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欣
元代揭开了中国绘画史的新篇章。较之于元以前,元代的画家更注重在用笔中寻求笔意与意趣,在“逸笔草草”中体现“聊以自娱”的雅兴与趣味,丰富深化了中国的写意精神。他们作画不是酷肖外物之相,而是表达自我之心性。画山川花鸟,其意不在山水花鸟之中,而在于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在于创造一个与生命相关的精神世界。
中国画很早就有关于用笔及笔意的认识,如沈括在《梦溪笔谈论画山水》中写:“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璀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返照之色,此妙处也。”〔1〕董源的画中“用笔甚草草”,但“远观则景物璀然”,这正是体现了画家对用笔的整体把握。在近处具体的用笔中“不类物象”,而得以最后呈现整体的笔意面貌。
中国绘画对笔意及意趣的追求,发展至元代尤为突出。这是在元代重视“写”的前提背景下产生的必然结果。就倪云林的画而言,看似“逸笔草草”,其实他与元人观念上钟情于“草书踪迹”的时代分不开。元代以书入画,对书法的重视程度不亚于绘画本身。因此要求画家对书法的掌握程度要有一定的标准与高度。在这种前提下,才有可能更好地熟悉把握毛笔,使毛笔的笔性与墨性得以较大程度地发挥。在此基础上,才能抓住敏感的瞬间,将自我感情的细微的变化反映于一管毛笔之下。正如清人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所言:“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情趣自来,故虽一色笔墨,而浓淡自见,绚烂满幅。”〔2〕
元代对于笔意、意趣的重视,也同样反映在绘画赏鉴中。如《画鉴》云:“先观天真,次观意趣,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之。”〔3〕
从上述文字可看出,元代的画鉴标准较之于谢赫的“六法”,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在气韵为首要准则的前提下,元代特别提出“笔意”一词,同时与“骨法”并行。“骨法”是侧重于原有的用笔的力度与传统运笔的方式,而“笔意”的提出,则突出表明了元代对“意”的重视已真切落实到用笔的运行中,赋予了用笔更多的深意。也就是说,在用笔中可以更为丰富地表达画者意图,在笔迹中体现画者的意志精神。若论及梅兰竹菊,枯木齐石,“慎不可以形似求之”,他又提出了“天真”与“意趣”。“天真”即“自然”,是一种无迹可寻的精神境界,这是人的本性流泻。如要达到顺畅自然的流露过程,这就落实到在“天真”之下的“意趣”体现。“意趣”更为实际地反映在画中,需要画者追寻物象背后的一种特有的文化精神,并将其表现为画意。它在主观审美意思与趣向的制导下,将笔迹的运行与之相转化,在笔端触及宣纸的刹那中得以体现完成。
[元]柯九思 墨竹图卷 23.4cm×87cm 纸本墨笔 上海博物馆藏
笔意的表现有高低之别。意高者,内敛含蓄而又有韵味;得意低者,浮躁张扬而显得肤浅表面。正如清人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论“神韵”说:“未解笔墨之妙者,多喜作奇峰峭壁,老树飞泉。或突兀以惊人,或拏攫以骇目,是画道之所以日趋于俗史也。夫秋水蒹葭,望伊人而宛在;平林远岫,托逸兴而悠然。古之骚人畸士,往往借此以抒其性灵,而形诸歌咏,因更假图写,以寓其恬淡冲和之致。故其为迹,虽闲闲数笔,而其意思,能令人玩索不尽。”〔4〕在沈氏看来,追求表面动感冲荡的“俗史”用笔“未解笔墨之妙”,缺少内蕴,不是真得笔意。而“秋水蒹葭”式平淡的表现,“托逸兴而悠然”,看似“闲闲数笔”之笔,却凝练了画家整个的精神追求,展现了一片恬淡冲和的境界。他进而指出:“论画谓以笔端劲健之意,取其骨干;以活动之意,取其变化;以淹润之意,取其滋泽;以曲折之意,取其幽深。固也。然犹属意之浅而小者,未可论于大意之所在也。”取之“大意”,则更多的是表现宇宙之灵气、生命之精神。
元画中文人士大夫善画竹,同时,关于竹的理论研究,在元代更为精细深入。以竹画及其理论来体现元代在笔意及意趣上的追求,是较为典型的例说。
元代画竹风气盛行,它继承了宋代竹画的技法特点并在其基础上又有了长足的发展。
在绘画实践中,元代竹画融入了“逸笔草草”与以书入画两大特点,在形式上讲究萧疏简淡,在笔法上追求“写”竹。这两个特点的结合运用,突出反映了画家借画竹来实现和抒发主观情感的需要。在这种追求中,是画家自我精神胸臆的宣泄抒发,书写成为不可更易的笔法显示,从而放弃了“形似”,而得到“不知是麻是芦”的画面。
同时,竹画理论在元代也得以完善。李衎的《竹谱》可谓竹画理论的代表作,他从理论的角度,将“笔意”具体细化分解。在《竹谱》的开端,他批判了那种“放驰性情”的伪表现论者,指出真正的绘画自由在于“一节一叶,措意于法度之中,时习不倦,真积力久,至于无学,自信胸中真有成竹,而后可以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也”。在“措意于法度之中”的前提下,才能振笔直追,落实在画的“笔意”中,“握笔时澄心静虑,意在笔先,神思专一,不杂不乱,然后落笔”〔5〕。
在写节枝与叶子的画法中,同样也渗透着对笔意、意趣的追求。“下一笔看上笔意趣,承接不差,自然有连属意。不可齐大,不可齐小;齐大则如旋环,齐小则如墨板。不可太弯,不可太远;太弯则如骨节,太远则不相连属,无复生意矣。” “粗忌似桃,细忌似柳。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叉,四忌如井,五忌如手指及似蜻蜓。”“翻正向背,转侧低昂,雨打风翻,各有态度。”〔6〕
[元]黄公望 九珠峰翠图轴 79.6cm×58.5cm 绫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李衎的理论中,将竹的笔墨用意落实在一枝一叶一节中,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他对笔意、意趣乃至整幅画之写意的追求表现。赵孟頫在《松雪斋集》中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吾友仲宾为此君写真,冥搜极讨,盖欲尽得竹之情状。二百年来以画竹称者,皆未必用意精深如仲宾也。”〔7〕
对于竹画技法的程式问题,元代张退公有所涉及:“夫墨竹者,肇自明皇,后传萧悦,因观竹影而得意,故写墨君以左右。叶摆阴阳,梢根一向一背,雀爪相依相靠。”《张退公墨竹记》所说的“左右”“阴阳”“向背”“依靠”,最后被艺术化地归纳为“孤一迸二,攒三聚五”。这种程式的形成,即是对自然物性、物态、物趣的归纳提炼,其性质本身就是笔意的浓缩体现。在用笔中,其形态体现为“春夏长于柔和,秋冬生于劈刊”,而从气候上是“天带晴兮,偃叶而偃枝。云带雨兮,坠枝而坠叶。顺风不一字之铺,带雨无人字之排”“传前代之法则,作后世之规矩。大抵竹观叠叶,树看生枝。扫叶者尖不似芦,细不似柳,三不似川,五不似手”〔8〕。
元代竹画一方面注重绘画表现,同时画家也将款书题于画上。“这强调了绘画的非形象的特点,使作品变成一种个人自传性质的记录。画家个人的表现变得不容置疑了。”〔9〕
[元]倪瓒 梧竹秀石图轴 95.5cm×36.5cm 纸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因此从元代开始,画家们的文字,不论是册页上的序跋,还是卷轴上的提款,(泛泛地说起来)都成为大家所接受的绘画的组成部分。这就把画家的作品从纯视觉世界转向介乎于艺术与文学的天地。这种形象与文字的结合体,在西方艺术中还找不到确切的对应物。画家的语词不加修饰地展示出画家对自我实现的关心。可以想象,在他感到形象的魅力消退时,画家将更强烈地依赖于语词和书法的感人力量。如果画家风格与技巧并不完全是独特的话,这种画面形象的魅力就消失了,这也是在与古人进行比较之后的结果。因为自我是一种得失攸关的重要价值,在他对自己的风格成就的独特性并不自信时,他的文字中就可能有一种不安的表示。”〔10〕
元人对笔意及意趣的重视与提倡,给明清的绘画带来较为明显的影响。
明人顾凝远在《画引》之《论生拙》中所言:“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善藏其器惟恐以画名,不免于当世,惟松雪翁裒然冠冕,任意辉煌,与唐宋名家争雄,不复有所顾虑耳。然则其仕也,未免为绝艺所累。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拙则无作气故雅,所谓雅人深致也。”〔11〕董其昌在《画禅室论画》中也说:“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12〕
清人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中,专门有论及画树与画叶之法,在具体的绘画中体现笔意意趣。“夫惟胸涤尘埃,气消烟火,操笔如在深山,居处何同野壑,松风在耳,林影弥窗,抒腕探取,方得其神;否则虽绘其形,如园林之木植,不能得其天然之野态。且树法非石法可比,石有皴擦点染,犹可藏拙,树则筋骨毕露,少有背逆,人即见之。”“画墨叶要有笔意,须将浓、淡、干、湿四彩作一笔用。初则湿浓,渐次干淡。墨尽不可复,务要浓处浓,淡处淡,湿处湿,干处干,如重云薄霭,泼泼欲动,此欲动者笔意也。”〔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