加上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强劲冲击,尽管现代化和现代意识在中国都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但后现代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俨然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然而,对于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这种“早产”现象,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认识,因为这一“早产”出来的后现代主义或许只是披着后现代外衣的“前现代”的东西。在现代性已得到充分发展的西方发达国家,哈贝马斯尚且十分警惕打着告别现代性旗号的后现代主义与“披着后启蒙外衣的反启蒙的悠久传统之间的同谋关系”[6],在现代性还未充分展开的中国,我们又怎么能不警惕这种同谋关系呢?

中国传统文明与外源性的、异质性的西方现代文明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的文化—心理隔膜,这种隔膜往往产生两种相反的心理,一是以回到传统的方式来反抗现代性的保守主义,一是试图以某种激进的方式来“超越”现代性的后现代主义。当现代性在其展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不良后果时,这两种心理就越是凸显出来。由于近代以来落后挨打的惨痛教训以及世界不可阻挡的发展大趋势,明确主张回到传统这样一种保守主义总体上不得人心,相对而言,一种貌似超越了现代性的后现代主义则更能迎合中国人的心态,因而对于中国的现代化也就更具潜在的危险性。人们往往误以为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性的单纯解构和彻底抛弃,误以为后现代主义不再需要建立在自我同一性基础之上的理性、人格、人权以及自由和平等,误以为后现代主义仅仅是一种境遇化、碎片化的自我放逐和瞬间狂欢,并误以为这种自我放逐和瞬间狂欢就是对现代性的所谓“超越”。

在西方语境中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却产生了严重的错位。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主要是针对其抽象的同一性以及这种抽象同一性基础之上的一系列社会建制对个性的压抑,而事实上,建立在这种抽象同一性基础之上的现代意识和现代制度在中国根本还没有得到充分展开。毋宁说,当前中国社会之所以存在各种乱象,恰恰是因为现代性不足,而不是现代性发展过头。如果误以为解决当前中国社会问题的出路在于以后现代主义来解构现代性,那么,这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使各种前现代的野蛮因素得以堂而皇之地披著“后现代”的外衣而大行其道。例如,要解决权力滥用、权钱交易等腐败问题,根本的出路不在于对权力本身进行解构,而在于健全将权力关在笼子里的制衡监督机制,这些腐败现象的滋生恰恰是因为当前中国社会权力观念和权力运行过程中仍然具有太多前现代的因素,而缺乏现代的权力制衡机制和权力监督观念。

由此可见,处于初步形成过程中的中国现代文化场域呈现这样一种基本格局:现代性因素正在不断增长;传统因素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正在逐渐弱化,但仍然在心性结构等深层次上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现代性自身的片面性及其引发的社会后果以及人们的生存困境已开始显现;由于对现代性自身片面性的反思与批判,以及受西方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后现代因素也开始在中国占据一定的地位;由于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积淀以及近现代以来的“历史断层”,现代性在中国的发展很不充分,并且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外源性的现代文明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隔膜,因而各种形态的保守主义极易与被误解了的后现代主义形成某种同谋关系,共同对抗现代性。

三、当前中国现代性理论的核心主题与基本立场

鉴于当前现代文化场域的这样一种格局,中国语境中的现代性理论应具有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理论的核心主题和基本立场。

由于“现代”的理性反思精神,不断对“传统”进行反思、批判与超越的这样一种时间意识和断裂意识,始终是现代性理论的一个内在维度。这样一种在“现代主义”先锋派艺术中得到极端释放的现代性意识,“摆脱了所有历史关联,整体上保留的只是一种对传统、对历史的抽象对立。”[7]在这一现代性意识中,“传统”与“现代”概念都因其具体内涵已被抽离而相对化、动态化或“意象化”了,“传统”代表抽象的“过去”,“现代”则代表抽象的“新”。当然,现代性意识仅仅是现代性理论所特有的一种精神气质,而不是现代性理论的具体主题。

就当前中国而言,对“传统”的反思不仅是现代性理论的一种基本立场,而且“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还构成了现代性理论的核心主题。但这里所说的“传统”与“现代”不仅仅是一种“意象”,两者都有其特定的具体内涵。“传统”指的是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经济模式以及相应的社会文化心理、个体心性结构,“现代”则是指一种在中国尚未得到充分发展的、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经济模式以及相应的社会文化心理、个体心性结构。

具体而言,“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这一核心主题包括:第一,结合现实指出当前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有哪些因素仍然是“传统的”,包括那些表面上采取了“现代”形式但本质上仍然是“传统”的因素;第二,进一步分析这些仍然具有“传统”色彩的因素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的现代化之影响;第三,鉴于社会文化心理和个体心性结构层面的“传统”具有更为隐蔽而持久的影响力,当前的现代性理论尤其要关注政治、经济等社会层面的现代化与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文化层面的现代化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第四,揭示在现代化进程中已经存在的、即将产生的、或最近将来可能出现的现代性问题以及人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困境,辨析在这些现代性问题和生存困境中,哪些是“现代社会”所普遍地、必然地具有的,哪些是由中国特有的社会文化传统所导致的,从而在此基础上为应对现代性问题和生存困境提供具有现实针对性的理论思考。

注释:

①我用“历史断层”来概括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历史进程基本特征,关于“历史断层”概念,我将另文论述。

②20世纪50年代,西方的结构功能学派也提出了“社會现代化”的概念和理论,关于西方现代化理论兴起的原因,以及中国现代化理论之不同于西方的独特内涵,我将另文论述。

③这里所说的“合理化”,指的是一种以有限目的为导向而审慎地选择有效手段的“目的-手段”理性,即韦伯所说的与“价值理性”或“实质理性”相对的“工具理性”或“形式理性”。

参考文献:

[1]〔英〕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 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3.

[2]〔美〕C.E.布莱克.现代化的动力:一个比较史的研究[M]. 段小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9-10.

[3]〔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291.

[4][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7-38.

[5]〔德〕贝克,〔英〕吉登斯,〔英〕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传统与美学[M].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5.

[6]〔德〕哈贝马斯. 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 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4.

[7] 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上[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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