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其斌
摘 要:以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和霍金的《果壳中的宇宙》为例,指出科技著作名称的翻译同样要考虑其中蕴含的历史文化因素,尊重原作者认可的中文译名。此外,历史文化因素等附加信息也需着重关注,以便准确傳达典故所蕴含的深意。
关键词:科技著作,《中国科学技术史》,《果壳中的宇宙》,书名,汉译
中图分类号:G254-3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8.04.006
Abstract:Taking two scientific works,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by Joseph Needham and 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 by Stephen Hawking as example, the author pointed out that while translating titles of scientific books from English into Chines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reflected in the title and the authors choice of the Chinese version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Moreover, attention should also be paid to background information such as literary annotations so as to convey the subtleties of the original version.
Keywords: scientific works,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 book titles, translating into Chinese
提到科技著作的书名,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严谨朴实。这类书名翻译成其他语言,也一定是忠实第一,力求准确。然而,有些汉学家、中国通的科技著作,因和中国某一特定的历史阶段或人物有关,作者本身有自己最终认可甚至自拟的中文书名;有些科技作品,作者为了增加一些人文色彩和思想深度,书名会采用西方的文学典故,翻译时若不考虑上述因素,很容易造成误解。李约瑟和霍金两部科技著作名称的翻译就是如此,还引起过不小的学术纷争。
一 是《中国科学技术史》,还是《中华科学文明史》?
在中国古代科技的对外传播方面,英国科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功不可没。他著雄文数卷,向西方系统介绍了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这部书的英文名为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有意思的是,中文译本的标题却是《中国科学技术史》。对此,著名汉学家杨联陞指出:
虽然李约瑟博士这部书的英文题名是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中国的科学和文明》),但它的中文名称《中国科学技术史》却更准确地描述了这项研究的内容和重点。[1]
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表示:
中国科技史的中文和英文名称都是李约瑟确定的,值得注意的是,“科技”两字的英文原文是“science and civilization”,其中表示技术的词没有用“technology”,而是用了“civilization”。众所周知,“civilization”一词译为文明或文化,其含义比技术要广泛得多。我想,李约瑟实际所要论述的,正是与中国的科学发展有关的广义的文化,所以有时也包括一些并未在当时得到实施的科学思想和设想。有些人不加区别,简单地肯定为已经达到的水平,是不符合李约瑟的原意的。[2]
可见,葛剑雄先生也同样认可《中国科学技术史》这一译名。
当然,并非所有的学者都同意这一译法,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江晓原就借翻译该书的简编本The Shorter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之机,为该书正名:
李约瑟的巨著本名《中国的科学与文明》(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这个书名既切合其内容,立意也好;但是他请冀朝鼎题署的中文书名却作《中国科学技术史》,结果国内就通用后一书名。其实后一书名并不能完全反映书中的内容,因为李约瑟在他的研究中,虽以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为主要对象,但他确实能保持对中国古代整个文明的观照。然而这个不确切的中译名在那部书上沿用已经很久,也就只好约定俗成了。现在我们科学史系翻译的这部书,原名是The Shorter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就是李氏上面那部巨著的简编本之意。我们当然不应该将错就错,再继续沿用先前不确切的书名。所以《中华科学文明史》这个书名,既符合作者原意,顺便也是一次“正名”——尽管是已经迟到的“正名”。[3]
在江晓原的笔下,原译名“不确切”,沿用就是“将错就错”,情况果真如此吗?中国著名科学史家、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王扬宗先生追溯了《中国科学技术史》得名的由来,正本清源,对正名说进行了回应。
他指出,《中国科学技术史》是英文原本上就有的中文题名。十多年前,中文新译本出版前,主事者又与李约瑟、鲁桂珍两位作者书函往来并多次面商,决定仍然采用“中国科学技术史”作为书名。此外,李约瑟生平资料中,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第一卷的两种原稿中,中文书名均作“中国人民科学技术史”,其中之一为冀朝鼎题写。而更早的一稿中,同样的中文书名则由李约瑟自己题写(并署有李约瑟书房“十宿斋”的斋号)。可见,“科学技术史”之名,是李约瑟自己拟定的中文译名,并非出自冀朝鼎,更不是后来中译者的翻译。
王扬宗特别提到,“人民科学”是借自苏联而流行于当时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新提法。随着形势的变化,在正式出版前,李约瑟将“人民”二字删去了。这也是不难理解的。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结论”中,归纳了中国历史上的科学技术发明,总结了中国科技对欧洲科学的贡献,最后解释了近代科学在欧洲兴起的原因。由此也可知,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就是一部中国科学技术史,这种理解没有问题[4]。
由是观之,《中国科学技术史》这一中文译名涉及中西文化交流(如书名题鉴、斋号)、中苏关系等当代史内容。一个标题的翻译,却蕴含着这么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焉可小觑。
二 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果壳”的奥秘
2001年,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自科普畅销书《时间简史》之后,推出了他的另一部扛鼎之作: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了解西方文学史的人都知道,霍金的书名出自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
O God,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were it not that I have bad dreams.
朱生豪的译文:
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
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主[5]。
梁实秋的译文:
我即便是被关在胡桃壳①里,
我也可自命为一个拥有广土的帝王[6]。
有意思的是,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在大陆和台湾的译本《果壳中的宇宙》和《胡桃里的宇宙》恰好和上述两个版本的译文相对应。
哈姆雷特几百年前的吟唱,既是被禁锢在轮椅上近四十年的霍金心境的折射,又是人类试图认识宇宙,对于自身渺小的慨叹;再巧妙不过的是,书名中的in a nutshell,还是英语中的一个短语,表示(say something)in very few words,即汉语的“简而言之”。这与科普读物言简意赅的文体特点相一致,因此,用作该书标题再恰当不过了。
标题中nutshell的文化蕴涵和短语in a nutshell产生的双关如何翻译,引起了热烈讨论。
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张剑主张保留nutshell这个形象的比喻:
然而,in a nutshell还有另一层意思,它是一个英语短语,意思是“简要叙述”。因此,霍金这本著作的题目也可以翻译为:“长话短说话宇宙”或者“宇宙知识要略”。两种解释都很适合,然而不如“果壳”的形象引人思考,让人回味,这就是文学的效果。[7]
科学家、散文家陈之藩则持相反意见。他在生前和夫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童元方曾就这一书名的翻译做过讨论。陈之藩回忆道:
我们热烈地争辩过In a Nutshell的中文译词;“果壳”或“胡桃”是市场上的中文译名,可是对中国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译“胡桃”或“果壳”?除增加糊涂之外,又能给读者增加什么信息?这本书名应译为“总而言之,宇宙如此”。她(指夫人童元方,笔者注)说:那么《时间简史》也要译为“简而言之,时间如是”了。[8]
陈之藩和童元方的争论,说到底,一个是科学的理性,一个是文学的感悟,都体现了他们对科学的严谨态度,也折射出书名翻译中各种因素的角力。
争论归争论,考虑到“果壳”(“胡桃”)这一典故给读者带来的异质文化体验,《果壳中的宇宙》和《胡桃里的宇宙》这两个译名,更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书名用典并不罕见。英国小说家赫胥黎(A. Huxley)1932年著有小说Brave New World。书名源自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的第五幕第一场:How Beauteous mankind is! O brave new world, That has such people int! 这里的brave与法语中的brave相通,做“好”解[9]。余光中认为可翻译成《大好新世界》或《妙哉新世界》[10],现多译为《美丽新世界》。
上文提到的霍金另一部著作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书名的翻译也很有意思。A Brief History of Time问世后,霍金希望读者能更容易接受它的内容,同时纳入自己最新的科学观测和发现,于是有了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这部书标题的翻译同样一波三折:
该书的标题《时间简史》(普及版)译得非常成功。该书原文的标题是: 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比第一版的标题A Brief History of Time多了两个字母,即用了brief的比较级。曾有人在网上征求该书的译名,也有人提出可以译为《时间简明史》,但“简明史”与“简史”,没有什么区别。把briefer一词抽出来译成“普及版”,不仅译法巧妙,并与原版的A Brief History of Time相對应而又相区别。这种翻译方法,实际上就是“重写”。[11]
“普及版”三个字,将作者的初衷与标题中的比较级完整地传达给了读者,译者举重若轻的翻译功力,令人折服。
三 结 语
书名中的历史和文化因素既丰富了书名的内涵,也给译者带来了挑战。科技著作的译者往往专业功底深厚,因此更关注译作正文中的科技内容,而对点睛之笔的标题重视不够。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在标题上稍不留意,译者就会栽跟头,功亏一篑,这是需要广大科技翻译者注意的。
注释
① 陆谷孙在谈到《中华汉英大词典》的编写时,也用“胡桃壳”来翻译nutshell:“这些人还要坐得住,甘愿寂寞,就像丹麦王子哈姆莱特说的‘身陷胡桃壳,心主太虚游”。[12]
参考文献
[1] 杨联陞. 汉学书评[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78.
[2] 葛剑雄. 我们应有的反思:葛剑雄编年自选集[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316.
[3] 谢娟. 为李约瑟正名——江晓原谈《中华科学文明史》[N]. 文汇报,2002-04-05(015).
[4] 王扬宗. 李约瑟识小二题[J]. 科学文化评论,2005(3):90-95.
[5] 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M]. 朱生豪,译. 台北:世界书局,1996:94.
[6]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丛书·四大悲剧[M]. 梁实秋,译.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107.
[7] 张剑. 学习英语与学习文学[J]. 英语世界,2012(11):4-6.
[8] 林道群. 思与花开[N]. 晶报,2012-06-17(B05).
[9] 林以亮. 翻译的理论与实践[C]//罗新璋,陈应年.翻译论集.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760-761.
[10] 余光中. 余光中论翻译[M]. 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195.
[11] 郭建中. 重写:科普文体翻译的一个实验——以《时间简史》(普及版)为例[J]. 中国科技翻译,2007(2):1-6.
[12] 陆谷孙. 编词典是和时间赛跑[N]. 新京报,2015-05-02(B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