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红
(武汉大学 文学院中国语言地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2)
“无比”在现代汉语中是个比较常见的词语,但关于它的词性有多种说法:
(1)《现代汉语词典》:无比,动,没有别的能够相比(多见于好的方面):威力~|~强大|~幸运|英勇~。
(2)张谊生:“无比、非常”属于“可补副词”。副词的主要功能是作状语,特殊功能是作补语。“无比”的用法与其形容词性质残留有关,作补语的例子可推溯到近代。另,关于“无比”形成来源探讨的数篇论文如雷冬平等、田家隆也将“无比”视为副词性词语。
对现代汉语“无比”词性的判定,我们认为可以结合丰富的语料,同时采取相对严格的操作手段来进行。我们的做法是,第一步利用语料库,总结“无比”的用法。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为我们提供了“无比”用法的信息:
一是现代汉语“无比”可以与NPVPAP组合,充当定语、宾语、“得”的补语。“无比”偶见作谓语,系仿古现象。
1.“无比+NP”,“无比”作定语
。如:并且在矿井构造研究中越来越显示出其无比的优越性和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2.“无比+VP”,“无比”作定语
。如:利纳讲述了自己过去的革命经历,道出了对女友(也是革命战友)的无比思念。
3.“无比+VP”,“无比”作状语
。如:的确,纵观老人的一生,无论行事言语,都无比遵循了“知足”二字。
4.“无比+AP”,“无比”作状语
。如:这并不只是巧合,而恰恰反映出在数学与物理之间无比深奥的关系。
5.“NP+无比”,“无比”作主谓结构中的谓语
。如:找油找气的领域就更大了,全国无比。
6.“VP+无比”,“无比”作补语
。如:然而实验结果却让他们震惊和失望无比:两束光线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时间差。
7.“AP+无比”,“无比”作补语
。如:如果没有概括性,宪法必将冗长无比。
二是“无比”与其它词语组合位置可前可后。附录中是“无比”的组合情况。
从搭配组合的词语来看,居“无比”前的词语全部是双音节词语,且绝大多数是形容词。从感情色彩上看,有14个消极意义的词语,74个积极意义或中性的词语。从语义上看,都是具有高程度量的词语。
居“无比”后的词语也基本上是双音节词语,或两个双音节词语连用,有21个消极意义的词语,108个积极意义或中性词语。多用结构助词如“的、地”或仿古的“之”,“的”在词语(名词、动词)前27个,“的”在词语(形容词、动词)后44个,“地”全部在词语(形容词、动词)后,11个,“之”在后,1个。不带“的”“地”“之”的有72例。搭配的动词多为心理动词、人事动词,主观性较强,搭配的形容词本身具有高程度量。
位于“无比”前后均可的均为形容词。
“无比”搭配的词语多为积极意义词语,在前在后皆然,这一点符合词典对“无比”使用特点的总结。例句中“无比”后的搭配较之“无比”在前的搭配组合选择更为多样,用法更灵活,且“无比+AP/NP/VP”组合在句中的用法也更多样化。
第二步是选择相对客观的词性判定标准。我们选择袁毓林等《汉语词类划分手册》为“无比”的功能赋值。首先看《手册》76页动词的隶属度量表:可以受否定副词“不”或“没有”修饰,不符合得0分;可以后附或中间插入时体助词“着”“了”“过”,或者可以进入“……了没有格式”,不符合得0分;可以带真宾语,或者通过“和”“为”“对”“向”“拿”“于”等介词引导其必有论元,不符合得0分;或者不能受程度副词“很”修饰,或者能同时受“很”修饰和带宾语,不符合得-10分;可以有重叠或正反重叠形式,不符合得0分;可以作谓语或谓语核心(因而一般可以受状语或状语修饰),不符合得-10分;不能作状语直接修饰动词性成分,不符合得0分;可以跟在“怎么”“怎样”之后,对动作的方式进行提问,或者可以跟在“这么”“这样”“那么”“那样”之后,用以作出相应的回答,不符合得0分;不能跟在“多”之后,对性质的程度进行提问,并且不能跟在“多么”之后,表示感叹,不符合得-10分。合计“无比”动词隶属度为0。
其次看《手册》78页形容词的隶属量度表:可以受程度副词“很”等修饰,不符合得0分;不能直接带单宾语,不符合得-20分;可以作谓语或谓语核心(因而一般可以受状语或补语修饰),不符合得-10分;可以作定语直接修饰名词性成分,符合得10分;可以独立或者造成复杂形式修饰动词性成分,符合得10分;可以作补语,或者可以带“得很”“极了”等补语形式,不符合得0分;可以作“比”字句的谓语核心,或者可以用在“越来越……”格式中,不符合得0分;可以跟在“多”之后,对性质的程度进行提问,或者可以跟在“这么”“这样”“那么”“那样”之后,用以作出相应的回答,或者可以跟在“多么”之后,表示感叹,不符合得0分;统计得出“无比”形容词隶属度为0。
再看《手册》第82页副词的隶属度量表:可以作状语直接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等谓词性成分,符合得30分;不能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不符合得-10分;不能加上助词“的”构成“的”字结构,不符合得0分;不能作主语和宾语,符合得10分;不能作谓语和谓语核心(因而一般不能带宾语,并且不能后附时体助词“着”“了”“过”),符合得10分;不能受状语和补语修饰(即不能作谓词性短语的中心语),符合得10分;不能作补语(只有“很”等极少数是例外),不符合得0分;不能有“FF、F—F、F了F、F不F、F了没有”等重叠和正反重叠形式,F代表副词,符合得10分。合计“无比”副词隶属度为0.5。
最后看《手册》第87页关于修饰词的分布特征的适应情况:不能直接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得0分;可以加上助词“的”构成“的”字结构,然后作定语,得10分;可以独立作状语修饰动词性成分,得20分;不能作主语和宾语,得10分;不能作谓语和谓语核心,得0分;不能作补语,不能后附方位词构成处所结构,得0分;不能受“很”等程度副词修饰,不能受“不”等否定副词修饰,得10分;不能单独回答问题,得10分。合计“无比”修饰词隶属度为0.6。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现代汉语的“无比”既不是否定比较结构,也不是动词。“无比”属于不太典型的修饰词和副词,与动词、形容词无涉,最好看作是修饰词,且仍处于发展之中。
以往关于“无比”演变的研究如雷冬平等从构式类推和构式重新分析的角度探讨了“无比”的副词化机制,田家隆结合表示极性的“非常”“十分”等探讨同类副词性词语的发展规律,可谓各有特色,给我们启发,但他们都没有从比较句的角度考察“无比”的演变。我们在做中古汉语比较句研究的时候发现,中古否定比较句的情形比较复杂,其中否定比较词语“无比”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一是“无比”从一般的否定比较转而表示极比,跟其它否定比较词语不同;二是“无比”的演变进程在佛经文献和中土文献中不平衡,具有文体差异。我们认为探讨“无比”的演变需要放在中古否定比较句的背景下进行。
中古汉语中“无比”已经可以用于泛比句。我们选取了东汉至唐11部文献,将包括“无比”在内的所有否定比较标记的使用状况归纳为下表:
单标前置 后置复标(叠用和并用)论衡洛阳伽蓝记齐民要术水经注贤愚经不如2,不若7,莫(能)过12,莫如 4不减1,不比1,不如1,不过 1,似非 1,匹……非……1,未胜1不如5,不及2,不同2,不佳2,不减1,莫如2,非……例1,未若1不如2,不异2,不匹1,不若1,未有若1不似1,不如7,无上3,无过 1,无极 1莫及 1,非……(之)所及 2,不及 2,不若 1,弗如3莫如1,莫及3,莫有称者1,不能加1,不能过2,无比1,弗及1,不……过1不及1,不异1,非常1不同4,不殊1,不异1,莫比1不如13,不异1,不相及1,不可为喻1,不可逮及1,不能分别1,无比7,无有比1,无有差别1,无有俦类 1,无俦类 1,无能及 3,无异 1,无胜 1,无伦 1,无有双 1,无有伦匹 1,无外 1,无极1,非匹1,非凡2,未曾有1莫过于3,莫……于 6,莫adj1,莫……adj1,不同于1,不复与……比1不得与……同1,莫尚於1,莫……与争1,无以加……1,与……无异1与……不殊6,与……不同1,与……无差1,与……无殊异1,比……不如1,未逮於1似如……不比1,不与……同3,与……莫殊1,与……不别1不与……同2,如……无异1,无与……等1,无与等1,无过于1,共……无异1,一类无异1
杂宝藏经老君音诵戒经周氏冥通记百喻经颜氏家训游仙窟不过1,不如10,不似1,不减1,无上1,无等1,无有如1,非……比1不似1,无胜1不如4,不得1不如7,不敌1,不及3,无过 1,莫若 1,非 1无如1,非常1不及 1,不同 1,不如 1,无比 3,无有异 1,无异2,无双1,无有及1,无能当1,非常1,未曾有1不及1,不异1,无……比1,似……而非1不能等1,不及1,不如1,无有异2,无能及1,无敢敌2不及1,不同2,无异1无俦1,无双1不减於1,殊别不同1,如……无异3,以……无异1,与……无异2,希有无与等1,等无差别1,等无有异2不敢以……为比1不能得与……等1,与……不异1,如……等无有异2,与……无异1,等无有异1,等无差别1与……不同1,比……不若1,不可同于1
从上表可见,中古汉语“比”字句的否定式有两个主要特点:
一是搭配的否定词较多,有“无比”“不比”“未比”“莫比”“非……比”等,且前置、后置皆有。其中后置以“莫比”“无比”居多,前置以“不比”“未比”居多。“无比”的使用频率在南北朝时期文献中超过“比”字句的其它否定式。
二是具有语体差异,如北魏佛经中主要是“无比”,且都在句末,还有“难有般比”“无伦”等表达。《洛阳伽蓝记》中此类句末用“莫及”多于“无比”,系该语料的个体特点,它书少见。《水经注》虽有句末的“不比”“莫比”,但“不比”用例极少,且与“如似”并用,比较受限。南朝《周氏冥通记》也是“无其比”。不过,佛经整体上后置标记比较多见,与同时期中土文献形成差异。
我们继续将“无比”与中古时期其它主要的否定比较词语作一对一的比较。先看“无比”与“不比”,因为在“比”字比较句的否定式中,“不比”句一直是主要形式,它经历了从比动结构到比较介词结构的演变,到现代汉语中仍广泛用作差比句。“无比”的发展情形则更为复杂,在二者的早期发展阶段已经显示出差异。
1.表达比较意义的类型有异。
中古时期“不比”可以用于泛比、差比,典型的“不比”结构可表示为“Y+不比+X+W”,X是比较主体,Y是比较基准,W指比较点,由形容词充当。“比”动词性仍强,尚未虚化为介词。如:
青松未胜其洁,白玉不比其珍。(《洛阳伽蓝记》引北魏·姜质《庭山赋》)
中古时期“无比”可以用于泛比、差比、极比。极比结构“YW无比”及差比结构“X无比乎Y”都是中古汉语“无比”比较结构的表现形式。如:
丹经行无比,自近世大臣能若丹者少。(《汉书·师丹传》)
伫浮云之可寄,愿无比乎金玉。(梁·劭陵王《赠言赋》)
“无比”用于比较句的极比句,意义是“不能与之相比”“无人能及”,表示为“W无比”。上面的例子中为了突出说明“X(丹)+W(经行)+V1(无)+[]+V2(比)”,还并用“若”字差比结构“Y(近世大臣)+V(若)+X(丹)+比较结果(少)”。与差比结构合用,说明此期“无比”结构可能尚不充分表达极比意义。但“无比”的语法化路径确是从“无比”极比结构的内部变化开始的。
2.用于比较句中的“不比”“无比”与介词的组合能力有异
从前面的例句可知,与“不比”不同,“无比”动词结构一般不带宾语,须借助介词“乎”引进比较基准,但较少见,表示为“X无比乎Y”,属于否定式“比”字比较结构与“乎”字比较结构叠用,用介词“乎”引进比较基准Y。
介词“於/乎”结构作补语用于比较句的例子在上古汉语中本来很常见,中古以后逐步衰落,尤其是用于比动句的“於”字句,最终让位于前置的介词“与”字结构。“X无比乎/於Y”很少见,可能与“於”的整体衰落有关。
但是在同时期诗赋中,比拟动词肯定形式“比/方”与介词“于/乎”叠用的复标结构并不少见。如:
子比我于叔则,又方余于耀卿。(梁·任昉《答陆倕感知己赋》)
或者是“形容词+於”类比较结构,肯定否定形式都可见到:
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汉书·扬雄传》)
情有重乎琳球。(梁·张缵《怀音赋并序》)
这说明中古到近代时期“於”字叠用复标结构在肯定和否定句中的发展存在着不对称。“於+NP(基准)+无比”的例子很少见。“无比”句中“於”不引进具体的比较对象(基准),一般引进的是比较的时段范围。如:“于今尊贵无比。”(《汉书·霍去病传》)“若全平章者,真全材也,于今殆无其比。”(《元史·列传第十七》)介词“於”不出现的单标“无比”句更多见。
3.“无比”在句子句法语义关系上存在两可。
中古时期“无比”所在的比较句其实包括两种结构,居中的“无比”是“否定副词+比较动词”,“无”指向隐含的比较结果,如:
伫浮云之可寄,愿无比乎金玉。(梁·劭陵王《赠言赋》)
居后的“无比”中“无”是“无有”之省略,指向的是比较客体,比较客体潜在于比较时空范围内,“无比”否定的就是这些在比较时空范围内潜在的各种比较对象,“无”即“无有”。故全式为“比较主体+比较点+比较范围+无+()+比较动词‘比’”,比较点、比较范围有时候可以省略。如:
恩感人,世无比。(《宋书·志第十二·乐四》)
即对“无比”句可以存在两种理解:“无”“比”都是动词,兼语结构,“无”是动词,“比”名物化;“无”是副词,“比”是动词。
基于此,我们发现“无比”一般不带宾语,“不比”一般带宾语;“不”与“比”结合紧密,不可插入NP,“无”常插入“有+[NP]”。
4.词序不同
。“无比”一般居于比较句的句末,极少位于句中,“不比”一般居于句中,极少位于句末。与“无比”用法接近的还有“无如/不及/无及/莫及/无上/不方”等否定比较词语。其中,“无如”更接近“无比”的用法。“无如”从汉代开始也可以表示极比,但在我们统计的南北朝文献中未见,近代汉语中仍有一些用例,如:“新妇细看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游仙窟》)李吉华认为“无比”句主要位于谓词性成分之后,而“无如”句主要出现于体词性成分之前,这是两者之间较为明显的区别。但我们认为“无比”“无如”的主要区别并不是句中搭配组合成分及词序上的差异,因为“无比”也可以与体词性成分搭配组合,“无比”在比较句中可前可后。“无如”的发展比较单一,与“不如”相当。在我们的考察中“无比”的发展则复杂得多。
“不及”在南北朝文献中已可以用于差比、极比。但表示极比的时候一般后置,且多与“者”构成名词性词组,如“无能及者”。
还有“无上”。根据黄宝生《梵文佛经读本》,可以对照汉语词语“无比”的梵文结构有多种,其中有(1)anuttara,形,无上,(2)anuttama,形,无上,(3)anuttamah无上的。对应的汉文翻译有“无比者”,“无可匹敌者”“无与伦比的人中至尊”“生起无比心”,等等。不过,“anuttara无上”通常在与之组配的词语之前,如anuttara(无上)—samyak—sambodhi(正等觉),汉译名为“阳,无上正等觉”。不像“无比”前后均可。
“不方”亦是比较结构否定式的一种。杨伯峻、何乐士认为程度副词“不方/不妨/无妨”意思是“非常”,唐以后用,特别是敦煌变文中多见,如“我有一女在家,性行不方柔顺”。(《敦煌变文集·佛说阿弥》)“不妨/无妨”的这种用法后来消失。
从古汉语否定比较句的发展看来,“无比”与这些同类结构既互相发生影响,又有差异性。在“无比”的发展过程中存在一个关键点,即比较语义类型由差比转而表示极比。“无比”突破了差比用法,大量用来表极比,并且可以不出现比较项,更进一步地表示程度高。“不比”等最终未能发展到这一步。我们推测造成“无比”与“不比”差异的原因:从内因上说,“不”和“无”作用和意义有别。“不”是副词,“无”“无有”有副词和动词不同用法,导致“无比”结构的多向发展,居于句末的“无比”的内部构造和用法与“不比”等的差异加大。从外因上说,佛经语体促进了“无比”的发展,佛经文献好用譬喻说理、好用夸张表达的特点促进了“无比”极比表达的发展。
前面讨论了“无比”的语义和语用从否定比较转为表示极比,“无比”的产生途径是我们将讨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
已有的讨论如雷冬平等从构式角度进行了探讨,认为现代汉语“无+Prep/V”类词基本都是从“无+所+Prep/V”结构脱落了“所”字这一句法内部途径而来,但“无比”“无已”例外,它们是由结构类推的外部途径而形成。之所以如此,一是他找到《列子》中已有“无比”的用例“其乐无比”(周穆王第三),要早于他所找到的最早出现的《史记》中“无所比”用例,认为时间跨度导致“无比”不可能由“无所比”发展而来,而且《史记》“无所比”用例也并不表示比较的意义。当然他也注意到《汉书》“丹经行无比”的例子,该例与《列子》例都表示“无与伦比”的比较意义。所以他认为“无比”与其它“无+Prep/V”类词的形成途径不同,不是“无所比”结构中“所”的脱落形成了“无比”,而是类推形成。我们认为雷文的观点值得商榷,一是所举《列子》的著作时代存疑,季羡林、杨伯峻、刘禾、陈连庆、张永言、马振亚、王东等对此已有不少精辟的论断,《列子》是晋人的伪作,且该例系孤证,很难据此确定“无比”在汉以前就产生了。二是我们发现了两汉时期“无所比”表示比较意义的不少例子,如:
义上疏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无)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於先师,自 於经术也。……”(《汉书·蔡义传》)
今君拥有四州,人户百万,以强则莫与争大,以位则无所比高。(《后汉书·卷七十五刘焉、袁术、吕布列传第六十五》)
同是《汉书》中,“无比”“无所比”的用例都有。所以我们不同意雷文的论断,而认为“无比”仍有可能是由“无所比”中“所”脱落形成。不过,此时“无比”表示极比还极少见,且与差比结构合用,其极比表达还不够成熟。
引起我们极大注意的还有古汉语中的另外一种相关现象,就是“无+NP(此/其/是)+比”结构。与中古“无比”的用例多见于佛经文献、零星见于中土文献的现象相对,中土文献更多见的是“无+NP(此/其/是)+比”结构。如南朝文献中甚少见到“无比”,南朝的《周氏冥通记》中就只有“无其比”。如:德操渊深,世无其比。(卷二)通过调查CCL语料库,从中古到近代汉语中一直有“无+NP(此/其/是)+比”的用例,不绝如缕。如:
是时方身縻异境,若于郡国礼制之外,因心荐严,虽前无此比,亦不失臣子尽诚之谊云。(宋·岳珂《桯史》)
代有斯人,举无其比。(《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明·张岱《陶庵梦忆》)
又闻说孔父嘉继室魏氏,美艳非常,世无其比,只恨不能一见。(清《东周列国志(上)》)
红巾既揭,容态倍增妩媚,正如芍药笼烟,茶花垂露,明润鲜妍,殆无其比。(清·王韬《淞隐漫录》)
有大事及边机,许宰执就第咨访,前无是比也。(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由此,我们怀疑“无比”的形成可能并不止“无所比”的“所”脱落这一条路径。我们需要考察这些南北朝乃至近代汉语语料中大量存在的“无+NP(此/其/是)+比”的用例,找出它与两汉“无所比”的关系,以及与“无比”形成的关系。
从“无所比”到“无+NP(此/其/是)+比”,中间大概经历了替换和重新分析。因为居于“无”“比”之间的“所”“其”都具有代词性,“其”本来表示领属意义,与后面的部分关系紧密,“其”取代“所”后,随着中古“其”功能扩展,“其”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兼语等,独立性渐强,故能与“是”“此”等互换,这种替换,也带来了所在结构语义关系的变化。“无所比”是“否定动词无+特殊代词所+动词比”,即动词“无”带宾语“所”字结构,“比”也是动词。“无+NP(此/其/是)+比”是“否定副词‘无’+前置代词宾语+动词‘比’”。
然后,“无+NP(此/其/是)+比”结构继续发展为新的“无比2”。具体操作是主要成分“NP(此/其/是)”缺省导致结构紧缩。动因是“此/其/是”其实与S同指,“其”或删略,或前移,“无比2”因而紧缩。即“无其比——无比2”。如“其资养缁流,从无比也”。(《洛阳伽蓝记》)
据何元建对描写语句特点的论述,描写句是定语从句的一种,只出现在句末,其语法位置空缺可以换成代词,空缺的时候就是代词脱落,或者说是有一个零代词(pro)存在,被修饰的成分是这个零代词的先行词,如:张三只买了一辆车,[pro闪闪发光]。(主语空缺)/李四写了一本书,[大家都看不懂 pro]。(宾语空缺)/王五开了一家饭馆,[pro生意不错]。(定语空缺)这种指代关系决定了描写语句跟所修饰的成分之间比较松散的语义和功能关系。描写语句跟它所修饰的成分所在的句子组成一个并列结构。我们认为“无比2”句所在的语句即属于描写语句。如:出现在句末的“无比”,“无”后空缺处有零代词proi存在,与“其i”同指,“其i”是零代词proi的先行词。
综上,我们假设“无比”的发展途径可能有两条:
(1)无所比 脱落 无比1
(2)无所比 替换 无NP比 删略、简缩 无比2
这两条发展途径并不矛盾,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第二条路径如果成立,就能与上古汉语、近代汉语形成一条吻合的发展链条。如果仅假设第一条路径存在则不好解释语料中“无NP比”的大量存在。
古代汉语主从句的演变带来了很多变化。“无比”所在的句子也经历了这一演变。我们在中古和近代汉语中发现了这样的例子:
彼人净行,世之无比。(北魏《杂宝藏经·老婆罗门问谄伪缘》)
惟灵天降之精,地降之灵,姝越世之无比,妁倾国和陟娉,丹青写刑(形),远稼(嫁)使凶奴拜首……(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王昭君变文》)
例子中这种“之”将句子“世无比”变为从属小句,与前面“彼人净行”结合更紧密。我们认为这是新的表示极比的“无比2”结构的发展过程中重要的一步。Hopperand Traugott根据Matthiessen&Thompson,C.Lehmann,b及Langacker的研究提出复杂句的子句的连接构式的语法化斜坡为:并列结构>主从结构>从属结构。并列结构是相对独立的结构,只受到合理和相关性的语用作用所制约。主从结构是相互依附的结构,其中的边缘子句完全包含在核心子句的一个成分之内,完全不独立。联系前面所述“无所比——无NP(其)比——无比2”的发展,“NP(其)”的作用是从语义及语用上使“无比2”句更好地与前句呼应,从而使两个相对独立的结构彼此联结。当“其”隐含后,“无比”紧缩,使得前后两个结构相互依附,如例句“……,从无比也”,该例“也”字断句,说明“无比”所在的后一结构还保持着一定独立性。“世之无比”例句中“之”则将“无比”所在结构变为从属小句,完成了这一结构的语法化,即“无比2”句与前面的句子由联合复句向整个单句发展。
最后,关于“无比”结构的语序问题。之前的研究提到“无比”语序的变化但都语焉不详。我们将中古至近代汉语中“无比”所在结构进一步归纳表示为四种类型:(甲)Y+W(AP/NP/VP)+无比。如:儿遂长大,端正无比。(《杂宝藏经·妇女厌欲出家缘》)(乙)X+W,Y+无比。如:(桓玄)见持有邻几独绝,尤叹是今古无比,大欲结欢。(《高僧传·义解三·释慧持》)(丙)X+W+无比+W’。如:虏羽授首,百蛮咸来同,盛哉无比隆。(南朝梁《宋书·志第十二》)/恩宠之盛时无比隆。(北宋《册府元龟》)(丁)Y+无比+W。如:公主才貌无双,驸马英雄盖世,真正无比一对好夫妻。(清《海国春秋》)其中(丙)是拷贝式过渡结构,“无比”性质开始发生变化。丁型在近代和现代汉语中逐渐居主流。
我们认为极比结构的“无比”由后置而前置,与“无比”的性质发生变化有关。“无比”由所在结构的谓语位置,再到定语位置。从内部结构关系来说,“无比”由VP/AP后的附加语变为VP/AP前的修饰语。从外因来说,“无比”可能是受到程度词语统一前置的影响而提前。从内因来说,董秀芳谈到在汉语历史上,有一些名词和动词从指称具体的事物和动作行为演变为描述基于人的主观评价的与事物或动作相关的性质,这种语义演变造成了词性的变化,在词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从而造成了汉语中一些名词和形容词的同形以及动词和形容词的同形。从动词变为形容词的过程有两步,先在谓语位置表示性状,不带宾语,其前可带程度副词,从陈述行为变为描述性质,然后再进入定语位置。她还举了“有+N”形式的动宾结构的例子,其中有好多已经变为形容词,如“有意义、有启发、有效果”等。我们发现这种发展规律在“无比”的演化中也是存在的:“无比”由指称到描述,所在结构由主谓结构到偏正结构,由表示极比到表示程度修饰。不过,直到现代汉语中,“无比”并未发展为典型的形容词,尚属于不太典型的修饰词和副词。
综上所述,“无比”结构经历了内部结构关系和词序的变化。这一变化是通过多个阶段完成的。第一个阶段,从东汉开始,“无比”可用于泛比、极比,居于Y前后不定,不过居于Y前时要借助于介词。第二个阶段,魏晋南北朝时期,“无比”稳定地居于句末表示极比,Y或隐含,或凸显,凸显时Y居于“无比”前,W语义范围扩展。“无比”可能经历了“无所比”中“所”脱落形成小部分“无比”(即“无比1”)、“无所比 替换 无NP(其)比 删略、紧缩 无比”形成大部分“无比”(即“无比2”)这一复杂过程。主谓之间的“之”又使得“无比”所在句子变为从属小句,与前句联系更紧密。第三个阶段,近代汉语中,按照词汇主观化的演变途径,“无比”由指称动作行为演变为描述基于人的主观评价的与事物或动作相关的性质,“无比”不仅在意义、用法上与“无上、无双、非常”等程度修饰词语接近,其所在结构内部词序的发展上也与这些程度修饰词语保持一致,由居于所在结构的谓语位置前移到居定语位置。
我们发现,在“无比”的发展过程中,既存在有利的契机,也存在不少阻碍因素。前者如同类否定比较结构(不比、无如等)的差异性发展,“无”的语义的扩展,还有中古以来流行的四字格韵律结构的影响,“无比”更易与居其前或其后的双音节词语组配,从而成为一个相对紧密的结构“无比+Adj/VP/NP”或“Adj/VP/NP+无比”,在“无比”由句子中心语转换为内嵌修饰语或附加语的过程中,韵律组块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后者如“无”的语义关系混淆、词序未定、比较句肯定否定形式发展的不平衡,其中“无”的语义关系混淆造成多种结构,“无”本是动词,其副词用法在中古开始发展,由此造成中古近代汉语中的“无比”结构可以理解为“无所比”,也可以理解为“不比”,可以用于差比,也可以用于极比。词序未定指的是“无比”可以居于句中,也可居于句末。这些有利因素与阻碍因素之间的角力造成了现代汉语中“无比”结构关系的复杂局面。从所举CCL语料库中现代汉语的大量用例可见,“无比”虽以前置占优势,但语序还未稳定,“无比”搭配也不固定,继承了中古以来以表达积极比较意义为主、表达消极比较意义较少的用法。而现代汉语中“无比+Adj”结构普遍由句子中心语变为内嵌修饰语(定语、状语、补语),说明其语法化程度越来越高。
附 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