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25岁之前,王世襄不知人间疾苦。他的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外交家,母亲是著名的鱼藻画家。他自幼接受中西教育,白天学英文,晚上学诗词歌赋。课余,他常跟着清朝八旗玩家熬鹰猎兔驯狗捉獾,是远近闻名的“少年玩家”。凭着私塾功底、家学熏陶考入燕京大学后,他仍然玩心不改,上课揣着蝈蝈,下课臂上架鹰,被老师称为“未知数”。
1939年春天,王世襄的母亲突然去世,他幡然悔悟,洗心革面,潜心苦读。为了纪念母亲,他把《中国画论研究》作为论文选题。
一天,一个娴静的女孩拿着一封介绍信来找他—她是燕京大学教育系的学生袁荃猷,毕业设计是编写一本中小学国画教材。因为导师中无人对美术有研究,系主任便请正在研究中国画的王世襄来指导她。
初次相见,王世襄不禁眼前一亮:她端庄秀丽、落落大方。相处下来,他更发现她擅长书法,一手行楷清逸隽秀,燕大同学中无人能及;她琴艺精湛,曾师从著名古琴演奏家汪孟舒、管平湖;她热爱艺术,常去图书馆借阅书画、古器物及敦煌莫高窟等石窟的图录。相同的家学素养,对传统文化一致的热爱,让王世襄动心了。
袁荃猷也被这位师兄吸引—他诙谐风趣、学识渊博。幽静的燕园、美丽的未名湖畔,留下了他们漫步倾谈的身影。
王世襄毕业后,于1943年穿过日军封锁线,来到文化名人聚集的李庄,经梁思成介绍进入营造学社。分隔两地,他们靠鸿雁传书互寄相思,校园中的倾心逐渐转变为共担人生风雨的坚固感情。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王世襄回到北京,负责清理战时文物。他带着亲手做的火绘葫芦片小盒迫不及待地去见她,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两颗相思豆。1945年底,他们走进婚姻殿堂。从此,他叫她荃荃,她唤他畅安(王世襄的字)。
新婚的日子妙趣横生。她从小接受的训导是“不可入门房、下房、厨房”,除了琴棋书画,样样不会。结婚后,她为他做饭,剥葱时一层层剥光,看到里边什么都没有,便埋怨他不会买葱。与她相反,他自小就热爱厨艺。对他来说,她只要抚琴就够了。情感共鸣,生活互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蜜月没过完,他就被派往日本追查战时流落的文物。他成功追回文物,她兴奋地拍手称庆;他追宝受阻,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共同的文化使命感让两人的心贴得更紧。一年时间,几千件文物被追回。清损结束后,王世襄进入故宫工作。
1948年,王世襄有了出国考察的机会。机会难得,可是孩子尚小,袁荃猷产后又得了肺结核。看出他的犹豫,她安慰他:“老人家能把我们照顾好,父亲还常常来口译法文小说给我听,你尽管放心去吧。”
他走后第二天,她在日记里写:“今日父亲买一筐杨梅,大吃。可惜畅安已走,念他。”他当然也念她,书信一封接一封,她用清秀的小楷把它们写进日记。
他在美国、加拿大的博物馆流连忘返,她在北京芳嘉园对月弹琴。相隔万里,虽不免离愁别绪,更多的,却是相知相惜、互慰互勉。1949年8月,王世襄谢绝了美國博物馆抛出的橄榄枝,怀着拳拳爱国心回到祖国。
他踌躇满志,将北美考察笔记整理成《游美读画记》。闲时,他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走上了文物收藏之路。凡是他爱的,袁荃猷一概支持。王世襄喂鸽子,她在旁边速写;儿子的奶粉和鸽子的高粱同时吃完了,他用仅有的钱买高粱,她没意见;他去给她买衣服,却买了一尊佛像回来,她比他还兴奋。
袁荃猷的爱好,王世襄同样拥护。为了她喜欢的“大圣遗音”古琴,他“以饰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五两,再加翠戒三枚,才购得此琴”。他自称“琴奴”,最开心的事,就是她抚琴,他在旁边听。
因为曾负责文物清点,王世襄被扣上了“贪污”的帽子,被关押逼供。袁荃猷去看守所慷慨陈词,讲他追回文物的日日夜夜。他被故宫开除,她鼓励他要坚强。
妻子的一席话让王世襄顿悟:既然外界纷扰,那就走一条“自珍”的路。有她温暖相伴,他“化泪为苦学”,在动荡的环境下坚持研究并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其中《髹饰录解说》成为该领域学术研究的里程碑。后来,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她则被分去天津静海。几天后,她收到他寄来的一把小小的扫帚,她明白,“敝帚者,自珍也”,那是他们的约定。
熬过那些日子时,他已年逾花甲,两鬓初霜。蹉跎的岁月要补回来。他一边往家里买“破桌子烂板凳”,一边撰写著作。他的收藏需要钱,袁荃猷就将生活开支一省再省。居住环境差,房屋经常漏,好几年不做一件新衣服,她毫无怨言;他的藏品堆在家里,日常用品都无处安放,她佯装抱怨“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家里全是红木凳”,可是语气里分明是掩藏不住的骄傲与欣赏。
她亦是他的得力助手。写《明式家具研究》时,他想不出该怎样概括明式家具的八处硬伤,她提议用“八病”,言简意赅。书中需要把器物用线图表示,以便读者对家具的纵横结构、阴阳榫卯一目了然。找不到合适的绘图师,不懂家具的她自告奋勇,从头学起,日夜伏在一张案桌上。而那时,她也是花甲老人了。
千幅精密、细致的线图终于完成了。一部鸿篇巨制,二人合力完成,历时七八年。《明式家具研究》出版后,惊动了世界各国博物馆,称其为“巧夺天工的家具圣经”。画家郁风由衷赞叹:“袁荃猷竟能将各种不同的榫头结构画成极为精确的立体透视图,真使我这个画家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
慕名前来买王世襄收藏的家具的人越来越多。袁荃猷对他说:“物之去留,不计其值,重要在有圆满合理的归宿。”尽管生活条件艰苦,但她与他心灵相通,那些宝贝,他们想捐给博物馆。最终,这些藏品都如愿进了上海博物馆。
王世襄马不停蹄地为传统民俗著书立说,袁荃猷就帮他配图、校对、誊清、注解。《说葫芦》里的葫芦图,《北京鸽哨》里种类各异的鸽哨图,无一不出自她的笔下。当他因忙于校对,有一日左眼突然失明时,她几乎接过了他全部的工作。20多年,近40部著作,没有她,就没有他瑰丽壮观的学术传奇。
王世襄80岁生日时,擅长刻纸的她为他精心制作了一幅《大树图》,大树上果实累累,既有髹饰、家具、竹刻这样的大学问,也有葫芦、鸽哨、秋虫这样的小民俗。他的平生所好和成就,都被她传神地表现了出来。知他者,唯她也。
出版社希望为袁荃猷编一本刻纸集。在王世襄的鼓励下,高龄的她重拾爱好,小院花草、旧日情景在刃间一一浮现。一本《游刃集》,同样也是他们的人生记录。正如她在前言中所写:“一花一草总关情,几多欢乐,几多辛酸,尽在其中。”书出版时,王世襄亲自题诗作序。两人牵手近60载,浓情从未消减。
2003年,她因病辞世。再没有人为他抚琴,也没有人陪他欣赏、把玩文物了。他将收藏的文物悉数拍卖,只留下那只他们一同买菜、捡落叶用的双梁筐。回想以前“提筐双弯梁,并行各挈一”,他期待将来“待置两穴间,生死永相匹”。
2009年11月,王世襄去世。虽然经历了大半生坎坷,他却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因为有荃荃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