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让闼
秋收时节,为了拍摄收割青稞的图片,我们专程驱车去还有庄稼的村寨。自从退耕还林后,播种庄稼的村寨已经不多了。
沿沟而进,稀疏的村寨散在庄稼地里,狹小的村道在山间蜿蜒盘环。胡豆带着绿意,青稞成熟变黄,偶尔几畦分散的土豆或者油菜,犹如镶嵌的华丽补丁,十分显眼。田地傍着山势,像巨大错乱的台阶向上延伸,尽头连着草坡。庄稼地和草坡的交界处围着一圈圈栅栏,栅栏里青草葳蕤,已经有人在收割,储蓄冬草了。
青稞早熟,那些割过的地里只剩下灰黄的麦秸,看上去有些空旷。地里忙碌的人这里一团,那里一簇,有的地方人多,有的地方人少,可是距离都远了,我们不便翻越栅栏在别人的庄稼地里随意穿行。
继续行走中,终于在路边找到了合适的场景。我们下车钻过简易的栅栏,见上下两台地里有十来个人在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个几岁大的孩子乖巧地坐在几个捆好的青稞“把子”(方言,指捆成小捆的庄稼)上,手里好像拿着什么糖果,后来拍照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根细小的火腿肠。
麦地里的场景看上去非常熟悉,熟悉得像是回到了曾经走过的日子。地边狭小的草坪上支着石头锅桩,上面搭着漆黑的茶壶。锅桩旁边散着一抱柴禾。一个背篼斜放在地上,上面罩着一条红色的头巾,估计里面是酥油糌粑、馍馍凉菜这类的午餐。几件外套随意一裹,扔在背篼的旁边。
我们踩着麦秸朝劳作中的人群走去。捆好的青稞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码成小垛方便驮运。见有人背着相机出现,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开玩笑:“好好割哦,动作优雅一点,看照相的来了。”
我过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说想拍点他们收割青稞的照片。他们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他们继续干他们的活儿,我们一边跟他们闲谈,一边各自找角度,按快门。在镜头的注视下,他们开始还显得有点忸怩和局促,不过很快就适应了。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空气中飘散着麦草的香味。割青稞的人都是照传统的方式使用镰刀,只有一个小伙子除外,他手上的收割机让人眼前一亮,这种机器我还是第一次见。一根斜背的肩带,身后挂着嗡嗡作响的机器,前面的长金属杆上有两个扶手,末端是带齿的圆形刀片,还有一个凹形的遮挡板。手握现代化的机械,小伙子的架势看上去有些气度,他不慌不忙地移动着,割倒的青稞在他身后整齐地排成一溜。两三个人跟在他身后,将割好的青稞打成捆,堆成垛,速度比用镰刀收割快多了。
想不到如今还有这样的收割工具。我看着使用镰刀的人不断被机械超越,最后他们干脆避开机械的逼迫,移到地的另一角,开辟一个全新的阵地,心里蓦然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但从前在村寨里却处处陪伴着我,如影随形,避无可避。
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机械出现,收割庄稼都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我跟着父母和那些来帮忙的人,从地边开始,一字摆开站成排,各自负责左右两米见方的距离。跟干其他的农活一样,我毫无悬念地落后于人。两边的人挥舞着镰刀“刷刷刷”地割着,捆着,像蚕食桑叶般地向前移动着。我被他们甩在后面,距离越变越长,留给我的青稞、小麦或者胡豆像条尾巴直直地伸到我的面前。有时候,这让人感到害臊的“尾巴”拖得太长了,左右两边的人看不过去,揶揄中几镰刀将“尾巴”连根切断,留给我一座狭长的“孤岛”,这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想起地理课本上宝岛台湾版图的模样。面子是个很累人的东西。我对他们疲倦一笑,只能更加卖力。
一年又一年,我在大人们的戏谑中铆足了劲干活,学习怎么割一把就能捆成一个“把子”,怎样捆“把子”才不会松散,能安全驮到家里,架上晾架。可是一来还没成人,二来身体也弱,尽管割的时候按照他们传授的方法,除了食指和拇指间,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间也抓满麦杆,但直到我离开家乡的土地,远离那些从小干大的农活,一大把割下来从来都没有捆成过一个“把子”。
那时候我总盼着赶紧到点吃午饭。吃过中午,我的任务就是赶着两头黄牛驮运,活儿相对轻松一点。
庄稼地有远有近,最远的一天也就两个来回。黄牛是疲性子,走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能急死人,为了赶时间只能拿条子狠狠地抽打,可要是把它们惹急了,发起脾气来,一头钻进路边的灌木丛里,十有八九拱翻驮子,徒增麻烦。
然而,再困难的事情一旦被环境所逼迫,不得不咬紧牙关面对时,许多以前干不了的事情也就无可推卸地承担下来了。父亲的离世成了一条时间的分界线,前面的事情在记忆中都很模糊,有的更像是梦境,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却是无比清晰,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我是家里的长子,按说父亲走后该退学回去当家的。那年我十六岁,已经算是成年,结婚成家也是理所当然。很多亲戚都这样劝我。他们也这样劝母亲。可是在母亲的坚持下,我还是继续上学。毕业在即。
我考进了州内中专马尔康民族师范学校,离家四百多公里。许多农活成了新的考验。春耕时节,我正在学校,弟弟最初几年还掌不了犁,他和母亲只能跟人“对工”——他们去帮别人家干一天活儿,别人帮我们家耕一天地——如此把所有的地播完。那时候,要是有亲戚赶着牦牛来帮忙,那份恩情让人感激涕零。
暑假回家后,该是我忙碌的时候了。两个弟弟跟人上山挖贝母,直到九月份才回来,这期间的农活得靠我跟母亲去完成。
先是储备冬草。草山离村寨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割草的日子是定下的,每年都一样,而草场却没有分配,得自己去打记号抢占,因此天一擦黑表示这一天过去,大伙儿就拿着镰刀像受惊的野兔朝草山上狂奔。有人快,就有人慢,如果落在后面没有占到多少草场,只好央求关系好的人家分一点。每年开春大雪一场接一场,铺天盖地,笼山罩水,谁都怕在那个时候断了牲口的草料。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守规矩。有两年某些人耍奸猾,白天装作去砍柴,将卸下的镰刀藏在怀里,傍晚时分偷偷来到草山附近,砍根树枝装好镰刀,等天擦黑大家才从村寨里出发,他们已经在草最茂盛的地方做标记了。后来,这样欺瞒失信的事情被人发现后,那些人受到全村人的非议,最终被制止。
从前父母亲去占草场,要到大半夜才回来,也就不带我(我去了也是个拖累)。割草的日子里,我的任务主要是看管牲口,翻晒草料,帮着拧草捆草,基本没摸过镰刀。后来家里该我顶桩了,什么活儿都得干。
第一次到草山做记号,我还闹出了笑话。那天夜里跑到半路,我和母亲落在后面。赶不上前面的人,到大草山占场可以说是无望了。母亲说不要赶了,干脆我们到另外那座山去,虽然那里灌木丛多,草的长势也不好,但是自家牲口少,冬天的草料基本还是能保证。
我跟母亲拐上岔路,气喘吁吁地一路上坡,到了草山分头在灌木丛里作记号。我们正挥着镰刀摸黑割草,从弧形的斜坡后面转出几个女的来,原来她们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们打着手电筒,光柱四处乱晃。看到有人抢先,可能感到有些意外,我听她们跟母亲打招呼的语气中带着诧异。她们一路走过来,见这坡灌木间的草场已经打满了记号,失望中继续前进。
她们从我面前路过,手电筒的亮光扫在我身上,停了下来。她们放慢脚步,大惊小怪地问:“你怎么朝上转着割草?”
我对她们的问题感到奇怪,停下来反问:“不这样割,那该怎样割?”
她们没有回答,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
在最后几处能下镰刀的地方做好记号,我和母亲坐下来休息。山上空气清凉,天空繁星闪烁,夜色中依稀能见到远处起伏的山影。
我把刚才的事情对母亲说了,谁知母亲一听笑了起来。母亲说我太不上心了,每年秋天都在割草,竟然没有注意到割草的人都是顺着山坡朝下站的。我心里一片茫然,努力回忆,可还是想不起来割草的人是朝那个方向站的。我说朝下站能站稳吗?母亲说哪有站不稳的?而且朝下站挥镰刀的时候才能掌握力度,如果朝上镰刀会插进草皮,根本没法割。
我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动作,心里感到有些好笑,就如母亲所说站着镰刀确实会插进草皮,我基本是跪着割的。我知道这事也会跟其他我在农作中留下的笑柄一样,很快会在村寨里传开。村寨小,最迟不过明天下午吧。
果然,第二天在路上碰到熟人,他们已经在拿这事跟我说笑了。不过,我没有感到难为情,也没有觉得气愤或者伤心,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看我的眼光和那些揶揄的语气,如今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和心态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還是在割草了。母亲向来身体不好,自父亲走后更是如此,很多重活儿得靠我自己。每天半夜起床,我们匆匆忙忙地喂过猪喂过狗,给两头黄牛鞴上驮鞍,顶着黑闷头赶路。几个小时的路程,从深山里流出的溪水无论离得远近都在耳边哗哗作响。黑夜里,偶尔有人骑马从身边路过,双方简单招呼一声。披星戴月这个词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旋,挥之不去。
来到草山,天幕初开。天地笼罩在浓郁的大雾中,几步开外,不见人影。卸下鞍子,将牛赶到一边的灌木丛。母亲提着漆黑的茶壶,从泉水边取来水熬茶,准备早餐。拾好的干柴被露水洇湿了,晨曦中,青烟散入浓雾,搅成一片。
我解下裹镰刀的布条,叉腿弯腰,开始割草。鞋子里灌满了露水,湿漉漉的,每移动一下,鞋里都发出吱吱的声响。脚趾一片冰冷。裤管也很快就打湿了,洇湿渐渐扩散,漫向膝盖。草在镰刀下有节奏地“刷刷”作响,听上去像是有一头庞然的食草动物在大口大口地咀嚼,尽情畅快,不慌不忙,在空寂的山野里异常响亮,也充满了活力。
割草的时候,草丛里偶然会遇到小山鼠的窝,扒开看,窝里蜷着几只粉红细嫩、纤小闭眼的幼崽。如果窝发现得早,就把它们移到就近的灌木下,要是草深了没看见,也有误伤的时候。多年后,当我在《静静的顿河》中读到潘苔莱一家到草山割草,格里高利无意中伤到小野鸭的情景,脑海中立刻闪现出我们的草山和窝里的小山鼠,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自上而下割了一长溜,返回的时候该磨镰刀了。最初我不会磨刀,只会越磨越钝,所以磨镰刀的事情就交给母亲了。割青稞的镰刀和割草的镰刀不同,割青稞的镰刀像狭长的弯月,短柄,带齿,不用人磨;割草的镰刀呈三角形,长柄,青白的刀刃虽然光滑锋利,但是需要时不时地磨砺。母亲把她的镰刀磨好后放在一边,我交替着使用。
简单吃过早餐,母亲偶然也会帮着割一会儿。割草是件体力活儿,我看着她累,就让她晒晒草,帮我磨磨刀,空了照看一下两头黄牛。
我那时候很瘦弱,饭量小,饿得也快,每天没到中午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唤。我对母亲说烧火做饭吧。母亲说这么早就冒烟,整个草山的人都看见了,会惹人笑话的。我说笑就笑吧,反正我也习惯了,看别人的脸色做事,人就没法活了。母亲迁就我,开始着手做午饭。她从没有割过的草坡或者灌木边的浅草里捋下一大把开着蓝花的野葱头,没过一会儿,油过野葱的香味一阵阵直朝鼻孔里钻,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大多炒的是土豆,偶尔也有从菜园里带来几根莴笋,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圈牛时从树林里捡来的菌子。
太阳渐渐升高,露水一干草茎变软就没法割了。中午会闲上一阵。烈日下,牛虻乱飞,抢着空子找血吸。我拿着草叉翻草,晒干的草成了灰绿色。太阳开始偏西时,我到森林边砍来十几根柔韧的柳枝,跟母亲把干草收起来堆成垛,然后拧草,捆草,找牛,鞴鞍,上驮,赶路,到家时已是黄昏,或者天完全黑了。下驮后,母亲忙着喂猪喂狗,烧火做饭。我关牛进圈,把草捆全部扛上三楼,然后从椽梁上取下头一天的草捆码好,将当天的草捆解开,叉开搭在椽梁上透风晾着,防止焐热发霉。
吃过晚饭,天已经很晚了,不过还要蒸馒头或者烙饼子,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因为要早起,不敢耽搁睡觉。躺在床上,浑身乏力,但瞌睡香甜,一夜无梦。
割草时节,每天都这样重复着。全村寨的人都一样,谁也不敢耽搁拖延,看着地里的庄稼开始一天天变色,先是青稞,紧跟着是小麦,然后是胡豆,最后还要挖土豆。地里的活儿一茬接着一茬,都在那里候着。
比起储蓄冬草,我更操心收割庄稼。收庄稼的劳动强度虽然不比割草更难,但是有些事情只靠我和母亲根本完成不了,不得不四处求人。
庄稼开割前要栽晾架。晾架十多米高,椽柱撑杆一大堆,栽要紧,立要直,撑要稳,如果某个环节出现差错,架上粮食后意外倒塌,后果可想而知。无须讳言,当时以我的年龄、体力和经验干不了这活儿,只有请人帮忙。抢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活,总不能空口白牙让人白白耽误一天,于是,母亲就“对工”去帮人割青稞,我在做打场的院子里给“对工”的人打下手栽晾架。
加紧了,栽晾架只是一天的活儿,可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棘手了。庄稼地有远有近,最远的虽然没有去草山那样远,但我和母亲还是得每天凌晨就赶着两头黄牛出门。秋时多晴,天高气爽,阳光特别好。庄稼地里到处是忙碌的人影,人少的三三两两蠕蠕而动,人多的花花绿绿摆成一排,一边收割一边唱着丰收的歌谣,有时两边还对唱。我们还在守丧期间,不能唱歌,不能跳舞,也不能参加任何文娱活动,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歌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父亲在的时候,我家的地里也很少能听到歌声。我从来没有听母亲唱过,不知是她不会还是难为情,而父亲,只有在耕地的时候,才会反反复复地唱那首简单的唱给牦牛的歌谣,声音虽然不难听,但那敷衍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为了哄牦牛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我和母亲默默地割着,捆着,很少说话。周围的气氛多少还是影响着我们的心情。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也不算清苦,每逢农忙季节,全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但是如今,年幼的两个弟弟开始跟着亲戚去牧区的山上挖贝母挣钱,暑假就剩我和母亲,草山因此显得更加开阔,庄稼地也变得更加空旷了。
过了中午我开始驮运,母亲继续收割。午后的太阳更是火辣,我的两条手臂跟脸一样,早被晒得黝黑如漆,上面还布满了麦秸麦穗划过的血丝,粗细长短,横七竖八,像是素描画上的底稿线条。
驮完当天收割的庄稼,青稞也好小麦也好胡豆也好,都是要架上晾架的。母亲头晕恐高,上不了晾架,架粮食是我的任务。第一年我很紧张,因为往年都是父亲在上面架,我在下面抛。架粮食是有讲究的,外表看上去虽然光滑一片,可是里面疏密有致,一排排一层层都能透风,顶上还不能漏雨,不然粮食腐烂,一年的收成可就像大人们常说的“倒进大河里了”。
我在心里一边回忆父亲是怎樣做的,一边摸索怎么才能做到疏密有致,紧张兮兮地连麦芒在衣裤鞋袜里移动刺人都顾不上清理。一辈子跟庄稼打交道,母亲知道一驮“把子”能在晾架上架多高多宽,几番对比练习,我很快就熟悉了。
我知道该怎么架粮食了,可是在下面甩“把子”的母亲就为难了,不管她怎么用力,最后两层还是抛不上来。以前我扔的时候,力量还稍弱,父母把最后的几十个“把子”捆小一点,我就能甩上顶。可是母亲连那样小的“把子”也甩不上去。最初母亲也不服输,但看上去更像是不肯认命,她憋气咬牙,使足了劲朝上抛,我也勾足侧倾,最大限度地附身伸手,可“把子”总在离我指尖很近的地方停顿片刻,然后直直下落,跌得麦粒四溅。
粮食始终还是得上架,怎么办呢?还是老办法,央人,对工,母亲帮人割,来人帮着抛。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央到人。后来我跟母亲想了个办法——用绳子,她将“把子”拴好后,我在上面拉,每拉两次架一组,虽然速度缓慢,但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急也没用。
四处的庄稼从地里收到院子里,逐一架上晾架。转眼间,已经到了即将开学的日子,如果庄稼恰巧收完了还好,要是还剩一些,我走后母亲一人更是无法。我们求助于其他村寨的亲戚,用几天的时间在我开学之前将剩下的庄稼全部收回来,这样,揣上借来的学费,我也可以较安心地回学校了。
如今,老家已经退耕还林多年,村寨周围和门前的院子里粮食很少,大多种的是土豆和蔬菜。
没有庄稼可种,耕地的牦牛被卖了,接着是马匹和驮牛这些家畜。一个人和自家的牛马相处久了,自然是有感情的。我们家的两头黄牛也卖了,当买主上门拉牛的时候,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小弟摸着两头黄牛的背,伤心地大哭起来。这两头牛已经老了,除了屠宰场的屠夫没人肯买,而当时家里困难,做不了放生的决定,只能忍着心痛,眼睁睁地看着这结果。卖牛的时候,我刚从学校毕业,在偏远的毛尔盖教书,离家近两百公里,每次假期才能回来。我回家听母亲讲起这事,忍不住眼睛湿润,为那两头黄牛的悲惨结局,为弟弟的柔软心肠,也为这艰难的生活做出的痛苦决定。两头黄牛那红白相间的毛色,忠厚老实的样貌,走路的姿势和各自的脾性,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
没有家畜,不必再储蓄冬草,大家也就不需要再起早摸黑地上山割草了。世代沿袭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年中,找过虫草,挖过贝母,已是金秋时节,村寨里的男人们结伴到牧区帮人割草,或者四出打打零工挣点小钱,而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则到有庄稼的村寨帮人收割挣个零用贴补。如今什么东西都得购买,包括粮食、蔬菜和肉油。除了老人和小孩,大家一年四季基本在外,四处奔波忙碌,想着法子挣钱,挣钱,挣钱。
在拍照的过程中,我跟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闲聊。他说他们家的地全都退耕还林了,没有庄稼可做,全家人都在黄龙风景区打工。可是今年天灾不断,茂县叠溪镇新磨村山体滑坡的灾情才过没多久,又道路塌方交通阻断,九寨沟“8.8”地震后,旅游业更是受损,景区关闭,宾馆、餐厅和商店全部关门,他们全家同时失业,只能回来帮人割草收粮挣点钱。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弟弟他们还在贝母山上,即使每天只能挖上一两二两,还是在坚持苦熬,因为他们回来后也将无事可做。前几天,他们从山上有信号的地方打来电话,说等确实没有贝母挖了,就回来一趟,然后转山去挖羌活。
时光荏苒,四季更迭,金黄的秋季总是如期而至。可是,每一年,风雨不同,际遇也不同。秋天,我们收获什么?又能收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