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融合的音乐交互—— 伊朗布什尔LIAN乐队研究

赵卓群（中央音乐学院，北京 100031）

伊朗史称波斯，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委婉如诗的波斯音乐对阿拉伯、土耳其、印度、中国、以至欧洲音乐的发展都产生过重要影响，而由歌手、塔尔琴、桑图尔、奈依笛、通巴克鼓组成的伊朗传统乐队，似乎是其音乐留给世界的最深印象。然而，在第十届上海国际青年艺术周上，来自伊朗波斯湾布什尔地区的LIAN乐队，却展现出一种与伊朗传统音乐迥然相异的风格特征。那热情洋溢的旋律、强烈的节奏，以及现代感十足的表现形式都令人耳目一新、拍手称绝。同时，也不由得惊讶于伊朗这样传统的国家有如此多元化的音乐品种。

事实上，伊朗的民间音乐很丰富，LIAN演出的这类音乐在波斯湾沿岸一带被称作Bandari，意为港口音乐。其最早是以波斯湾海上水手的歌为基本框架的传统婚礼音乐，音乐有很强的即兴性。原始的Bandari音乐主要是器乐形式，所用最重要乐器是当地的风笛Ney-anbān、Tombak鼓。随后在发展过程中整合了黑非洲音乐特征，近年来也融入诸多流行音乐元素。其实，再以“融合”一词涵盖这种交叉音乐文化似乎并不十分恰当，因其已经跨越了“融合”的范畴，形成独特而成熟的音乐品种。德国维兹堡大学的教授马克思·皮特·鲍曼（Max·Peter·Baumann）将多元文化语境中音乐之间“融合”的关系进一步细分为“融合”与“交互”（Synkretismus）[1]。这是一种递进关系，“交互”与融合之间的差异性在于，融合是一种物理性的组合，而交互是一种化学反应，是融合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正如Synkretismus所表达的内涵“合一”①检索自谷歌翻译，检索时间2018年1月6日。。所谓“一”即是在二者之上构建出新的音乐种类、音乐风格以及表现形式。由此看来，现在的Bandari音乐更符合“交互”主义的特征，而作为布什尔出现最早②来自对Mohsen·Sharifian的采访。、最著名的职业Bandari乐团，LIAN在25年间引领了伊朗南部Bandari音乐的发展，也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多元音乐文化融合到交互的历程。

一、LIAN乐队的发展历程——25年间的成员更迭

LIAN乐队于1993年成立于布什尔，乐队的发起者是穆森·沙利菲安（波斯裔），最初是类似学生社团性质的组合。穆森于1976年生于布什尔，20世纪90年代中期获得社会学学士和音乐硕士学位，他是乐队作品的主要创作者，也是吹奏乐器Ney-anbā n的演奏者。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他收集了布什尔省各类民歌、舞蹈音乐，如今，他被认为是伊朗最有声望的音乐家之一。这一时期乐队另一位成员是打击乐手哈比伯（波斯裔）。他出生于布什尔，与穆森相识于学生时代，哈比伯不仅擅长演奏，还进行了乐器改革，他所改良的Domdom鼓，现已被广泛使用于伊朗南部地区的各类民俗乐队。LIAN初创阶段，演奏形式基本是以穆森吹奏风笛Ney-anbā n，哈比伯以Tombak鼓、Tempo鼓、或Dammam鼓伴奏。哈比伯1996年离开乐队，后于2001年移居法国。哈比伯离开LIAN后，乐队先后加入两位成员，非裔打击乐手侯赛因·桑萨尔，以及波斯裔打击乐手莫特扎。桑萨尔的先辈是18世纪前后[2]来到布什尔港的黑非洲奴隶①Mohsen·Sharifian所著《Bushehr Music Instrumentation》曾提及18世纪前后，大批黑非洲奴隶来到布什尔。这一时期海湾地区的黑非洲奴隶主要从事船上作业，采珠等工作。，他们在残酷的奴役中顽强坚持着自己的宗教信仰、音乐以及乐器崇拜。或许是基因使然，桑萨尔音乐天赋极强，90年代中期，获得伊朗大学生节的最高奖项。

1997年，LIAN乐队迎来第一次转折。首先，桑萨尔的加入给乐队带来了新的气息，黑非洲各类打击乐器开始被逐渐应用到LIAN乐队的演出中。另外，经过几年的经验积累以及民歌收集，LIAN不再演出原始的Bandari音乐，而开始进行改编创作，并出版了第一张专辑《Liana》。同年，LIAN在美国纽约参加了第一次国际音乐节演出。随后乐队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于2000年、2002年、2004年分别出版了专辑《Shap》《Bandari》《Ahle matam》，并参加了阿曼、卡塔尔、土耳其、德国、新加坡举办的音乐节，与此同时，他们还出版了三部书籍《Khark岛的音乐与狂想》《布什尔的乐器与多媒体》《布什尔的悼歌》。这一时期LIAN作品仍以器乐曲为主。

2006年，歌手阿卡·萨夫维加入了LIAN乐队。他于1981年出生于布什尔，在加入LIAN之前，其作为伊朗传统音乐歌手随波斯古典乐队演出长达12年，并于2006年在Fajr②Fajr，伊朗黎明（曙光）音乐节。国际音乐节上获奖。由于阿卡的加入，自2006年起，LIAN作品中逐渐突出声乐的地位，如2008年发行的《Siraf》，2009年出版的《Khayyami》中，均兼有“器乐合奏曲”以及“器乐伴奏的声乐曲”。这一阶段，乐队的编制也渐渐趋于完整。至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表演中，LIAN乐队的编制已经扩展到7人。除了风笛吹奏者穆森、歌手阿卡、早先加入的两位打击乐手外，还吸收了乌德演奏者明迪、打击乐手哈米德、打击乐手阿里。

2013年，电子音乐工程师巴巴克开始参与LIAN作品的创作，他将电声乐器融入LIAN作品中，这给LIAN乐队风格带来了极大的转变，从传统的民间音乐形式渐渐有了流行化趋势。2014、2015年陆续出版了专辑《Dingue Marrow》、现场音乐会DVD《Lian Live in Concert》。与此同时，LIAN乐队成员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电吉他、电贝司演奏者莫提、非裔歌手欧克隆相继加入乐队，使LIAN的旋律声部更加丰满。

至此，经历25年的发展，由穆森、阿卡、桑萨尔、莫特扎、阿里、明迪、欧克隆、莫提组成的8人乐队，成为LIAN演出的固定班底。其实，每个成员的背后实则是融入了一种新鲜血液，带来一种新的风格元素。而LIAN就是布什尔地区Bandari音乐发展的缩影——由单一到多元；从简单作坊式的演出，到真正变成具有自己特色的职业乐队。

二、LIAN乐队乐器的地域色彩及音乐风格变迁——融合到交互

LIAN乐队25年发展间，音乐风格的变化与其所使用乐器密切相关。

表1. LIAN乐队不同阶段所用乐器

由表格可知，贯穿乐队发展的重要旋律乐器就是Ney-anbān。（图1③图片来自Mohsen·Sharifian所著《Bushehr Music Instrumentation》，本文使用经作者同意。）事实上，它也是整个Bandari音乐的灵魂。Ney-anbān属于风笛（Bag-pipe）的一种，单簧（single-reed）双管气鸣吹奏乐器，音色高亢嘹亮。它由吹管和山羊皮气囊两部分组成。常用的吹管共有A、B、E、F、G，5个调。一般来说，各个调的吹管总长度约在25-30厘米之间[2]。以A调Ney-anbān为例，最常用的音阶就是A、B（kcron）④B（kcron）是降1/2的Si，kcron的标记是音符前加p记号。、C、D、E、F、G，这件乐器的特殊演奏技法称为“NAFAS BAGARDOON”，它类似于中国笛子“循环呼吸”技巧。目前世界上多个国家和地区有风笛类的乐器，如爱尔兰风笛、苏格兰高第风笛、马耳他扎普等，其中，跟Ney-anbān最近似的是在阿拉伯地区的Hanbān和土耳其的Tulum。而目前考古发掘的最早关于风笛的实证资料便是伊朗境内出土的，公元前8世纪的银器上，刻有吹奏Ney-anbān的人像[2]。

乐队中重要的打击乐器是Tombak鼓和Tempo鼓，它们广泛流行于中东地区的打击乐器。传统的Tombak鼓身是木制的，但是现在也有很多是金属制。其鼓面由牛皮制成，演奏时用手掌或手指拍击。而Tempo鼓形似一个高脚杯，鼓身由陶瓷制成，鼓面是硬质塑料，音色明亮。在布什尔地区Bandari音乐中，二者一般连在一起用，被称为Zerb①通巴克鼓的另一个名称是Zerb。-o-Tempo。演奏时既可以抱在怀里双手敲击也可以将“Zerb-o-Tempo”放在立式金属支架上站立演奏。LIAN乐队另外一件重要的打击乐器是由黑非洲奴隶带来的Dammam鼓，它最早是布什尔地区宗教仪式“Senj-o-Dammam”中的重要乐器。Dammam是一种横挂在身上演奏的双面鼓，鼓面为牛皮。其长约55厘米，鼓面直径约为40厘米，鼓的两面音色差异很大，一面低沉，一面高亢。演奏时用鼓槌敲击低沉的一面，手掌拍击音色高亢的一面，形成鲜明对比。

在LIAN初创阶段，“Zerb-o-Tempo”、Dammam鼓与风笛一起，在婚礼等庆典进行表演，所演奏的内容就是Bandari音乐原始的形态，布什尔被称为“Yazleh”②笔者根据穆森与哈比伯演出音频记谱。的婚礼音乐。

图 1. Ney-anb ān

谱例 1. Yazleh

谱例1为“Yazleh”的旋律主题框架。实际演奏时，具有很强的即兴性。作品围绕主题旋律即兴重复，而音乐旋律围绕骨干音不断重复。其中，格外强调Do与Si（kcorn）之间的中立二度，其旋律的节拍是9/8拍。“Zerb-o-Tempo” 、Dammam鼓以三拍子伴奏。音乐的结尾在演奏者与观众交织错落的拍手段中结束。谱例中可以发现，这时期LIAN演奏的音乐结构单一，旋律在中立音程、重复音型等方面体现了伊朗音乐的特点，而非洲的打击乐器Dammam似乎也只是作为 “Zerb-o-Tempo”的音色补充。

在乐队发展的第二个阶段，随着两位打击乐手的加入，LIAN在这一时期使用的打击乐器明显丰富。首先，打击乐声部加入了伊朗传统乐器手鼓Deyreh，而哈比伯发明的Domdom鼓与“Zerb-o-Tempo”组成了“Zerb-o-Tempo-domdom”的固定形式。值得一提的是，Domdom鼓是一种很有特色的低音鼓，其鼓面由不褪毛的牛皮制成，音色低沉。另外，非裔打击乐手的加入，将黑非洲各种音乐元素融入到了乐队作品中，不仅在打击乐声部增加多种非洲体鸣乐器，而且音乐中对拟声词的使用也越发频繁。例如LIAN这一时期的作品《Yad-e Bander》，其前奏有16拍是甘萨独奏的节奏片段，而在乐曲主题部分，也穿插了诸多拟声词。由此可见，此时LIAN的作品较之上一时期，两种音乐风格融合得更紧密自然。

随着歌手的加入，乐队音乐体裁由单纯的以器乐曲为主，慢慢转向器乐曲与“器乐伴奏的声乐曲”并重。而乌德琴的加入使音乐旋律线条更加丰满。虽然多数作品依旧以伊朗传统的Bandari旋律为基本框架，但是在部分作品中，也采用带有黑非洲音乐特点的旋律。此外，作品也沿袭伊朗传统音乐体裁特点，在主体前演奏序奏达拉马德。而演唱形式却是一领众和的呼应歌。上述特点的突出代表是LIAN这一时期的作品《Neymeh》③笔者根据穆森提供的视频资料记谱。。

Neymeh一词原指一种纯声乐体裁，是波斯湾海上劳工作业时的劳动音乐。LIAN作品《Neymeh》在原始的Neymeh音乐基础上进行改编，加入了乐器伴奏，使之成为一首带有序奏dardmad的器乐伴奏的声乐曲。演唱时由乌德主奏，穿插使用黑非洲乐器dammam鼓、甘萨、以及伊朗传统打击乐器手鼓Deyreh伴奏。

谱例 2.《Neymeh》

谱例中可以发现，《Neymeh》旋律音域不宽，节奏为两拍子，乐句短小。全曲一直在循环重复谱例中的音调，旋律基本是五声性的，有典型的非洲黑人音乐特色。演唱时使用一领众和的呼应式歌曲形式。打击乐器的节奏型基本是两拍子与三拍子的组合，有典型的非洲音乐节奏特征。而值得一提的是，《Neymeh》的旋律是典型的非洲黑人音乐旋律，既没有伊朗音乐中色彩性中立音，也没有任何装饰，是以la、si、do、re、mi为主的五声性旋律。但是《Neymeh》同样有一段序奏daramad，这段daramad与主体音乐并无太多联系。笔者曾两次对LIAN演出中《Neymeh》的序奏进行现场记谱，发现乌德演奏者两次演奏的序奏调式并不相同，唯一共同之处在于序奏的最后会重复Do音，即歌唱的开始音，给歌手音准提示。事实上，《Neymeh》的这段序奏更多的目的是来展示乌德演奏者的演奏技巧。

而伴随电声乐器的加入，LIAN乐队的风格呈现出流行化趋势，电贝司、电吉他架起一座座桥梁，将不同音乐元素整合在一起。除此之外，在加入流行音乐元素的同时，LIAN乐队也注重了对布什尔传统音乐的挖掘，和对非洲音乐节奏组织原则的探求。LIAN在国际青年艺术周上表演的《Tina》便是对其当下音乐风格最好的诠释。

谱例3为《Tina》①笔者根据2017年9月17日LIAN在国际青年艺术周的第二场演出记谱。的序奏，由风笛演奏，节奏自由，一般由演奏者即兴发挥。旋律中有大量的二度音程装饰音，Si（kcron）到Do之间的中立二度（3/4音）使用最频繁，旋律多级进，围绕骨干音Do和La做连续装饰。

该作品以器乐合奏为主，也有两段一领众和的唱词。使用的旋律乐器是Ney-anb ā n、电吉他、乌德。乐曲同样有即兴性，主题在作品中多次被重复强调。谱例中，其旋律的节拍为6/8拍，节奏强烈，音乐音区较高，上行多跳级，而下行基本是由快速的装饰音一笔带过，音乐整体热烈欢快。其细节上又注重装饰性，乐句围绕骨干音Do做装饰花纹，突出二度音程的连续重复。序奏与主题都突出强调了大二度音程，以及Si（kcron）与Do之间的中立二度（3/4音）。

在节奏方面，《Tina》除了使用非洲黑人节奏乐器外，也加入了拟声词。更重要的是其融入了黑非洲音乐的节奏组织原则。

谱例中，四条节奏线横向律动以附点奏为主。附点节奏是黑非洲音乐的典型节奏之一。而从纵向看，其时值线大多不在同一起点上，是非洲黑人音乐中“间隔法”节奏组织原则勾勒出来的复合节奏。谱例中的节奏华彩段四声部由多人共同击掌完成，有时也加入Zerb-o-Tempo-DomDom、Dammam鼓、响铃等打击乐器，拍奏时速度逐渐加快，气氛热烈。

谱例 3.《Tina》daramad

谱例 4.《Tina》主题

谱例 5.《Tina》节奏华彩段节

至此，LIAN乐队的音乐更加成熟丰满，将多种音乐元素由早年的简单拼凑到如今的“合而为一”，其已跨越了融合、交互，成为独具风格特色的音乐品种。

三、交互背后的思考

仔细分析LIAN乐队从融合到交互的历程，不但让我们看到了Bandari音乐不同时期音乐风格的延续与流变，而且，当聚焦到伊朗这个国家的特殊国情，我们可以跨越表层的变化，引发对另一个问题的思考。如本文开篇所述，伊朗的传统音乐在历史上影响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的音乐发展，“传统” 像是波斯音乐深深烙印。然而，它实则也被世界所影响。尽管半世纪以来历尽沧桑，尤其是外界制裁所形成的闭塞环境，让人们对伊朗音乐的认识只集中在传统音乐上；波斯传统乐器合奏、华丽而冗长的阿瓦兹才是它音乐原本的模样。其实，它与世界的交流从未停止，正如LIAN所呈现的Bandari音乐风格一样，既有传统伊朗音乐色彩音、华丽的装饰，环绕重复的音乐花纹；又有黑非洲音乐文化典型乐器以及节奏组织原则；还有流行音乐的丰富元素。事实上，伊朗音乐一直在潜移默化中被时代的潮水推动着前进，正如LIAN乐队一样，每个阶段都呈现不同的形态，在时代的推动下逐渐从传统走向流行，跨越融合而构建出新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