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澜
日子真是不耐过,一晃半辈子就过去了。
现在再提一九七八年,不是恍如隔世,从时间概念上来说,真的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我才十五岁,刚参加工作。整天抱一本书,唯一的理想就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自学完初中和高中课程,带工资考上大学,气宇轩昂地走出“三眼桥”。所谓“三眼桥”是我们单位大门的俗名,大门是石头砌成的,沿用至今,只是上面不再走运煤的火车了,轨道已经荒芜多年,早就不用了。我们单位也将停止生产煤,原来的采空区变成了万亩生态园的一部分,斗转星移,一切都变了样,不变的是曾经走过的昨天。
昨天,我那么年轻,不,是比年轻更饱含闯劲和稚气的年少,年少的我一心想离开家乡。至于去哪?世界那么大,我和风说,除了太原,随你!随你把我带到哪里都行,只要遥远,只要不是太原。“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是人类的通病,多半年少的心都觉得近处无风景,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才盛产诗意;都觉得他乡是再好不过的地方,只要能去了他乡,就比待在故乡有出息,还有意思。
就在我拉开架式备战高考时,国家取消了工作满五年就可以带薪上大学的政策。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关了一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窗户。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个带工资脱产上学的机会说来就来,但不是大学,是对口中专。单位领导把连我在内十几个够条件的年轻人一股脑送进了考场。
用高考的劲参加中考,有点像降级使用,还有点声东击西的意思,反正不是打的无准备之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年,我们单位报了一堆人,就考上我一个。按说应该高兴,可志不在此的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也带工资,但不是远方,更不是他乡,是近在咫尺的太原卫校。
报到后的当天,学校就不让我们回家了,很正规的住校生活,来得猝不及防,可我的心还没收回来,还在不甘地眺望远方。晚饭后,借很短一小会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一个人溜出校门,走了三五百米,来到地下桥旁边的一片小树林里,站成树的姿态,仰望着高不可及的天空,在暮色的掩护下,让失意的眼泪恣意滂沱。
在多年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一直生活在太原的我经常笑年轻的自己,不但矫情,还狂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我平庸的智力水平,能在故乡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已经是很侥幸的事了。人在哪过都是一辈子,越活越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好坏,在哪有哪的好,现在就是能随孩子去别的城市,我还不舍得呢!再好,也觉得没有在太原好。
前几年在北京学习,说到各自生活的城市,我情不自禁地夸大了太原的各种好。老师笑笑,当众揶揄道:“太原不错,国际大都市”。此后,国际大都市就成了太原的代名词。后来,班上的同学谁来了太原,不说太原,只说,我来国际大都市了,大家就明白,这家伙跑太原了。明知咱太原和国际大都市还沾不上边儿,可为了让外省人记住太原,我决定将脸皮厚到底,你们说大都市就大都市呗,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让人记住点什么不容易。
好在这两年的太原也不是拿不出手,一线城市的同学来过后都说,太原还真如你说的,不错。我赶紧附和着说:“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地方不算太大,几座环形桥把整个太原东西南北都连接起来了,出行真的很方便。”我说这话不仅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是下意识的,作为一个生活在这里五十年之久的老太原人,家住市里,在郊区上了一辈子班,对道路的变化和出行的便利感触最深。
七十年代末,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因为交通不便,我们这些家在市里的职工都住单身宿舍,一周回家一次。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一说,每个周六晚上下班后发一趟班车,拉我们回家,周一早晨再把我们接去。那时,还没有南内环桥,单位的班车也只走迎泽大桥。没结婚前还好,我们家住棉花巷,步行十几分钟,走到迎泽大街上的外贸大楼前等车即可。
最苦的是婚后,我搬到了现在的亲贤北街。别看现在的亲贤北街是太原最繁华的商业圈。豪华的大型商场百盛、王府井、茂业天地,先后进驻,各领风骚。王府井对面是顶配高档休闲娱乐场所“钱柜”,虽然,它早已成为过客,但作为历史的客观存在,它的确红极一时过。可以说,这条街异军突起,摇身一变成了新的高档商业中心。但在一九九八年没打通之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路,亲贤北街也是后来修了这条东西贯通的路后才新起的街名。新修的亲贤北街东起建设路,西至平阳路,全长3100米。
没修这条三千多米的路前,靠平阳路段的西面只有一条泥泞的小土路曲曲弯弯,艰难地迎送着生活在两边的人们。一到雨雪天,出行都是问题,那时,我不得不经常带着两脚泥就去了单位。同事打趣地说,“南泥湾”的人来一趟真不容易。八十年代前,从棉花巷嫁到南面,一过老军营,就等于从城市的中心嫁到了市郊。人们问我嫁到哪了?母亲就说杨家堡,因为说别的地方,人们不清楚,況且母亲也没有权利给一条没有名称的街命名,只好用马路对面的杨家堡来定位我嫁的大概位置。老街坊们虽然听懂了,但都摇头,觉得我嫁得太偏了,一点也不好,天一样远。的确,从平阳路到迎泽大街,找不到一趟直达的公交车,我每天上班都得坐21路公交车,七绕八绕,绕到迎泽大街尽头的火车站,才能坐上我们单位的班车。夏天还好,天长。最怕冬天,六点多,天大黑就得出门,晚上下了班,班车到了火车站就快七点了,再换上21路公交,又得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回了家。每天上班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太阳。
鲁迅在小说《故乡》里写道:“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太原的道路变化,可不是得益于走得人多,而是有计划的城市道路建设。记得,修建南内环桥的消息在报上一公布,我们单位住南边的同事奔走相告,无论绕行坐班车的,还是胆大骑自行车走地下桥的,无不觉得这是一个福音。
说到骑自行车走地下桥上班,不仅大多数跑家的男同事天天如此,就是女同事怕迟到着了急也不去绕行迎泽大桥,而是硬着头皮走地下桥。我有一次骑自行车走地下桥,听到后面有汽车司机按喇叭,一着急就撞到碎石块抹成的墙壁上,至今右手中指和食指上都留有一厘米多长的瘢痕,它们让我常想起过去的行路难及上一天班的不容易。
有了南内环桥后,我的上班路线也随之有了变化,改坐39路公交车到山纺下车,再坐班车。虽然还是倒一趟公交车才能坐上班车,但从距离上算缩短了好多,时间上自然也比过去省出不少。班车的路线依然没变,还是只发一辆,走的依然是老路线。那段时间,住南边的车友们强烈要求加开一辆走南内环桥的班车,但领导不同意。领导两手一摊,说当家也有当家的难处,南边多跑一辆,北边怎么办?北边住柴村的人也有,可北边的路不好走,绕大圈吧,时间上又不允许。提要求的车友们想想也是,早晨怕迟到,下班又归心似箭,分秒必争是必须的。还是領导想得周全,既然北边路况不允许加开班车,南边就是路况允许也因为北边的原因不能加,加了就是搞特殊。手心手背都是肉,南北两边的人都风尘仆仆地汇集到居中的迎泽大桥,方显得公平合理。这种南北平等原则一直秉持到修了漪汾桥和长风桥后。
道路的变化,让领导的思路也有了跨越式改观,一跃就给我们跑家的人加了两辆班车,除跑迎泽大街线的照旧外,新加的两辆,一辆绕长风桥和南内环桥跑小循环线,另一辆绕漪汾桥跑。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对于坐了几十年班车的我来说,没想到老也老了快退休了,还能赶上这等好事。原本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班车能走南内环桥,我随便倒一趟公交车坐三站就能接上班车。没想到,求中得上,走长风桥的班车居然早晚都路过我家门口。我每天八点上班,七点四十才出门,七点五十前坐上班车,八点就到了单位。有了长风桥,距离不再是问题,原来觉得遥不可及的单位,现在只需十分钟的车程。
更让我这样一个平头老百姓觉得享福的是,有了三趟班车后,我们再也不用买站票了,上去就有座,而且从来就没有坐满过。过年过节的时候,人更少,最少的时候,就拉得我一个人,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恍惚觉得单位特意给我派了一辆专车似的。这在多年前只有一趟班车时,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说来,大家可能不相信,曾有一任矿长的爱人在市里上班,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班车上给他爱人占坐位。我怀上孩子后,老得别人让坐,看着年轻的同事穿着高跟鞋站在我身边一分一秒地坚持着,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怎么也坐不踏实,索性早早就请假在家,硬让扣工资也不愿搭这份人情了。
常年坐班车的人最知道每个座位都来之不易,让座的背后大有深意,除了正常的尊老爱幼以及孕妇、病人优先之外,其中不乏暗生情愫的男女,千方百计排除万难也要坐到一起。不是女的给男的占下,就是男的给女的占上,别人上来想坐,没门!对不起,你不是我的菜。吵过甚至肢体接触过几次后,这两个座位就成了爱情专座,不管这爱情在别处是多么地下,在班车上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现在,班车发得多了,坐班车的人却少了,个中原因,除了私家小汽车日渐进入寻常百姓家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有了公交自行车和小黄车等,这些公共交通工具的增设,也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便利。骑车不用赶点,快慢自己掌握,既锻炼了身体,还免费欣赏了沿途风景。车子又都是修理好的,气足而干净。过去骑自己的自行车,坏了才满大街找修车铺,提心吊胆就怕车子坏到半道,现在好了,坏了扔下,再换一辆骑就是。
今年年初,我骑着小黄车去上班,遇见一位来单位办事的老职工,她拦住我说,看现在修了这么好的路,你们跑家的多享福,路近了不说,还有免费的自行车骑,要是早变成这样,我也不会提前退休。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单位曾经内退过一批人,当时的政策是自愿,这一批人中跑家的占了多数,他们就因为上班不方便,不仅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自愿还互相联络踊跃报名,她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后悔得不得了,经常掐着指头算少挣了多少钱。其实,有些账看你怎么算,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来一趟单位就是不容易,早早省了这个麻烦,未必不是明智之举。但说这话显然不合适,有得了便宜卖乖之嫌。想说坚持就是胜利,她应该再坚持坚持,又觉得这是事后诸葛亮的见识,不说也罢。
谁能想到,单位还是那个单位,家还是那个家,只是联结这两个点的道路发生了变化,就让我,也让生活在太原的多少人,享受到了那时很远,现在很近的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