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婷
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剧呢?开场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小型埃及乐队抵达以色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它并不重要。
奔波了一整天的我,在抒情的音乐中,在唯美的画面中,在阴雨的天气里,沉沉睡去……不甘心因为没睡好而错过这部“最佳”作品,时隔数月之后,我再次坐在了百老汇47街埃塞尔·巴里摩尔剧场里。这一次,70分钟一气呵成,连百老汇音乐剧标配用来让大家买酒的中场休息也省略了。
《乐队来访》讲述的是一个错误的一夜里发生的故事。
一群埃及警察乐队的成员应邀去以色列表演,却因为语言不通,阴差阳错地坐上了错误的大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那是一个坐落在沙漠上的以色列小镇,名叫贝得·哈克,小镇平和、慵懒、宁静,仿佛和两国之间政治和冲突没有丝毫关系。镇上有一家餐馆,老板娘蒂娜(Dina)是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泼辣、坚韧又热情。乐队队长礼貌而客气地咨询,蒂娜告诉乐队成员,他们来错了地方,而且最早的巴士要明天早上才来。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她和镇上的其他居民们可以提供住所。别无选择,乐队成员在小镇上住了下来,等待第二天的班车。
这个小镇多么普通,日复一日的生活循规蹈矩没有任何变化,乐队来访宛如一股新鲜血液让整个小镇的气氛变得不同。月夜最长,每一个家庭都发生着自己的故事。笛手住进的人家看似其乐融融,但其实初为人母的女儿却早已不堪重负。老父亲的妻子刚刚去世,他甜蜜地回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电话亭前的男子执著地等待着,路过的人们都和他打招呼——“她来电话了吗?”“还没有,但是很快就會打来的。” 羞涩的少年在溜冰场不知道怎么对待喜欢的女孩,甚至还不小心把她推倒在地……
蒂娜邀请指挥一起去吃点东西,两人聊起了各自的生活。指挥的妻子去世了,而蒂娜的丈夫也一去不归多年。在餐厅,蒂娜遇到了曾经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带着妻子来吃饭,和他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带着指挥跑到了一个公园——如果那是公园的话。蒂娜说,你要“想象”——背后是草地,那边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而面前就是大海——大海,在沙漠中,你可以钓鱼。一轮皎洁的月让气氛变得暧昧,老指挥为蒂娜唱了他曾经唱给妻子听的歌。末了,他却告诉蒂娜,因为他们的儿子自杀了,妻子紧接着郁郁而终。他无法放下。他说,蒂娜,你是个好女人。无话,他们回家。
整个剧并没有什么激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悬念,甚至不屑于讲故事,而是十分克制,并在克制中展现人性最美的东西。
每组人物着墨不多,却在只言片语中意味无穷:等电话的人终于等到了电话,他无比激动地冲过去,我们以为他会诉说满腔的想念,他却平淡如水地说:“一切都好,我穿着你织的毛衣,很暖和……”羞涩的少年终于在乐队最英俊的情场高手的帮助下握住心仪女生的手翩翩起舞。与丈夫争吵后跑出家门的年轻妈妈也回到了家,当她看到丈夫让乐队笛手一个人留在婴儿房的时候生气地大喊:“你怎么可以让一个陌生人在宝宝的房间里?” 婴儿被吓哭,笛手默默吹起了悠扬的曲调,那是一首他几十年来没有完成的曲子,却在这一刻让所有人都平静了下来,而后,年轻的母亲爆发出压抑许久的哭声。
乐队指挥和蒂娜回到了家,互相道了晚安,指挥回了房间。乐队最英俊的成员却来到了蒂娜的家,用他惯用的问候语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蒂娜突然站起来,疯狂地吻了他。
第一次看的时候,我是在这里醒来的,十分莫名。这一次,却完全理解了真正的孤独。
这个苦乐参半的美丽故事啊,生猛又真心;这个毫不重要的乐队来访呀,真的毫不重要。生活,人类,多么可爱。
太阳再一次升起,班车就要来了,指挥和蒂娜告别,又回到了礼貌而客气的语气说:“女士,我们衷心感谢你的招待!”……短暂的夜晚只停留在昨天,微妙的试探不再提及,再次上路,他们默默挥手,欲言又止,任由命运的转盘(舞台上也是一个转盘)将他们带回彼此的路上,再无交集。
舞台上的转盘是一个旋转着的舞台调度装置。上一次看到这样转台式的舞台设计是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乡村》。《乡村》用不停旋转的舞台转出了时间的奔腾不息,转出了隽永的人生况味。不同于《乡村》的明快,《乐队来访》是忧郁的蓝色,也是海和天空般宁静深邃的颜色。在这一片蓝色中,他们不着一言,是绵长的告别,是爱的另一面。
写意与留白,拿捏得当,便比叙事更高级,毫不刻意,就那样存在生活里。一夜那么短,比永恒更长。宁静与沉默,比叫嚣更有力。
原来并不重要的,才是最美的。
实际上,这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音乐剧,而是舞台剧加音乐(A Play with Music),作为一部少见的慢节奏百老汇音乐剧,别具一格地“为百老汇带来了不同的东西”。《公告牌》评价该剧是“一部描述微小却有力的瞬间的杰作”,一部关于爱的故事。用简单的情节和美妙的音乐撼动人心。它忧伤但不沉重,就像一阵轻声细语,呢喃之间,洗涤了心灵。在今年第72届托尼奖上,《乐队来访》一举斩获了包括最佳音乐剧、剧本、词曲、导演、男主角、女主角、男配角、灯光设计、音效设计、编曲在内的十项大奖。
《乐队来访》的成功是里程碑式的,它让我们看到了百老汇新的希望——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曾宣称,舞台是展示思想、哲学及激情地讨论人类命运的场所。而在过去的数十年,百老汇音乐剧商业化和娱乐化的现象日趋严重,使得这种人文关怀逐渐移向了外百老汇和外外百老汇,而百老汇几乎成为了“旅游景点”一般的存在。作为美国严肃戏剧的代表人物,爱德华·阿尔比也曾痛心疾首地说:“人们在百老汇看到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戏剧,只是一些批量生产的产品。”而《乐队来访》以及另一部托尼奖最佳复排话剧《天使在美国》(长达七个半小时)的获奖,让我们看到了百老汇戏剧思考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