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差生的救赎

2018-09-27 05:22汪微微
读者·校园版 2018年20期
关键词:理科班文科班周记

作者简介:汪微微,期刊主编,专栏作家,著有《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等书。喜随遇而安,爱一个人发呆。文与人皆有野生的骄傲与葳蕤的倔强,亦有绿芜丛生的力量。

我是在一所离家较近的普通中学上的高中。它不仅不是重点中学,而且远离市区,离最近的小镇也有三五里地,很是荒僻和冷清。

学校西边,一条静静的河缓缓地流着;南边不远处,一段老旧的铁路,蜿蜒着伸向远方。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我都会躲出去,一个人沿着河边或铁轨,慢慢地走很远很远的路。直到那些时常汹涌的心事与情绪,再也跟不上我的脚步。

那条绵延的河流和铁轨,对于心有诗意和远方的差生来说,是一种洋溢着温暖和希望的存在。它们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你就是自己的远方啊,未来会怎样,要用力走下去才知道。

承认自己是差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那个年龄,虽不肯服输,但也真的怕输。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能为我提供的最好保障就是读书。否则,他们的当下,便是我一眼望到头的未来。所以于我而言,伴随成绩一起落下的,不仅有稀薄的骄傲和自信,还有一段长长的未来和人生。

正式把自己列入差生的行列是在高二选择进入理科班之后。身边没有人想过我会选择学理,在他们看来,一个除了看书、写字之外再无爱好和长处的女生,选择文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选择理科,是和自己赌气的结果,同时也是和别人赌气的结果。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水瓶座女生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公式般地固化我,我也不想遵循众人的想象。我未来的样子,我要自己做主。”是的,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始终只是一个样子,笨拙、羞涩又胆怯。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粗糙但强大的力量,赶走内心的怯懦和自卑。

在我的眼里,理科就具有这样的力量。理科出身的人,有着不露声色的聪明,就算去冒险也有着饿不死的底气。对于理科,我有着健康明亮又一意孤行的幻想。它像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挺拔、俊朗,朝阳的一面五光十色,背阴的一面筛下星星点点。一群人匆匆赶路,脚步踏出金属声响,连笑声都是杠铃般的质感。

就這样用幻想修饰、带诗意美化,我鬼使神差地把自己骗进了理科班。

在理科班的日子里,我的大脑像被一场大火烧得寸草不生、片甲不留。尤其是物理和化学这两门课,我完全听不懂。即使是课本上那种仅需套公式的题目,我也无从下手。和惨不忍睹的成绩一样让我难过的,还有内心翻江倒海的崩溃感。有时花去一个散步的下午积攒起来的自信和上进心,常常会在一道道数理化题目或少得可怜的分数面前败下阵来。半学期后,我将自己的桌椅拖到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处,仪式感极强地缴械投降。上课听不懂时,我或埋首纸间写写画画,或仰望窗外风起云涌。我安安静静地放弃着,有时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腐朽的气息。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却倔强地波澜不惊。我的沉默,像夜色,越发厚重和深沉。

在爱好之外,写字成了我的情绪出口和表达方式。于是,晚自习后,我常常会躲在被窝里,就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用力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带着仰面朝天的困惑,载着微凉的体温与不动声色的渴望。

写字当然没有让我的成绩变得更好,却让我得到了许多善意的关注和帮助。

前面提到过,我的高中地处偏远,不太受待见,但凡有一点门路或积累了一定教龄与经验的老师都会想办法调离,所以留此任教的以入职不久的年轻老师为主。除了热情和活力之外,他们对成绩没有那么敏感和苛责,对差生也没有惯性的“diss”,对学生也不那么区别对待,并且更容易看到差生的闪光点,并鼓励个性化的成长。

我高二时的语文老师,是个帅气又忧郁的诗人。他的诗句,曾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也曾在很多女生心中起伏。他给我们布置了两项固定作业,一项摘抄,一项周记。理科生对语文的学习都很敷衍,我却写得用心认真。我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检查周记——他布置的很多作业,都没怎么检查过。他是那种随性的人,强调但不强迫。周记一个星期后返回,我看见很多女生拿着本子失望地叹息,原来他的检查,只有一个日期和一个惯常的不置可否的“阅”字。而打开自己的周记本,习作后是一段很温暖的文字。他在日期和“阅”字前,很认真地赞美:“文笔悠远,情致绵密、淡雅,希望坚持。”他的欣赏像砍向我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让我看到自己身上的能量与微光。而他对诗歌的喜爱与坚持,也让我觉得人生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并不是所有的河水都将流向大海。

物理老师是语文老师的铁哥们儿,受语文老师之托,他绞尽脑汁地在课堂上夸我,希望拯救我的自信心,鼓励我勇敢地坚持下去。有一次,他实在夸无可夸了,只好说:“希望你的物理成绩,能考到语文成绩的一半。”

化学老师是爱唱《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的文艺青年,他很懂我,比懂我更强烈的是想帮我。所以他每次经过我的课桌前,都会有意多停留一会儿,以便我能抓住时机及时提问和请教。他做出了随时单独给我开小灶的准备,可我毫无胃口。每次看到他走向我时,我都觉得“世界末日”来了。

我高三的语文老师,行政职务是教导处主任。他姓熊,却有着鹿的良善与儒雅,他是我这一生里遇见的最特别的教导处主任。对待学生,他从不高高在上,也从不咄咄逼人,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微笑,并且抒情气质浓郁。很多年后,在女生节那天,我还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他写道:“如果你的电话号码换了,祝福在我心中;如果你的电话号码未换,我的祝福在花蕊中。”

记得当年,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晚自习结束,他走进教室,关掉惨白的日光灯。在黑暗里,为我们深情朗诵了一首关于月光的诗,然后领着我们共唱《弯弯的月亮》。在他的声音里,我听到了风的轻快和雨的清爽。诗意的他,赐予我们一个不同寻常的高三夜晚,并用他的诗意,及时地润泽了一颗颗干燥又沉闷的心。是他教会后来的我,即便生活在阴沟里,也要保持仰望星空的姿态,要活得快乐而芬芳。

在老师的带动下,我似乎成了一个在湍急洪流中做汩汩清泉的差生,并没有受到过排斥和蔑视。大家叫我“文人”,语气敞亮,透着直白的欣赏。于他们而言,我的存在像一幅画里的“墙西稍空,蜡梅补之”。

但作为差生,面对老师和同学滚滚而来的善意,我更加无地自容。时间久了,我像一只被海浪冲得踉踉跄跄的寄居蟹,一个人在岸边或石头旁逗留,等待自生自灭。“未来”两个字太重,再厚重的深爱和善意,也点不亮我心底的光。

我决定退学。当看不到希望时,我便忍不住做一只鸵鸟,怯懦地转过身去,把头埋进沙堆。于是,在一个黄昏,我一声不吭,收拾好书本,整理好铺盖,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家。那天夜里,我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就倚在窗前,看无尽的夜色,觉得自己也被夜色吞噬了,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第二天,在相熟同学的带路下,熊老师火速赶到我家里。彼时,我正好因为不想看到父母的愁眉苦脸而躲了出去。他一边安抚我的父母,一邊耐心地等我。同时,他还提出了解决办法,他觉得我文科底子好,这个时候转到文科重新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直到暮色四合,夜色渐起,也没等到我回家,他只得先走了。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我的父母,让我随后务必去学校见他。

第三天,我老老实实去学校见熊老师。他没有一句批评和责怪,只是详细询问了我的个人意愿,是否愿意去文科班,为自己的梦想而搏。待我点头后,他说:“那你回家好好复习,然后到时参加文科班的期末考试。其他的事就交给我吧,梦想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没有说一句谢谢,转身离开时,积攒多日的眼泪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噼里啪啦地落下。

其他的事是从其他老师那里零星听来的——熊老师向管教学的校长提出了申请,校办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熊老师当众力陈了我的种种优势,为我争取了大多数支持票。接着他又找到最好的文科班班主任做工作,像我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自动退学的学生,算是有前科的问题学生,班主任心里有各种忌讳,不太愿意接收。熊老师对班主任掷地有声地保证:“这个学生今后出任何事情,可以直接找我,不用你负任何责任。”

就这样,我转到了文科班。文科班里的我,异常努力,就连睡觉时也在思考,大脑一刻不闲,刷刷地翻着一页页书。理解的,记下来;不理解的,背下来,不再想那么多没用的为什么。

后来,我没有如期长成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却长成了坚忍又矫情的女生——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都会咬着牙撑下去,感觉累了,也须得在夜深人静时面对一池荷花才肯落下泪来。我想,所有的坚忍,不过是知道身边一直都有人在为自己保驾护航;所有的矫情,都源于长期深情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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