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耳
每年炎炎八月,读书消夏,也正是高考放榜后,寒窗学子们前程定局的季候。此时清心,静气,剖瓜,饮茶,读《太平广记》“贡举”卷,也别有一番共情滋味。
“贡举”一卷,讲述唐朝科举考试各个环节的故事,包括出题、放榜、谢恩、期集、过堂、题名、关试、宴集等等。其中,宴集无疑是及第者人生最风光的时刻,也是一生都会难忘的记忆。卷中有这么一番描绘:
曲江亭子,安史未乱前,诸司皆有,列于岸浒。幸蜀之后,皆烬于兵火矣。唯尚书省亭子存焉。进士开宴,常寄其间。既撤馔,则移乐泛舟,都为恒列。宴前数日,行市骈阗于江头。
这说的是唐朝安史之乱后长安“宴集”的盛况。科举及第的新人们游宴,畅饮。诗人赵嘏曾以诗寄之:
天上高高月桂丛,分明三十一枝风。
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
鹤驭迥飘云雨外,兰亭不在管弦中。
居然自是前贤事,何必青楼倚翠空。
正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及第,尤其是状元及第,真是一步杀到人生巅峰。所以,中国传统戏曲是那么钟情于让白衣书生高中科举金字塔尖的状元,再展开一场人生悲欢离合。有情郎还是负心汉,及第后,图穷匕首现。此中戏文套路,俗是俗了点,却每每最得人心,催出泪点。草民自己的人生已经够灰暗了,只有看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景象,才真正是人生片刻安慰。或遇到个及第后的负心汉,也好挥舞一通道德警察的大棒,代入感很强地起劲喊杀。
遥想大唐当年,盛装倜傥的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直至日暮之时。如梦如醉的盛况中,夹杂着多少双准备着从这些新科进士中挑女婿的权贵的眼睛呢。
“其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有若东榻之选者十八九。钿车珠幕,栉比而至。”彼时骑马游街,长安万人空巷的热闹不亚于元宵节,不仅普通民众争相观看,达官贵人们也争相品评,简直要“看杀卫玠”了。不同的是,元宵节单身男女有自己邂逅的浪漫机遇,而进士游街,操心的是长辈,往往其中十有八九的新科及第者,被达官贵人们选作了东床快婿。
“贡举”卷中讲到,唐朝时官场始有新风气,似乎必须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才是最体面的,世风如此,也难怪豪门选婿,要凑这个热闹,抢占“当红炸子鸡”了。
《太平广记》“贡举”卷记录的科举考试很细,读来令人感叹。但笔者无意研究科举史,读着读着,注意力却是从国家选拔人才偏到豪门择婿这方面去了。
唐朝真是个金光闪闪的时代。自科举考试大兴后,寒门与豪门之间的流动有了可能性,寒门学子的阶层天花板开始松动,士族大佬们逐渐抛开了门第观念,而更看重才学与仕途前程。一时间,豪门纷纷迎来悬梁刺股的寒族女婿。
唐朝之前,追溯到魏晋南北朝这个又乱又风雅的时期,那是特讲究贵族门第的。大士族中,最著名的就是东晋王谢簪缨世家。太尉郗鉴从王家子弟中挑选女婿,王羲之敢于“东床袒腹”,因为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啊!有这豪门的底气才能叫“落拓不羁”,加之郗鉴爱才,果然就看中了王羲之,这才成全了《世说新语》中一段雅量美谈。
至唐朝时,帝国的世相风气到了一个足以开辟新气象的大变革时期,各种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新的价值观出现了,连做过尼姑的武则天都当皇帝了,还有什么看似万年不变的东西不能撼动呢?
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边是仍然执着于豪门配对,一边是对及第新贵才俊青眼有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晴晴雨雨,明明暗暗。我们就来看一看张说这家人的家事。
张说是唐朝开元时期的名相,又是文学家,有《张燕公集》,曾前后三次为相,执掌文坛三十年,为开元前期一代文宗,与许国公苏颋年并称“燕许大手笔”。张燕公年少之时,祖籍河南的北魏皇族后裔武陵公元怀景知道他将来必定显贵,就把女儿嫁给他为妻。
后来张说果然官至宰相。张家儿女数人,婚姻也都是极荣盛的。他的儿子娶了公主,女儿也成了三品夫人。凡与张说家族结亲的,都是学问有成的书香家族,被称为甲门四姓。荥阳的郑氏、岗头的卢氏、泽底的李氏、土门的崔氏,都有张说家的女婿,都中了进士。那些进士女婿们,也堪称是相得益彰的豪门贵婿了。
不过《太平广记》“贡举”卷中的这则《张说》,笔触就有点诡异—
张说好求山东婚姻,当时皆恶之。及后与张氏亲者,乃为甲门四姓。郑氏不离荥阳,又岗头卢,泽底李,土门崔,皆为鼎甲。(《国史补》)
根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张说出身于范阳张氏,是西晋司空张华的后裔。六世祖张隆徙居洛阳。张说家特别愿与山东望族结为姻亲(按,当时山东主要指崤山、函谷关或太行山以东地区,并非专指现在的山东省),因为山东五大姓是唐朝地位最高的门第,张说太过执着地坚持门第观念,还被时人耻笑了。
张说当然很会照顾自己的豪门快婿,一有机会就使劲提携。《酉阳杂俎》“语资”篇讲到玄宗泰山封禅时,三公以下官员皆迁转一级,张说为封禅使,将他女婿郑镒从九品迁为五品,穿上了绯色官服。“玄宗见(郑)镒官位腾跃,怪而问之,镒无词以对。”宫廷乐师黄幡绰打趣道:“此乃泰山之力也!”
有“豪门癖”的,实不止张说一人。所谓门第高华,也是豪门贵族们深入骨髓的观念了。唐高宗时的宰相酒泉公李义琰的侄子李积,家里门第很高,又有声望。但他只做到司封郎中和怀州刺史,其实也算不小的官了,却还是觉得这职位逊于陇西李氏的出身,因此他给人写信时,一概自署“陇西李积”。可见在唐人眼里,更重要的是郡望、門第。
《太平广记》书中还有一则故事,也颇有趣—
高宗朝,以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赵郡陇西二李等七姓,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乃禁其自相姻娶。于是不敢复行婚礼,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国史异纂》)
豪门太傲了,怎么办?皇帝也苦思招数对付他们,欲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不然这天子当得都没“派头”了。于是,下诏禁止名门望族互相通婚。其实这种事情只能是禁而不止,若是跟不够档次的家族通了婚,有些望族仍然引以为耻,无奈之下,只是将自家女儿悄悄地送去丈夫家了事,取消了隆重的大婚仪式。豪门倨傲,往往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
张说同时代的名臣,还有裴宽,当年却是因才德被选入豪门。
开元天宝年间,朝廷推名门大家,以裴宽家为首。唐玄宗亲赐紫金袋,并亲笔写下“德比岱云布,心似晋水清”的诗句赞赏裴宽。裴宽是河东闻喜人,以刚直不阿、执法如山名垂青史,还擅骑射,长文辞,能文能武。唐玄宗的权臣李林甫恨透了他,屡次加害,明皇到晚年又听信谗言,裴宽差点被刺杀,结果因刺客对他不忍下手而幸免于难。后来裴宽心灰意冷想出家,明皇还是舍不得他,他七十五岁去世时,被赠太子太傅。
早年的裴宽寒微之时,不过是个八品以下的小官,而且据说长得像“鹳鹊”,却因为偶然的机缘,成了豪门的东床快婿。
《明皇杂录》中就讲了裴宽的这段“喜剧”。裴宽的岳父是润州刺史韦诜。韦诜也算是世家豪族,他为爱女选婿,左挑右拣,都觉得不配他家。等到过年,有一天他闲着没事,和妻儿一同登上城楼观景。忽然看见远处有几个人在园圃里掩埋什么东西,韦诜很奇怪,就派人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差人回来报告,是参军裴宽的住宅。于是韦诜差人把裴宽找来,问裴宽在干什么。裴宽说:“我经常告诫自己不能接受贿赂而败坏家风。今天有人送来鹿肉,不辞而别。我不能欺骗自己,所以和仆人将它埋在后面的园圃里,没想到让刺史看到了。”
家人在门帘后面观看,见裴宽穿着八品以下官员服饰,又瘦又高,待其进了门以后,全家人一齐大笑,称裴宽是“鹳鹊”。韦夫人不知丈夫为何看中这个官职低微又其貌不扬的人,难过得在帷幕后面哭了。等裴宽走了以后,韦诜就给夫人讲大道理,果真将女儿韦氏嫁给了裴宽。这桩由“喜剧”变“正剧”的姻缘,只能归功于老丈人眼光好。
通过与豪门联姻,从前的寒士就得到了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太平广记》“贡举”卷中有一则《李尧》,以进士及第后的排场展示上流社会的荣耀—
李尧及第,在偏侍下,俯逼起居宴。霖雨不止,因遣赁油幕以张之,尧先人旧庐升平里,凡用钱七百缗。自所居连亘通衢迨之一里余,参御辈不啻千余人,鞯马车舆,阗咽门巷,往来无有沾湿者。而金壁照耀,别有嘉致。尧时为丞相韦保衡所委,干预政事,号为李八郎。其妻又南海韦宙女,恒资之金帛,不可胜纪。(《摭言》)
从家门口到大街上,整条巷子用油布搭起雨篷,使“往来无有沾湿者”,仅此一项就“用钱七百缗”。而“参御辈不啻千余人,鞯马车舆,阗咽门巷”,仅此一端就让人瞠目。好在李尧妻族南海韦氏财势雄厚,所谓“恒资之金帛,不可胜纪”矣。
虽说有了“入场券”,豪门女婿仍是不好当,毕竟是寄人篱下。
《太平广记》“知人”卷中有一则《苗夫人》,说的是张延赏与姑爷韦皋的轇轕,张家几辈都是做大官的,家里经常举行宴会招待客人,想要从中挑选一个女婿,可是没有满意的。他的妻子苗氏,是太宰苗晋卿的女儿,看中了日后成为唐中期名臣封南康郡王的诗人韦皋,于是将女儿嫁给了韦皋。韦诗人性格清高又不拘小节,大概年轻的诗人都有这德性,两三年后,岳父张延赏有点后悔,对他就怠慢无礼了,家中的奴婢们也跟着瞧不起他,只有苗夫人对他好。做了豪门姑爷的韦皋,心中的愁怨却一日日积郁。妻子见状泣告韦郎,你堂堂七尺男儿,文武全才,怎么能长期待在我们家中,让家里人和奴婢瞧不起。韦皋羞愤之下,向张家人告辞,独自东游。泣别之日,妻子將自己的嫁妆首饰都送给了他。岳父张延赏对于他的出走感到很开心,送给他很多东西,足足驮了七匹马。但每到一个驿站,心高气傲的韦皋就叫一匹马驮着物品返回张家,经过七个驿站,所送的物品,又全返回张家。韦皋带走的东西,只剩下妻子所送的首饰和一些书籍。
愤怒的女婿在路上,砥砺前行,终于时来运转。韦皋代理陇右军事期间颇有成绩,德宗皇帝祭祀高宗乾陵时,他护卫有功。此后赐以执金吾持节镇守西川。巧的是,此去接替的正是岳父张延赏。为了告别过去,韦皋已经改名换姓,以韦作韩,以皋作翱。他到了距离西川府城还有三十里的驿站,有人特意报告张延赏说:“替换你的,是执金吾韦皋将军,而不是韩翱。”苗夫人知道一定是韦皋,“韦郎比虽贫贱,气凌霄汉。每以相公所谈,未尝一言屈媚,因而见尤。成事立功,必此人也”。但张延赏不信,说那个韦皋早已经死在水沟里了,怎么会来替代我?第二天早上,新官入城,老丈人张延赏才知苗夫人说的没错。张延赏非常难堪,不敢抬头观看,狼狈避走。韦皋归来后,凡是当初对他无礼的奴婢都被棒杀,扔到蜀江中了,而对苗夫人则更加敬重。故而有个名叫郭圆的好事者,作了一首诗—
宣父从周又适秦,昔贤谁少出风尘。
当时甚讶张延赏,不识韦皋是贵人。
韦皋不媚,有傲骨,但开杀戒,睚眦必报,戾气太重。杀那些势利奴婢出气,自有儆戒之效,从此官宦权贵人家,不敢轻视贫贱姑爷,万一以后姑爷发迹了呢!如果发达之后对妻子一族更宽容些,反倒是令人称道了。就是这个韦皋,后来任剑南节度使时,还曾有过与名妓薛涛惺惺相惜的“逸事”。
韦姑爷亦如高骈之类,是文武双全的难得人才,身上故事多。他有三首诗入选《全唐诗》,可见文才不俗。可能是对其《忆玉箫》一诗的附会,民间戏文还演绎出韦皋与民女玉箫的爱情故事。诗曰:“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戏文里玉箫苦等韦皋七年不至,最后绝食而死。等到玉箫转世后成为张延赏的义女,终于与韦郎鸳梦重温。玉箫成为张延赏的义女,等于改写了豪门的势利叙事,民间戏文凭借苦心孤诣的想象力逾越门第这道门槛。说到底,凄美的爱情可以化为一首诗,门第依然是爱情的最大障碍。
同样作为女婿,进士及第与未及第的,在丈人那里待遇天差地别,也是世俗中人之常情。女婿虽称“半子”,但势利的翁婿关系居多。《太平广记》“贡举”卷中,还有一则先受羞辱后翻身的励志故事,那就是《湛贲》:
彭伉、湛贲俱袁州宜春人,伉妻又湛姨也。伉举进士擢第,湛犹为县吏。妻族为置贺宴,皆官人名士,伉居席之右,一座尽倾。湛至,命饭于后阁,甚无难色。其妻忿然责之曰:“男子不能自励,窘辱如此,复何为容?”湛感其言,孜孜学业。未数载,一举登第。伉常侮之,其时伉方跨驴,纵游于郊郛。忽有家僮驰报:“湛郎及第。”伉失声而坠。故袁人谑曰:“湛贲及第,彭伉落驴。”(《摭言》)
一门几个女婿,你高我低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对比就显世态炎凉。当县吏的女婿不知是否高攀了妻族,或者只是门第相当但当时官职低微,竟不能与宴会上的宾客同席,使妻子也很没面子。这个地位微末的女婿湛贲,后来在妻子的鞭策下奋发图强,一举中了进士。地位变了,先中了进士得势的那个女婿彭伉,居然因听说低微的那个连襟中第而“落驴”,这人性之失衡,微妙处也真是令人绝倒。
这里,两位女婿彭伉、湛贲的妻族是否豪门,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既然“妻族为置贺宴,皆官人名士”,至少也是往来无白丁的书香人家,而且作为县吏的女婿只能屈居“后阁”就餐,想来这户人家也很讲究台面上的规矩。
还有一位赵琮,作为低微的女婿,也连累跟他受穷的妻子在势利的娘家人那里受辱。讲述中晚唐轶事的《玉泉子》一书记载,赵琮的岳父是一名将军。赵琮久试不中,很穷困,妻族的人都瞧不起他。一天,地方官搞“春设”,犒劳军队,岳父家搭了棚子,一家人坐在棚上看。他的妻子虽然跟他受穷,也不能不回娘家去参加。她的衣服寒素,被娘家人嫌弃,就用布帘子把她隔开。“春设”宴高潮之时,廉访使忽然差人传呼将军,将军又惊又惧,不知发生何事。到大厅,廉访使接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笑问:“赵琮是你的女婿吗?”将军说是。原来是女婿赵琮中进士了,这时妻族的人立即把赵琮妻子的布帘子撤掉,跟她同席,并且给她换了华丽的衣服,送她回去,表示庆贺。
也有豪门有胆识的小姐识才,父亲配合,书生感恩,结局是皆大欢喜。被深闺女子看中文才的卢储,果真中了状元,感激红颜知己,高中后欣然迎娶。这样的良辰美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需要多难得的天时、地利、人和。
《太平广记》之《李翱女》,读之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李翱江淮典郡。有进士卢储投卷,翱礼待之,置文卷几案间,因出视事。长女及笄,闲步铃阁前,见文卷,寻绎数四。谓小青衣曰:“此人必为状头。”迨公退,李闻之,深异其语。乃令宾佐至邮舍,具白于卢,选以为婿,卢谦让久之,终不却其意。越月随计,来年果状头及第。才过关试,径赴嘉礼。催妆诗曰:“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后卢止官舍,迎内子,有庭花开,乃题曰:“芍药斩新栽,当庭数朵开。东风与拘束,留待细君来。”人生前定,固非偶然耳。(《抒情诗》)
这位江淮典郡李翱的女儿是才女,其识见可比卓文君、李清照。她不像王宝钏那样绣球抛给个叫花子也盲目跟从,这小女子读了卢才子的四卷文稿,说他以后会当状元。而她开明的爹也居然信深闺女子的判断力,而不是叱她“你一个闺中少女懂什么”,竟然配合女儿,选作姑爷。卢储成为李翱的女婿后,第一次没考中,第二次才咸鱼翻身,有如此红颜知己为妻,难免要留下抒情诗了。
由科举带来的豪门选婿无疑是一种新风向,不啻上流阶层的重重大门之外打開了一道边门。然而,那些翁婿之间的故事依然说明,许多上流阶层人士还是冥顽不化地讲究门第。甚至就连皇上也摆脱不了那种门第观念,《太平广记》有一则《庄恪太子妃》,讲的就是唐文宗想与士族结亲的故事—
文宗为庄恪选妃,朝臣家子女者,悉被进名,士庶为之不安。帝知之,召宰臣曰:“朕欲为太子婚娶,本求汝郑门衣冠子女为新妇,闻在外朝臣,皆不愿共联作亲情,何也?朕是数百年衣冠。”(《卢氏杂说》)
李家天子给太子选妃,也就是皇帝家选媳妇,那些士族豪门并不积极响应,唐文宗居然抱屈地申辩说“朕是数百年衣冠”,乍看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但这种情况确实是当时的客观存在,倨傲的高门士族,是连天子李家都瞧不上眼的,你李家的“豪门”,毕竟纯度不高。
当时有“名门不纳李氏”之说。因唐高祖李渊有鲜卑血统,因而中原世家名门多认为李氏出身于夷狄之地,不愿与李氏结亲。山东五大姓是公认门第最高的家族,分别是崔、卢、李(按,此李非李唐皇室之李姓)、郑、王。连皇帝家都对山东五大姓极为仰慕,一心想把公主嫁到这样的名门,但在大唐三百余年的历史中,这只是皇帝家的“单相思”。到唐文宗时,李唐皇朝已经存在二百多年了,文宗就有些想入非非,以为这时候皇族应该有资格与世家名门结亲了吧,没料到还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不久,庄恪太子暴死,这件一厢情愿的事儿也就作罢了。
皇帝的女婿不好当,娶了公主,得小心伺候,三妻四妾都不便有。唐朝皇室作风又比较开放,经历武则天时代,皇家女儿更是我行我素,出了高阳公主、太平公主这样的“荡女”,让豪门士族与皇家联姻颇多顾忌。晚唐重臣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娶了代宗女儿昇平公主,结果就闹出“打金枝”的一出。愤怒的女婿哪儿都有,这种励志型人才骨子里比豪门更倨傲。
时代在变,“大风起兮云飞扬”,摧枯拉朽中,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从豪门间联姻,到豪门不论士族寒族从新科进士中选金龟婿,科举制度的深入人心,确实连人们的婚姻喜好都改变了。
有唐以来,除改朝换代的动荡年岁,国家稍安稳,科举考试就会恢复,因为科举考试牵动着整个国家的读书人的未来和希望。想想满清入关后,像侯方域这样曾经举起反清复明大旗的东林党人,最后也只好出来参加新朝的科举考试,让李香君这样有故国情怀的名妓心灰意冷出家而去,这说明读书人科举登第这条常规进阶道路的诱惑太强大了。
自隋唐至晚清,中国科举千年不衰,进士及第者顺势成为豪门贵婿,一代又一代的权贵叠加,形成了帝制时代官场的迭代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