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智勇
摘 要: 明朝正德年间王阳明巡抚南赣、平定盗贼的结果之一是一批“新民”被安置在赣南西部和南部山区,受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的影响,“新民”没有被当地居民同化,而是以新群体的方式定居下来,成为山区开发的一股重要力量。这对同一时期土地贫瘠、人口相对饱和的闽西及受到东南沿海倭寇之乱影响的闽粤地区的人们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到明末清初,闽西和粤东流民不断涌入赣南,成就了赣南独具特色的“新客家”。
关键词: 王阳明 “平南赣盗” 赣南“新客家”
一、问题的提出
研究明清时期赣闽粤交界区的历史是研究客家源流的重要切入点,笔者在研究中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先对比两幅图:
左图阴影部分为明朝正德年间王阳明巡抚南赣时在赣南打击“盗贼”的主要军事活动区域(地图源自《中国历史地图集》(元·明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出版),右图是根据罗香林所著的《客家研究导论》描绘的赣南纯客县和非纯客县地图。对比两幅地图发现,王阳明在赣南打击“盗贼”的主要军事活动区域与罗香林确认的赣南10个纯客县基本重合。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有其他深层次原因?
二、相关研究述要
(一)赣南客家源流研究综述
有关客家来源问题大体可分为“中原移民论”、“南方土著论”和“多元融合论”三种。“中原移民论”最早由徐旭曾提出,后来被罗香林系统阐述,认为客家人来自中原,经过历史上五次大迁徙,最后形成于赣闽粤交界区。“南方土著论”以房学嘉为代表,提出客家是一个共同体,“是南迁的中原人与赣闽粤三角地区的古越移民混化以后产生的共同体,其主体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越人民,而不是少数流落于这一地区的中原漢人”①。“多元融合论”主张客家来源既有来自北方的汉族移民,又有当地的百越、畲族等土著居民,客家是一个多元融合的族群。“多元融合论”是当今学界大多数人所持的观点。
有关赣南客家来源问题,罗香林指出:“其(指赣南十个纯客县,即寻乌、安远、定南、龙南、全南、信丰、南康、大余、崇义、上犹)所住的客人,有的是唐宋即占籍其地的,有的是明清后才自闽粤搬去的。”②客家研究学者罗勇发挥了这一观点,提出“老客家”和“新客家”的区分,所谓“老客家”是指明中叶以前入居赣南的客家姓氏及其后裔,“新客家”主要指明末清初从粤东和闽西回迁赣南的客家姓氏及其后裔③。客家研究学者周建新把具有“新客家”和“老客家”作为赣南客家的独有特征,区别于粤东、闽西等其他客家地区④。老客家、新客家的分类,为研究客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研究视角,它提醒研究者注意,客家不仅在赣南、粤东、闽西等不同地域上存在差异,即使在同一地域也存在老、新客家的融合与更替。
(二)王阳明巡抚南赣对赣南客家的影响研究综述
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中肯定了王阳明平定盗寇、恢复社会秩序对客家地区发展的积极意义⑤。王东认为:“就客家方言群的发展及其地域格局的变迁而言,王阳明在巡抚南赣期间所实行的这些措施,均具有深刻而持久的影响。”⑥饶新伟认为,王阳明南赣治理模式及后继者对该模式的借鉴和继承,对赣南客家社会文化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⑦。邹春生把王阳明巡抚南赣作为一种“国家”干预,而“‘国家干预是赣闽粤边区儒学传播和客家民系形成的重要推手”⑧。值得注意的是,谢重光从“新民向化”的角度研究王阳明巡抚南赣的历史意义,其结论为:“从新民到客家,是明清时期赣闽粤边民族和族群互动的主流。由于阳明心学的作用,从新民到客家的转化过程是比较顺利比较自然的。”⑨
谢重光的研究已经发现“新民”与客家之间的联系,本文将按着这一思路,更加深入地揭示王阳明巡抚南赣所形成的“新民”对赣南“新客家”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
三、“新民”的来源
王阳明上任南赣巡抚之后,在军事上经过平漳寇、平横水桶冈诸寇、平大帽、浰头诸寇等三次较大规模的战役,基本上肃清了盗乱。在平乱过程中,一定规模的“盗贼”转变为“新民”。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主动投诚的“盗贼”,如“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⑩、“横水等处新民廖成、廖满、廖斌等”{11}、“招抚新民张仲全、陈顺珠等”{12},王阳明称之为“新民”,并从中选出部分骁勇善战者编入民兵,参与平定盗乱。研究发现,由“新民”组成的军事力量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平定盗乱的战斗之中。在平漳寇的战役中,未发现有“新民”参与军事行动;在平横水、桶冈诸寇的战役中,十一路官军中两路有“新民”参与军事行动{13};平大帽、浰头诸寇的战役中,九路官军中五路有“新民”参与军事行动,而且黄乡堡新民叶芳,龙川新民卢珂、郑志高、陈英和龙南新民王受、黄金巢等立下了汗马功劳{14}。
另一种途径是在大规模军事打击之下,批量安插“盗贼”。如在平大帽、浰头诸寇的战役末尾,处置张仲全等二百余穷寇,安置于白沙{15};平漳寇之后批量安插“朱宗玉、翁景等一千二百三十五名,家口二千八百二十八名口”{16};平横水桶冈诸寇战役结束后,“其通贼人户,尽数查出,编充隘夫,永远把守”{17}等。
四、“新民”融入赣南的特点
“新民”获得合法身份、被政府安置之后,是否就此获得了安稳的生活?从所知的材料上看,似乎并非如此,他们与本地居民相处并不容易。王阳明主导推行的《南赣乡约》中有专门的条款用以调和“新民”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关系。
《南赣乡约》(节选){18}
一,各寨居民,昔被新民之害,诚不忍言;但今既许其自新,所占田产,已令退还,毋得再怀前仇,致扰地方,约长等常宜晓谕,令各守本分,有不听者,呈官治罪。
一,授招新民,因尔一念之善,贷尔之罪;当痛自克责,改过自新,勤耕勤织,平买平卖,思同良民,无以前日名目,甘心下流,自取灭绝;约长等各宜时时提撕晓谕,如踵前非者,呈官征治。
是什么原因使得“新民”与本地居民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紧张关系呢?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仇杀。“新民”大部分来源于“盗贼”,曾经烧杀劫掠本地居民,积累了仇恨,虽然官府极力调停,但仇恨不可能凭空消失,本地居民不可能轻易接纳“新民”,这于双方而言,心里都十分清楚。“新民”有所畏惧、有所防范,本地居民有所怨恨,有复仇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二是身份差异和文化差异。“新民”是官府对投诚或者被安插的“盗贼”、流民的官方称谓,并在公文中频繁使用,使得“新民”作为一个新的身份,区别于本地居民,这种观念在官府的推动下不断得到强化。更重要的是,这种区别不仅是观念上的,而且有更实际的文化内涵。因为“新民”主要由赣中、闽粤流民和原本居住在山里的“畲”、“瑶”组成,他们的语言、生产和风俗习惯等,与以唐宋时期从北方迁徙而来的中原汉人为主体的本地居民,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这些差异使得“新民”和本地居民之间更倾向于保持相互独立而不是相互融合,至少在短时期内是如此。
三是“新民”居所相对独立。一方面,批量安插自然而然使得“新民”居所相对独立,另一方面,“新民”集中居住便于管理,可以减少与本地居民的摩擦,所以官府乐于看到这种局面。这客观上减少了“新民”与本地居民交流融合的机会,增加了相互对立的可能性。
“新民”与本地居民之间保持对立关系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新民”没有被本地居民同化,而是以新群体的方式定居下来,并保持了他们的一些特征,比如来自闽粤、与畲民融合和流民等特征,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经济方式、生活方式、语言等文化特征,使得不管是“新民”自己,还是本地居民,都能互相分辨,并形成集体记忆流传下去。这可能正是现代学者万方珍能够比较清晰地区分出明清时期赣南地区各县闽粤籍村庄和非闽粤籍村庄的原因{19}。
五、“新民”与“新客家”的关系
有关赣闽粤交界区人口迁移的研究表明,明清时期存在较大规模的人口从外地流入赣南的现象{20},一般归因为:一是明代赣中、闽西南等地人口相对饱和,人地矛盾日益尖锐,为谋求生存,人们被迫向赣南、粤东等地迁移;二是自嘉靖起东南沿海倭寇之乱严重,迫使闽粤沿海地区的人们向内迁移;三是明初赣南遭受严重兵灾,人口锐减,特别是赣南南部、西部山区地旷人稀,于是外来流民进入赣南山区进行山区开发,赣南人口状况有所缓和;明末清初赣南再次遭受严重兵灾,人口再次锐减,而相邻的闽粤地区人口则仍然相对饱和,再次掀起向赣南移民的热潮。其中前两个因素可以概括为推力,后一个因素可以概括为拉力,在推力和拉力的共同作用下,形成明清时期较大规模人口流入赣南的现象。
本文认为,明清时期赣南地旷人稀是形成了人口拉力的重要因素,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不可忽视,那就是明朝中期以来“新民”定居赣南所形成的示范效应,对邻近的闽粤地区人们形成了吸引力。赣闽粤交界区地理位置相连,在明清时期同受南赣巡抚管辖,虽地跨三省,但人员交往密切,信息传输频繁。以流民、畲民为主体的“盗贼”最终能获得合法身份,在赣南南部、西部山区获得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而定居下来,这对明朝中叶以来,土地贫瘠、人口相对饱和的闽西及受到东南沿海倭寇之乱影响的闽粤地区的人们产生吸引力并传播开来。地旷人稀、经过王阳明治理之后社会相对稳定、流民政策相对宽松的赣南,正是他们可望而又可即的“乐土”,他们踏着前人的足迹,一批又一批从闽粤来到赣南,形成了明清时期蔚为壮观的从闽粤到赣南的人口迁徙图。如果把明清时期从闽西和粤东迁入赣南的客家姓氏及其后裔称为“新客家”,那么可以说,明朝中叶在赣南南部、西部山区的“新民”,则是赣南“新客家”的最初形式或者最早的赣南“新客家”,他们对明清时期赣南“新客家”的形成产生了不可忽视的示范效应。
六、研究结论
第一,王阳明在平定赣闽粤交界区“盗乱”的过程中,一部分“盗贼”转变为“新民”,被安置在赣南西部和南部山区。
第二,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以赣中、闽粤籍流民和畲、瑶为主体的“新民”在融入赣南的过程中,并没有被以唐宋时期从北方迁徙而来的中原汉人为主体的本地居民所同化,而是以新群体的方式定居于地旷人稀的赣南西部和南部山区,成为山区开发的重要力量。
第三,“新民”定居赣南对邻近的闽粤地区的人们产生了示范效应,在地狭人稠和东南沿海倭寇之乱等多重压力下,大量闽粤地区流民持续不断向赣南西部和南部山區迁徙,逐渐成为该区域的人口主体。这正是王阳明在赣南打击“盗贼”的主要军事活动区域与罗香林确认的赣南10个纯客县基本重合的原因。
第四,如果把明清时期从闽西和粤东迁入赣南的客家姓氏及其后裔称为“新客家”,那么“新民”就是最早的赣南“新客家”,在他们的示范带动下,闽粤流民不断涌入,成就了赣南独具特色的“新客家”,他们用勤劳与智慧变“盗贼强梁之区”为“礼义冠裳之地”。
注释:
①房学嘉.客家源流探奥[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4:36.
②⑤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94,192.
③罗勇.论赣南在客家民系形成和发展中的地位[J].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1(1):50-55.
④周建新等.江西客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50-51.
⑥王东.明代赣闽粤边的人口流动与社会重建——以赣南为中心的分析[J].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2).
⑦饶新伟.明代赣南的社会动乱与闽粤移民的族群背景,上引报刊,第132页.
⑧邹春生.文化传播与族群整合——宋明时期赣闽粤边区的儒学实践与客家族群的形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305-306.
⑨谢重光.新民向化—王阳明巡抚南赣对畲民汉化的推动[J].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4(1):34-37.
⑩{11}{12}{13}{14}{15}{16}{17}{18}王守仁,撰.吴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03,473-474,897,286-287,478,308,256,296,509.
{19}万芳珍.江西客家入迁原由与分布[J].南昌大学学报,1995(2):53-62.
{20}详见曹树基《明清时期的流民和赣南山区的开发》,饶新伟《明代赣南的社会动乱与闽粤移民的族群背景》和黄志繁《明清赣闽粤边界毗邻区生态、族群与“客家文化”》等。
本文系2017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成果之一。课题名称:王阳明巡抚南赣对赣南新客家形成的影响研究,课题编号:JC16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