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的摇滚

2018-10-23 03:24张晓琦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41期
关键词:何勇窦唯崔健

张晓琦

小臧

照片上的臧天朔站在三排键电子管风琴前,光膀子穿一条大花裤衩,旁边立着一只麦克风。那是1992年,臧天朔28岁,是崔健乐队里的键盘手,大家都叫他“小臧”。肖全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他因为崔健那年在成都的巡演与他们结识,此后与众多摇滚歌手们结交,为他们拍照,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1996年11月9日,臧天朔在北京首都体育馆

臧天朔那张照片是作为崔健乐队的一员排练时的情景,当时的乐队成员还有架子鼓手刘效松、打击乐手徐臣华、吉他手甘立匡普(日本)和贝斯手刘君利。崔健是乐队的老大,但肖全觉得不管臧天朔还是其他人,都在为他的歌唱提出建设性的意见,气氛很活跃。肖全记得,排练场是个地下室,在和平里中央乐团的家属区,周围都是灰色的苏式三四层楼的建筑,有的外墙已经斑驳,隐约可见“不怕牺牲”的字样。小区有一面朝街,与胡同相连。崔健家住在北河沿儿,肖全会在附近等他,再约上甘立匡普,一起打车到排练场。地下室有将近200平方米,里面有一张巨大的约翰·列侬的画像,还有键盘、架子鼓等各种乐器。点着白炽灯,崔健、臧天朔他们经常在那里一排就是一整天,唱《花房姑娘》《一无所有》《假行僧》……肖全说当时正处盛夏,地下室里有些潮湿,没有空调,温度可想而知。“室内室外,他们全都光着膀子,包括老崔这么含蓄的人。”乐队天天排练,没人围观,也没人去投诉闹腾,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肖全那次拍了一组,还有照片是在地下室外,他们蹲在墙根休憩,与碰到的熟人聊天。

晚上,乐队去崇文门附近的马克西姆餐厅演出。舞台不大,最多20平方米,台下大概能容纳百八十人,唐朝等乐队也经常在那里演出。之后一起去吃夜宵,大家是AA制,肖全那一份崔健帮他出了。马克西姆虽然地方不大,但观众称得上人山人海。肖全留下了那时观众专注投入的画面,他称之为“灵魂出窍”,年轻的人们互相搂在一起,嘴唇微张瞳孔放大,完全被音乐带到了天上。

老崔

肖全认识崔健是在1990年4月,当时崔健以“为亚运会募捐100万元”的名义,开始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巡演,从北京出发,经过郑州、西安、武汉,第四站来到成都。此前一年,崔健发行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专辑,并且在北京展览馆演出获得轰动性成功。成都站巡演,15元一张的门票一抢而空,在黑市被炒到了60元一张,现场打出了“崔健 俺爱你”的横幅,观众以年轻人为主,还出现了小学生。

肖全记录下了崔健手持一面红旗冲向舞台的时刻,那时的崔健朝气蓬勃,如同一头咆哮的雄狮,令观众陷入疯狂。肖全蹲在巨大的音响前,音乐从耳朵冲进脑袋,仿佛电流贯穿全身。他用“壮观”来形容现场的状况:唱到《南泥湾》时,素不相识的人手挽着手如同排山倒海。“音乐其实跟战争、足球非常相似,是人类特别重要的活动。我觉得语言特别无力,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会想,就愿意被他带走,那种感觉很难被替代。”最疯狂的是肖全的一位朋友唐蕾,她坐在第一排,前面是全副武装的保安和公安战士。其时正值4月初,还是穿毛衣的季节,唐蕾激动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挥舞着衣服到最后只剩下一件老头衫,挂着一只哨子,冲到台上给崔健献花。后来唐蕾成为成都的“摇滚教母”,扶持了很多本土的年轻音乐人,还开了一家叫“小酒馆”的著名酒吧,就是前两年赵雷《成都》那首歌曲中“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的那家“小酒馆”。

为了这场音乐会,成都出动了充足的警力。崔健的音乐要把天花板掀翻了,肖全当时听到一句话:“不要管,不要管,只要他们不冲出去就不管他们。”观众倒没有闹事,但巡演还是被取消了,据说是成都那边给北京打电话:“这哪儿是演出啊,这完全是闹革命。”

在后来崔健写给肖全的信里,他说:“我们都非常想念成都。我昨天刚过完生日,没什么感觉。最愉快的生活就是巡回演出。”

演出之后,崔健和他的经纪人王小京去成都电视台取录像带,门口有一堵旧墙,后面有个缺口很像TV的V,又可象征“胜利”,肖全觉得很适合崔健,建议在这里拍摄。崔健没有盯镜头,卷着一只袖子随意地站在断墙前。肖全用尼康相机拍了21格底片,三分钟之后,他知道“有了”。照片上的崔健不动声色,眼神锐利,沉静的外表下仿佛埋藏着火山。肖全觉得崔健在舞台上完全是疯了,很快可以把场子点着,但此刻最像台下的他,严肃、纯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也是迷人的。

唐朝

北京甘家口有一个“新疆村”,是唐朝乐队常去的地方,肖全常和他们厮混于此。他还记得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张炬时的情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大高个,斜挎着大挂包,从背后用双手蒙住王勇的眼,那时他们叫他“炬炬”。这里有啤酒、馕,刚出炉的烤羊肉串、羊腰,以及包括老外在内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们管洋妞叫“色堂果”。喝得尽兴,当晚肖全就住在丁武家,听他放了一夜的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那是他二姑的房子,在安贞桥附近,肖全就搬过去打地铺,每日里看着唐朝乐队排练,众多音乐人在这里进进出出。

他也随他们一起到新疆演出,那次演出是当时还在中戏就读的李亚鹏和王学兵举办的。两个人在大学期间第一次接触到摇滚乐,一下子被震撼,就很想把它介绍到乌鲁木齐去,借钱、拉赞助,请到唐朝乐队、眼镜蛇乐队与王勇,促成了新疆第一次演唱会。据媒体报道的描述,半场时间,李亚鹏像个歌迷一样跑到场地里,开始还拿着摄像机拍,后来激动得把摄像机扔掉了,抢过了旁边“唐朝”的大旗开始奔跑,5分钟以后被武警摁倒在地上然后送了出去。

新疆本地人几乎都能歌善舞,但肖全说,当不同的音乐形式出现时,新疆的年轻人跟北京、成都的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舞动着手里的各种东西,拼命呐喊,现场甚至有很多白胡子老头。《太阳》的音乐一起,台下就疯狂了,“唐朝”两面旗漫天飞舞。结束后,有保安把自己的帽子取下来,让乐手们在帽子上签名。当丁武和张炬坐上面包车离去时,年轻人跟在车后追,车里的人也很动容,为自己的音樂能给这些年轻人,乃至长胡子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满足,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肖全与窦唯第一次见面是1993年,在雍和宫的大门口。窦唯骑着一辆自行车准时赴约,在一个花台边聊了一会儿后,用自行车载着肖全去了自己家里。窦唯家当时在雍和宫附近的一条胡同,院子不大,很干净,他的房间用一块布帘隔着,墙上贴满了摇滚歌星的海报。肖全走进去,就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摇滚青年,他把最喜欢的人都贴在屋里,天天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让人觉得温暖。肖全觉得窦唯特别感性和可爱。

窦唯给肖全放他刚录完的《黑梦》小样,自己躺在床上抽烟,两只皮鞋搁在凉席上,双目紧闭。不同于丁武的开朗,窦唯不太善于用语言表达,但已经算得上热情。当时窦唯正在筹划他的《黑梦》专辑,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5点钟拍摄,肖全觉得那时候人少,逆光下会有种透亮的感觉,符合“梦”的意境。拍照时,他感觉窦唯想的还是《黑梦》。拍完,两个人一起到胡同口的餐馆里吃了豆浆和油条。如今我们看到的这张肖像,窦唯留着板寸,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西装,在晨曦中沉默而疏离。肖全觉得窦唯至少是不愿去招惹事情的人,对于后来出现的那些极端事件,他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那么的躲你们,那么不愿意和你们在一起,你干吗去招惹他。”

唐朝之后,肖全又拍摄了张楚和何勇。张楚的性格更像文人。肖全有一次给他看自己拍的照片,有陈凯歌、张艺谋等人,张楚当面没说话,但据后来一个共同的朋友告诉肖全,他挺反感,因为那些人都那么成功,而他并不渴望那种意义上的成功。肖全说张楚像诗人,更善于思考,封闭内敛,但又很丰富。“你看他的那些歌詞,‘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他(我的爹)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姐姐》),跟丁武他们唱的‘梦回‘太阳还是不太一样。”肖全说。

而何勇是一个特别善于表现自己的人,对肖全来拍他很高兴。他们一起喝洋酒,何勇把头发打湿,弄一个充气娃娃,穿上他的海魂衫。拍完后,何勇就用扁扁的酒瓶带上酒,插在后兜里,去找丁武玩。肖全记录了那个不起眼的瞬间,身着T恤的何勇走在安静的胡同里。肖全觉得何勇发力狠,“他歇斯底里地抱怨生活环境,尤其《垃圾场》,那种声音发出那个旋律,不是那么让人愉悦,但确实带给人很多思考。摇滚乐是有很深的批判现实作用的”。1994年,魔岩三杰,窦唯、张楚、何勇,与唐朝乐队在香港红勘举行演唱会大获成功,成为中国摇滚发展过程中的里程碑。但盛极而衰,1995年,贝斯手张炬的死亡给了唐朝乐队很大打击。

这一代

肖全1959年生于四川成都,从海军退役后开始从事摄影。他的声名始于在1996年出版的大型摄影集《我们这一代》。为了拍摄当时中国最重要的文化人士,从80年代开始,他走南闯北,用了10年时间遍访诸人,留下了珍贵的影像档案,也收获了“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的美誉。他所拍摄的北岛、余华、王安忆、陈凯歌、张艺谋、崔健、三毛、杨丽萍、窦唯等影像至今都为人所津津乐道。

拍摄这本肖像集起意于肖全的诗人朋友钟鸣。当时钟鸣在办一本“地下刊物”《象罔》,志在介绍中国与世界最优秀的文学艺术家。第二期是美国诗人庞德的专辑,配了一张庞德照片,穿黑长衫,戴礼帽,拄着拐杖走在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上,图下有一段文字:“理解来得太迟了。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那么徒劳,我不再工作,我什么也不想做。”这张照片一下子打动了肖全,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觉得中国的艺术家应该有这样的照片。“当时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有了我要为这一代人拍照片的冲动。”

“当时的文学、诗歌和音乐,关心的事情挺有趣,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是大师般的,但他们挺真诚的,有力量。”相比于更依赖想象力与理解力的文学,音乐更加感性,直击心灵,在现场就能被点燃。“那是特别特别热烈的一个年代,许多年轻人投身摇滚,愿意去解放自己,通过音乐来认识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主张”,“特别值得被历史记录”。肖全跟我回忆。

后来肖全在深圳又见过臧天朔,那时他已经离开崔健乐队单飞。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各奔西东,换了其他的形式来表达。肖全觉得他们虽然不是最主流,但仍旧有人在聆听他们,“在他们风华正茂,最有才气、最有能力和激情的时候,他们做了该做的事情。”肖全说,留下的音乐,可以让他们一直活下去。

目前肖全没有再拍他们的计划,因为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他更被普通人吸引,虽然也不乏文艺人士,比如做卡通的美院学生、长安画派的老画家,但更多的兴趣在于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他想拍新时代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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