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传伟
老屋那棵李树又开花了,满满一树,浅浅淡淡。一阵风从树梢轻轻拂过,洁白的花瓣三三两两飘下,轻盈盈地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若隐若现。
母亲姓李,六岁那年,外祖父就离开了人世,外祖母改嫁,没有生育的婶娘收留了她。比母亲小一岁的父亲三岁的时候,祖母就撒手人寰,由曾祖母和祖父把他养大。年轻时的母亲是家乡方圆几十里地的美人胚子,特别是那双黑亮的眼睛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晶莹透亮。爱慕和怜惜叩响了彼此的心门,两颗饱受苦难的心紧紧相连在一起,父亲一表人才,加上才兼文雅,十里八乡都相闻。
父亲在乡初中教书,母亲就在家忙里忙外,面对家里常常箪瓢屡罄,母亲总是想法子不让家里人挨饿,而自己却常常背着家人以水充饥。母亲就像一束阳光照亮了整个家庭,像一缕春风温暖着父亲的心,温暖着我们的心,我们就像幸福的花蕾含苞待放。
命运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总是在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你开玩笑。一个冬天早晨,正在山上拾柴的母亲脚下一空,狠狠摔下几十米高的悬崖。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抢救,命大的母亲在阎王殿门口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但医院说可能会半瘫痪一辈子。
病床上母亲喜欢上了李子,父亲从山上挖回一株李树种在院坝前。春天,李树开花了,洁白如雪的李花挂满枝头,父亲背着母亲来李树下,微风拂耳,清香四溢,熏风绕肩。夏夜,一轮明月高悬星空,墨绿色的树叶和李子在月光下随风拂动,树下,父亲陪着母亲说着话。盛夏,挂满枝头的李子青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香,父亲摘下又大又光滑的李子,洗净擦干,一口一口地喂给母亲。
冬去春来,四季更替,几年后,母亲居然奇迹般地站起来了,但内分泌系统紊乱导致小便失禁,每天要更换十多条裤子。母亲小便失禁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家乡每个角落,大家都为父亲母亲这对苦命鸳鸯叹息着。“离婚吧!”高小文化的母亲把早已写好的离婚书递给了父亲。父亲一把夺过离婚书,撕得粉碎。
一日,家里来了几个亲戚,母亲在邻里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張罗了一桌饭菜,然而大家就是不动筷子,冷漠的眼神里透射出鄙视,母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当晚,母亲喝下一瓶农药。经过连夜抢救,再一次把母亲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我们四姐弟来到母亲床前,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父亲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看在儿女们的份上,一定要活下去啊……”
从此,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埋着头走路,不再羞于见人,她的笑脸就像阳光下那树李花,洁白无暇,灿烂夺目。这棵李树日夜昂首挺胸,栉风沐雨,和母亲一同在漫长的岁月里坚守着,为我们遮风挡雨。然而命运多舛不可控,一场春雨过后,正在给小麦施肥的母亲再一次倒下了,最后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病。
父亲背着母亲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从早到晚围着她转。母亲开始暗中给父亲物色第二任妻子,并且有了合适人选。结发妻子给自己的丈夫说媒,不说在偏僻的家乡,就是在大城市也是特大新闻,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要是还有感情,就离开我吧!”母亲一边冷冷的说,一边拿结婚证“唰唰”撕掉。父亲一言不发,将飘落一地的纸屑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用浆糊一块一块地修复着。母亲绝食了,几天几夜滴水未进。我们四姐弟昼夜兼程赶回家,一边是忍辱负重的父亲,一边是受尽苦难的母亲,我们的心痛得像无数根针在狠狠地扎一样。
父亲把我们带到了李树下,用双手刨了起来,他的十指慢慢渗出了血迹。渐渐地,露出一个木制小盒子,父亲拍去盒盖上的泥土,慢慢打开,盒子里一块红布包着一只玉镯,镯子细腻通透,玲珑光彩。父亲拉过母亲手,慢慢地给她戴上,“这是前几年为你买的,一直没告诉你”,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真挚,洋溢着温情,透射出坚毅。天空飘着绵绵秋雨,雨滴从光秃秃的李树桠枝落下,落在发梢上,落在眼帘上,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释然后的母亲像这棵屹立挺拔的李树一样,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恩赐,拥有春之艳、夏之光、秋之绚、冬之傲。岁月忽已暮,一晃十二载,母亲的病也愈发严重了,心脏、肝肾功能已极度衰竭,她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烛光在残风左右飘摇着。病床上的母亲气息奄奄,呼吸如游丝一样,父亲分分秒秒守着她。“最不放心的是你,你一定要再找一个……”母亲躺在父亲怀里,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话,那双像夜空中星星般的眼眸慢慢地暗淡下来,直到缓缓闭上。
母亲生前曾告诉父亲,她死后就安葬在老屋后面,要与那棵李树遥遥相望。母亲出殡时,一团团一簇簇雪花铺天盖地,天地间,苍茫茫,白皑皑。在低沉的哀号声中,父亲独自站在李树下,远远望着装有母亲的棺材缓缓入土,李树下的他两鬓斑白,两肩雪花,两眼泪光。
天凝地闭间,老屋前的李树光秃秃的,黑黝黝的树干,盘曲的虬枝,格外寂寥孤单,沧桑悲壮。“我哪儿也不去”,面对我们的请求,父亲决意留在老家。春分过后,屋前屋后一片新绿,唯独李树迟迟没有发芽。
父亲像当年刚把李树从山上移栽回来一样,每天围着李树,锄草、翻土、施肥。第二年春天,李树的桠枝间隐隐约约露出几点新绿,这些新绿在阳光下三三两两跳动着,像精灵一般挂在树枝秃条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在李树下手舞足蹈起来。该是完成母亲的遗愿的时候了,我们四处张罗着为父亲找个伴,父亲却安之若素,波澜不惊。
父亲在李树附近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花木,或紫薇,或丁香,或桂花,花花绿绿,郁郁芊芊,但最耀眼最挺拔的还是那棵李。皓月升空,万里清光,李树下,父亲坐在石凳上轻吟:
银盆撒清辉,万籁入梦乡。
老翁石凳坐,独闻李花香。
诗罢,他拉起了二胡,曲子飘过树梢,婉转悠扬,绵长不绝。
风停了,太阳慢慢探出了头,一簇簇李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带着清香。五彩斑斓的蝴蝶驻留花瓣,蝶和花呢喃着,花和蝶缠绵着,宛如当年父亲和母亲在树下说着悄悄话。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母亲坟包不远处,父亲去年种下的李树种子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