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每天眼巴巴守着家长群,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情绪焦虑的导火索,例如老师发来照片的数量和家长准备礼物的价格。
作为家委,张晓满感受到了不易,“老师说我花时间看了,音乐老师也说好,难道你说不好?”
周芳一周要上14节课,教学带班、跟家长学生沟通、教研充电、做报告材料档案。2014年之前,她感觉自己还有时间看新闻、听音乐,“但这几年,坐下来就是拼命工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发自广州
黄英学习“当家长”,是从放弃一组铁皮柜开始的。
黄英的女儿刚上一年级,今年9月开学后不久,女儿班上打算添置储物柜和书柜,家委们在群里征集家长意见。黄英点开图片,一个标价不菲的木柜子。
她没多想就回复:“唉呦,不要买木柜子吧,再好的木头都有味道,放在教室对孩子身体不好。”她还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法——买铁皮柜,几百块钱一个,又便宜,又没有甲醛。
“你在群里胡说啥。”一名家委马上发来私信。
她觉得无辜,认真解释自己的建议,随后被告知木柜子已经得到老师的“拍板”。
黄英想了想,没再吭声。
那一天起,大学老师黄英开始学习如何在家长群里“当家长”。
黄英不知道的是,这个由普通家长、家委和老师组成的三角组合,当中却各有委屈。
9月开学后以来,各地家长群里炫富、戏精、拍马屁等为人诟病的异化引发一波又一波关注,热度持续一个多月不减。近日,杭州、西宁、衡水等地教育部门专门出台了针对家长群的“新规定”,试图减轻家长群对各方带来的负担。
为了孩子的一张照片
女儿开学两三周后,李斌不堪其扰,退出大半群聊,“太吵了”,把妻子留在群里。
黄英和丈夫李斌加入了近十个家长群,这当中,有班级范围内的禁言通知群、分享聊天群、没有老师的八卦群,以及学校百人群、小区家长群、居住区域家长群、居住区域所在板块家长群等。以多种主题排列组合而成的家长群,动辄产出几百条未读信息。
李斌的烦恼,城市家长都有。
演员马伊琍加入了十几个不同主题的家长群,在拍戏期间也不停拿着手机回复群内信息。“不回确实不行。因为我的孩子是普通人,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的孩子很特殊。”2018年9月17日,她在某电影发布会现场说。
网上流传着这样的家长群“潜规则”:老师的通知是必选项,家长的讨论是可选项,向老师献殷勤是备选项,可一旦关系到自己的娃,所有不满和无奈都要放下,这一切,都成了必选项。
尽管隐形负担很重,黄英依然每天眼巴巴地守着家长群,女儿入读的是寄宿学校,老师会不定时在群里发孩子们的动态。开学第一天,黄英看到孩子们端着盘子排队打饭、集体刷牙、裹着小被子躺在床上。过了两天半,老师又“赏了一张”女儿坐在床上看图画书的个人照。
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情绪焦虑的导火索,例如老师发来照片的数量和家长准备礼物的价格。
这是黄英学当家长的第二个难题。
“你们教师节打算送什么?中秋节送什么?”开学不过几天,家长张晓满打听,开学首日,她就给宿管老师送了张购物卡。
黄英压根没有准备。班级合送的礼物是杯子和花,班主任、任课老师以及宿管老师人手一份,花了接近三千元班费。她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你看到没有,某某家长为什么老晒孩子的照片?”张晓满指点她,这些照片不是老师之前发在群里的,说明是私下发给他的。“那老师为什么发给他,不发给你?你自己想想什么原因?”
说这番话时,张晓满也收到了宿管老师额外发来的照片。
黄英开始在意,有些家长不断“晒照片”,在她眼里成了炫耀孩子,也像在炫耀自己跟老师之间的关系。无形之中压力倍增,她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老师才对我的孩子不够好?
“我跟老师发微信,她从来不回我,一条都不回我。”黄英有点埋怨,她自觉问的都是正事。她的孩子是教职工子弟,可以直接入读这所竞争极为激烈的重点小学。
张晓满一开始也没等到回复,这位全职妈妈决定做点什么吸引老师关注——她报名当了家委。
黄英总结,家长与老师建立友好关系,可以通过“送礼物”“说好话”“当家委”三种方式,分别帮助老师省钱、省心、省力。
黄英的觉悟是从开学时一篇刷屏文章《“开学第三天,我退出了家长群”》里学来的。文中,家长群里的马屁派、戏精派、炫耀派、攀比派纷纷上线,在群里争取存在感。黄英这才意识到,第一次家长会,为什么会有六个成年人在讲台前收材料,这些家长提前到校整理材料、布置教室、打扫卫生,不过是通过殷勤提供服务的方式,希望孩子能够得到老师更多关注。
而她当时只是心里发笑,觉得这群人效率太低了。
“有心无力”的家委
“老师以前从没给我打过电话,也没给我回过微信,这时候还跟我打电话谈闺女,说事情。”张晓满有点受宠若惊。她当上了家委,负责班级采购。
采购柜子之前,老师特别跟张晓满强调了尺寸问题——讲台底下的储物柜要足够长,方便放置体育课使用的网球、羽毛球拍。
张晓满挑了半天供应商,到处打听,比价。幸好隔壁班有个家长提供货源,别的班级家委也有意找其购买,她想,随大流总不会出错。
不料,她刚在群里发布了添置柜子的征集意见信息,邻居黄英就提出异议。她偷偷告诉对方,在群里征集意见,是为了事后有人嫌贵时推卸责任——老师拍板的柜子大约八千元。
她截图给黄英看,对话中,班主任说,不用管那些人的意见,家委会通过了就行。“那些人”,指的是普通家长,他们开学时各交了1000元作为班费。
“你得在安抚好学生家长情绪的情况下,把老师交待的事情给办了,也挺难的。”张晓满感叹。
很多时候,张晓满都是接到老师的直接指令。她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执行者,对于家长们寄予厚望的“反映问题”、“商议事件”职能有心无力。张晓满的新任务是帮老师筹备即将到来的一年级唱歌表演,演出要穿的裙子是老师定好的,直接发链接出来,要大家报尺码。
“老师说我花时间看了,音乐老师也说好,难道你说不好?”张晓满反问。
根据2012年《教育部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家委会的职责是参与学校管理,参与教育工作,沟通学校与家庭。家委拥有“执行”的义务,也拥有“沟通学校与家庭”的权利。
被老师单独留下商议事情时,全职妈妈李涛行使了后一种职能。
李涛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中班,不知何时形成了一种风气,过生日的小朋友要给班上另外32个孩子送礼物。家长备礼“费劲”,要准确了解班级人数,部分细化到男女生数量,每个孩子都不能落下。刚开始是每人一根棒棒糖或者奇趣蛋,后来发展到了整盒水彩笔或者一套书。
到了李涛女儿的生日,李涛没有“遵照传统”给其他孩子备礼。小姑娘当时没有表现得在意,事后却问妈妈,自己今年怎么都没有过生日。“她觉得给小朋友分了礼物,才叫自己过了生日。”李涛无奈。
她将此事跟老师和盘托出后,家长群出现了老师提出的送礼“禁令”。接下来的一个月,没有人再分发礼物。
李涛的家委工作是老师委派的。张晓满则是将自己的“简历”发给了老师竞选家委,整个过程私聊进行。
与李涛和张晓满担任家委的方式不同,曾经引发风波的上海某小学班级家委选举,要求家长在群内公开自荐。20号妈妈是“公司大管家”,17号爸爸是名校博士,14号妈妈出身国际知名学府。三张竞选截图流传出来,引发了家长们对于学历、工作、家境、人脉的比较和舆论讨论。
“发挥家长的资源优势,为学生开展校外活动提供教育资源和志愿服务。”教育部指导意见中写道。
很多时候,家长使出浑身解数参加竞选、提供资源,是希望孩子在学校受到老师的“照顾”。“我们希望付出能有回报,但肯定得先付出。”张晓满举例说,教女儿画画的老师也做了家委,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画黑板报。
至于她的新任务——筹备唱歌节目,家委中有人请了化妆团队,有人自费叫了跟拍,打算给孩子们的首次活动做个微电影。
“家委真是出钱出力,”张晓满说,“但其实谁有这么多闲时间做这些,也都是为了让老师多去了解一下孩子。”
不想看手机的老师
小学班主任周芳开始刻意无视一些手机信息。
晚上,有家长拜托她“点评一下”孩子的作文。周芳不好回复,索性就当没看到。
到学校以后,她针对这篇作文进行点评,并拜托孩子向家长转达,作业的批改点评会在学校完成,不要让老师做重复的工作。“整天回复家长信息,其实我们老师也挺烦的,增加工作量。”周芳说。
也有家长专挑放学时间给周芳发微信,“老师,请你告诉我的孩子,我在学校后门等他”。
周芳通常无暇看手机,往往很迟回复。她向家长委婉建议,给孩子买个电话手表,或者让孩子放学后到办公室打电话。家长不太情愿,她就明确告诉对方,老师没有义务每天帮忙传达消息,“如果全班45个孩子,每个人都要我这样提醒,我就不要做事了”。
周芳一周要上14节课。教学带班、跟家长学生沟通、教研充电、做报告材料档案,时间和精力全部被占据。
根据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师发展研究中心的调查,中小学老师每周工作时间达到52.5小时,远超劳动法规定的每周40个小时。2014年之前,周芳感觉自己还有时间看新闻、听音乐,“但这几年,坐下来就是拼命工作”。
家长群诞生前,周芳跟家长的接触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托学生转达通知;每学期一次家长会;特殊情况电话或见面沟通。而现在,学校通知、温馨提示、优秀作业展示、发布表扬鼓励或者喜报都转移到了家长群里。
家长和老师的交流界限在社交软件中被打破,没有空间与时间约束,分寸也变得模糊。
李涛从不在家长群“冒尖”,她很想问老师,给儿子布置每天一篇读后感的作业会不会太多,但她没有开口,“不自觉地会想,我这样说会不会对孩子造成影响”。
大部分家长都会像李涛这样谨言慎行,偶尔发生冲突,通常也是因为“护子心切”。
“我的孩子九点多钟就崴到脚了,一直到十二点,老师都没有一个电话,怎么那么不负责任,对孩子漠不关心。”周芳在校外听课,突然在家长群看到这样的指责。
她马上去了解情况。事件很简单,一个孩子体育课上崴了脚,体育老师带他去擦了药,但没有及时联系家长。周芳赶紧在群里发言平息怒气,然后给当事家长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及道歉。同时提醒其他老师,类似这样的情况,要赶快联系班主任,以便迅速通知家长。
她更怕遇到的是不愿沟通的家长,直接将孩子受伤的照片发到群里,或者公开孩子在学校遇到的情况,扩散恐慌和愤怒情绪,“搞得影响不好”。
矛盾即将爆发前,具有群主权限的老师可能会“踢家长出群”,捻灭导火索。
上海浦东新区教育局2017年发布通知,要求加强学校班级微信群管理,当中对家校双方皆有规定:老师不得与家长发生争执,当家长在群内出现负面情绪时,应当引导家长通过其他途径解决。家长对学校、老师的意见和建议不要在群内发布,如有需要应直接联系相关老师,或来信来访向校方提出。不得发布带有煽动性、过激性的言论。
同年出台的《静安区中小学班级微信群建设公约》也要求,杜绝群内通报点名、批评学生、公布成绩或排名等,以此减少攀比和伤害。
而在教育部门出手规范班级微信群的同时,更多老师也意识到了“群规”的重要性,“老师的通知不必回复”,“禁止发布商业广告、集赞、拉票信息”,“晚十点到早六点间不要聊天”。有的班级干脆将阵地转移至家校互动类APP,剥离多余功能。
采访过程中,黄英还会不时提及女儿的幼儿园老师。这位老师帮助孩子解决了性格孤僻的问题,对女儿多有照顾,“所以我们也真心把她当朋友,有时候会邀请她吃个饭”。
不过这次不一样。黄英再三琢磨,决定不像其他家长那样给小学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准备礼物。“送不过来的。关键还是靠孩子自己的成绩。”
“都是为了孩子。”张晓满补充道。
(应受访者要求,黄英、李斌、张晓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