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昊昱
【摘要】历史人物生平史迹与艺术理论思想研究一直是中国近现代艺术史领域的优良传统与热门专题之一,然而,当前受学界分科治学思维的影响,研究者往往从各自所处的单一学科视角出发,看待本是通才性质的历史人物,这不免会单方面地肢解史实的多重面貌,陷入“脸谱化”与“碎片化”的研究误区之中,使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受到遮蔽。滕固(1901-1941)是民国时期中国文化史、艺术史研究领域的奠基学者之一,他的艺术史研究与艺术学思想深受20世纪上半叶德语国家艺术史风格分析的方法论影响,是最早尝试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运用西方风格学理论和考古学谱系类型研究方法的代表人物。本文立足笔者近年来发表的滕固系列研究论文,首次从艺术学、文化史视角入手,对目前国内外学界的滕固研究现状与既有成果加以系统梳理与述评,最终为梳理20世纪以来受西方艺术理论形塑中的民国艺术史家的现代转型问题,提供一个具体实证的考察样本。
【关键词】文化史 艺术史 滕固 述评 展望
清末民初是中国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发展急剧变动的时代。庄子有言:“道术将为天下裂”,史学大家蒙文通指出:“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中国艺术史学科与艺术史家也在云谲波诡的民国时代呈现出嬗变演进之势,然而需要我们注意的是,无论是从人物到思想,这种学术转型与知识扩张却并不是如后人看来那般一蹴而就的,其问曾伴随着巨大的阻力与阵痛,当前的研究者应从历史的长程视角出发,把握这一大时代背景下个体人物与思想观念的转捩之处,展现史实在时间上的历时性与空间上的共时性。作为民国时代中国文化史、艺术史研究领域重要学术通才的滕固(1901-1941),无疑也是身处这一观念浪潮之中的典型代表,在对建立与发展现代意义上中国艺术史学科体系进程中,其先驱之功,自不待言,可谓“最有希望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史研究领域中的泰斗”(范景中语),因而具有重要的个案研究价值。
一、目前学界滕固研究的阶段与类型
1901年滕固出生于江苏省宝山县(今上海市)月浦里镇的一个文人世家,他是父亲滕润岩与宝山乡间一名女子的私生子,自幼丧母,由父亲、嫡母和姑母抚养长大。1918年滕固毕业于上海图画美术学校(即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技术师范科,1920年秋季他负笈东瀛留学,四年后本科毕业于日本东洋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在日本期间,他曾先后和创造社、文学研究会等“新文学”团体过从甚密,并与邵洵美、章克标等人一道成立了现代派文学社团狮吼社。回国后,滕固加入了国民党江苏省党部,一度从政,1932年他又毕业于德国柏林大学,成为第一位在西方大学获得艺术史博士学位的中國人。随后,滕固陆续担任了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等职,并发起成立了中国艺术史学会。抗战中滕固临危受命,出任当时全国唯一一所专业艺术院校——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他在短暂的四十一年人生历程中,先后撰写和翻译了大量小说、诗歌、杂文与文艺理论文章,并著有《中国美术小史》(1926、《唐宋绘画史》(1933)、译有《先史考古学方法论》(1937)等数十部学术专著。
目前,滕固的生平经历与艺术思想研究,已经逐步成为了中国近现代艺术史研究领域的热门专题之一。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滕固这一模糊而又复杂的民国人物形象,却曾经长期寂寂无闻,湮灭史海。自1941年5月20日滕固在陪都重庆中央医院病逝之后,其生前的友朋同道如朱家骅、徐梵澄、朱偰、谭正璧、常任侠、钱锺书等人,均在其后撰写创作了文章诗词等予以追忆哀悼,但内容大多集中在对滕固生平经历和人际社交的简略叙述上,并未将滕固的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志业提升至学理层面加以论说。
新中国成立后,受材料缺失和学术理路的分野,滕固的文学作品与艺术史、考古学学术著作,长期没有得到系统性的保存、整理和出版。唯一的特例是1958年3月,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再版了滕固的艺术史代表著作《唐宋绘画史》,该书由当时担任北京大学教授的美学家邓以蛰校对,并撰写校后语。邓以蛰将滕氏一书的写作亮点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认为滕著“打破了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对绘画的旧看法”;二是首次在中国艺术史的论述中突破了朝代的界限和门类的划分,着眼于画面的“风格发展”;三是作者开始尝试将此前一直以艺术家为本位的绘画史转变为以艺术作品为本位。同时,邓以蛰亦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滕固在文献和图像材料上的欠缺与不足,认为其忽视了对壁画材料的充分利用,而在征引的文献著录中,则有不甚可靠的出处来源,因而全书虽“详征博引,语出有源”,却也“尚有可议之处”。
随后,滕固研究成为中国近现代艺术史研究的空白。1989年,历时七载编订修纂的建国后上海宝山县第一部新方志——《宝山县志》正式完稿,在该书卷三十一《人物志》第一章“传记、传略”中,滕固作为家乡宝山的乡贤名流被单独列传,但仅有极为简略的生平描述,且出现了不少史实和时间错误,如将滕固的卒年写作1942年,称滕固在日本留学后“获硕士学位”等,可见地方志编撰者对滕固生平史迹的不甚了解。尽管如此,这毕竟代表了宝山官方对于滕固其人的认可。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内外学界对滕固的“重新发现”和一系列滕固专著、选集、年表等工具性资料的编制出版,这位民国著名学人的生平交游与学术志业,才开始分别围绕艺术史、考古学、文学、戏剧学、档案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建立起了初步系统的认知与评述体系。1991年余辉在《新美术》当年第3期上刊发了《张彦远、郑午昌、滕固美术史研究方法比较》一文,首次提及了滕固在中国艺术史研究范式和撰述体例上的方法论贡献,并将其置于自唐人张彦远以降的中国艺术史家整体发展脉络中进行看待分析,指出滕固在继承传统画史的材料基础之上,又借鉴了日本伊势专一郎对中国绘画史的分期,以外来艺术渐次传入中土作为中国艺术史论述的主线,同时引入西方美术考古学的研究方法,扩大了中国艺术史的材料范围和关注领域。余文内容尚简略浅显,且并未对滕固的身世遭际和生平经历进行详尽介绍,然而这仍然是国内艺术史界首篇研究滕固的学术专文。1997年上海复旦大学的贾植芳、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子善等人,在主编的《海派文化长廊丛书》第一辑中,专门辑录了《滕固小说全编》一册,收入了当时编者所能搜集到的滕固全部中短篇小说作品,共计30余篇,书首还附有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的郜元宝所撰写的一篇导言,文中对滕固成长求学经历的介绍,相较余辉一文来说已颇为详细,并首次从文学史的角度,梳理了滕固在留学日本后,相继加入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筹建民众戏剧社、狮吼社的史实。同时郜元宝对当时得见的滕固小说作品进行了文学风格的分析与评介,指出其作品所饱含的强烈唯美主义颓废文风,认为“他无郭沫若的大气、郁达夫的细腻、张资平的丰腴,或成仿吾的强力,但他有—份真实,和表达这真实的手段。他直爽,坦荡,但不失优美,雕琢。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他的风格,那就是期于‘唯美的理想,在古典东方的基调上参酌了几分现代西方的趣尚”,这也为其后文学史界对滕固文学创作趋向风格的研究,奠定了基本的论述方向。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国内艺术史界、文学史界才开始零星注意到了滕固其人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以来,滕固研究则真正进入了井喷状态。在艺术史学科中,诸多研究者通过对滕固自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来,尤其是留学德国后的一批艺术史研究著述专文的梳理和解读,极大地深化了滕固于彼时西学东渐的学术裂变背景之下,在建立与发展近代意义上中国艺术史学科体系进程中,所发挥的开创性贡献。2001年11月30日,在滕固诞辰100周年之际,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主办了“纪念滕固先生诞辰100周年暨现代美术史学报告会”,薛永年、李树声、陈池瑜、郎绍君、刘曦林、沈宁、余辉等人参加并作现场报告。2002年,陈池瑜的发言稿《滕固美术史研究方法论之意义》一文,先后发表于《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美术》2002年第10期。薛永年的《滕固与近代美术史学》一文,发表于《美术研究》2002年第1期(后作为2003年出版的《滕固艺术文集》一书导言)。沈宁的发言稿《滕固百年祭》一文,发表于《中国画研究院通讯》2002年第2期。自2003年以来,长期潜心搜求查考滕固生平史料和散失佚文的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馆员(原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馆员)沈宁,相继整理出版了《挹芬室文存》、《滕固艺术文集》、《中国美术小史·唐宋绘画史》、《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被遗忘的存在——滕固文存》等多部滕固文艺杂文与学术论文汇编,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彭莱则选编有《滕固论艺》一书,这极大地扩充了研究史料的规模,丰富了学界对于滕固文艺美学观念与学术思想的认知,推动了此后相关研究的进程。
而在文学史界,研究者则开始对滕固自留学日本后所逐步参与或筹建的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民众戏剧社、狮吼社等一系列文艺社团活动多有关注和研究,并对滕固创作的相关小说、诗歌、戏剧文本进行了初步的发掘、整理和出版,将其纳入近现代文学名家名作行列。自2004年以来,先后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作品集:滕固作品集》、《现代名家名作:滕固作品选》、《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滕固》(上、下)、《迷宫:滕固作品精选》、《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库:滕固》等一大批滕固文学作品选集。
因此,截至目前,在艺术史界和文学史界的双重关注和推动下,已有百余篇围绕滕固生平经历、文艺美学观念、文学创作、艺术史和考古学研究、艺术教育思想等方面的中英文研究专文,先后在国内外重要学术期刊、报纸和学术会议上得以发表,并有国内各重要高校的十余篇硕博士论文出现。值得一提的是,2016年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开始对外积极宣传滕固的学术形象,并将其纳入近现代以来上海地域美术史的发展脉络。当年5月28-29日,由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主办的首届“都市艺术资本”国际论坛在上海宝山国际民间艺术博览馆成功举办,该校新近成立的“都市艺术资本”工作室编制了“上海现代主义艺术地图”,将民国时代曾在上海活动和创作的滕固、林风眠、吴大羽、张光宇、倪贻德、刘海粟、庞薰栗等人,列入了具有“觉醒与发展”意义的中国现代主义艺术家行列,并以此彰显上海在中国近现代艺术史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在论坛期间,现辖滕固家乡的上海宝山区人民政府,与上海大学联合启动了“滕固艺术研究——地方重塑”综合研究项目,双方力图进一步收集整理滕固生平史料,“用‘都市艺术资本的学科理念导入”,将滕固打造成为上海都市艺术资源的代表人物和文化名片。当年11月,由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主办,美术史论系与“都市艺术资本”工作室承办、策划、执行,以滕固冠名的“滕固讲堂”启动,该讲堂计划邀请海内外美术学、艺术学理论学科方向的著名专家学者,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举办讲座或论坛,借此提升该校艺术学科的教学与科研影响力。2016年12月11日,在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成立大会上,滕固于1933年翻译英国艺术史家赫伯特·雷特(Herbert Read)著作《艺术之意义》(The Meaning of Art)书中论中国艺术的一句“东方艺术的各种特质之一归宿点,厥为对于宇宙之态度”,与蔡元培、刘海粟、陈大羽等民国上海艺术界名人言论一道,被制作成巨型条幅,在现场悬挂,借以体现上海美术学院对于民国海上艺术流派的文脉传承。
迄今国内外学界尚未有对滕固研究现状与既有成果加以较为系统梳理与述评的专文出现,有鉴于此,以下笔者拟将目前所得见的前人相关研究大致分为五类,拣选其中较具代表性的重要学术专文或成果加以评析论述,以期增进国内外学界对相关研究成果与动态的了解认知,并在此基础之上,清理若干既有研究不足与有待进一步扩充深化之处,推动不同学科门类之间在滕固研究专题上的交流与对话。
二、滕固生平经历研究
由于滕固英年早逝,史料散佚,其生前成长、求学、为文、交际、出游、从政等各方面的生平活动情况已日渐模糊,而年谱的编制整理无疑是研究者全面系统掌握历史人物行踪过往的基础性研究方法。2001年沈宁在《美术研究》当年第3期上刊发了《滕固艺术活动年表》,首次对当时已知的滕固生平活动史实进行了梳理和排序,这虽为此后研究者的进一步深入研究奠定了前期基础,但其中仍有许多时间和史实错误遗漏的情况出现。2003年,沈宁在当年新近整理出版的《滕固艺术文集》书后附有《滕固艺术年表》,内容基本和前表类似。2010年沈宁又在当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小史·唐宋绘画史》书中附有《滕固艺术活动系年》,这一版本的内容较之前两个版本而言,有较大改动,补充了大量此前从未披露的史料,修正了一些细节错漏之处。2015年南京艺术学院的陈世强在《唐宋绘画史——滕固(唐宋绘画史)自校本及其研究》一书后亦编制有《滕固年表》,但基本上仍然沿袭了沈宁版历次年表的内容。
在基礎性的年谱编制工作之外,以沈宁为代表的研究者还对滕固的生平经历进行过一些综述性的简要介绍,主要目的在于重新揭示和彰显滕固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沈宁在《走进滕固》一文中,通过“西溪草堂,沐浴新秀”“负笈东瀛,推崇唯美”“文艺创研,并驾齐驱”“柏林深造,学界先锋”“艺府执首,新星陨落”五个小节,概述性地向一般读者回顾了滕固一生的主要事迹。而在《我记起你的一双眼》一文中,沈宁又从滕固的文学创作、日记书信、文艺论述三个角度,介绍了目前所留存的多种类型的滕固相关史料。此外,研究者还曾围绕滕固的家世逸闻、婚恋状况、博士学位、通信交际等方面,展开过一些零星的考证和论述,如沈家祺在《月浦唯美派作家滕固》一文中,记录了自己幼年在宝山月浦乡间听到的一些有关滕固的掌故旧闻,但作者并未加以严谨的细节考证,夹杂有不少个人的想象和虚构成分,与史实颇有出入。随后,沈宁在《滕固的家世及其他》一文中,对沈文予以了回应,补充了滕固的家庭婚恋背景、求学出洋经历、参政活动等相关史实。彭林祥在《滕固婚恋事迹考——兼与沈家骐先生商榷》一文中,又对滕固青年时代在上海的三角恋爱等感情绯闻有所梳理,但多是依据滕固好友章克标等人晚年的回忆材料,可信度有所不足。沈宁在《滕固博士学位考》一文中,则通过对德文档案较为严谨细致的搜集查考和细节梳理,坐实了滕固于1932年在德国柏林大学获得艺术史博士学位的史实,纠正了此前学界对此事的质疑,推动了我们对于1929年至1932年滕固在德国留学一事的整体认知。而在《滕固书信发现记》一文中,沈宁又发现了现藏南京大学图书馆的四通滕固书信,这批书信系1934年至1936年间,时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常务委员的滕固,与金陵大学教授、著名图书馆学家李小缘之间的往来信件。信中保存有滕固自撰的简要履历一份,较为珍贵,也对后人了解滕固在世时个人相关学术论文、专著的出版过程具有极大帮助。而20世纪30年代他和各界学人之间的通信交际,又显现出滕固生前广阔复杂的社交关系。
2013年,在日常的读书过程中,笔者偶然关注到了滕固在1920-1921年留日前后的“改名事件”,随后撰写了《滕固改名考》一文。滕固原名滕成,字若渠,笔者通过对其在留日前后私人通信与公开发文中个人署名的细致爬梳,发现了他在1920年年末,由原名“滕成”改名“滕固”的过程,而滕氏的表字“若渠”,一生却从未更改,且其与原名和新名之间,都形成了相互解释互训的关系。众所周知,名与字,象征着一个人的志向抱负、品行操守,是要伴随个人一生的尊号,表字还对姓名有表述阐明的作用,具有“表德”之意。同时古人的“名”与“字”,是需要相互表征关联的,以达到“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的目的。通过结合字义与滕氏的家世背景可以发现,原名“滕成”体现出滕家父辈希望滕氏一生能够随遇而安,与世无争,折射出一种退世自保、避居卑下、听天由命的消极人生观,这是由宝山月浦滕家由盛转衰的家族史所决定的。而1920年后,已然走出江苏乡间,求学上海美专,直至负笈东瀛的他,则选择了表达一意前行、专一坚定之义的新名“滕固”,意在改变原名“滕成”所带有的消极退让色彩,这是当时青年留日生们的普遍做法,英国学者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在《中国历史研究手册》一书中指出:“在清朝的最后几十年和民国初年,政治与文化的形态变化首度交织在一起。结果是,一代知识分子感到了有必要抛弃父祖所赐予的名字,这种抛弃通常发生在留学日本或者进入大学的人生关键点上。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挣脱他们认为蕴含在旧名字中的过时观念,在新名字中表达新发现的理想”。因此滕固的改名之举,无疑是时年19岁的他明志、励志的象征,是留日前后其个人思想认知逐步由保守转向开化的一个直接显现。
2015年9月,笔者在前期既有研究基础之上,又对滕固青年时代的艺文学习与创作史实有所关注,发现了一批目前尚未被学界利用的滕固诗文学习与社团交游史料,先后撰写了《滕固早年艺文活动初探》与《同南贤聚——滕固早年艺文思想再探》两篇论文,并参加了“回望与前行:全球化与后全球化时代的美术史研究”第九届中国高等院校美术史学年会等学术会议。经笔者研究发现,1917年17岁的滕固成为了上海“鸳鸯蝴蝶派”代表文人陈蝶仙的“遥从弟子”,曾跟随其学习古体诗文创作,其作品展现了一代民国青年鲜活的个体生命、缱绻的爱恨情思与苦痛的人生挣扎,这既与他留日后所接受的唯美主义虐恋文学观和所谓革命性的“新文学”有所区别,又在题材选择、审美风格上与其有着一定程度的内在承接与联系。他的早期文学创作为其一生整体的精神气质、价值取向、关注对象、审美风格等方面都奠定了基本的发展走向,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一个早已被当下艺术史学界从日常生活中所剥离的滕固形象。1918年6月至7月问,滕固又加入了江苏吴江县同里镇的地方文学团体同南社,与其他青年文人多有诗文唱和互动,并受到了同期同南社、南社等江浙文人组织“保存国粹,昌明国学”主张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他此后在面对中西文化交融碰撞时,所作出的某些人生价值抉择和学术发展走向,有助于我们在看待后期滕固于文学创作、艺术史与考古学研究、艺术教育观念中,面对西学方法论时所持的视角和态度上,能有全新的体认。
2016年12月22日和12月27日,北京外国语大学全球史研究院院长李雪涛教授,先后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了两场题为《滕固在德国》的专题讲座,他以近年来自己在德国柏林大学发现的9份有关滕固博士论文的德文原始档案为史料基础(学籍档案、申请博士学位答辩书、德方导师评语、博士学位证书、博士学位论文等),从留学史、教育史的视角出发,对滕固在柏林大学攻读博士期间的求学、选课、毕业答辩等情况进行了梳理,补充了一些珍贵的史实信息,随后作者先后整理成《有关滕固博士论文的几份原始文献》(上、中、下)三文发表。
三、滕固文艺美学思想研究
由于滕固生前在民国学界以通人通才的形象行世,且在文学、美学、藝术史、考古学、教育学、档案学等各领域均有受教工作经历与著述专文成果,因而我们应当首先对其整体的文艺美学思想有所把握评析。目前从这一视角入手的学术专文数量还稍有不足,略显单薄,如谢建明、徐习文两人在《论滕固构建艺术学科的思想》一文中,围绕滕固自20世纪20年代后,对于艺术学这一新兴学科的学科定位、研究方法、基本理论三个角度,梳理概括了滕固艺术学思想的基本内容,总结出了一些滕固谋求发展中国艺术学学科的基本方法和思路,并认为未来学界应当大力深入发掘和继承滕固所开创的艺术学前沿思想。徐习文又在《艺术学研究方法的典范——论滕固艺术学研究方法》一文中,继续详细论述了滕固在处理具体艺术问题时所采用的方法,作者将其提炼为两点:一是滕固将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考古学方法引入艺术学研究;二是滕固创造性地把图像学与风格学、内向观与外向观、科学与审美方法结合起来,形成了“既吸收西方研究新方法又契合中国传统的有机整体方法”,这对于当下的中国艺术学研究亦有深刻的借鉴意义。朱志荣在《滕固美学研究方法论》一文中,将滕固自青年时代开始的美学研究探索理路,概括为“援西入中”“中外融通”“作品本位”和“风格视角”四个方面,这对中国现代美学学科的建立具有开创意义。郑工则在《论滕固的艺术科学观及其思想来源》一文中,对滕固个人艺术科学观、文化科学观的产生和演进历程,进行了系统细致的梳理,作者认为滕固注重作品本体的分析,强调艺术的自律性,因此他的绘画史叙述也强调在图像风格差异中寻求范式的整合。刘珊珊在硕士论文《1920年代滕固文艺思想研究》中,从滕固对西方“非物质主义”文学的评介和自身颓废式的文学创作两方面入手,试图呈现滕固在文学领域对现代困境的展示和反抗,同时作者讨论了滕固艺术史研究所依据的观念和方法,追溯其思想中的德国“文化科学”来源,并分别将滕固与邵洵美、章克标、王国维、宗白华、蔡元培等人的美学观进行对比,以此揭示滕固在民初思想界的独特意义。张波在意大利学术期刊Conservation Science in Cultural Heritage(《文化遗产保护科学》)上发表的英文论文“Research on Foreign Background and Musical Thought of Teng Gu”(《留学背景与滕固音乐思想研究》),则颇为新颖地探讨了滕固个人美学思想中对于乐教、节奏、韵律、情感等音乐本质的独到见解,作者认为,滕固生前在《艺术与科学》《艺术之节奏》《艺术之质与形》《古代乐教阐微》等文章或演说中,极为强调音乐的节奏之美在一切艺术形式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他认为音乐的节奏律动符合宇宙万物存在运转的根本形式,即和谐与秩序,而这也恰恰是古典艺术的精髓所在。因此,滕固利用音乐这种“能够表现绝对自由的非物质艺术”,融通了绘画、文学、雕塑、建筑等其他艺术形式的表现本质,彰显出了节奏、生命、宇宙、自然、情感、自由等深层次的人类精神真谛。
在学界对滕固文艺美学思想采取整体关照的同时,还有一些学者开始将滕固与同时代其他重要的美学家进行了比较研究。张泽鸿在《滕固与宗白华的艺术学思想比较》一文中,将两位留德学人的艺术学思想进行类比分析,从一般艺术学方法、门类艺术学的融通研究、艺术史观及对待艺术与文化的关系等维度,分析了两人思想的异同之处,作者认为宗白华偏于“玄学”意味的中国艺术美学探索,而滕固则擅长“科学”的中国艺术史学建构,并由此形成了20世纪上半叶艺术学中国化的双峰并峙局面。王建英在《滕固与邓以蛰艺术学思想比较研究》一文中,从两人在对待艺术本体的认识、艺术史研究观、艺术学研究方法三个维度比较了思想的异同点,作者认为,滕邓两人的艺术学研究思路相通,皆以民族文化与传统艺术为根本出发点,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开拓创新,力求找寻到中国现代艺术理论的新格局。
四、滕固文学学习、创作与思想研究
滕固生前创作、翻译和出版过一大批诗歌、戏剧、小说、杂文作品,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随着艺术史学界先行对滕固的“重新发现”,早先受左翼新文学影响,而被文学史界视作二流消闲作家的滕固,也开始受到了文学研究者的关注和追捧。目前探讨滕固文学思想与创作趋向的学术专文数目较多,但多将滕固简单视作受到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等人文风影响的“唯美主义”颓废派作家,而没有深入关注到滕固思想中的民族文化独立观念,及其面对中西文化交汇碰撞时,精神深处的一份迷惘与纠结,这些欲语还休的心迹思绪,都暗含在滕固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之中,值得研究者进一步细读体悟。
2000年陈树萍的《滕固小说论》一文,应是较早关注滕固早年小说创作的论文,作者简要叙述了滕固早年几篇颓废文风小说的主要内容,追溯了他对于英日唯美主义文学创作的学习。施军、曾一果的《滕固与唯美主义》一文,则进一步细致梳理了滕固小说创作与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诗词的关系,并分析了滕固小说中那些变态的肉体崇拜元素对王尔德(Oscar Wilde)、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布菜克(Blake)等人文风上的继承。夏丽华在硕士论文《唯美一颓废潮流中的另类——浅论滕固小说的创作特色》中,则在前述研究的基础之上,指出滕固的文学题材不仅仅只是躲在唯美主义象牙塔中的自我陶醉,也有反映底层小人物辛酸生活和国民革命进程等现实内容出现,同时滕固还善用“自叙体”的写作技巧,这有利于故事情节的展开和创作意图的实现。王菲则在硕士论文《美术背景中的唯美主义文学观照——以滕固、倪贻德、叶灵凤三人为中心》中,力图将兼擅文学和美术的滕固、倪贻德与叶灵凤三人进行整体看待,尝试找寻他们在文学和绘画创作中所共有的唯美主义风格,这在三人对女性躯体的关注、平面技法的尝试和心理梦境分析的描写上有所体现。这一研究视角极为新颖,有助于我们对唯美主义文艺思想在文学和绘画领域的传播进行整体看待。而王嘉慧的硕士论文《金东仁和滕固的唯美主义倾向作品比较》和房睿的硕士论文《金东仁的(狂画师)和滕固的(壁画)比较研究》,则共同关注了滕固与同时代的朝鲜唯美主义作家金东仁两人的异同比较,滕金两人都曾在20世纪20年代留学日本,深受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人的文风影响,他们对唯美主义的个人理解,以及在作品中对人物情节的刻画上,均有许多相似之处,值得研究者进一步从宏观视角和个案作品两个角度进行比较分析,这也是一个考察近代以来西方文学思潮是如何在东亚知识圈中传播衍生的典型案例。
五、滕固艺术史学著述、译作与方法论研究
自1920年滕固留学日本以来,他的关注兴趣与研究视野便逐步开始转向了中国古代艺术史、绘画史领域。1926年滕固出版了通史著作《中国美术小史》,1932年7月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唐代和宋代的绘画艺术理论》通过柏林大学哲学学院答辩,1933年他在此基础之上出版了断代史著作《唐宋绘画史》,这三部绘画史论著奠定了滕固在中国现代艺术史学科中的先驱地位,当前的学界研究者们也主要围绕这些文本展开讨论和分析。
2001年陳平在《从传统画史到现代艺术史学的转变——张彦远、郑午昌与滕固的绘画史写作方法之比较》一文中,详细分析论述了张彦远、郑午昌、滕固三人绘画史的写作特点与研究方法,作者认为滕固《中国美术小史》的画史价值应在郑午昌《中国画学全史》之上,他梳理了滕固接受德语国家艺术史研究的知识谱系,分析了滕固引介风格学进入中国绘画史研究的合理性,引起了研究者对于滕固绘画史写作方法论的进一步重视。随后,薛永年在《滕固与近代美术史学》一文中,开篇便将滕固称作“近代中国美术史学的奠基人”,并把滕固一生的艺术史治学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开始于他留学日本至1926年出版《中国美术小史》之前,这一时期他接受了西方进化论史观影响,将艺术史的发展看作为演化的过程,并注重探求外来文化与中国艺术之间的因果关系;第二阶段开始于1927年至1933年出版《唐宋绘画史》之前,这一阶段他引入西方风格学理论研究唐宋画史,但仍不免陷入传统画论文献的窠臼,而他在著作中极力批判“南北宗论”,则受到了彼时民国文化界康有为、陈独秀等人发起“美术革命”运动和中国画“退步论”思潮的深刻影响,并有所发展;第三阶段开始于《唐宋绘画史》出版后,直至1941年滕固谢世。这一时期他进一步坚持了“以艺术作品为本位”的研究方法,大力借鉴西方考古学手段,翻译西方艺术考古学著作,重视田野考察和文物保护,力图弥补和纠正他在《唐宋绘画史》中的研究不足。薛永年最后指出,滕固的研究方法和治学眼光完全没有成为过去,值得当下研究者们继承和完善。陈池瑜则在《滕固美术史研究方法论之意义》一文中,将滕固的《唐宋绘画史》与朱杰勤的《秦汉美术史》并称作20世纪上半叶两本重要的断代史著作,并将滕固的艺术史研究方法提炼归纳为三个方面,一是滕固避免了传统画史随类品藻、随意零散的札记形式,而注重从史料中梳理出一般的美术发展规律;二是引入风格学理论,将艺术发展的历史看作“风格发展”的历史,而不以朝代更替作为艺术发展的根源;三是滕固努力将艺术史纳入“新史学”的范畴,希望中国艺术史学科能够成为现代人文科学中独立且重要的一门。但同时,作者也指出,滕固的研究方法存在自身局限性,当前我们在积极借鉴西方新式理论学说的同时,不应当忽视从中国传统美学文化体系中找寻独有的品评观念与史学思想,从而避免落入西方中心主义的旋涡。在陈池瑜的另一篇文章《中国美术史研究受西方艺术史观的影响及其对策——以滕固、李朴园、柯律格、方闻为例》中,系统梳理了从20世纪30年代的滕固、李朴园,再到20世纪下半叶英国学者柯律格、旅美华人学者方闻等人的研究路径,进而希望能够考察20世纪以来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演进趋势。作者在第一节中检讨清理了滕固《唐宋绘画史》在研究方法与写作材料上的局限性,认为受形式、媒材、技法、品评标准的不同,西方风格分析的方法不一定直接适用于中国唐宋绘画的研究,因此滕固在《唐宋绘画史》中采用了自相矛盾的写作方法,一方面极力借用风格分析理论与西方艺术史学界“接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利用传统画史的文献材料进行叙述,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无奈之举。
2005年沈玉在浙江大学撰写的博士论文《1912-1949年民国绘画史学史视野下的滕固史学》,是目前为止唯一一篇研究滕固艺术史观的博士论文,作者以其读博期间发表的《滕固绘画史学思想探究——对滕固两部绘画史著的考察与比较》和《试论滕固现代绘画史学中的“德国模式”》两文为研究基础,将滕固艺术史学观纳入民国绘画史学史的视野之下进行看待,论述了滕固两本绘画史代表著作受到西方艺术史学史中“德国模式”的影响和体现。作者写作内容虽然详实入微,篇幅宏大,但似乎并未有新的创见,仍然因袭了前人的研究观点。2009年沈玉又在《滕固史学对当代中国绘画史学的启示》一文中,系统谈到了滕固在绘画史学研究方法论上的局限性,作者认为滕固虽大力引介了西方的前沿艺术理论,却并未总结提炼出一套自身独立的研究体系。而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受以“苏联模式”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冲击影响,滕固的绘画史学方法论也没有得到国内学界的进一步继承和探索。但笔者并不同意沈玉在文章中认为滕固“主观上从未有过要对中国现代绘画史学进行学科建构与理论建构的远大理想与宏伟目标”,这显然是毫无史实依据的臆测而已。笔者认为,滕固无疑是民国时代具有超前学术思维与敏锐研究眼光的学者,从滕固自幼的家世成长背景、受教求学经历、文艺创作、田野考察、从政经历等史实中可以看出,滕固是一位有着建立中国现代艺术史学远大抱负的学者,他不仅仅满足于固守书斋之内,以一己之力进行研究,而是希望借助自己作为留德博士的声望,大力参与政府的文化和行政工作,从政府层面推动艺术史学的发展,以此引起学界对文化艺术事业的重视。
自2010年以来,王洪伟先后发表了《从(江山雪霁图)管窥滕固“风格学”方法的缺陷》、《滕固(唐宋绘画史)写作所据之“底稿”考》、《郑昶(中国美术史)绪论部分与滕固关系考》、《民国美术史家滕固与梁启超会面时间考及所涉问题讨论》《滕固美术史研究受梁启超“进化”史观影响辨讹》5篇滕固研究论文,作者采用细致严谨的史实考据方法,对风格学传入中国早期时的研究局限性、滕固从《中国美术小史》到《唐宋绘画史》两书写作期间文本与底稿的微妙变化、滕固与音乐史家王光祈先后撰写与交涉中华书局版《中国美术史》的史实、滕固与“新史学”奠基者梁启超交往受教经历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和论述,发现了许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比勘思考的研究疑点,解决了部分关键性的学术问题。
2015年陈世强整理出版了自己早年偶然蔸求到的滕固《唐宋绘画史》的自校本原件,此版系1933年5月上海神州国光社的初印版本,当年6月,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的滕固,在样书中对内容进行了一些手批自校,并在书稿“弁言”部分旁留下了一段亲笔跋语,交待了此书撰写、修订与出版的具体时间与过程。从跋语中可知,滕固早在1926年便已完成了《唐宋绘画史》的撰写,而由于修订、补录、书局搁置等多重原因,直至1933年5月才得以正式公开出版,这一时间节点的确认,证明滕固早在留学德国前,便已在中国绘画史的书写中,主动掌握和运用了德语国家风格分析与形式思辨的艺术史研究模式,更新了我们对于滕固个人学术理路发展进程的认知。
2016年8月,上海书画出版社“朵云文库”系列丛书整理再版了滕固生前的两部绘画史著作《中国美术小史》和《唐宋绘画史》,并附有1931-1932年问滕固留德时期在柏林《东亚杂志》上发表的三篇德文论文《论南宗在中国山水画中的意义》《文艺批评家苏东坡》和《墨戏》。王洪伟受邀为该书的再版撰写了书前导读,文中他详细梳理了滕固几部绘画史代表论著的主要内容与创新之处,并分别从著史观念、内在逻辑、史学价值、致用意义等角度入手,提炼总结出滕固“将文化学研究模式与风格分析的结合,自觉或不自觉中开启了中国艺术史研究以汉唐文化史为主要叙述线索,以视觉风格分析为佐证材料的研究模式”,但同时,王洪伟也指出了滕固受当时民国学术环境在文献与图像材料、视觉语言、品评鉴藏体系、作品真伪等主客体方面的限制,而不得不在研究中采取一些折衷手段的无奈。作者认为,滕固个人学术理路的精深之义,在于“一份与时代文化、学术智识和生存意志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他的学术志业与人生经历,都与清末民初之际一代学人对于民族文化渊源的孜孜探求和时代危局的忧患命运息息相关。
2017年11月,商务印书馆“碎金文丛”第四辑整理出版了由毕斐组织编订的滕固《墨戏》一书,该书同样收入滕固留德时期在柏林《东亚杂志》上发表的三篇德文论文《论南宗在中国山水画中的意义》《文艺批评家苏东坡》和《墨戏》,但翻译后文字与201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所译版本不同。此外新增新译1935年德国《中国学报》所刊滕固《中国绘画史概论》和《天下月刊》所刊滕固《汉代石造圆雕之形式的观察》两文。这批论文有助于学界进一步深入推进对于滕固在德留学期间西文美术史撰述的清理与解读。
六、滕固考古学、建筑学著述、译作与方法论研究
滕固在柏林大学哲学学院留学期间的主专业为艺术史,副专业即为考古学、历史学和哲学。在学成归国后,滕固受“以艺术作品为本位”的艺术史研究方法影响,逐步走出了寻章摘句的书斋之学,极为重视田野调查和文物建筑遗存的保护,翻译了一批西方考古学的研究论著,发展出了一套研究中国艺术遗存的比较风格形态的类型学研究体系。而他先后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主管文艺工作、筹建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担任常务委员、出任行政院档案整理处副处长、筹建中国艺术史学会,担任负责人等看似大量而繁杂的行政事务工作,却无一不都开启和推动了考古学和文博事业在近代中国的发展,体现出滕固极强的学术抱负与民族文化立场。
目前研究者从艺术考古学这一角度考察滕固研究思想的学术专文数量尚显不足,仍然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值得进一步深入。姜捷在《滕固其人的发现及意义》一文中,从考古学者的视角出发,对滕固生平的艺术考古学著述、译作、调查活动和理论方法进行了梳理,概述了滕固几篇艺术考古学田野调研论文的主要内容。作者最后指出,滕固作为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史学科和艺术考古学学科双重奠基人的地位,是当之无愧的,他的综合视角研究对当下两个孪生学科的相互联系疏通也有极大的启示意义。黄厚明、杭春晓两人在《滕固与中国美术考古学的现代转型》一文中,对西方艺术考古学的产生传播作了简要介绍,作者认为滕固在艺术考古学的实践上,意识到了风格学与图像学两种方法的互补性,因而综合运用了这些看似对立的学术路径,同时滕固还提出了内向观和外向观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这是他在艺术考古学方法论上最为重要的建树。姜丽雯则在《小议滕固现代美术考古学写作的思维方式》一文中,以滕固的艺术考古学论文《六朝陵墓石迹述略》为例,具体分析了滕固考古学方法论是如何在个案层面上开展研究的。齐宏艳的硕士论文《滕固美术考古学理论与实践研究》与单战战的硕士论文《滕固及其美术考古研究》,亦均是对滕固考古学理论和实践的综述性研究,思想深度上仍稍显薄弱。而陈杉杉的《中西建筑交互影响的早期考证一滕固与(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一文,则是目前极为少见的从建筑史视角论述滕固学术的专文,作者梳理了滕固在留德期间偶然发现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影像照片,并整理出版的相关史实细节。滕固在公布照片的同时,还对影像的拍摄年代、园林建筑特点等加以考证研究,使他的考察视角关注到了中西建筑形制的交融风格,弥补了此前研究的不足。
综上所述,我们简要回顾了截至目前学术界对滕固生平与思想的研究现状,从中可以看出,当前研究者已然认识到了滕固一生学术成绩和理论观念的重要性,不再对滕固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采取漠视忽略的态度。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受当下分科治学思维的影响,研究者们均是从各自所处的学科视角出发,看待本是通才性质的历史人物,这不免会单方面地肢解史实的多重面貌,陷入“脸谱化”“碎片化”的研究误区之中,使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受到遮蔽。同时,近年来的滕固研究虽开始呈现看似热门的选题倾向,却越来越大量存在研究中人云亦云的情况,研究者们忽视了进一步发掘整理新见史料的工作,只是单纯地在早已面世多年的滕固文集专著的基础之上重复前人论断,研究成果也大多集中在目前滕固研究相对深入的绘画史、文学史领域,忽略了对滕固在诸如艺术教育思想、档案整理学理论等方面的关注和考察,疏于对滕固生平史实尚显混乱零散的现状进行清理深化的努力,正如沈宁指出的那样:“影响滕固研究的最大障碍,即材料短缺,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生活经历、思想变化、学术创作发展的脉络缺乏基本的了解,这往往導致其研究专著或文章中出现引证不当、以讹传讹的现象,从而又限制并误导了读者对研究主体的总体把握和价值判断”,显然这是研究者们下一步需要继续推进扩充之处。此外,和其他同时代艺术家、艺术史学家相比,截至目前,学术界还没有出现任何一本系统综合研究滕固生平经历与学术思想的人物传记或学术专著,这都不能不说是滕固研究领域的一桩憾事。
针对以上诸种研究现状与成果的缺失与不足,笔者将在本刊近期刊发的《新问题、新方法、新史料——未来滕固个案研究视角与考察路径的方法论展望》一文中进一步加以系统反思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