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新尧
摘 要:富贵归乡,即衣锦还乡,是中国人的传统心理。“高祖还乡”是《高祖本纪》这一篇目中的经典情节,从中可见高祖自己荣归故里、荣耀加身的得意,以及从少年离乡到晚年返乡的感慨。“与民同乐”与“悲凉之意”交杂而生,反映了高祖“慷慨伤怀,泣数行下”的复杂心理。
关键词:还乡情结;《高祖本纪》;刘邦;项羽
《高祖本纪》是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史记〉选读》教材中的经典篇目。司马迁本着“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家传统态度,还历史人物以普通人的本来面目,对刘邦进行了全面的描摹。“高祖还乡”是其中的经典段落。高祖功成之后,置酒未央宫,为其父祝寿,曰:“始大人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刘邦的揶揄举动,使太上皇尴尬难言,引得“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课本中关于这一段的批注点评是这样的:“众臣面前,戏弄其父,粗俗鄙陋。黄宗羲(明末清初史学家)在《原君》一文中曾予以抨击。”张大为主编的《史记学概要》中也把这个情节归纳为是司马迁的讽刺艺术——状摹本人自矜声色的心态以寓讽。
诚然,以上提及的刘邦的诸多行为,表现出了其性格中无耻、鄙陋的一面。但是紧接着“高祖还乡”的部分,司马迁却将刘邦的铁汉柔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样是面对父老,刘邦此时的表现却“人情味十足”(课本点评)。且看原文: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那个曾为了满足自身虚荣而在众臣面前戏弄其父的高祖,一旦回到家乡,却在吟诵《大风歌》时,感怀泣下,发出了“游子悲故乡”的感慨——“吾所生长,极不忘耳”。而早年的刘邦在家乡可谓“臭名远扬”,这无论从诈称“贺钱万”的狡猾行径,还是从他自己所说父亲“以臣无赖”的评价,都可见一斑。功成名就后的刘邦为何要回故乡?回乡后又为何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呢?
在《史记》另一篇经典篇目《项羽本纪》中,关于项羽兵败乌江,有这样一段文字: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正所谓“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项羽兵败之后,拒渡乌江,其自述的原因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如此看来无论失败与成功,在刘邦和项羽的心中都有一份归乡情结,且归乡情结如此重要。
我们再看《项羽本纪》里的另一段话: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好一个“富贵不归乡,谁知之者”!项羽的这番话很有代表性,道出了绝大多数英雄人物的心理。衣锦还乡,带着几分荣耀,更夹杂着一丝炫耀,这是所有背离故乡、征战在外的人的普遍心态。更何况是当时搅动时局的两大风云人物刘邦和项羽,谁不想在自己的父老乡亲面前好好长个脸,尤其是让那些曾经小瞧自己和知道自己幼年底细的人无地自容呢?这样的“富贵归乡”的做法不免夾杂着“心理报复”的味道了。
所以早年的项羽看到秦始皇出游会稽时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刘邦也曾在咸阳看到始皇说出了“大丈夫当如此也”。众人敬仰,万人膜拜,这样的场景像种子一样在两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根深蒂固,也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享受四方百姓尤其是家乡父老的膜拜。
如此,项羽为何“不肯过江东”,无非是“富贵归乡”的梦彻底破碎后的心如死灰。相反,刘邦为何在群臣面前戏弄其父,要父亲表态“今某之业所就与仲力孰多”,无非是在曾经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心中扳回一局,给自己找到脸面而已,不能不说这就是一种“富贵归乡”的心态。当然,能不能顺利富贵归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最好的解读。刘邦和项羽,一个急于求成,一个老练沉稳。项羽一生的悲剧也许从他少年“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学万人敌又不肯竟学”的经历中,早就埋下伏笔。追求虚名,在天下未夺、江山未稳之时,项羽就想“富贵归乡”。而刘邦直到“未央宫成”,立国固本十二年,平定淮南王后才顺道归乡。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可易量。
司马迁写作《史记》带有朴素的唯物论历史观,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国家兴亡、民心向背所起的决定作用。而刘邦、项羽所在意的“富贵归乡”,也是有借炫耀的机会给百姓一些施舍,从而拉拢民心这样一个出发点的。不得不说,“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刘邦全面免除家乡的赋税徭役,是一种理所当然,也是发自真心的,唯此才是真正“富贵归乡”——因为这样会让家乡父老永远感怀自己,自己也才是真正的“富贵归乡”。
《史记》中刻画的人物普遍存在富贵还乡的想法,这是他们当时共同的理想和追求。除了刘邦和项羽,司马迁还写了许多人衣锦还乡的场面,苏秦、刘邦、司马相如、韩信、主父偃等人的传记都有这方面的记载。比如《苏秦列传》中苏秦富贵还乡,笑视兄弟妻嫂前踞后恭的变化,抒发对世态炎凉的感慨。再比如同是衣锦还乡,韩信显得雍容大度,不计私仇,主父偃却心胸狭小,报复心极强。
最后再读《高祖本纪》中高祖还乡的这段文字,尤其是《大风歌》中“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样的句子,我们自然不难理解高祖“慷慨伤怀,泣数行下”的复杂心理,有自己荣归故里、荣耀加身的得意,更有从年少离乡到暮年返乡的感慨,“与民同乐”与“悲凉之意”交杂而生,可以说是一种“富贵归乡”的复杂心理。
“富贵且归乡”,朴素简单的心理,却包含着存亡兴败之理。“衣锦还乡情难免,昼锦而行品自高”,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曾为褒扬韩琦而作的《相州昼锦堂记》一文,颂扬其为人的境界,道出了“不以昔人所夸者(即衣锦还乡)为荣,而以为戒”的道理,这才是对“富贵还乡”传统思想的一种自诫和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