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瑶
摘 要:本文在对杨若薇《契丹王朝政治军事制度研究》一书研究的基础上,借鉴日本学者梅棹忠夫提出的“文明生态史观”理论,探讨了辽代斡鲁朵这一个体相对独立却整体联系紧密、协调行动的“共同体”的“生活方式”。得出在维系斡鲁朵生态运作的“一定法则规约”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耶律和萧两大集团的婚姻关系,基础是斡鲁朵户,制度上的保证是诸宫使与行宫都部署司,后备力量是隶属于斡鲁朵的州县、部族及提辖司管辖下的民户。斡鲁朵加强了辽帝的经济与军事实力,巩固了辽帝的统治地位;加强了辽朝宗室内部的联系;加强了辽帝对国家统治,对维系辽朝的长治久安意义重大。
关键词:辽代;斡鲁朵;文明生态史观;杨若薇;梅棹忠夫
中图分类号:K24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8)08-0006-04
20世纪50、60年代,日本生态学家和文化人类学者梅棹忠夫提出了“文明生态史观”的命题,并把“文明生态”定义为一定法则规约下的“共同体生活方式”。用“文明生态”的眼光审视辽代的斡鲁朵制度后可以发现,终辽一代共设置的13个斡鲁朵(包括12宫1府),不仅皆拥有人户、牲畜及土地牧场,构成独立的生产单位,同时还拥有隶属的部族、州县与骑军。每个斡鲁朵设置的时间与建立者虽然不同,但却能在建立者死后继续围绕在皇帝周围,“入则居守,出则扈从”[1](402),“勤劳王室,夹辅霸图”[2](128),完全符合一种“共同体”的生活方式。
一、斡鲁朵生态的形成
《辽史》卷三十五《兵卫志中》宫卫骑军条开宗明义载:“太祖以迭剌部受禅,分本部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而亲卫缺然。乃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支。”这生动形象地道出了辽太祖创建斡鲁朵制度的历史背景。迭剌部作为耶律氏皇族的发祥之处,早年追随阿保机账下的人,包括阿保机的妻族,全都是迭剌部的人[3](28)。然而由于迭剌部“人众势强”[1](1499)、“强大难制”[1](384),辽太祖遂于天赞元年(公元922年)十月,分迭剌部为五院、六院二部[1](18)。然而游牧民族出身的契丹族统治集团,在失去迭剌部这一实力雄厚的游牧集团的依托后,仅仅依靠阿保机腹心部——皮室军的卫兵来完成禁卫兼生产的任务,显然是不够的。于是,辽太祖创设“斡鲁朵法”,通过“裂州县,割户丁”的方法,将原隶属于国家的人口划给斡鲁朵,同时将亲军、俘降人口以及部分自愿附宫籍者拨入斡鲁朵。这样就使得“划归斡鲁朵的人户(即宫分户)在斡鲁朵的周围构成了一个新的游牧集团,担当起迭剌部曾担当过的职任”[3](30)。“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有调发,则丁壮从戎事,老弱居守”[1](361-362),成为皇帝身边一支新的防卫、战斗兼生产的力量。
太祖以后,斡鲁朵制度遂成定制,每一位皇帝即位之初,都要设立新的斡鲁朵。“辽国之法:天子践位置宫卫,分州县,析部族,设官府,籍户口,备兵马”[1](362)。宋人余靖的《武溪集》亦载:“自按巴坚(阿保机)而下每主嗣立,即立宫置使领臣寮。”[4](178)。辽朝9个皇帝各设一宫,包括:(1)算斡鲁朵,太祖置,即弘义宫;(2)国阿辇斡鲁朵,太宗置,即永兴宫;(3)耶鲁碗斡鲁朵,世宗置,即积庆宫;(4)夺里本斡鲁朵,穆宗置,即延昌宫;(5)监母斡鲁朵,景宗置,即彰愍宫;(6)女古斡鲁朵,圣宗置,即兴圣宫;(7)窝笃碗斡鲁朵,兴宗置,即延庆宫;(8)阿思斡鲁朵,道宗置,即太和宫;(9)阿鲁碗斡鲁朵,天祚皇帝置,即永昌宫。不仅如此,两个摄政日久的皇太后——应天太后(太祖阿保机之妻)与承天太后(圣宗母)各设一宫,即应天皇太后置蒲速碗斡鲁朵,即长宁宫;承天太后置孤稳斡鲁朵,即崇德宫。同时圣宗时权势显赫的皇太弟耶律隆庆设一宫,名为赤寔得本斡鲁朵,即敦睦宫。此外,圣宗朝深受宠遇的汉人宰相韩德让(耶律隆运)还设有文忠王府[1](362-370)。以上12宫1府,构成了辽代斡鲁朵“共同体”的13个基本单位。
二、斡鲁朵生态的运作
梅棹忠夫将“文明生态”定义为一定法则规约下的“共同体生活方式”,那么在辽代斡鲁朵生态中,这种维系斡鲁朵生态运作的“一定法则规约”是什么呢?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应是“耶律和萧这两大集团的婚姻关系”[3](82)。辽代斡鲁朵的所有者,不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就是地位极其特殊的统治集团核心人物。杨若薇将斡鲁朵称为“辽朝统治者的大本营”毫不为过[3](3)。同时,在辽帝行宫部落中,不仅有随行的官署臣僚及斡鲁朵人户,还有遥辇九帐族、横帐三父房族和两国舅族,他们“秋冬违寒,春夏避暑”,共同迁徙往来[3](81-82)。因此,依靠耶律氏和萧氏的通婚,以“辽内四部族”为“外围”,以諸帝斡鲁朵为核心,由若干个分散驻扎的大小不等的族帐组成一个游牧经济联合体[3](86),才能实现在部落内部,既能完成一个游牧社会的物质资料的再生产,也能繁衍生息,为大规模畜牧业保证足够的劳动力[3](82)。为了协调耶律氏皇族与萧氏的关系,辽朝在斡鲁朵内部设置了相应的职官进行管理。据余靖《武溪集》记载:“蕃人从行之官,大臣之外,特哩衮司(惕隐司)掌宗室,国舅司掌萧氏,详衮司掌庶姓耶律氏。其宗室为横帐,庶姓为耀尼(摇辇)。”[4](178)大横帐常袞司与契丹、汉人行宫都部署司一道,分掌斡鲁朵中皇族与民户的事务[3](23)。
其次,维系生态运作的基础是斡鲁朵户(宫分户)。据《辽史》记载:“天子践位置宫卫,分州县,析部族,设官府,籍户口,备兵马。”由此可知,宫分户是由分州县、析部族而来的。早在阿保机设置弘义宫时,就有从各部中析出的部民隶“宫籍”。如《辽史》卷七十三《耶律欲稳传》载,欲稳本为突吕不部人,“太祖始置宫分以自卫,欲稳率门客首附宫籍”。原迭剌部中的部民也有成为宫分户者。如卷一百八《耶律敌鲁传》载:“其先本五院之族,始置宫分,隶焉。”此外,战争中俘获的人口、臣下进献的人口以及投附的一些民户,也都是宫分户的重要来源[3](34)。澶渊之盟后,由于辽宋关系基本处于和平状态,不再有大量俘降人口进入辽代社会,圣宗以后诸帝的斡鲁朵主要是靠析取原有斡鲁朵户口的方式组成[5](171-172)。这些斡鲁朵户(宫分户)分布在行宫的周围,组成了一个“军事兼生产的集团”——一方面为保卫皇帝安全提供武装力量,另一方面为行宫提供重要的经济来源。这些宫分户民与其他部落中的成员一样,既是民又是兵,只是他们隶属于皇室,担负着更繁重、更艰巨的任务——为皇室服务。皇帝出征时,他们组成扈从军;特殊需要时,他们也与其他部族军一道出征,驰骋疆场[3](37-38)。这就是斡鲁朵民户(宫分户)对于辽朝所起的作用。
再次,制度上的保证是诸宫使与行宫都部署司。据《耶律仁先墓志》记载:“再授崇德宫使,总辖图版,兼领禁卫。”[2](352)“总辖图版”,即掌管承天太后所置孤稳斡鲁朵内宫户的民政生产事务;“兼领禁卫”,说明他又是禁卫军的首领。一般情况下,诸宫使是诸斡鲁朵中最高军事统帅,又是最高行政长官,对于宫内的军政、民政事务无所不统[3](167)。但同时由于各斡鲁朵又都是各自独立的系统,故诸宫使只掌管本斡鲁朵内事务,诸宫使之间不相互隶属,总辖诸宫使的是辽朝设置的行宫都部署司。余靖《武溪集》载:“蕃人从行之兵,取宗室中最亲信者为行宫都部署以主之。”[4](178)总辖各斡鲁朵事务的契丹行宫都部署司与汉人行宫都部署司分布位于皇帝牙帐的北、南方。《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其官有契丹枢密院及行宫都总管司,谓之北面,以其在牙帐之北,以主蕃事;又有汉人枢密院、中书省、行宫都总管司,谓之南面,以其在牙帐之南,以主汉事。”[6](2560)对于这一制度,津田左右吉等日本学者提出的辽代制度的二重体系实际上是需要商榷的,辽朝实际上实行的是北面官、南面官、斡鲁朵三重体系。即“契丹行宫都部署司掌诸斡鲁朵中契丹族、蕃户之军事、民政,北枢密院则掌诸斡鲁朵以外部族之军事、民政;汉人行宫都部署司掌诸斡鲁朵中之汉人、渤海人的军事、民政,南枢密院则掌诸斡鲁朵以外之汉人、渤海人的军事、民政”[3](171)。
最后,维系生态运作的后备力量是隶属于斡鲁朵的州县、部族及提辖司管辖下的民户。隶宫州的民户承担行宫的徭役,但并不是去完成行宫部落中的畜牧等直接的生产任务(这些工作是由宫分户完成的),而是向行宫提供一种勤务[3](58),即《贾师训墓志》中所说的“岁供行在役调”[2](478)。隶属斡鲁朵的部族,其职责亦是如此[7](161-163)。而提辖司所管辖的民户集兵民之任于一身,平时直接为斡鲁朵提供经济来源,战时直接为斡鲁朵提供兵源。《辽史》卷三十五《兵卫志中》就记载:“有兵事,则五京、二州各提辖司传檄而集,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已立具矣。”这又与宫分户的一些职能相同。同时从某些斡鲁朵户正是从提辖司人户中“析出”来看,提辖司人户被称作是宫分户的一支后备军可谓名副其实[3](72)。
三、“斡鲁朵生态”的作用
第一,斡鲁朵加强了辽朝皇帝的经济与军事实力,巩固了辽帝的统治地位。阿保机“立斡鲁朵法”,其出发点就是要组建一支亲卫武装。斡鲁朵制度作为“辽国之法”,历代皇帝即位,都为自己组建一个新的斡鲁朵,而令之前存在的斡鲁朵依旧扈从着当朝皇帝,与新斡鲁朵共同组成禁卫武装。在道宗清宁九年(公元1063年)爆发的重元之乱中,奋起抗击叛乱者的是宿卫士卒和宫分人,如宿卫官萧乙辛、回鹘海邻、袅里、耶律挞不也、阿斯、宫分人急里哥、霞抹、乙辛、只鲁并以及护卫及士卒、庖夫、弩手、伞子等300余人都参与了战事。而率领他们的将领便是敦睦宫使耶律良、永兴宫使耶律塔不也等[1](262-263)。同时 “宫分户”与其他部族成员一样,集兵、民二任于一身,“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有调发,则丁壮从戎事,老弱居守”,在负责禁卫的同时,亦从事着行宫中的畜牧生产。每个斡鲁朵“皆有户口钱帛”[4](178),自成独立的经济体系,独立核算。但各宫同属皇室,由皇室统一支配处置,正如余靖在《武溪集》中所言:“以供虏主私费,犹中国之内藏也。”[4](178)斡鲁朵所拥有的人户、牲畜以及相应的牧地草场等,是皇室强大的经济基础[3](166)。
第二,斡鲁朵加强了辽朝宗室内部的联系,同时也有利于培养辽帝的亲信集团。由于“辽朝诸斡鲁朵始终扈从着皇帝四时游徙的宫帐,诸斡鲁朵皇族共同构成大横帐皇族”[3](25),其“分地而居,合族而处”[1]376的生活方式,对于加强宗室之间的联系无疑有着重要作用。同时,“辽宗室中的人,对于自己出自某宫更应是一清二楚的”[3](19)。这一方面是由于辽朝统治阶级多有世谱家牒之故,如《耶律元妻晋国夫人萧氏墓志》载:“家牒悉著于缣箱。”[2](211)《秦晋国妃墓志》载:“其先兰陵人。嗣袭绵远,则家牒录而存焉。”[2](340)另一方面,“每一皇帝的子孙都是属于这一皇帝的斡鲁朵的”[3](19),其中即帝位的子孙,则“别为行宫”[6](2561),建立新的斡鲁朵,其子孙则属新斡鲁朵;不即帝位的子孙,如果不出任外职,则继续留居原斡鲁朵中。由于辽帝清楚自己所出自的斡鲁朵,因而对于出自同一斡鲁朵的,多待遇优厚,视为心腹。《辽史》卷七十九《女里传》称女里“逸其氏族,补积庆宫人……时景宗在藩邸,以女里出自本宫,待遇殊厚”。积庆宫是世宗的斡鲁朵,景宗为世宗之子。景宗未即位时,被养于永兴宫[1](89),但他却清楚积庆宫是自己的“本宫”。而女里正是凭借与景宗同出积庆宫这层关系,“倾心结纳”,最后官至“政事令、契丹行宫都部署,赏赉甚渥,寻加守太尉”。甚至“北汉主刘继元闻女里为上信任,遇其生日必致礼”[1](1273)。
第三,斡鲁朵加强了辽帝对国家其他地区的统治,有利于维系辽朝长治久安。首先,斡鲁朵户组成的游牧集团,作为一个部落单位,与辽国境内的其他部族担负着一些共同的义务,比如“分镇边圉”[1](361)。《辽史》卷十三《圣宗本纪四》载,統和十二年(公元994年)八月庚辰,“诏皇太妃领西北路乌古等部兵及永兴宫分军,抚定西边”。卷七十《属国志》载,大安九年(公元1093年)二月,“西北路招讨使耶律阿鲁扫古追磨古斯还,都监萧张九遇贼众,与战不利,二室韦、拽剌、北王府、特满群牧、宫分等军多陷于贼”。卷八十九《耶律韩留传》载:“敌烈部叛,将宫分军,从枢密使耶律世良讨平之。”其次,辽朝在对外战争中,斡鲁朵诸宫使常被派作“监军”随其他军队出征。如大安十年(公元1094年)四月,在讨伐磨古斯的战役中,“遣积庆宫使萧糺里监战”[1](1116);天庆六年(公元1116年),燕王召募辽东饥民得二万余,谓之“怨军”,以“永兴宫使耶律佛顶、延昌宫使萧昂并兼监军”[8](122-123)。最后,辽朝的提辖司分布在国土的战略要点上,战略意义越重要的地方设置的提辖司就越多。李则芬将辽朝的宫卫称为“战略机动部队”[9](720)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例如,南京有11个提辖司[1](406-407),一旦发生战事,可以迅速集中十一个提辖司下辖的兵力进行抵御。
参考文献:
〔1〕[元]脱脱.辽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向南.辽代石刻文编[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3〕杨若薇.契丹王朝政治军事制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4〕[宋]余靖.武溪集[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5〕程妮娜.东北史[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
〔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5.
〔7〕张宏利.辽朝部族制度研究——以行政区划的部族为中心[D].长春:吉林大学,2015.
〔8〕[宋]叶隆礼.契丹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4.
〔9〕李则芬.辽国的宫卫[A].宋辽金元历史论文集[C].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
(责任编辑 孙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