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
摘 要: 卡夫卡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总是在看似荒诞的独特表现下隐藏着他对世界、对人类深沉的思考。空间的运用是卡夫卡的一大特色。空间之于卡夫卡笔下的人物不仅仅是活动的场所,更与人物一起隐喻了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在《变形记》中,卡夫卡向我们描绘了众多充满深刻寓意的空间与空间元素,它们看似平淡无奇,只是作为人物的活动背景而出现,实则是卡夫卡以其敏锐的体验加以特有的表现手法,将空间与人物的活动、情感体验巧妙地融合,为我们揭示了人类痛苦而压抑的生存状态。
关键词: 卡夫卡 格里高尔 空间 身体
一、篡改的空间与崩溃的肉身
汪民安曾经在自己的研究著作中如此描述过现代人生存的空间:“人们根据自己的空间状况,来安置自己非生活,居住空间在锻造人们的习性,锻造他们的言谈、姿态、表情、举止、节奏和趣味。”[1](162)长久以来,日益明晰化的空间内涵与合理化的分布成为身体生存的保障,更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人类活动的有序性。但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空间常常被放在一个极其荒诞的情境之下,空间既定的意义被任意改写,空间功能的随意性与空间秩序的凌乱性使本来确定的空间含义变得模糊不清。伴随着空间意义的被篡改,人的身体突然就失去可以被庇护的屏障,如同被突然掷于一片荒凉的空地,惊恐而无助。
卧室是格里高尔的依赖的栖身之地。格里高尔为了生计而奔波,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外界与家庭的重压让他将自己的卧室当作了仅有的、可以自由活动的属于他的天地。在这个有限却单调的空间中,他竭尽所能地使它温馨而舒适,比如即使在单调且紧迫的生活节奏下他仍不忘在自己的房间中挂上那副被他精致装裱的、作为装饰的画。身体与空间的依赖关系通过这样的联系达到一种最恰当的融合与和谐的相互作用:身体给予空间超过实用意义的精神内涵,空间给予身体超越几何学价值的庇护。但这一切都随着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便改变了。卧室不再保持原貌,它在格里高尔无力维护它时被肆意闯进与破坏。首先是格里高尔的妹妹执意要将他房间中的东西全部搬出去,以便于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的爬行。这看似“贴心”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肆意破坏卧室这一空间原有的意义,原本拥有家具的起居室在没有了家具后,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虫子活动的“洞穴”。对于身体来说,撤走的不仅仅是家具这样的生活用品,更是空间原本赋予身体的保护与安逸的功能与意义,本就已经失去人的外形的身体因为空间意义的改变陷入更大的不安与迷惘之中,“当然,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在那里不受干扰四面八方的爬行,但同时也就会快速忘记他做人的过去的时光,这是他所想要的吗?”[2](114)可以看到,格里高尔从此刻逐渐失去自己“人”的身份的认同,这个“洞穴”一般的空间使本就拥有甲虫外貌的格里高尔更加绝望,给他本就脆弱的意志雪上加霜。他开始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是人,而且成为一个不需要舒适空间的甲虫。
空间意义的被篡改还在继续。在家人招进新房客之后,原本的空房间被堆满杂物,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打扫,破败而肮脏,这里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垃圾场。虽然房间的外部性结构框架未发生任何变化,但这里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给格里高尔安全与温馨之感的空间了。从合理化的空间布局到空无一物的几何空间再到拥挤的废置空间,卡夫卡一再改变着格里高尔的卧室这个原有空间的意义。格里高尔在一堆垃圾中迂回的曲折爬行,带给他的是障碍和寸步难行。于是身体越来越衰弱,在彷徨与无奈中对空间的改变无可奈何,被动地承受着空间改变与自我怀疑带来的无所适从与绝望。“因为没有其他空出的地方让他爬……虽然在这样的迂回曲折爬行后,他总是累得要死并且感到忧伤,又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待着”[2](121)。卧室沦为垃圾场,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彻底地失去了之前的栖身之所,也失去了人本该拥有的活力与抗争,温馨的卧室最终成为他的坟墓。
卡夫卡借用格里高尔的卧室这一再普通不过的私人空间驳斥了其对于人类长久以来的稳定性意义,让我们看到了身体与空间联系的脆弱性:当空间被肆意破坏、其对于人类早已习以为常的意义被篡改之后,身体原本的安逸状态随之便被打破,陷入恐惧与焦虑的状态。卡夫卡用笔下的空间与身体向我们展示了这种联系的虚妄及随着这种极其脆弱的联系的崩裂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生存危机,就像变成甲虫、死于如废弃的垃圾场中的格力高尔一般,人类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荒诞而随时可能摧毁我们的生存状态之中。
二、压抑的空间与被压迫的肉身
空间与人类的关系总是处在一个双向的改造与相互影响的过程中,我们在空间中活动的同时不仅在填充空间的意义,而且在被空间所改造。对于人来说,无论是生活空间还是公共空间,空间的大小、空间内的摆设或是空间所处的环境,总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心理体验。卡夫卡曾经如此描绘自己對于空间的感受:“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了。甚至等待也不必了,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就好了。”[3]对于总是独处渴望“地窖式”生活的卡夫卡来说,空间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存在,他既体验着空间带给他的近乎封闭的安全感,又承受着一人与空间独处的孤独与压抑。空间带给他的特殊价值与矛盾感让他更加敏感地感受到空间对于人类的非凡意义。所以他敏锐地抓住了空间能够左右人的身体感受这一特性,将空间压缩或变形创造出独属于他的“卡夫卡式”空间。这些空间往往压抑而荒诞、拥有着与人物缓慢而僵化的行动相似的精神气质。在这样的空间里身体往往与空间共同衰退下去,孤独无望,随之更甚的是人的尊严与个人价值在身体中消逝,身体的精神与肉体相分离,最终与空间一道陷入一片死寂中。
空间的几何学意义对于人类来说无疑就是我们行动及生存的场所。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类对空间的创造总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不断进步。从洞穴到茅草、从茅草到木材钢筋、从简单的实用价值的追求再到审美价值的更高要求,人类对空间逐步升级的改造不能不说是一种令人骄傲的进步,一种令人享受其中的占有与征服的快感。我们创造空间并享受空间,我们对空间享有绝对的使用权与决定权。以价值论而言,在我们的认知里,人创造了空间,所以人的价值必定大于空间的价值。但卡夫卡却用可怜的格里高尔无情地击碎了这样的认知。空间,在这里被卡夫卡作为围绕在人类身边众多物质的代表,用身体最终褪变成物质空间的奴隶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人类必须正视的残酷现实:当我们被物质所包围并甘愿受其奴役时,身体便会被物质所吞噬,在与物质的较量中我们看似占有了它们,实则最终是以抛弃身体的自主性与自我价值而作为巨大代价的。当手段变为一种目的、当我们彻底沦为物质的奴隶时,身体的被物化带来的就是人类失去尊严与意义的悲剧。
卡夫卡笔下另类的压抑空间还来自于一种未完全封闭的、与我们所熟悉的人所共同构成的交互空间。在这种交互空间中,压抑的来源不仅仅在于空间本身,更在于身体之外的诸多旁观者。他们与你相识却更像是陌生人,他们对你的喜怒哀乐、行为作态毫不关心,更不会慷慨地伸出援手。他们只是拥挤在狭小的空间的出口用冷漠而自私的眼神向内张望。他们从漠视到绝情的注视与空间一道加深了身体的幽闭感。身体试图在密闭的环境中寻找可以被解救的出口,但出口处众人冷漠的眼光却阻挠了他寻找出口的视线。这种视线更像是一道墙早已使出口形同虚设,于是身体也就逐步在絕望中放弃了重获自由的争夺,在甘愿模糊击碎自我价值的同时自弃于囚笼之中。
格里高尔与父母还有妹妹一同住在大房子里,共同构成了家庭空间,格里高尔也一直以家庭生活的和谐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当他变成甲虫之后,为了家庭的和谐他不敢轻易走出卧室。但本来应该给予他支持与关爱的家人却将他抛弃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本来就有限的活动空间,已经如同牢笼般将格里高尔“囚禁”于自己的空间里,家人的排斥与冷漠更是如牢笼上的锁一般,使格里高尔的居室彻底成为一个走不出的樊笼。格里高尔的卧室空间是半开放式的,这就使家人的注视和存在自然而然地成为空间的一部分。隔着一道门,交互空间带来的是进一步的推压,身体之外的旁观者给予他的是自私的排斥与惧怕的隔膜,他们就那样用语言与行动给予身体进一步的摧残。在家人的疏远和自己的故步自封下他的卧室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压抑空间。可悲的是,格里高尔竟真的开始怀疑并逐渐遗忘起自己“人”的身份,他胆怯了,步履也变得缓慢,他再也不肖想踏出自己房间的门了,他躲在沙发底下,用床单将自己遮住,静静地躺着等待死亡。身体就这样在空间的压抑与旁观者的冷漠下被推入深渊,踟蹰而迷惘,缓慢而忧伤,最终在自我价值与自我认知的遗弃与自我的徘徊中生命也消失殆尽。
卡夫卡用这样一种双重压抑打造的空间给我们展现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身体在被他人注视的空间的压迫下逐渐迷失自我价值的认同,他不再为挣脱他人对自己价值研判的束缚与获得自身的肯定而做出努力,而是甘愿消沉地企图在旁人的肯定中得到满足。当他人不再给予关注与肯定时,身体就慢慢地进行自我丢弃,直至死亡的来临。就如同巴塔耶所说:“他在看见自己的死亡过程中死去。”[4]这是一种多么彻骨的悲哀,对自我价值的转移与丢弃本身就是身体的牢笼,失去自我,身体只能在被他人掌控的空间下静临死亡的脚步逐步来临,在双重压迫下面对死亡的悲剧。
三、身体与“门”和“窗”的空间意象
卡夫卡常常会利用一个简单的空间场景凸显人物的生存境遇,《变形记》中反复出现的“门”就是这样一个处于核心地位的空间意象。除此之外,窗也是他经常使用的一个空间意象。作为交互空间中重要的空间元素,它们意味着对于封闭空间的打破。但在卡夫卡的笔下它们却形同虚设,给身体带来的并不是交流与缓冲而是更大的灾难。
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格里高尔房间的门。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个现实,格里高尔房间的门即使是在夜间睡觉的时候也会锁起来。这是身体的戒备同样也暗示着格里高尔与家人的交流是存在障碍的,极其缺乏安全感而孤独的身体将自己封闭于一个空间之中,人为地将交互空间变成封闭空间。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无法毫无顾忌地走出房间了,此时的他需要安慰与关怀,所以他“开了一扇门,白天其他的门锁也都被打开了,却再也没有人来,而且钥匙现在是插在外面的”[2](107)、“只要一听到那儿有声音,他就立刻朝那边的门跑去,全身紧贴着门”[2](109)。开启的门与紧贴着门的身体意味着处在交互空间中的身体终于开始渴望与交流与沟通,要借助交互空间的媒介——门,重新寻找庇护,减轻封闭空间的孤独感与无助,但此时,门却再也没有人来打开。这一次,是家人的遗弃与梳理,使门再一次形同虚设,交互空间又退回到封闭空间中。格里高尔曾经做过尝试的努力,踏出那道门,接近正在拉小提琴的妹妹身边,可这一举动却吓坏了家人,他们将他赶进他的卧室,然后紧紧地再次锁上了门。门与卧室融为了一体,身体被彻底囚禁在里面。门的开启成为一种奢望,对于身体来说,它是最后的救赎与沟通的可能,但就在这一瞬间,一切可能化为乌有。在失望与日渐被遗忘的日子里,格里高尔也完全放弃了等待与交流,面对着再也无法开启的门与被门隔绝开来的黑暗世界,他怀着愧疚和爱意死去了。卡夫卡用门的开启与关闭给我们还原了一段悲剧的历程,身体与身体间最大的距离从不是由单纯的空间距离产生的,而是隔膜与无法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自私是导致“门”——这一本来应该成为空间之中沟通媒介若有似无,人的孤独与幽闭的根源。
窗户是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也许是因为卡夫卡本人就有常常倚窗远眺的习惯,他笔下的主人公也常常将眼光放在窗外。窗户是空间的延展,他让身体通过双眼达到空间的扩大与思绪在时间维度的漫延。卡夫卡借用这一意象为我们展示的并不是格里高尔凭窗远眺感受开阔视野与目之所及的美景的闲适,而是格里高尔面对窗外的世界表现出的更加浓重的忧郁。格里高尔有从窗户向外张望的习惯,在他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之后,他首先做的就是“将目光转向窗户,阴霾的天气——窗檐上雨滴声可闻——使他全然陷入忧郁之中”[2](96)。阴霾的天空带给他的是一种喘不过气的沉郁,仿佛预示着他悲惨命运的开始。在自己被遗忘在锁了门的房间中时,唯有望向窗外,看到窗外的风景,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窗户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但当身体日渐衰微时,他只能“上身靠向窗子,显然只是在回忆那种自由的感受……因为事实上,只要是稍远一点的东西,他看起来就觉得一天比一天模糊了”。卡夫卡实际上就是让窗户的存在成为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他让格里高尔将过去看到的,当下看到的在窗前连缀成一片。格里高尔只能在窗前回忆,片刻找回过去的自己,这样的回忆却只能徒增他对当下命运的哀叹。卡夫卡用窗户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结合在一起,给格里高尔带来双重精神压抑的同时,也是在揭示人类面临的共同命运:身体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在展望,回顾或是思考,但当下的命运却从未有改变,人类的困境一直存在,也许还将继续存在下去。
卡夫卡将令人窒息的空间感受投射在他笔下的空间中,呈现出一种充满压抑与摧毁安逸的空间形式,让身体在这种空间中被阻碍,被击倒。卡夫卡曾经说他是:“误入这个世界的。”[5]对于这位肉体与灵魂都无法安歇的精神漂流者来说,空间总是充满着不稳定性与压抑性,所以在他的认知中,安逸舒适的空间是不存在的,而一直关注人类生存状态的卡夫卡无疑将这种认知变成了一种寓言式的素材引入自己的小说作品中。除了身体的惶恐不安外,在他刻意制造的压抑的空间中,肉体失去活力的同时,自我价值逐步被瓦解,精神与灵魂也变得无所侍从,在飘忽不定的空间存在中无处安放。卡夫卡笔下的空间远远超出了物质空间的几何意义,他以自己的敏锐触感感知周遭的一切,以孤独与冷静的目光审视着我们周围的各种空间形式。在这样的审视下,他以对空间独特的描写赋予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空间存在更深层的内蕴。这种内蕴总是隐藏着卡夫卡对身体,对人类的生存与困境的深远思考。面对逐渐失去理智的世界与人类面对的各种荒诞的境遇,卡夫卡总是在痛苦中直面他们,并通过自己笔下的空间及空间意象展现在人们面前,带给人们无限的启示。
参考文献:
[1]汪民安.空间,身体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2]卡夫卡,著.高年生,主编.孙坤荣,黄明嘉,译.卡夫卡文集·第三卷·中短篇小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3]叶廷芳.卡夫卡读本[M].广州:新世纪出版社,2007.
[4]巴塔耶.黑格尔·人类·历史[A].汪民安.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C].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5]叶廷芳.卡夫卡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