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沉浮(外一篇)

2018-09-27 20:35李新立
野草 2018年5期
关键词:巷子清洁工兔子

李新立

【一】

时间的机器并没有将许多记忆粉碎并彻底清理。就像多年前金属上刻画的印痕,拂去久积的灰尘,刻痕的脉络依然是清晰的。

从山上不屈不挠爬进来的几条细路,河流一样蔓延,把村庄切割成大小不等、互相错落的几个版块,院落便像树木一样,在这些版块里落地生根。自此,细路除了承担简单的交通任务外,还有了区划方位的功用。比如,如果幽深,它会叫做上巷子、下巷子。

打我记事起,村内的巷子始终布满了尘土,尘土里埋着不少来自于村庄内部的碎石烂瓦,牲口成群结队踏过去,赶牲口的老汉好像刚从土里打过滚儿,一咧嘴,牙白得不像白。雨雪天气,它的泥泞会随着回家的脚步进入院落。我家老宅人口众多,从院门到房屋的门槛,都会成为刮掉沾在鞋底上的泥巴的良好工具。没有谁说这么做是不对的,我把一些泥巴团起来玩耍,也不会有谁说是不对的。

上巷子是我去老宅的必经之路,也是居住在上巷子所有人的主要通道。巷子的内部,也有一些分支小径,散射到各家各户。老宅院子的南墙与另一座大院子的北墙形成的巷子,大家叫它夹道,东西走向。大院子里是辈分很高的堂小爷家,他的儿女,我该称小爸(伯)或者姑姑。不管太阳东升还是西下,我从未见过夹道里撒满阳光,而是半明半暗,在一面的后墙背上,总是印着大如布幔的阴影。阴影呈三角形状,随日头的移动或大或小。我经常看着一个人、几个人出进巷子时,晃动的影子被三角形从腿部开始逐渐吞没。人影不在了,突然有一种阴森森地冷寂袭来。

上巷子有熟悉的气味,我几乎就在这种气息的包围中长大。四堵高墙内,猪圈和羊圈分置两边,但它只叫做养猪场,不知为什么。除了沉沉黑夜,不时有猪羊吵闹声弥漫,倒是白天耷拉头颅的那只大黑狗,晚上格外精神昂扬,在养猪场里跑来跑去,叫出一串凶狠地聲音,像是警告图谋不轨的入侵者。它也有失败的时候。有一夜,黑狗发出了恐怖认输的低泣声。果然,第二天从养猪场传出一头猪被野狼掏空了内脏的消息。一头猪死了,消息比死了一个人传播得还快,田地里耕作的人们就多了份警惕,回家警告碎娃娃不得在山上乱跑,嗯,村口也不能去。

对所有人而言,食物极其珍贵。一头猪死了,只是没有了内脏,没有谁嫌弃被狼爪抓过的肉。感谢人世外的力量赐予人们美食,残余的猪并没有掩埋丢弃,而是被三五位大人去皮、清洗、剁块儿,搁在柴火上烧烤。我至今怀念那种烧烤的醇香,任何美味不可代替。流着口水的我,在养猪场的门口徘徊、张望,十分渴盼忙着烤肉的小爷哪怕是拿着个小骨头,能朝门外招招大手,“进来,娃,进来,吃一口”。

养猪场靠近上巷子的外墙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白底黑字,一米见方,美化装饰一般,散发着一个时代的浓重气氛。放羊老汉赶着羊群上山时,就会从这些标语下面走过,同时,巷子里会铺上一层灰黑色的粒状羊粪,豌豆一样。这时候,有位小脚的老太婆会提着扫帚和笼子,蹒跚着去把羊粪扫在一起,用手掬进笼子回家。羊粪和牛马驴骡的粪一样宝贵,积攒起来,在冬天它可以给予人间温暖,如果不拿它填炕,可以上缴到生产队,换回值几碗粮食的工分。她是我堂小爷的母亲,我们通常叫她太太,因为年事太高,没有列入生产队劳力范围。

看着老太太一摇一晃的回家,我并不担心她会摔倒,因为巷子的路面本来就崎岖不平。倒是目光会追赶着羊群,嘴里连喊带唱地吐出一串歌谣:“大尾巴,羊咩咩,剪下的毛毛织毡毡。毡毡暖,毡毡厚,老汉娃娃睡不够;羊咩咩,大尾巴,今日黑了吃你恰。喝汤汤,啃肉肉,老汉娃娃饱肚肚”。其实,从我第一眼看到羊圈到实行包产到户时被拆除,每年剪下来的羊毛都上缴到了人民公社的收购站,至于羊肉,更是只闻膻味不见肉星。

那时,我竟然不知道我们唱出了渴望富足生活的理想。

而似乎,站在巷子的入口,恍惚看见一个不更世事的身影,将日光摇晃得支离破碎。

【二】

村庄好比蓄满水的大坝,每一个人可能是勇敢的泳者,也有可能是不幸的溺水者。

从上巷子里进去,可以游到每一户院落的门前。我上学晚,也没有上学的概念。我的伙伴们大抵和我差不多,吃饭、玩耍、带更小的弟弟或者妹妹,基本上是一天的功课。

劳力们出工后,同伴们会从家里溜出来,这就意味着玩耍开始。

旺子听见隔壁一声门响,几声信号一样的咳嗽,随即掩上院门出来。旺子爸农活样样都好,每年调教没有拉过犁的牲口,他最有经验,这次肯定是去地里调理一对牛犊去了。我们的玩耍很简单,不过是捉土蜂,看蚂蚁上树和扛食物,模仿大人拔冰草编没有用处的草绳。但旺子不能玩耍的时间太久,他怕他爹,我们也十分怕他爹。队里二尺长的杀猪刀,每年腊月里由旺子爹使用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人做梦都害怕,尽管他家过年时比其他人家会多出一二两猪油。

其实,旺子爹是十分疼爱旺子的。腊月里队里杀猪分肉,养猪场外面站了许多人张望,生怕漏听了会计喊自家的名字,错过一半公斤过年的肉食品。旺子爹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沾着油也沾着血,将一个猪尿泡扔起,一道阴影划过,猪尿泡准确地落在一堆土上。旺子把尿泡踩在土里,使劲揉搓,直到上面的油腻被干土吃掉,直到尿泡变薄变大。这肯定是旺子爹教会了旺子怎样玩尿泡。他掏出一截竹管,朝尿泡里面努力吹气,猪尿泡鼓胀起来,有一只篮球那么大时,他又掏出一根细麻线,把尿泡口扎紧,猪尿泡就成了气球。旺子扽着气球在前面跑:“气球上天了,气球上天了”,我们兴奋地跟在后面追。一道偌大的影子压到他的头顶上,等他反应过来时,气球果真上了天——被一只盘旋很久、和人一样饥饿的山雕叼走了。不排除受了惊吓,也不排除失望,旺子就一直愣怔着,然后嚎啕大哭。

有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旺子家的人都爱哭。老宅的前面是五叔家。他们是最早分出老宅的。因为是新院子,我就喜欢去看看。是夏天的傍晚,旺子妈哭泣着慌里慌张扑进新院,我接着看到旺子爸提着一只鞋冲了进来。旺子妈躲进了房间的土炕后面,旺子爸跟了进去,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抓在了她的嘴上。顿时,她的嘴上鲜血奔涌。五婶一向胆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一会儿喊人前来帮忙劝解,一会亲自去护着旺子妈。撕扯十几分钟后,旺子爸以胜利者的姿态跨出了新院。

记得这个晚上一只猫头鹰断了翅膀似的,扑在了旺子妈的怀里。旺子妈一直哭,哭得天昏地暗,边哭边诅咒着,听不清到底在诅咒什么。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她与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又庆幸他手里没有提着杀猪刀。

实在记不起旺子妈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全部印象仅仅就是那场哭。好像一切是上天精心策划的演出,在她离开暴力后,暴力又来到了他的丈夫身上。那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事情了。旺子的哥哥大旺已经长大成人,个头高大,两膀有力。眼看着其他小伙子都找上了媳妇,大旺开始抱怨老爹没有给他张罗亲事,有一天,父子发生语言冲突,大旺把他爹推进牛圈,压倒在牛食槽上一顿暴打,险些要了他的老命。再后来,大旺的儿子大了,他高考落榜寻找郁闷的出口时,把父亲大旺推到院子前面的一棵大树前,一手掐着他爹的脖子,责骂大旺没有给他一个富足的家庭环境。若不是有人看见及时拉开,大旺或许命断黄泉。

旺子话少,开口就显羞涩,也从不和同伴发生冲突,自小与我关系好,是没有来由的那种好。上世纪八十年代,自行车还是新鲜货,那种加重式的着实让人羡慕眼红。正月里走亲戚,他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架上,回家下山时,自行车一个颠簸,将旺子丢下了万丈悬崖。人都说,多好的一个娃,可惜摔断了腰。腰断了,他就瘫了。那时我已经在外漂泊,半年之后回来,决定去看他。他家院子还老样子,房屋低矮,抬头就可看见房瓦上经年不衰的青苔。院门虚掩着,我喊他的名子,他应答了几声。他就住在他大哥的隔壁,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腥臭夺门而出。他躺在土炕上,光线从土炕一侧的窗户透了进来,快要没电的电灯筒一样,照亮了半个土炕和他的半张脸。适应光线后,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发胖并且白皙,知道他尚健在的母亲对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几个月后,有人说他死了。是死了,旺子死得十分難看,脸色乌青,中毒似的。

而我隐隐记得实行土地承包经营时的第二个春节。正月初三吧,旺子喊我去麦场。麦场十几亩,同土地一样分给了部分人家,好在原来由外入里的大门没有拆除,架在大门上方的高房子还在。大门的过道宽大,与高房等深,阳光总是照不进去,但因为避风,就觉得温暖,没有了阴晦。旺子噙着洋糖在大门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两腿繃得笔直,我就知道他穿了新裤子。我也穿了新裤子,走路两腿繃直,怕弄出绉纹来。我们就站在麦场大门的过道里,互相打量着蓝色卡其布料缝制的新裤子,傻乐了好一会儿。按平时,应该去草垛下赶走寻找麦粒的麻雀,这回却没有,我们都怕在新裤子上沾了尘土。至于新衣,几乎没有谁的是量体裁衣,周正合身,我们的母亲在缝制新衣服时,都有个长远规划:娃娃正在长身材,一件新衣至少得穿三五年。

后来,像拆掉一个年久失修的泄混口一样,麦场入口处的高房被拆除了。但一段复杂的记忆仍然保存在时间的硬盘里。

【三】

我家从老宅分出后,在生产队的主持下,把新院建在了上巷子与下巷子的交汇处。我像喜欢新衣服一样喜欢新院落:一条新开的土路从我家门前通过,更方便出行;站在门前的地埂边,下巷子的情况基本尽收眼底。

开始上小学时,我家院子四周的树木长大成林,四季风走过,总会留下大的或者小的声响,这声响不会给人带来恐惧,恰恰是一所院子给予我们的宁静与安全。门前起初有块不大的空地,第二年还是第三年仲春,我们弟兄在父亲的指导下,认认真真划了格子,在格子里栽植了数十棵白杨、杏树。这些树种和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一样,只要给点阳光和水分就容易扎根成活。又两三年后,树木又小而大,撒出了许多树荫,成为一片不错的小树林。林子里的冰草很长,里面跳跃着司空见惯了的小昆虫,有意撒下去的花籽也全部发芽、生长、开花,惹得蝴蝶、蜜蜂经常在上面停留。

由于新院子所处的地势原因,我只要喊上一嗓子,下巷子的人都会听见。兴致来了,我会站在小树林里唱学校教我们的“社会主义好”,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但经常扯着嗓子夸张地喊住在下巷子的兔子、京都去搭伴上学。没有事时,还到小树林里去,有意无意地打量兔子家、京都家院子里的一棵开花的芍药,以及在院子里散步的几只鸡和一只懒洋洋的猫。

下巷子比较深长。东山和西山遮挡住了阳光,加上不像上巷子那样由低到高漫延,而是深凹了下去,常年便很少见到阳光,如果是夏天,满巷子的一绺荫凉,倒是生产队召开各种大会的好去处,也是放电影的好地方。这里有队里的很大的饲养院,牛、马、驴、骡不可计数。把公共财产照顾好,差不多是每个人的一致言行。兔子爹很会照料这些劳动力,它们个个皮色光亮,哪怕是青黄不接季节,大牲口们几乎没有挨过饿。

下巷子与我家门前的小树林有近三丈的落差。借着地势,小树林的下方就挖了三眼地洞,途经下巷子时,就会看见地洞口安装了木栅栏,木质有些陈腐。木栅栏很说明地洞的用途,它们必然是备战和屯粮的产物。我偶尔对着洞口大喊几声,“昂昂昂——”,声音软绵绵的,都被吸了进去,没有遮挡的回音,人们果然说的不虚,地洞当时挖得很深,伸入了东边大山的腹部。但也说明地洞和人们的肚子一样,是空的,是空的。只是,我亲眼所见,地洞的门口堆放了为数不多的牲口的草料,隐藏在日光的阴影中。现在我想,这些草料或许是兔子爹独有的秘密。

我会在小树林里对着饲养院没谱没调的歌唱。“月亮光光,牛儿吆到梁上,梁上没草,赶到沟垴,沟垴有神呢,给你寻个女人呢”。歌谣俚曲自有道理,但按我的年龄,的确不解其中关于自然贫瘠与肚皮贫瘠的实指,更不懂祈求与一个陌生的女人搭伙过日子、传宗接代的实质意义。准确地说,我只是看到了慢条斯理的牛时,脱口而出罢了。后来,看到有一些大人朝我看过来,特别是兔子在他家的院子里探了一下头,一下子明白我的意图其实是要引起兔子的注意。

兔子个头细长,发育良好,我怀疑他沾了他爹的光,吃过饲养院里的饲料。在下巷子,他是我不错的朋友,同龄除外,我们一起挤过我家的土炕,一起早晨起来,踩着晨曦奔走在小学校的路上。有一年冬天,到了后半夜,他突然起来要上茅厕,外面太冷,加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就没有起来。村庄的茅厕大都在院外,我也没有胆量陪他出去,他一个人抹着黑去了,很快又折了回来。第二天,我家院子里就有了一坨冻干了的粪便。如今估计他已经忘记了这事,但我没有忘记,是因为母亲以为是我所为,将我责备了好几天。

兔子和我有一样的任务,到周日,须在牲口去饮水的路上拾粪。我们自小就有一种意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拣回来的东西必然能够添补捉襟见肘的生活。后来出事故了。一次拾粪时,平时听话的灰毛驴突然扬起了蹄子,一下子命中了兔子的嘴巴,他没有喊疼,只感觉到了麻木,随后捂不住的血水从指缝里挤出来,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旺子妈流血的嘴。血怎么就这么多呢?人到底有多少血呢?赶牲口去饮水的兔子爹赶紧把兔子抱回了家。半月后,兔子又能出来拾粪了,只是下嘴唇上长了个豌豆大的肉包。村里一位唯一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的大夫,热情高涨地跑到兔子家,建议由他亲自主刀,割掉兔子嘴唇上的肉疙瘩,兔子爹妈没有答应,理由是怕兔子再受一次疼痛,何况那东西并不影响吃饭,再说家里没有可供手术的三四元钱费用。

兔子嘴唇上的肉疙瘩的确不影响吃喝,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影响美观。假如不是嘴唇上原因,我坚定不移地认为他是个美男。后来,我们长到谈婚的年龄,他爹托人为他说了几个对象,都因一个肉疙瘩而宣布告吹。从此,兔子就萎靡不振。兔子爹妈相继抱着遗憾离开人世后,留给兔子一道破败的院落。心灰意冷的兔子只操心着二亩庄稼,独自艰辛度日。

前年见他时,他差不多五十岁了。见他头发无光散乱、眼神游移不定、一副落魄的样子,实在叫人心里发痛。我说,怎么不把头发理一下。他说,理了又就长长了,叫自由自在长着更省事。有人问他这样活着的感受。他说,能活着就已经不错,“瞧,有的人不是已经死了么”。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

这位我几乎淡忘了的同龄者,若不是被作为“活着”的教材所提及,我还真记不得他了。从兔子家出门,朝西走过去,是柱子的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柱子为了婚姻大事,在外拼命打工,并将自家的旧瓦房翻修一新。新房子作为可拿出台面的资本,他终于结婚了,可父母之命的夫妻感情并不是很好。据人们说,为了使他们过上正常夫妻生活,柱子的父亲特意在盘土炕时,把中间弄得低些,期望他们能滚进大人设计的生活中。可没有,一年后,女人毅然远走他乡。两年后,柱子因病死亡。

好像一切存在与失去都有一个强大的理由支撑着,不可辩解。

【四】

我对京都的记忆其实是从他的爷爷开始的。

兔子家后面是京都家,离饲养院很近。京都爷爷年龄太大,除了老人家的几个侄子,村庄其他的老少不论辈分,大都称他“七爷”。为什么呢?时间久了,我便明白这不仅只是一个排行,更有对高寿老人的一种尊敬。七爷不上工,主要任务是靠在饲养院的前墙根下晒太阳,不管有没有太阳。

过年,可以就着油饼吃肉片,每年只有一次,是多么美妙的日子,但七爷仍然靠在墙根下。他坚持不就着油饼吃肉片,认为那是遭大罪,意味着把人间福气享尽。他用跑风漏气的嘴说:“好多人不知道以前我们受过的苦”。他会拿我曾祖母的例子证明他所说的一点不假。说前些年,我曾祖母从生产队的食堂里打了一瓦罐菜汤回家,经过上巷子时不小心摔倒,菜汤洒了一地。我曾祖母赶紧用手把糊口保命的菜汤掬进瓦罐,瓦罐里不乏羊粪和柴草。因为他说的是我的曾祖母,我用袖头擦一下鼻涕,表示深信不疑。

听说,七爷还对“电”很有质疑。村庄里在外工作的人很有经验地告诉大家,城里用电照明,用电开动车床。七爷觉得那简直是开不着边际的玩笑,是见过几天世面的人糊弄乡下人。他会用典型事例说明他说的是对的。他家有一把两节五号电池的手电筒,连续使用一个小时后就会光线变暗,也就是说,“电”不经用,那得有多少电池啊!后来,村庄里有电了,面对那瞬时的通明,曾经同样有过疑问的人惊讶得十分夸张。一只小小的玻璃球,竟然发出了光线,将低矮的小屋照得通透,许多人的影子互相交织着。有人想弄个究竟,把旱烟锅挨到灯泡上去,但没有像凑到油灯前那样如愿以偿地,终究明白那不是火。终于有人解释光是怎么进入到灯泡的?线,是电线,那家伙就是顺着电线进去的,那个开关,好比闸门,拉一下电就涌了出去,再拉一下,电就堵在了电线里。只可惜,七爷没有看到队里通上大电,也就是说,也没有等到我们这些娃娃长大娶妻,就去世了,似乎终结了一个时代一般。

七爷靠在墙根下,一直看到小学生放学才回家。他会扬起青筋暴突的手说:“孙子京都回来了”。京都听见七爷叫他,有时会摸下七爷的胡须,有时会径直扬长而去。京都这名字太拗口,怎么读都没有柱子、丑蛋、大牙顺溜,我那时一点无法理解。看来七爷颇有些学问,对他的这位孙子寄予了诸多的期待,从古代走出来一样。京都总是一副长不高的样子,偏胖,短脖子似乎永远缩在衣领里。他是七爷唯一的孙子,没有人不相信七爷把所有的营养品都私下送给了京都。

那时,闯社会拼天下是我们每一个农村少年的梦想。京都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我一九八六年过完春节离开老家后,听说他也离开老家闯荡了,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人能明白地告诉我,只是含糊地说,可能在深圳,也可能在广州。第二年夏收时节,我回到老家,一天上午,母亲从院门进来给我说京都找我。我竟然有一丝惊讶而又有一丝平静,这种心态至今我也说不清原因。

刚离家的人都眷顾老家,这是我们回来的唯一理由。京都真会选地方,我出门去,见他就在我家门前的小树林里坐着,口里含着一根草茎,手里摆弄着一朵掐下来的野花——其实是我家树林子里的花。我们竟然很仪式地握了一下手,又用那种貌似阅世颇深的眼神打量对方一番,盘腿坐在了草地上。他说,他已经在深圳混了,在一家大公司混得很不错。深圳,对我只是个地理上的概念,全然没有想那会是多么高大上的地方。

我们没有说多少话,就那么坐着,一直臨近中午。分手时,他似乎有话要说,可就是不说出来,只是拉着我的胳膊不放。疑惑中,从那乞求的目光我才明白,他看中了我腕上的一块当时很流行、很时尚且会报时的电子手表,意思要我送给他。我这才记起他一个上午游离不定的眼神,但我婉拒了。我并不是吝啬的人,但这表是大哥攒钱买的,我也喜欢它。更何况,一个在深圳混得很像样子的人,难道稀罕这么一块表。

自此,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倒是他的父亲见过几次。他的父亲个子不高,眼睛似乎一直不大好,一只经常半眯着,可他能老远分辨出对面的来人。有次,我碰见他时,他正赶着毛驴去耕地,我全然不知他在故意躲避着撞见我,我就追上前去问京都的情况,他好像有些不情愿言说,只是说在南方当官哩。不错,厉害!感慨之时,我把京都作为努力改变人生的榜样,学说给其他人听,但他们口气坚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后来有人告诉我,京都自打出门,一直没有在正经行当上混,他身上有好多伤疤,天知道他挨了多少打。我猛然记起那次见他时,他腕子上的确有一条疤痕,十分酷似刀伤,我还惊讶地问过他是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地说,是工地上的卷扬机发生故障后打出来的。所幸后来我在工地上见过卷扬机,方知大家所言不虚。但我一直关注着他的消息。还好,奔波之时,会有无法求证的消息入耳,有人说他已经从世上消失,有人说他入了牢狱。

都不是。刚进入二十世纪,年近四十的京都回来了,穿戴齐整,俨然老板。更令人们刮目相看的是,他还带回了一个鲜亮的女人,说是要在老家举办婚礼。这些年,能找个媳妇回来,相当于给村庄找回宝贵的财富。消息传开,村庄立即兴奋了起来。京都爸很快与本家们合计了好了日子,几天后,婚事热热闹闹地办了。人们亲眼所见,那女子个子高挑,皮肤白净,像个在都市生活久了的人,并且,她很懂得乡下礼节,见人称呼不乱辈分,嘴甜得让人舒服,就连端茶倒水,下厨做饭,一点也不含糊。几天后,他们离开了,一去又是好多年。这些年里,又是传说不断,说京都那个媳妇是假的,是租回来圆老人心事的。人们就一片惊讶,这世道真怪啊,有租田借粮的,租车借钱的,竟然还有租妻这样的事!

刚刚,听说年过五十的他于二〇一六年秋天真的结婚了。“真的”二字,充满期待,也充满忐忑——我看到人们的表情,在日影下闪烁着几许苦涩。

而现在,又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时分,村庄陷入半明半暗的日常时光里。

她们

这栋大楼里,清晨最早到岗的,应该是清洁工。

几乎每个清晨,她们上下楼梯、搬运垃圾袋的脚步声或者拖把擦拭地板的磕碰声,会把我从酣睡中唤醒。等于听到了清脆的闹铃,打工的我不敢偷懒,不管身体多么疲惫,也会迅速起床,收拾收拾头天搞得零乱的办公兼宿舍的房间,也粗糙地收拾收拾自己。

楼上的食堂里有味美的早餐,价格并不高,可我已经养成了就着粗茶吃饼子的习惯,为了泡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拎着暖水壶由裙楼经曲折的楼道,去高层的二楼打开水。七拐八弯的走道里,在监控的注视下前行时,一定会与她们中的二三位打个照面,虽然有时连面孔都没有看清楚,但必然会互相点头问候。我就想,她们和我一样已经熟悉了这栋大楼里“早到”的人群。

高层,没有别指,是相对于我所在的四层裙楼而言——除了楼层多,办公的单位也多,清洁工也多,大约十多名。打水时,会与一位负责二三楼卫生的剪了短发的她相遇,如果不问,从身材上看不出实际年龄。可我知道包括她在内,所有的清洁工都是下岗失业人员,目前被安排在公益性岗位就业,到了年龄,会按期退休安置。那么,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也是过了四十岁,年龄大的近五十五岁了罢。

她提了一口玻璃茶杯,放了几片茶叶,在净水机上冲了,摆放在水房的窗台上。有一次,她从净水机的顶部取出一个饼子,我觉得好奇,就问了她,她说,上面有个类似盘子的盒子,能热食品——这可以说是资源有效利用的例证。我顺口说,净水机上还有这玄机啊,那我下次也来热饼子。她点着头,看上去因帮到了我而高兴。我打了水离开,听见我的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她推着拖把跟在我身后。低头,才发现我的水壶漏水,把水洒在了她清扫过的地板上。多年到处奔波,自知劳动的不易,便惭愧难当,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可能是因很少有人向她道歉的缘故吧,她竟然有些慌张,赶紧提了拖把去了别的地方。

经常能遇见的是负责裙楼一楼卫生的清洁工。她每天清晨和中午,会从我房门前走过。与我隔壁而居的保安大哥喊她“王师”,我就知道她姓王。

王师傅与高层的她们穿着不同。高层楼的她们着枣红色上衣、蓝色裤子的工服,极像经过培训的家政服务员。且她们每次上岗前,还会在高层楼的前厅集合,由班长讲些工作上的注意事项,也有时点着指头对某人进行批评。而裙楼的她们,因为人不多,也就少了集体训话的程序,工服是一色的灰暗,还显得宽大,不太合身,好像与生活有许多关联抑或暗喻。

按我的观察,王师傅负责的卫生区域劳动量,和其他区域相比要大许多。一楼的大厅,每逢节庆什么的,下午和晚上总有办不完的比赛活动,那些参加活动的大人和小孩,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能安静有序地参加活动,而是搞出许多惊叫、嬉笑。这也就罢了,他们还不自觉主动地把果皮、面巾、饮料瓶扔到垃圾筒里,而是顺手搁置、随意丢下。洗手间更加脏乱,几乎无法下脚。每遇这种情况,王师傅会比往日来得更早,差不多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收拾卫生。我听见楼道里的灯开关打开,拖把在走廊移来移去,细碎紧张的脚步折来走去。出门打水,就会看见她擦汗的背影。

也因此,洗手间的两只垃圾筒里,经常扔满了快递包装盒、外卖食品盒、饮料瓶。有时,我会看见保安大哥把纸质包装品和饮料瓶从垃圾筒里拿出来,放在一边。我以为是他收集这些东西,便会尽力搜集我房间里不用的报纸、旧纸,也送到垃圾桶里。终于,有一天看见王师傅把这些东西又转到了她的更衣间,动作很快。我走过去朝更衣间张望了一眼,这间不小屋子的一隅,堆放了此事已经捆绑好了的破纸箱。这正好和其他清洁员一样,王师傅要选择周末的早上,喊来收破烂的,把它们运走。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周末的早上呢?问过保安才知道,其他时段里,规定不允许往外运送东西。

我不喜欢噪音,比如为了显摆故意制造出的大声喧哗,比如音量很大的叫嚷和分贝尖锐的嘶吼。却喜欢清静状态下一缕声音的悦耳,比如在晚上或者凌晨,我在自己的空间里听音乐或者民歌,當然音量不会调得太高。王师傅几乎每次清扫走道时,都会哼唱民歌,或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曲调欢快,好像她的心情从来没有不愉快过。虽然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算不上多么熟识,可对她的即兴哼唱却没有一丝的反感。有一天,她在楼道里和谁大声说话,听上去是在争执,并且她的情绪还有些激动,我出屋想问发生了什么,也想看个究竟。可楼道里只有她,在拐角处朝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嚷嚷。

见我朝她张望,她停下了活计也停下了吵嚷,索性向我这边走来。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我确信她受了很大的委屈,也确信她以为她的声音惊扰了我。我进到房间,她跟了进来,犹豫是否坐下来。桌对面的椅子上搁了几本书,我取过后,她小心地坐下,语速很快地说,有人在她刚拖过的地上吐了口痰,她对那人说这样是不是太随意些,那人反对她说那就麻烦你擦掉,所以就对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骂了几句。她说完,叹了口气。我终于能够近距离打量她,虽然她化了淡妆,可仍然能从额头上的皱纹和眼纹线上看出,她五十左右了吧。

她说,近二十年前,她是一名国有企业工人,不久的改制中,她和其他兄妹们一样下岗。又是不久,在另一企业下岗的丈夫和她离婚,他带走了儿子,她和女儿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里,她做过保姆,在饭馆洗过盘子,做过酒品推销,终于熬到了能安排公益性岗位的年龄。她说,如今女儿也大学毕了业,签订了工作,自己再苦些日子,也就能退休了,就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而她,竟然愿意向一个陌生人说起她的家。我就怀疑,她或许也知道我并不上这栋楼里的主人之一,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打工者,至少,从低微的身份上拉近了距离,增添了些许信任。我看到,当她说到女儿和退休时,眼睛发亮。

进入初秋,因为工作性质上的原因,我开始经常东奔西跑的瞎忙。回到单位,也是不经意间,突然想起有好几天没有听到王师上班时的哼唱了。一天下午上班时,我问保安大哥,保安大哥说王师傅退休了。哦,算是她如愿以偿吧。

就像大楼里公益性岗位上的保安一样,你走他来,并不奇怪。也因此就像别人寒喧过后,一个转身会忘记我一样,我已经学会了去忘记别人。又是周末的傍晚,我去超市购买面条经过广场时,与一群广场舞者擦身而过时,听见有个女声喊“李师”,因我在这座城市认识的人总共不会超过三十人,广场上能遇到的熟人更少,就没有在意。朝前走了几步,声音仍然跟着我,就觉得应该是喊我。停下,回头一看,那个女人穿了白底蓝花的裙子,还戴了顶帽子,朝我笑着。这种状况着实吓我一跳。她看我没有认出她,我们都有些尴尬,她说,她是王师,我才惊讶地“啊”了一声,眼睛里肯定流露出了“原来她穿裙子这么好样啊”的感叹。

我相信,她目前的生活是开心的,愉快的。

一楼,仍然是熟悉的拖动垃圾筒的脚步声和拖把磕碰地面声。

新来的清洁工她不唱,却喜欢说话,我在房间里,多次听见她在楼道里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不高、细弱,估计和她的人一样。她开口必然是“打扰一下”,说完又是一声“谢谢”,似乎从语态里显得谦恭而又不失自尊。

同在一个楼里,少不了碰面。楼高二十层,七拐八弯的走道和街道没有两样,常使我这样的外来者迷路,比如我的房屋东、西、北各有一条安了门的通向外面的走道,走道里又有许多屋门,它们的模样基本一样,如果对方位不熟悉,就会迷路,我曾多次给找某些单位办事的人承担过路导。这次我是上三楼打水的,二楼的水不知为什么停了。打水下楼时,恰好碰见赵师傅也在三楼的走道里东张西望,或许是因为好奇,她才上到三楼吧。果然,她迷路了。我给她详细把走向述说了一遍,她好像耽误了工时似的,说了声谢谢,赶紧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问:“贵姓啊?”她回了一声:“赵。”

赵姓。我便想起了另一位赵师傅。

这个春天,木槿、红叶李、紫荆开得正好。因为有事要办,我去了环卫大队。进了大门,几位穿了那种桔黄色环卫标志服的清洁工,蹲在院子里整理清扫街道的清洁工具。这没有什么可奇怪之处,就像我们随便进入一个单位,就会看到出进和忙碌的工作人员一样。偶尔,真是偶尔一转身,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圆脸,微胖,肤色白里透着红。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着在哪里见过她,某些街道、街道上绿化带和人行道、公园等等情景回闪而过。

想起来了。还是去年秋天,天阴着,怀着不少的雨水。我从公交车下来,因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加之天阴难辨东南西北,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方向。按照生活的经验,对一座城市的某个区域最熟悉的应当是出租车司机、交警、清洁工。恰好,一位清洁工伸着胳膊拾取绿化带里的塑料袋,我过去就问了一下方向。她直起腰,伸出戴了帆布手套的右手给我指了一下。当我说谢谢时,她放下手中的工具,又将我带到了对面的街道。

城区的环卫大队不是一支两支,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我过去向她打招呼,问她还记得我么。她使劲地摇摇头。肯定是不记得的,或许她在马路边不止一次地回答过路人的问题,领着他们过马路,这些人太多,实在没有办法记下。也或许她已经习惯把一些没有必要记下的事记在心上。但我错了。她说,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九点回去,中午一点半再出门,下午五点多回去,如果有特殊情况,晚上七点还要出去,这来来回回,身上总有一股子跳进香水里都洗不掉的气味,别人不躲着走就是万幸,哪能叫人记着自己也叫自己记着别人呢!

想想也是。比如,我所在的大楼前面,一条街道横穿南北。尽管我很少随意出门走去动,但若出去,总能看见人行道上三五位男女清洁工工作的身影。他们小心地避让行人,而一些行人也在躲避着他们。休息时,他们或许是为了方便行人,也或许是不让人看见自己的面孔,经常坐在偏僻的一隅,掏出自带的干粮、冰水解渴和充饥。如果有心,当然就会看清他们的额头上一行一行不平整、不规则的犁沟般皱纹,里面装满了日子的艰辛与生活的不易。

如果我扭头,就会看到房间后窗的清洁工。我至今没有忘记去年冬天的雪后,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在我窗台上用积雪堆下的蛋糕和装饰在上面的桔皮、树叶!我知道他们有很多故事,蛋糕有很多訴说,有许多人间的关怀与温暖。可当我绕到后窗,想接近他们时,他们却匆匆离开了。那些雪做的蛋糕,我没有让任何人动它,一直到自然融化——十分惭愧,是我惊扰了这两位老人。他们,似乎不愿意有人介入他们的生活。

现在面对赵师傅,我不希望她离开,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交流。我向她说明了我的想法,她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了羞涩甚至感激的表情。

今年,她四十出头。她的丈夫做小本生意,经常奔波在外,收入也不是很高。十多年前,她守在家里主要抚养年幼的孩子。随着一儿一女长大、上学,家里的经济收入日渐拮据,找一份工作便成了她们一家最为迫切的大事。到环卫队来上班,是她的姐姐介绍进来的。她的姐姐在环卫队工作已经有二十多年,脚步几乎丈量过了城区所有的大街小巷,用坏的扫把數以千计。雨涝季节,街道清淤、公厕清粪,姐姐比一个男人还要勇敢,二话不说,就跳进现场。在赵师傅的心中,姐姐就是位英雄。这份在别人眼中小瞧的工作,她觉得来之不易,也因为姐姐鼓励的缘故,她觉得能用双手清清白白挣钱填补日用,照样值得自豪。

她说,“城区环卫队和清洁工不好干”。一般说来,许多人设想着对方的岗位永远比自己清闲、好干,但我觉得这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包含着种种难言的情形和状况。几百号子人中,五十岁以上的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大多是城镇无业和低收入人群,有些老人儿女不管,就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年龄大,加上有时候挨骂受气,加上工作量大,一个人差不多负责九千平方米的区域卫生,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这个群体也就流动性大,他来了,你走了。可赵师傅没有走,她总拿姐姐做榜样。坚持干了十多年。

西郊坡,是由西进入城区的必经之路,我从老家回来,下了班车,就得经过这里。那里原本是个外观不怎么显眼、内部脏乱的车马店,车马店旁边还有一个菜市场。后来,车马店拆除了,除了建成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公园,还捎带着竖起了几幢住宅楼。公园虽然面积不大,里面却种植了玉兰、枇杷、迎春、探春和一些长青树种,还修建了几处亭子,互相曲径连同,几乎成了西城区的小窗口。可是,菜市场仍然存在,每天清晨还没有开市前,腐烂的菜叶、破旧的塑料袋堆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甚至阻挡着行人的脚步。

但这并不是赵师傅所负责的区域。一个有风的清晨她上班路过时,见一位不认识的老清洁工把破塑料袋扫在了一起,可风吹了过来,塑料袋又四散而逃。老人气得甩下了扫把,无奈地看着不听话的垃圾。赵师傅骑着自己的垃圾车边走边看着这种情形,最后,她竟然折了回来,用自己的扫把,很快将那些奔跑的塑料袋赶了回来。她有自己的经验,在风中清扫塑料袋一类的东西,得用秃顶了的扫竹,不是扫,而是用竹条将它们“粘裹”回来。

我知道,那位素不相识的老清洁工对她充满了感激,而我,内心充满了感动。

在一座城市,最能看到的身影是清洁工,而最能被人转眼忘掉的也是清洁工。和许多清洁工一样,赵师傅喜欢在自己负责的区域走来走去,检阅自己亲手打扫过的路面、绿化带,纤尘不染的路面、生机勃勃的绿化带,就像一个果农看着挂在枝头的果实一样,有种让人振奋的成就感。就在这时,一个塑料袋在半空划了弧形,砰然落在地上。袋子被甩破,里面的果皮、纸张以及外卖食品盒和残留在盒子里液体,全部洒落在路面上。赵师傅循着方向看去,是一家临街门店丢出来的,她觉得应该告诉人家,这样做是不对的。她走到店门前,女老板嫌她身上有异味,不让进店。这也就罢了,还对她说,清洁工的责任就是搞好清洁,还叫赵师傅赶紧收拾刚扔出来的垃圾,否则就投诉她。

赵师傅收拾了垃圾,躲在角落处委屈得哭了。她觉得这是最灰暗的一天,也觉得是最累的一天,比下地沟清淤泥还要累。

其实,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开心的。比如,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在异地远乡,她总能抽出时间和她的妈妈视频,还把视频发到微信圈里。她上高二的儿子,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总能到她的岗位上给她一个拥抱——我仿佛看见,穿着校服的帅气小伙和同学走在放学路上。他看见妈妈在路边清理绿化带里的垃圾,于是喊了声“妈妈”。妈妈听见后没有抬头,他怕儿子的同学笑话儿子。儿子还是走了过来,问妈妈为什么不理睬他,妈妈说以后放学赶快回家,免得别人嫌弃你。儿子说,妈妈是用劳动挣钱供我们生活和上学,你在儿子的心里最伟大。然后,高过她的儿子拥抱住了她。

儿子没有看到妈妈眼眶里的泪珠,但太阳看见了,风看见了,绿化带也看见了。想必,许多行人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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