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为镜，通往遥远未来

李干戈

差别怎么会那么大？

许多年前，人镜的爸爸还是个任性的理想主义者的时候，他给女儿取了一个怪名字，每天钻在自家书店里花大把时间捣鼓那些冷门书。老婆交代他晚上回家前买条鱼，他立刻让书店关门大吉去买鱼。

来买书的何沅吃了闭门羹，赖在门前不肯走，刚刚放学的人镜看看他，再看看紧闭的门，决定和他一起等。她不是一定要在书店里写作业，也不是一定要在柜台后面帮忙收银，见色起意的她只是等到了一个搭讪的良机。她认识何沅三个月了，零交流。

“最近出了几米的《地下铁》，画面非常美，我觉得你可能感兴趣。”人镜向何沅介绍店里的新货。

“有天野喜孝的画册吗？”何沅不理会人镜的推荐，他更关心人镜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外文书。那些二手孤本，价格不菲，是他频频光顾这家小书店的理由。

人镜摇摇头，天野喜孝是个陌生的名字，她只知道松本大洋和手冢治虫，还有最有名的宫崎骏。搭讪也要做足功课，人镜仅有的一点儿漫画知识明显不够用了，她张了张嘴，有点儿心虚地把话咽下去。

爸爸买鱼回来了，看到何沅，立刻拉他去看强·索德克的摄影集。他太知道学画的何沅最爱什么书了。临走时，何沅买走了几米的《地下铁》。

心情大好的人镜热情洋溢地等何沅说谢谢，她要趁机做个自我介绍，可是何沅看了她两秒说：“你叫郑人镜，对吗？”

人镜点点头，眨眨眼，何沅抱着书走出去了。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人镜站在柜台后面碎碎念。她不懂凡·高不懂莫奈，比起细细品味金黄的麦田和一池的睡莲，她更擅长计算一颗铅球沿着抛物线落地时候的速度。

乔治亚·奥基弗从天而降？

理科女郑人镜，还有一年面临高考，却耗费过多时间为自己的暗恋盖楼。

她守在书店，一边刷题一边等何沅光临，几米在那一年大红大紫，她一本一本收藏他的作品，觉得他可以画得恣意一些深沉一些，果然他在两年后出了一本《又寂寞又美好》，不再引用辛波丝卡的诗句。幸运的是，人镜没有因为暗恋而堕落，她顺利考上武汉大学，顺利和何沅失去联系，一切都顺其自然得就像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懂得绘画的美感。

大二开学的时候，人镜要从学校西南角的旧宿舍搬到东北角的新楼，校园大得可以当皇宫，搬家逼疯了娇气的地质学女汉子们。人镜去学校工地上找工头，借来一辆大卡车，拉走全班所有人的家当。男生女生看着有条不紊处理这一切的人镜，默默记住了这个彪悍的女孩。她坐在副驾驶上指路，路边抱着衣架、脸盆和暖壶艰难转移的逃难者，也都看见了她，郑人镜在半天内走红，上了学校BBS。

然而那天人镜很衰，她的廉价编织袋不争气，动作粗鲁的男生抬着袋子上楼，刚走到三楼，书哗啦啦往外跑，一大堆书从天而降，落在一楼大厅，人群围上来，看个究竟。人镜没命地跑下楼，生怕自己的书被人趁机偷走，一个箭步扑倒在书上。

有识货的男生认出了乔治亚·奥基弗的画集，还有一本书的封面是弗里达的自画像，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学古生物与地层学的女生该有的藏书。

男生叫张汉水，他决定追求郑人镜，她熠熠生辉，与众不同。

这些书全部归你

一个月后，人镜和张汉水坐在学校对面的粤菜馆里相谈甚欢，之后，张汉水带人镜去自己家里长知识。

张汉水的家在另外一所大学，四室两厅的房子虽然比人镜家敞亮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令人震撼的是张汉水家的车库。里面没有车，只有满当当几乎能塞爆车库的书。

张汉水给人镜看自己小时候看的连环画，人镜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最爱：何多苓的《雪雁》和《带阁楼的房子》。看到它们，人镜的第一反应是——据为己有。

张汉水利用了人镜的弱点，他环视一下车库，对人镜说：“从今天开始，这些书全部归你。”

送一车库书给女生一定是比送Chanel更有存在感的求爱方式，可弊端在于，一般人吃不消。人镜盘算了一下，这些书如果搬去爸爸的书店，换来的钱估计够她数上十天半个月的，拿张汉水这么大一笔钱，她除了把自己卖给他，也没别的偿还措施了。这实在是太过于壮烈的交易，人镜感到头疼，她放下了手里的书。

从张汉水身上，人镜隐约看到自己的影子。唯一的区别是，张汉水心里想着她，她心里却想着何沅。

僵持了一会儿，张汉水拉开车库门放走了人镜。人镜走在月光中，想着一年多未见的何沅，蹲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大约五分钟，人镜受不了自己的矫情，抹抹泪，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何沅考到柳州一个不知名的专科学校去了，人镜没勇气去找他。

有一次逛书店，人镜在一本《漫友》上竟然看到了何沅。他在杭州参加动漫节，夹杂在一排新生代漫画作者中间，不自然地傻笑，看得人镜也跟着傻笑起来。她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那之后，人镜开始疯狂收集《漫友》，何沅的作品隔三差五会在杂志上出现。人镜给编辑发电邮，请求告知何沅的联系方式，可编辑说，何沅拒绝透露自己的邮箱给粉丝。

第二年春天，新一届动漫节召开的时候，人镜风尘仆仆地赶往杭州。那几天，西湖邊上热闹非凡，人镜终于远远看到何沅，他还是老样子，和人镜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人镜偷偷拍了照片，天光天影里，何沅的影像被溶解，虚幻苍白，如同人镜如鼠般的胆量。

小人书只卖有缘人

大四的一个下雪天，人镜突然接到张汉水的电话，许久未见，他们再次约在学校对面的粤菜馆。吃饭的时候，人镜主动聊起一些娱乐八卦。当一个异性只愿意和你聊聊八卦，意味着你们之间基本没戏。张汉水发现人镜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现状，她甚至不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可他还惦记着兑现自己的承诺，把一车库的书全部送给她。

张汉水要随父母出国，他负责处理掉车库里的书。人镜是最佳人选，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人镜想都没想一口拒绝，张汉水不依不饶，他愤愤地对人镜说：“你要不要，我就一把火烧了它们。”

春节放假前，人镜和张汉水买回来成捆的纸箱，把书一本一本码进去，用胶带封紧，打算托运回人镜家。那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两个人夜以继日地折腾了三天，统计出近万本书，这个数字直接吓蒙了人镜。她想，这真是一笔巨款啊，她不敢独吞。

她和张汉水商量，她负责把书卖掉，以后钱五五分。张汉水只回了她三个字：“小市民。”

书运回家后，爸爸说，还是尽早处理掉比较好，不然会霉烂，人镜想了想，没答应。

留在武汉的第五个年头，人镜想自己创业，开网店。淘宝是个低门槛，卖点什么好呢？爸爸说，开一个二手书店吧，再放下去，你房里的书就全被虫蛀了。

人镜的店迅速开起来了，“黑镇是威尔士中部一个极其偏远的小镇，二手书商瑞查德·布斯在那里自封为王，他发行了黑镇专用钱币和护照，给他认为有意思的人颁发贵族爵位。那里是爱书人的天堂，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国王。”人镜在淘宝书店里这么介绍自己，“小人书只卖有缘人。”

不少人觊觎人镜的小人书，一些人开的条件很诱人，甚至让人镜随便开价。人镜是个有责任心的主人，她耐心为每本小人书挑选主人，谈得来就卖，审美差距过大者，拉黑，开书店要有节操，这是人镜给自己定的标准。

终于有一天，人镜接到了一笔大单，一个同城的VIP 顾客一口气买了50 本小人书，人镜决心亲自送货上门，去见一见自己挑选出来的新主人。而此刻的何沅正坐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等人镜。

阳光明媚，人镜与何沅即将在未来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