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一
W的学校里,有一堵很矮却很锋利的墙。虽然知道锋利这个词不能用来形容墙,但每当那堵墙滑入W的视线中时,锋利这个词总会冒出来。这是一堵锋利的墙,W总是这样想。
那堵锋利的墙其实与一般学校的围墙无异:青石砌成,爬满藤蔓和青苔,有时藤蔓上会忽然开出绚烂的野花,大朵大朵,甚是美丽。这也许比一般学校的围墙要美丽几分吧,只是,那绿意织起的重峦叠嶂下夹杂着大块大块的啤酒瓶碎片。阳光照耀的时候,葱茏的藤蔓下甚至还发出幽深的绿光,神秘而满是杀机。W某次路过时,曾经看到过守门的大叔腆着肚子踩上墙边的石块,拨开藤蔓,啤酒瓶在阳光下滑出一道奇异的光芒,流星闪着绿色的光落下。W站在夏日的骄阳下,心窝仿佛受到清冽的一击。后来,她偷偷也踩上那块石头,凑在矮墙边上看。细小的藤蔓上扁下去一块,青石砖上有泼墨般绿色的汁液。她闭上眼,仿佛可以重回那一瞬间,敲击,迸裂般的响声,飞溅的汁液。她甚至还可以嗅到那一瞬间空气中疯长的原野上的青草味道。她想到丛林。这种偏僻少有人问津的矮墙,一般是被忽视不被修缮的。所以只有经过这种原始而野性的仪式来使矮墙发挥围墙的作用。真是血腥,W想。
她总是很想翻过这堵墙,她挨边上踮起脚就可以看到外面那块青草地的矮墙。只要出门经过一片树林,她就能够轻易到达那块青草地。用双手撑在青砖、藤蔓、啤酒瓶渣上,轻轻发力跳起,踩在矮墙上,发出咔吱声,再一跳,跳下矮墙,最终才落在那块草地上,这种感觉就是不一样。她甚至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那种手掌传来的痛感,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快感。W每次感到对生活莫名无力时,总会一个人蹲在矮墙边的灌木丛边上,有意无意地用橡皮筋弹着手腕,一丝丝的痛意让她感到自己的憋屈一点点跳着蒸发在空气中。这是她的秘密。W从未和别人分享过这一块的她。她只是每次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绕过这条路,停留一会儿。
W又是一个人,今天她没有什么烦心事,只是想绕过这一段路。她对着墙出神了一会儿,便慢慢踱步走回教室。
正是傍晚时分,入秋的天气微凉。吃过晚饭的学生三三两两从食堂出来,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大道上。今天有夕阳,W边走边偏头看着西方的天空。晚霞由一块血红慢慢化开,天空被染成了粉蓝。此时的世界被粉光笼罩住,暧昧又清新。W忍不住停下脚步,像是被飞速转动的高中校园向后拉了一秒钟的美好。路上的交谈声,脚步声温柔如合着睡前音乐舒缓的节奏,篮球场上篮球落下的声音,树叶沙沙声,自行车声,此时在W耳中,清晰而又渺远。世界如此温柔,她想。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她急切地想记住这一刻,却又不敢多辜负一秒。
她终于挪动了脚步。她脚步轻快。她的心仿佛在温热的水中浸过一样,氤氲着水雾,大口大口地呼吸,柔软而格外有力地跳动。
真好,她忍不住轻轻说出口。她拐进楼梯口。教室里传来一阵笑闹声,她如一尾鱼,轻快地跃进欢笑声中。
“这周末我看到一个贼搞笑的神转折!”
“说说说!”
这时大家全都安静下来。
“扁擔宽,板凳长,扁担想绑在板凳上。板凳说……”
大家屏住呼吸,
“板凳说……不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W大力推开门闪亮登场,教室里迸发出一阵爆笑。
W在欢笑声中满意而有些小害羞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坐下边对被抢白的兄台抛了个媚眼。她把桌上的作业本放在腿上,有点小心虚地四周环顾一下。晚自修还没下课,除了这一圈围着笑闹,还是有几个同学在埋头学习的。她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笑出眼泪的眼睛,这时,斜前方的S突然转过头来,她的细金属框眼镜架滑在塌鼻梁上,她头略略上扬,镜片的反光下迸射出两道蔑视的目光。这目光冷不丁剐了W一眼,W心中的很多情绪一瞬间被搅出来,把刚刚的欢欣覆没。莫名其妙。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掩饰惊疑的神情,甚至还没注意到自己变急促的呼吸。W甚至感受到那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背,一道强硬的力量挤压着自己的肋骨,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手指充血,一股热血冲上大脑,她的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W不喜欢S,简直可以说是讨厌。但W一直不明白什么是讨厌的感觉,或者说是她一直有意不让自己讨厌一个人。
W和S是室友。分班之后,W在新寝室的门口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S说的。她那雄浑厚重的声音穿透门板,道:妈妈,您还是别帮我擦桌子了,您这样做的话,我会感到不安的。W当时提着箱子就石化在寝室门口。满满的戏谑和嘲讽,这,哈哈,一定是个很会开玩笑的室友吧哈哈哈。日后的相处中,W才慢慢意识到,那天S的那句话并不是嘲讽,也不是玩笑,而是一句她与妈妈正常而认真的对话。W在脑子里脑补了一下自己是S的妈妈,会不会哪天就冷不丁被S甩来的一句被刀光剑影伪装的甜言蜜语捅死。然后她使劲对自己呸了几声。同时,她还发现S是货真价实的大嗓门儿,她的窃窃私语才是正常人的音量。和S正常对话时,她也总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微微上扬的头和眼神,正经的语气,洪亮的声音,总让人想到班主任,然后一种心虚和不容违背的命令感让人几乎不敢与她对视。除此之外,W对S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一个从脚趾甲正经到头发丝儿的人。
当矛盾可以被解决时,争执就可以被称作磨合。而当矛盾不能被解决时,大概就是在地雷区穿行吧。夏日炎炎开学后的第一个晚上,S提出寝室空调只能开到夜里两点,不然她会太冷。W看着S薄薄的空调被,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气短。你丫怎么不去换床厚被子呢!当她颤颤巍巍地提出这一点时,S义正辞严地说,空调开整夜对身体不好,而且还很费电!W顿时语塞。仿佛士兵接受了将军的命令,仿佛要说出她怕热要开一整夜空调是罪大恶极,仿佛真的要舍弃小我来成全大我。即使,从眼神交流中W发现,不愿意空调开整夜的只有S一个人。而S竟还主动提出“保管”空调遥控器,义不容辞,毋庸置疑,她甚至睡觉时都会将空调遥控器带上床放在枕边。更令人无语的是,W的这位睡在下铺的姐妹竟还是一个睡眠极浅的人。每当很难入睡的W在床上翻一下,或是伸个懒腰,室友们发出一点点声响或是震动,这位下铺的姐妹都会发出一种班主任般无奈又像是隐忍了很久的叹息。然后W就会僵硬在床上,平时一贯的睡姿此时也变得有万般不舒服,只想痛痛快快翻个身伸懒腰。每每W半夜被热醒,她总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委屈。
和S的外交从来没有胜利过。甚至S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过。W有时也会憋不住在S不在时与室友数落一通S的罪行,然后又开始懊悔: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是不是孤立她了,可是我也真的很委屈之类云云。于是陷入一个怪圈。
换了新寝室以来,W蹲在矮墙边用橡皮筋弹手腕的频率越来越高,仿佛夏日湿热的空气也很难蒸发掉W的小情绪,她觉得自己要隐忍不住。冲上去!撕破脸!也许这样S才会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别人!每次这样狠狠下决心时,却总是在林荫道上被树叶沙沙声撩拨得优柔寡断。W不怕S,她害怕自己让S感到自己是个被孤立的人。
可是,即使W什么都还没有做,S也已经是个被班里很多人讨厌的人了。她总爱在班级里表现自己。上课时,在老师和同学气氛极佳思路顺畅思维活跃的时候,总有一个雄厚的低音乱入搅乱曲调,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刁钻问题。在所有人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解一种解题方法时,也总会有一个声音,以她自以为是的轻声,和同桌大讲一通她的方法。在刚上课的时候,她也会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师,你今天穿得好帅啊,如果能换个其他颜色的衬衫就更好了。
在班里的人私底下讨论S的时候,W会觉得一种莫名的欣慰。看啊,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她奇怪。然后她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坏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应该的。她一面欣喜一面自责。一面不喜欢S参与议论,一面又觉得这种议论是不对的。W想,自己大概是个伪君子吧。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更能理解对方的感受。当有一天S在寝室里无意间讲起自己初中时被全班孤立过,她甚至激动而怜惜地拽了拽S的衣角。
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W突然的变化,也顺着目光看到了S转过去时翻的一个大白眼。所有人都在无声安抚W,也同时在默默期待着他们能够“撕”一场。
W没有让人失望。气冲上大脑。她冷笑一声:“呵呵!表情包!”
一圈的人都意识到W在暗指什么,于是纷纷笑了起来。W深呼一口气,默默把桌上的书摞好,一个角一个角地把它们狠狠按平成一个坚硬规整的大方块。
W回到寝室,冰冷的水从喷头喷洒出来,她打了一个激灵。她又想起来说完那句话后她似无意地一瞟,S的半边侧脸和脖颈全都因充血发红,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W突然有些后悔,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W努力把洗发露的泡沫在头上擦出泡沫的时候,同桌走进浴室,隔着浴帘说:“W,你今天被那个傻逼记了!”
“什么东西?!记什么啊?”W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头微微抬起,泡沫顺着额角滑下来。
“她今天值日班长。记你晚自修课间喧哗!”
泡沫滑进眼睛里,刺痛让W的怒气再次上头。
“我靠。”
S回寝室的时候,W刚洗完头。她拉开浴帘抱着换洗的衣服出来,正看到S对着镜子把头发夹好,准备洗脸。W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出去把衣服放好。寝室里的人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W带着一种异样的气场又回到了浴室。
S用水把脸打湿,有人从身边经过,半拉上浴帘。她没有在意,她继续把洗面奶挤到手上,用水在手上化开洗面奶,并打出泡沫。她抬头,看见W出现在镜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于是她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会儿。
W看着S。脱下眼镜,她终于不带反光地出现在W面前。W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所畏惧,终于脱下了骇人的利爪,她们的对视是平等的。W很想大声反问、质问、控告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可是S的眼神是平静的,她一直都没觉得做错了什么。W在这平静面前突然沸腾。她突然觉得言语是没有用的。当一个人只考虑自己,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W突然转身,打开花洒,冰凉的水对着S的头顶冲下去,弄湿了她小心夹好的头发,不一会儿,S的全身都湿透了。
S什么也没有说,W也没有。寝室里依旧嘈杂,没有人注意到在浴室里的水声中发生了什么。
W湿湿的发梢滴下水,落在她炽热的皮肤上。她感到自己周身像是在沸騰,又像是坠落冰渊。她转身,关上水,走出浴室。
复仇的快感和无言的痛苦席卷了W全身。她突然很累。她甚至懒得吹头发,直接爬上了床。
她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久久没有睡着。空调照例在两点自动关闭。W坐起来,感受凉爽慢慢被热意一点点吞噬。她的额头渗出汗,蔓延到全身。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她的委屈迸发到了极点,她突然痛哭出来。然后她压抑了呜咽,只是无声流泪。她难过,这两天她总是做出自己最讨厌的事情,孤立,取笑,还有那些过分的举动,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喜欢的模样。她委屈,她一直隐忍,一直尝试理解,她甚至尝试做了一个真正的坏人,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如旧地运作着。只有她一个人狼狈不堪。她迷茫,她不明白到底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是不是她再隐忍一些才是对的,是不是她多隐忍一些这一切伤人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还是她早该爆发出来。她突然觉得成长好累,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怪人。为什么不能爱憎分明,为什么不能没心没肺。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与人分享。
手腕上的橡皮筋又开始弹跳。只是这一次的痛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分明。
她突然起身,翻身下床。她在S的床前伫立良久。然后她轻轻打开寝室门,又带上门。
她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这一次的行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迷茫,也更坚定。没有人注意到校园里夜行的女孩和她手上的红肿。静谧的夏日夜晚,蝉声寥寥。
W终于到了她的城堡,她毫不犹豫地踩上石块,她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攀上她要到达的顶峰!她轻轻发力跳起,踩在矮墙上,发出咔吱声。那是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咔吱声!她兴奋到了极点,果断地一跃。如破茧的蝉,挣脱了些什么。她心满意足,面含微笑地落在那块草地上。
路灯下的藤蔓中发出幽幽的绿光,如鬼火,照亮这一场血腥冷酷的仪式。
她在脑中想过无数次的由手掌传来的那种痛感,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快感,终于降临了。
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迟疑,没有一点后悔。
这是属于她的加冕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