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笑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
《枕草子》是清少纳言作于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年),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随笔文学。虽然作品和作者本身一直备受争论,但他与同时代的物语文学作品《源氏物语》共同被称为“平安文学双璧”,且和后期的《方丈记》《徒然草》一起,被认为是日本古典文学三大随笔。作者清少纳言以女性的视角,用敏锐、纤细的笔触记录了宫廷出仕期间的所见所闻和一些零散的回忆,透露着对自然、人生等的随想和感悟以及积极的人生观。在作品中作者用所捕捉到的事物刹那间的美,又用独特简洁的笔致描绘了人生的剖面,营造了一个真实细腻,含蓄唯美的世界,具有丰富的研究价值。
因此,一个好的译本对国内不通日语的研究者来说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全书由长短不一的305章段构成,由类聚、日记、随想三大部分组成。类聚部分涉及地理风貌、草木花鸟、内心情感、生活情趣等等。日记部分记录了作者在宫中的生活的片段。随想部分则表达与抒发作者内心的感想和生活态度。文章并不长,但是涉及的文体不一,有景物描写,有内心描写,这些对于译者来说都是一定的挑战。目前国内对《枕草子》的研究大多为其中蕴含的美学研究,翻译研究较少,译著以周作人和台湾作家林文月的版本为最,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本文在国内对《枕草子》美学研究的基础上,配合具体文例,对周氏和林氏译本的翻译风格进行比较。
在翻译外国作品时,译者的外语水平、母语习惯、个人经历、审美情趣和文字风格等因素都会很大程度的影响翻译作品的内容甚至译文质量。林文月出生于上海日租界,以日文教育为启蒙教育,回台湾后开始学习中文,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讲师,美国华盛顿大学、斯坦福大学等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客座教授,身兼研究者、文学创造者、翻译者三种身份,并在三个领域中都交出了亮丽的成绩单,所以林氏在两种语言的功力上是非常深厚的。周作人出生于浙江杭州,21岁时与哥哥鲁迅一起留学日本,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东方文学系主任、燕京大学新文学系主任,是《新青年》的主要作者,与此同时研究日本文化五十余年。在中文造诣上极深,同时也有着扎实的日文功底和日本文化背景。
关于二人的其他作品,也各有千秋。林氏除了本书以外还翻译了《源氏物语》《和泉式部物语》《伊势物语》等多部日本名著,用其丰富的知识,女性的细腻,典丽的文笔和细腻的手法形成了她独特的翻译风格。周氏的《狂言选》《浮世澡堂》等译著都深得日本文学理念的精髓,所以他的译本语言有着过渡性的特点,且周强调文学独立,在翻译上又忠于原文,用词生涩难懂,一定程度地受到了日本审美经验的影响,受这种影响周氏在情感处理方式、讽刺修辞运用、语言以及文体方面形成了一种近似日本传统文学的文风,在译作方面也多处于兴趣,以兴之所至的态度,颇有自己的味道。
周作人和林文月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汉语表现上的差异。二人在对文章理解上是颇为相似的,只是二人在文风上相距甚远,一眼便能读出来。林氏的译著较为简劲,有股清雅之气,辞藻优雅华丽,适合慢慢体味;周氏的则别有一番趣味,文笔生动活泼、俏皮,显得很接地气。以第一卷《四时的情趣》中一句为例:
原文:春は曙。やうやう白くなりゆく山際、すこしあかりて、紫だちたる雲の細くたなびきたる。夏は夜。月の頃はさらなり、闇もなほ、螢飛びちがひたる。雨などの降るも、をかし。
林译: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五月的黯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周译: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春は曙」与周氏“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的译法相比,林氏的“春,曙为最”更有日本人说话的韵味,就像日本人常说的「花は桜」(花中之最是樱花),林氏的译法颇有些日式的语调在里面。然而周氏的译法又更易向读者传达其中的韵味,更加易懂和直白。这句的另一处「をかし」也是本书较为经典的一词,全书一共有450处提到此词。「をかし」的语源是「おむかし」和「をこ」两个词复合演变而成。「おむかし」是对某物产生满足之感;「をこ」是让人发笑的意思,合起来表示对有趣味、有意思、有价值的对象表示愉悦、舒适、轻快的评价。在这句的译法上林氏的“有情味”就显得要比周氏的“有意思”要更加耐人寻味,更有“风情”。本身的意思就比有意思稍一层意味,这样看来似乎笔触细腻的林先生的翻译更贴近原作,周先生的翻译似乎太单调了点。或许是原作者为女性,这样的文字更贴合女性笔触。但无论谁都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只不过在对母语的选择上,用了自己对文章的理解,所以呈现给读者的是两种不同的感觉,这也是译者本身的特色之处。
两位译者都是大家,在大体的翻译意味上都相差不大。但除了文风给人以不同的印象之外,从细节的词语翻译上也能挖掘出二人风格甚至个性的差别。还是以这段另一句话为例:
原文:三月三日、うらうらとのどかに照りたる。桃の花の今咲きはじむる。柳など、いとをかしきこそ更なれ。それもまだ、まゆにこもりたるこそをかしけれ。廣ごりたるはにくし。花も散りたる後はうたてぞ見ゆる。
林译:三月三日,风和日丽。桃花始绽,柳色亦欣欣然可赏。而柳芽似眉,更是有趣,但叶卷一旦舒展开来,便惹人憎厌。花散之后,也同样教人不愉快。
周译:三月三日,这一天最好是天色晴朗,又很觉得长闲。桃花这时初开,还有杨柳,都很有意思,自不待言说。又柳芽初生,像是作茧似的,很有趣味。但是后来叶长大了,就觉得讨厌。不但是柳叶,凡是花在散了之后,也都是不好看的。
文中提到的「まゆ」除了“眉”还有“茧”之意,恰好在这里两位译者将两层含义都译了出来。但是因为后面有一个「に」和「こもり」,「に」是助词,有表示在某个场所之意;「こもり」是蛰居,待在一定场所不出来的意思。联系上下文来看,我认为还是周氏将「まゆ」翻译成“作茧”更贴近原意。所以,翻译自然是要求严谨,只有充分理解了原作家的每个语句,才能翻译出最接近原著作的精髓与灵魂。除此以外,在「三月三日、うらうらとのどかに照りたる」这句的翻译上周作人将其译为“三月三日,这一天最好是天色晴朗,又很觉得长闲。”加入了自己的语言在里面;而林文月则简单的译为“三月三日,风和日丽”。「うらうら」是阳光明媚的意思,「のどか」日语写法为「長閑」有恬静、平和之意同时又有风和日丽两个意思。显然在这里,周氏将两种二词都表达了出来,并且加入了自己的话,使得原文更加接地气,更易读;而林氏将二词合二为一,用凝练的“风和日丽”将整句话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出来。要说谁更好,实为难断,任何翻译都是以译者个性化理解为前提的语言转换。理解总是因人而异。而文学翻译还要加上对原作审美情境的感悟能力。周作人使用的语言更加俏皮、接地气,不过,这些语言都是揣度了原作者的意思之后,再使用的,大胆之中不妨碍原作的呈现;而林文月的译文读起来更像是个闺中女子,使用的语言更加精致,辞藻间,显得优雅,又有小女子的脾性。
翻译终究是翻译,再著名的名家翻译出来的作品也不可能是作品本身。我们对比译文,也不是为了评出哪个译者更好,而是在对比中各取所长,来提高自己的翻译水平。首先我们要明白的一点就是,翻译的过程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著名翻译家林少华曾说过“说到底,任何翻译都是以译者个性化理解为前提的语言转换。理解总是因人而异”。在翻译中我们虽然做不到一模一样但要尽可能地去追求惟妙惟肖,不同文本的翻译中也要融入译者不同的思想。在此类文学类文本的翻译中,还要求译者要拥有对原作审美情境的感悟能力,以及在理解基础上对外语的敏锐捕捉能力和母语表达能力。第二,一部作品的翻译到底好不好,能否反映原著作者的心境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枕草子的确是文学的精髓,但归根结底,它是一个小妇人的回忆录和对生活的思考,好比日记甚至随记。他的美在于自由的疏散,第一次读的时候会觉悠然无味,但一次次的阅读会越读越美。林氏在翻译中过多的注入的自己平时写作的散文风格,文白交杂,有些过于细腻、端庄,反而破坏了原著的美感。而周氏的翻译随意洒脱、颇有些原著的情怀在里面,看似冗长的句子,恰好翻译出了清少纳言的幽默、乐观。第三,当然是对原文的咬文嚼字。在对原文感情、美学等探究的同时,切不可忘了翻译的初心,如果体味了原著情感,文字风格却没有细细的咬文嚼字翻译偏了意思就有些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