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恒新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0)
口是人类用来发声和进饮食的器官;嘴本作“觜”,后来才加口成了嘴,指鸟喙,是动物吃食、发音的器官,这些是“口、嘴”的最原始含义,是一个相对比较单一简单的意义表达。随着人类整体认知能力与思维水平的提高,词义不断地丰富和细化,“口、嘴”渐渐衍生出了很多复音词,而且在这些词义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表现出了隐喻和转喻的特征。
本文从《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等权威工具书中搜寻出大量词例,并且从隐喻和转喻的角度出发对这些复音词进行分类,以此归纳、梳理其认知规律和演变脉络。
“中国人是善于比附联想的民族。”[1]而隐喻又必须借助于比附联想,“口、嘴”词语之所以会被用作许多隐喻的原型,重要的原因是“汉语是一种文化理据性较强的语言”[1]P20,汉文化中“取类比象”的思维方式直接影响了“口、嘴”类词语隐喻的产生,在“口、嘴”类词语衍生发展的过程中,同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口、嘴”通过在具体域、抽象域和空间域投射的过程中,衍生出了大量的隐喻义,形成了丰富多样的“口、嘴”类语言材料。
1.“口、嘴”在具体域的投射
“口、嘴”作为人类身体的重要器官,自古以来反复被用作投射到人体之外的其他具体域里,构成一系列复音词。
(1)口
1)指人口。如:户口、家口、拖家带口。
2)指容器等器物通外面的地方。如:瓶子口儿、枪口。
3)指出入通过的部位。如:出口、入口、门口儿、海口、关口。
4)指破裂的地方。伤口、衣服撕了个口子儿。
(2)嘴
1)指口,动物吃食,发音的器官。如:嘴巴、嘴唇、嘴角、嘴头、嘴子。
2)指形状或作用像嘴的东西。如:瓶嘴儿、茶壶嘴儿、烟嘴儿。
从以上例证可看出,“口、嘴”类词语在具体域的投射,它们共同的特征是:依据与“口、嘴”相似的部位进行隐喻。
另外,由“口、嘴”构成的复音词还可表示与“口、嘴”有关的工具,如“口杯、口罩”等。还需要说明一点的是,有一部分由“口”构成的复音词还有“比常规事物小”的意思,如“口袋”是用布、皮等做成的装东西的用具,其形状小于一般布袋。
总之,人类以“口、嘴”为媒介,认知并命名了客观世界中一系列与“口、嘴”有关的事物,是人类智慧的生动体现。
2.“口、嘴”在抽象域的投射
由于认知、思维的发展,初级的认知活动形式已经不能满足社会生活、生产的需要,因此人类进而将身体词投射到抽象的概念表达上。通常,人们就某一问题表达自己的意见或阐明某一事理时,必须借助“口、嘴”这些身体器官把头脑里构思的一切得以展现。这时已经趋向于高级和复杂的认知活动形式了。当“口、嘴”投射到抽象域中后,便可抽象出以下词语:
(1)口
1)指话语。如:口才、口气、口彩。
2)指口味。如:口轻、口重。
3)量词。如:一口气、几口人。
(2)嘴
1)指说的话。如:嘴甜、别多嘴、嘴碎。
2)指口头表达能力差,不善于说话。如:嘴笨。
3)指自知理亏而口头上不肯认错或服输。如:嘴硬。
显而易见,“口、嘴”在抽象域的投射,多与修饰性词语搭配,主要是针对身体器官的感受或由此引申的意义进行说明,如:口淡、嘴臭等。
3.“口、嘴”在空间域的投射
“在Lakoff列出的基本认知域中,空间关系是最基本的一个认知域,因为所有其他的基本概念都可以参照空间关系来认知。”[1]身体器官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一个基准,在用汉语表示空间方位概念时,常常以身体器官作参照,用人的身体经验对空间关系进行判断,例如“头”,因其在人类身体中处于最顶部位置而成为其它物体最高处的隐喻,如“山头”。表达形式为“人体词语+方位词”。
表1 “口、嘴”类部位词结合情况表
以身体器官为基准的人体方位形式表示的是某一空间,而这些具体的空间意象又可以构成一系列隐喻概念,如“眼”类身体方位的形式常用来表示“时间”:“眼下、眼前”。“口、嘴”是人体用来表达想法的部位,“口头、嘴边”是人类最易表明想法的面部器官。可见,这些空间意象的隐喻义又投射到时间、思想、行为等多种概念上。
通过以上分析,身体器官方位形式具有的隐喻意义,是人类将自身身体部位的体验与方位词的空间逻辑体验相结合的结果。在这些隐喻意义的形成过程中,身体器官是其概念形成的基础。
转喻又称换喻,或借代,历来被看作一种修辞格。随着认知语义学的崛起,人们对转喻的“修辞说”提出质疑,认为该类语言使用涉及(话语意思)推理中的常规运算,与日常话语理解并无本质不同,而“口、嘴”转喻的历史演变就富有表现意义。
《说文·口部》:“人所以言食也。象形。凡口之属皆从口。”[2]
《说文·角部》:“鸱旧头上角觜也,一曰:觜觿也。从角,此声。”[3]P610
从《故训汇篆》总结的这段话可知:口与嘴在最原始的时候是意义分明、分开使用的词语。但在历史的进程中,口与嘴渐渐混合使用,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
先秦两汉
据笔者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先秦典籍中的“口”较常见,而“嘴”却没有,如下表:
表2 先秦两汉“口”“觜”频率统计表
由表2可知,“口”始见于上古时期的《尚书》《周易》等文献中,且“口”的使用频率(699次)远远高于“嘴”(15次)。可见,“口”在先秦两汉时期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贾燕子博士在《“口”“嘴”上位化的过程和原因》一文中认为:殷商至春秋时期,“口”只指人的嘴。但据笔者所统计的资料来看,在殷商至春秋时期,“口”不仅指人的嘴巴,还有引申为“口才”的意思,如《易· 困》:“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此处的“口”便有“口才”的意思,不过还没有脱离“人嘴”的藩篱。
在战国以后,“口”在转喻机制的作用下词义扩大,也可指禽兽的嘴、形状似口的事物、人等。例如:
(1)若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左传·成公二年》)
(2)火不热,山出口。(《庄子·天下》)
(3)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战国策·韩策一》)
在例(1)中,“藉口”指“借用别人的话,作为自己论说的依据”的意思,可知“口”在先秦时期还引申为“话语”的意思。
黄金贵认为: “‘口’用以指称动物之嘴这种用法不广,并且显然是秦以后的口语用法。”[5]由以上之例可知此说不确。
虽然在《史记》《汉书》等两汉典籍中出现了“觜”字,但这时的“觜”多与“觜觿”合用,指星座名,如《史记·天官书》:“小三星隅置,曰觜觿,为虎首,主葆旅事。”与“嘴”的意思还相差甚远。
魏晋南北朝
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口”的使用仍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嘴”继续向前发展,其使用率提高了一些,义域也扩大了,多用来指其它动物如蜂、斑鸠、鹦鹉等的口部器官。如下例:
(4)秦政利觜长距,终得擅场,言秦以天下为大场,喻七雄为斗鸡。(《文选·张衡<东京赋>》)
(5)摸蝳蝐,扪觜隽。(《文选·左思<魏都赋>》)
(6)当咮值胸,裂膆破觜。(《文选·潘岳<射雉赋>》)
因“嘴”有“尖锐”的语义特征,故在例(5)中,将“觜”比喻为决胜的武力、武器或力量。
“口”仍占据主导地位,共 1296 例。如:
(7)《魏土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周塞口者也。(《水经注》卷十三)
(8)吾后老死。身会弃捐。不如慈惠济众成德。即自以首投虎口中。(《六度集经》卷一)
(9)口如赤铜衔唇切齿挥攉角张。(《菩萨本缘经》卷一)
表3 魏晋南北朝“口”“觜”频率统计表
由表3可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嘴”的口部含义虽已产生,但数量非常有限,仅25例。因此,从文献用例的总数来看,“嘴”(25次)远远不及“口”(1206次),“口”仍占据主导地位。
唐宋元
此阶段,“嘴”的用例越来越多,且在有些政治色彩较强的典籍中“嘴”的使用率超过了“觜”。从文献用例总数来看,“口”仍处于主导地位,“嘴”则是缓慢向前发展,渐渐取代了“觜”的形体。三者的使用频率详见表4。
在唐宋元时期,“嘴”的义域进一步扩大,可以用来指称马、牛、猪等家畜的嘴,例如:
(10)有一足鸟集于殿庭,以嘴画地成文。(《隋书》卷二十三)
(11)师曰:“同别且置。汝道瓶嘴里什么物出来入去?”(《景德传灯录》卷十二)
此期“嘴”也开始用于指称人的嘴。如:
(12)遮汉来遮里插嘴。(《景德传灯录·兴法大师》)
(13)小孩儿有甚嘴脸来见姑娘!(《西厢记》第五本)
在例(11)中,“嘴”引申为象“口”的事物“瓶嘴儿”,是汉民族历史语言文化的一大进步。
不过,显而易见,“嘴”在这时期的多数用例还是表现出了明显的贬义色彩。
在文献中,“口”的优势地位仍然难以动摇。如:
(14)当贺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啓告急,叔宝爲饮酒,遂不省之。(《南史》卷十)
(15)两意之间叵耐,进退心口难为。(《敦煌变文集·难陀出家缘起》)
“觜”则发展停滞,并有被“嘴”取代的趋势。例如:
(16)忽有鸟似山鹊翔于景册书上,赤足丹觜,都下左右所无。(《南史》卷八十)
(17)阿婆嗔着,终不合觜。(《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
表4 唐宋元“口”、“嘴”、“觜”频率统计表
由表4可知,唐宋元时期,在一些典籍中,“嘴”与“觜”的竞争很激烈,有些典籍(如《隋书》《景德传灯录》《西厢记》)“嘴”的使用频率超过了“觜”,有些典籍(如《南史》《北史》)“嘴”与“觜”的使用频率出现了持平的状态,明显可看出,“嘴”与“觜”的差距在缩小。从用例总数来看,“口”仍占据主导地位。与“口”“嘴”相比,“觜”在此阶段的发展停滞不前,在一些典籍如《景德传灯录》《西厢记》中使用率甚至为零。
明清
明清时期,“觜”已逐渐式微,渐渐让位于“嘴”。“嘴”在这一时期得到了较快的发展,用例逐渐增多,使用频率明显提高。虽然“口”的使用率仍居于主导地位,但“口”多出现于复音词中,如:开口、口气、目睁口呆等。三者的使用频率见表5。
从明代开始,“嘴”渐渐替代“口”,而且将“口”的义域用法也逐渐承袭了,故其贬义色彩越来越淡,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中性词,如:
(18)花荣、秦明两个,带领了一千军马,转过山嘴,早迎着南军石宝军马。(《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四回)
(19)大风里吊了下巴,嘴也赶不上的。(《醒世姻缘传》第二十六回)
(20)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官场现形记》第一回)
在例(19)与(20)中,“嘴”通过比喻的方式表达抽象意义,表明其义域的不断扩大,这个过程是不容小觑的。
此阶段,“口”仍处于优势地位,但多用于复音词中,如下例:
(21)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撷翻无数。惊得洪大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 (《水浒传·楔子》)
(22)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表5 明清“口”、“嘴”、“觜”频率统计表
由表5可知,明清时期,历史悠久的“觜”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嘴”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其使用频率(1368 次)已远远超过“觜”(4次),并与“口”的使用比率差距越来越小,可见,“嘴”很有发展前途。
现当代
在现当代时期,选取鲁迅的《故事新编》、沈从文的《边城》、张爱玲的《十八春》、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为代表,对其中的“口、嘴”作穷尽性的考察。二者的使用频率统计见表6。
此阶段,“嘴”依旧保持迅猛的发展势头,而且颇具口语色彩,大多数的词语都可与“口”互换使用,如:
(23)鼻子冻得通红,嘴里一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故事新编》)
(24)翠翠一句话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边城》)
此阶段,“口”的使用率虽仍居于主导地位,但其许多词语的组合已经让位于“嘴”,而且“口”的合成词多富有文学色彩,如:
(25)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的。(《十八春》)
(26)朱樵像是潜伏已久似地突然出现,使他目瞪口呆。(《四月三日事件》)
表6 现当代“口”、“嘴””频率统计表
由表6可知,“嘴”与“口”的使用率差距越来越小,且口语化越来越明显。可见,语言总是朝着有利于人们交际交流的方向发展,因为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交流工具。
“口、嘴”是人类最早认识和了解的事物之一,借助“口、嘴”这些工具,人类从近到远、从具体到抽象、从简单到复杂,逐步认识并命名了一系列自然界的事物和概念。借助隐喻和转喻这种认知机制,人们逐步发展出一系列和“口、嘴”有关的词语,扩大和丰富了语言词汇系统。“口、嘴”词语衍生出来的社会功能、文化蕴含不仅全面广泛,而且具体细微,显示出“口、嘴”类词语具有极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