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张定浩写散文、书评、影评,也写诗,是独属于他的一路文字,清淡、简素,主张是诗在诗外,你很少看得见他轻舞飞扬,他像李贺和贾岛一样“炼”字,也近于苦吟。书卷气与儒生气都是他最好的表象,一看是他,再看还是他。在如今这个喧阗的尘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出一本诗集,书名即是主张—“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接下去写的是“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怀抱热望”。显然他喜爱的都是些相对褊狭的物事,他爱在那样的行进中组织自身有序的游历,并在历程中洞察本质,能够切近一点,也就宽慰一些,明白沉默如谜的意义。
以这样的创作实践来论诗,诗论也鲜明得很,虽属一家之见,但见得彻骨,鉴得深邃。论旧诗他以一册《既见君子》交出成绩单;等他来论新诗,也即眼下可见的这本《取瑟而歌》了,一样是别开生面的阐释,务去陈言,旧诗论也罢,新诗论也好,他总说得出他的真知灼见。
单从选题看亦看得出他的别具一格,里头有耳熟能详的顾城、海子,又有虽耳熟能详却鲜有第一印象当她是个诗人的林徽因,有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的穆旦,更有小众得不是他提及几乎也早被人遗忘了的逝者马雁。五个诗人,八万余字,就是他献给这个非诗的人间最佳的馈赠。
多数人知晓林氏,总须提及徐志摩的痴恋,其中一部分人亦会把金岳霖钩沉出来,那么一个逻辑学教授终身未婚,林氏住到哪里,他也住到哪里,默默地爱着,默默地守着,即或林氏一九五五年香销魂灭,他的爱依旧延续下去,直至肉身终了,其犹未悔。
这也算个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了,不过老在这样的情绪中谈论林徽因,只会把她当作沙龙女主人,长袖善舞,目的不过是将石榴裙敞开,接纳一切文艺知音。当然不是这样随便,她有她的格调,面子上或者不容易看得出来,看诗就看得分明,不是一个人生整全、本质淳正之人,哪里就写得出诸如“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之类的沉潜的诗句。
张定浩的难得,难得在他摒弃了常态之下的认知与流言,在字句中上下求索、斤斤计较,找到读解一个人的密电码,对林徽因,他的功绩堪称正名,使你明白林氏的不朽绝非那些花边,而恰恰是她的创作奠定了她所以人见人爱的本源。
在与上同題的最后一节,张氏对穆旦妥帖的总结是:“在其最好的一部分诗作和译诗中我们看到那个来自异域的百炼钢如何被锻造成绕指柔,如何编织起中文的海棠,那美妙的、细小的汉语的花朵。”
这可能是我所见对穆旦最好的评价了,既没有盲目迷信,亦不曾刻意贬低。他只是客观地看待诗人的一生,讲他的得,亦绝不回避他的失,得失皆由文本而来,述说未完成的遗憾。即或如此,也是放在现代汉诗的高度去褒、去贬,去求朝向终极的完满。到这种境界,诗歌之途和修行之旅已无二异。而解者的意义亦复如是,是他给予了一首可能被你忽略的诗歌新的生命,拄杖助行,邂逅本即存在而只是被疏忽掉的光明。
若有所谓的诗国可言,顾城当然是宠儿,却也是孤儿,对他的误读显然多过正解,以致在寻常人眼中他要么是童话性的,要么呢,又成了精神病患者。这样的误解实在也是顾城的宿命,你甚至难以想象假使诗人未曾三十七岁殒命孤岛,活到于今这个年纪,他会成为怎样一个人。依旧不见容于世吗?或则还在旁观者、爱惜者的呵护之下,去写他们热衷于传播的警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事实绝非如斯,他从来就不是个讴歌光明的使者,对他而言,“唯一能令他随时保持振奋自拔的好友与对话者,很遗憾的,是死亡,唯有死亡”。懂得他的除去死亡之外,也就只有他自己了,于是他去编他的自选诗集《海篮》,那里头已经没有寻找光明的黑眼睛了,有的只是些类似于“鬼进城”的段落,是他半生的主张—中国有句俗话“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以“有”捕“无”,当然是什么也捕获不到;那么以“无”捕“有”呢,这就是“海篮”。
这样的捕风行径,让他迥异常人,亦让他的诗歌现出神示的意味,来去从容,一锤定音—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他是清楚的。
这一篇是书中较早写出的一篇,与更早的《顾城》仅仅相差四个月,似乎不大好写,一者海子早就被阐释殆尽了;再者过多地言说查海生先生容易被视为文学青年的旁枝末路,但又是无法绕开的一环,是迟早要面对的。逝者明星化从来就是贪便宜的结果,涂脂抹粉、偷梁换柱,都无关于当事人了,他所有的遗产终归是纸上文章和形迹可疑的传说。
张定浩写海子仍然以语言切入,去看用词的起心动念,从词根上评判作者对于现代汉语的贡献是他拿来衡量诗意高低的天平。
以此,一个早就被解构得七零八落的海子被再度拼合起来,继而上升到原则的深度中去—在这样的语言中,词语在自身中得以实现,重新成为事物本身对于事物的表述,甚至,事物也不再仅仅是事物本身,而是它要成为的那种东西。
这样的读解想必堪称知己之言了吧,海子天堂有幸,能够看到这样的论断,会不会欣而起身,重返人间,再写它几年。
一整本书写到最后,等到写马雁,多出了一份温洽,大致是彼此熟识的缘故吧。马雁沪上辞世那年亦出过一本诗选,选的多为同人篇章,名字也取得好,就叫“几个好朋友”,张定浩自是好朋友之一。同道中人聚合一册,也是雅集的意思。
马的编辑思路在前言之中已然言明:诗歌是一种交流,关于诗歌的交流也是一种交流。虽然我们不能坐在一起促膝谈心,但我们有纸笔,可以将自己的写作历程拿来作一次交流,并且呈现作品。这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想法,作品加笔谈的形式是最基本的交流途径。
如此这般的促膝谈心,大约也是张定浩的追求吧,只不过这回他促膝所谈的既是心,也是诗,是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五个先逝的知己,在诗歌的世界取瑟而歌,余音绕梁,然后—献给少数幸福的人。
二0一八年八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