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巴
骑行二十几公里去梭磨,最初是想去看一看作家阿来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他生于梭磨,成长在那段艰苦的历史背景下,他曾几次说过早先的苦难生活是成就他后来写出《尘埃落定》《空山》的重要缘由。因此,出于对陌生地域的好奇和对一位作家的敬仰,在四月某个燥热的星期六,我一人一车,开始了骑行。
从马尔康市区开始出发,避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辆、红绿灯和楼房组成的城区,沿国道317线一直到卓克基土司官寨,耳边的嘈杂声才慢慢被山野的寂静消融。映入眼帘的是道路两旁青绿的山林、湍急的梭磨河和山谷平坦处忙于春耕播种的农民。原本较为敞开的山谷,在两岸不断倒退的景色和浅蓝色的天空下逐渐围拢,山脉聚合的尽头几座雪峰赫然矗立。这一切使我一直沉闷的心情有所愉悦。
梭磨大峡谷全长九十多公里,据说是从鹧鸪山脚刷马路口延伸至马尔康县白湾乡的热足。然而,当我骑行到卓克基一带,发现这里的河谷显然没有高山与低海拔落差下峡谷本有的高耸、险峻和幽深。而是一种终年云雾缭绕的山峰下,森林丰茂阴暗,悬崖壁立千仞,瀑布从峭壁高处散落,以及古树竹海在云雾间影影绰绰的浑然一体的悠然气魄。所以,我觉得梭磨峡谷的地质风貌是在离开卓克基后才得以慢慢显现的。
进入梭磨,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脚下的骑行道路不再平缓。公路依山势修筑,靠山脚蜿蜒前行,上坡急弯路段较多。公路上方松动的岩壁被钢丝铁网牢牢禁锢,路边“注意飞石”和“观察通过”的警示牌随处可见。
绕过几处大急弯和大大小小的碎石。喘息中顾不上飞石滚落的危险,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混泥土浇筑的路墩暂时休息。
环顾四周,石山重峦叠嶂,山脊曲折崩裂,交叉纵横的岩层与凹凸不平的陡崖,历经多次地壳板块运动,在风雨腐蚀下呈现出不可复制的独特姿态。左上方的山崖,虽然常年向阳,可岩层中缺少水分,山中被低矮的灌木覆盖,虬枝盘曲的松树、青冈、柏香多在山顶和山脊凹处稀疏挺立。河的右岸山面向阴,植被却非常茂盛。从山脚往上,潮湿的苔藓上,密密麻麻的箭竹林衬托着垂柳和花朵饱满的高山杜鹃,多种乔木长得苍翠挺拔。林子上方高个头的高山桦树林倾斜生长,泛起一道青绿的波浪。再往上就是葱葱郁郁的冷杉、云杉、松柏组成的原始密林,随着海拔的升高,整个右岸颜色层次格外分明。高海拔也让它们躲过了集中砍伐的年代,焕发出广阔而深远的自然气息。身处峡谷的空旷和幽静中,大地让我的内心深处变得辽阔而寂静。
忽然,背后车声轰响,我避之不及,一辆巨型翻斗车几乎擦着我的身体迅疾驶过,车身颠簸散落了一路的渣土,紧随其后的几辆车接连发出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沿着我脚边的白线压过,吓得我心惊肉跳。不足几十秒,便狂奔着消失在前方的弯道中。空气里尘埃机油混合的气味浓了起来,只剩下自己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继续前行几公里,在公路折弯的低矮山脊上,一座破败坍塌的碉楼独自颓然。停车拍照,又想起马尔康以前称为“四土地区”,即卓克基、梭磨、松岗、党坝四个土司辖地合称“四土”。梭磨土司作为嘉绒藏区十八土司之一,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公元1183年,梭磨处所各部落酋长派人入藏迎请松赞干布后裔玛达赤德的儿子达拉·更确斯甲到梭磨地区掌管土地。康熙六十年(1721年)在梭磨置长官司,乾隆十四年(1749年)升安抚司,四十年(1775年)又升为宣慰司。最强盛时的梭磨土司辖有今理县的来苏九沟,黑水五十沟半,以及今阿坝、红原和今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部分地区,其幅员纵横近一千多里,约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浙江省。此人后被称为梭磨土司之始祖。在嘉绒藏语里“梭磨”二字译为“岗哨多”,想必也是来源于今天松岗到梭磨,山头四处林立的碉楼岗哨。然而无论是破旧的,还是修复保存至今的,这一块块垒砌的碉楼石板上都浸染了底层人民的血汗,也遗留下了几百年土司权利纷争的明证。
在几公里外,就是同样作为马尔康“四土”之一的卓克基土司官寨,该官寨始建于1718年,后由末代土司索观瀛亲自创意设计并组织修建,现今仍保存完整。解放前,卓克基作为交通要道,东可去汶川进入内地,北经草地可走甘青两省,南经小金可至雅安、西昌,西经金川、丹巴可到甘孜、西藏,被称为扼控川西北高原山地交通的锁钥。红军长征过草地前,毛泽东曾在那依山而建坐北朝南的卓克基土司官寨留宿,期间被官寨大量的藏文和汉文典籍吸引,留下“古有郿坞,今有官寨”的赞叹。可纵然“四土”一生拥有享不尽的金银珠宝、牛羊马匹,终究还是只剩下歷史的尘埃和破败空荡的碉楼,土司寨成了旅游名片。兴许阿来先生写《尘埃落定》的联想和结尾,就是以这样一座碉楼引发的,关于“尘归尘、土归土”来去无我的一场反思。
清风拂过山林,沙沙作响,短暂的思索过后,再度骑行又费力起来了。我发现人没了想象,现实就会让人的脑子木讷。人的日子一旦舒服起来,就不会担心跟自身利益没有关联的事情,也不会把时间操心到无关紧要的想象上来。反倒是在苦日子里,人们通过想象鬼神,想象以前和未来,反而让日子过得苦中带甜。
前行十多公里后,我在一处溪水旁停了下来。倒掉了随身携带的瓶中饮料,接了山泉,洗了把脸,浑身甚是清爽。四处眺望峡谷,发现峰顶的悬崖上,有两处供人修行的庙宇。庙宇四周的崖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风马旗,随风猎猎。在庙宇正对着的山麓下,一处平坦的崖壁上刻着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莲花生大师三种法相以及宗喀巴大师像和六字真言。我站起身,面向佛像、庙宇,心底升腾起一股敬畏之心。这些在令人胆寒之地修行的人,或许已经断出俗念,在山巅封闭的洞穴中,禅修行观山下芸芸众生的奔波劳碌和悲欢离合。又或许修行人难以坚定信念苦修,早已下山遁入人海,空留一座庙宇。任何人在悟到真正的智慧前都是普通人,都应该会被八万四千种烦恼困扰。
蹬上车,又继续骑行几公里,双腿慢慢发软。乌云在峡谷上盘踞,山野树林间涛声阵阵,周围光线变得深沉阴暗。
此时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这几年虽然骑行到过一些远的地方,也遭遇过风吹日晒雨淋的恶劣骑行环境,可到达目的地后,旅途的疲乏就会变得无足轻重。这次独自骑行进入梭磨地界后,我发觉比以往更累。身材的臃肿和道路坡度的增加,是速度缓慢的原因之一。但到了梭磨,真正穿行于峡谷中,骑行的注意力却从欣赏景色,转移到目的地是否有意义上了。也许,在基于现实生活又脱离现实去思考的间歇里,现在的我总是在寻求没有意义的精神自由。就算到了梭磨,探访了阿来旧居,我能一身轻松的戴着游客的面具,去看阿来住过的房子留下了什么或是旁边的碉楼是什么结构,而不去想《随风飘散》《天火》讲述的那谎言背后关于悲悯和荒唐的旧事?我们都喜欢念旧,也同样厌旧。骑行至此,我便不想再往下想了。随即,放弃了目的地,调转车头,急速驶向马尔康。
正当此时,闪电撕破云层,峡谷里一道道白光,雷声刹那轰鸣,大雨倾泻而下。无数个雨滴打在我的脸颊上一阵阵生疼,狂风四下乱窜晃动车头。我赶紧刹车,查看四周有没有躲雨的地方,可除了一条湿滑的道路外,四周只剩冰冷光秃的峡谷。
轰隆隆……闪电又一次划破了阴沉的天空,炸在峡谷的某处,震耳欲聋。大风席卷,雨水下得更加肆虐,我惊慌失措地擦拭眼镜上的雨水,可眼睛却被雨水搅得更加模糊。恍惚中我看见了森林在移动,野花在欢笑,河水在激荡,听见了崖壁在叹息,峡谷在抽泣,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浪接一浪久久地在整个峡谷里闪烁,回荡,撼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