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癸酉

2018-09-27 20:35韦陇
野草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妹

韦陇

金如铁,这个名字不好。言博说,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貌似富饶的背后,其实暗含着颓败和每况愈下。还有,你是卯年生人,今年流年不利,冲犯太岁。我建议你改个名字。

这是多年前我离婚那天言博对我说的话。

改名换姓就能改变命运?那你改叫华盛顿,看能不能当上美国总统?我对言博这一套江湖伎俩表示不屑。

不过话说回来,离婚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言博安慰我说。

一个城内的大学生,被一个乡下女子抛弃,他知道我心里难以接受。

言博和朱小妹都是城外人。在我们雾城人的眼里,城外人就是乡下人。城内和城外的方言虽然互相能够听懂,但城外的方言刚硬而缺少弹性,语气显得粗砺、突兀,没有城内人的轻柔和悦,尤其是女性,这种语言特征更为明显,即便嫁到城内,只要她一开口,整体上还是一个乡下女子。城外人对城内人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叫“城内人”。城内人似乎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朱小妹无故提出离婚,让我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丧失殆尽。

我当然知道,城内人已经风光不再。近年来,外地打工者和城外农民大量涌入城内,各地方言呕哑嘲哳,却为数众多,淹没了纯正的“城内腔”。城内一些想更好地继续发展的企业家纷纷去了外地,而城外想进一步改善生活的农民纷纷涌入城内,开办了无数小作坊,诸如商标印刷、棉纱褪色、塑编纺织等等。都是为了生活。仿佛正应了那句话:“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像我这样不想出城,以及想出又出不去的那些人,很快就沦为了城内的贫民。

但,这怎么能是离婚的理由呢?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秋天。在民政办,两位工作同志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朱小妹找不出正当理由,竟然说是因为我强奸了她。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我吃惊地看着朱小妹——这个乡下妹子什么时候变得让我如此陌生?

民政办有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认识,女的叫温如玉,是我初中同学。在温如玉的询问下,我只好吞吞吐吐告之实情。

三天前的晚上,朱小妹到學校宿舍找我,说要跟我离婚。我们已经半年多没有床笫之欢了,于是我把她摁在床上。她开始不从,稍后就从了。完事后她还夸了我一句,说我“性能”挺好的。但她说,她心意已决,离婚是不能改变的。

是这样的吗?温如玉问朱小妹。

朱小妹白了我一眼,说,我没同意他就上了我,不是强奸是什么?

温如玉皱眉,流露出稍带厌恶的表情。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朱小妹说,我在外面做生意。

在哪里?

广东。

温如玉轻蔑地一笑,哦,南下干部吧?

后来,当我和温如玉进一步接触之后,温如玉告诉我说,近几年来,雾城内外出现了许多像朱小妹这样的“南下干部”,她们主要活动在东莞一带。一开始,姑娘们就像地下工作者,倏来倏往,行踪诡秘,可不知为什么,不到两年,这种“地下工作”变得半公开化,人数也越来越多。姑娘们衣着鲜亮,行止张扬,饰金缀玉,耀人眼目。如此说来,朱小妹成为“南下干部”应该是一年前的事。走前,她只说跟她的女友出去找工作,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女儿的外婆看管。两个多月后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和那些姑娘一样衣着光鲜。她半句也不解释,只是把一沓子钱拍在桌上,说,什么也别问,把钱收好。我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问。但不管我问什么,朱小妹一概不答,把我的存在当成了空气。

此刻,朱小妹好像丝毫没觉得做一名“南下干部”是件丢人的事,她不服气地看着温如玉,我怎么啦?

温如玉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没怎么,我是说你很好,很——漂——亮。

朱小妹确实漂亮,五官精致而略带妩媚,身材匀称,各个部位错落有致,即便我现在对她如此失望,这副好皮相还是不容置疑。但我听得懂温如玉拖着长音说出的“很漂亮”绝不含赞美的意思。

温如玉与朱小妹展开了莫名其妙的舌辩。另一位工作同志打断了他们,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根据《婚姻法》,如果你们感情确实破裂,我们应该准许离婚。他问,有财产吗?我们说,没有。他问,有子女吗?朱小妹说,有个二岁的女儿,跟我过了(这是三天前那个晚上朱小妹主动提出来的,我没有反对)。我满怀委屈地说,本来还有个男孩或者女孩,怀孕一个多月被她流产了,做了流产手术她才告诉我的。朱小妹厉声喝斥,别尽扯这些没用的,你要是养得起,我给你生七八个都行。工作同志忙说,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签了协议吧,一周后领取离婚证书。

两本离婚证书工本费60元。朱小妹说了句,你付钱吧。说完这话,她站起来转身离去。她昂首挺胸,扭着细腰,绣着花边的高跟鞋有板有眼地敲击着乡政府的水泥地面,就像一个走台的名模。

温如玉冲着朱小妹的背影说了句,这什么人哪!见我一脸呆相,她又转而安慰我,金如铁,你也别太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出了乡政府大门,看见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亭子的门敞开着,朱小妹在那里面打电话。待我走近,她故意提高了嗓门,用一种娇滴滴的声音说,喂,我离婚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哦。

朱小妹好像成心气我。打完电话,她又赶上来,气鼓鼓地走到我的前面。高跟鞋把地上的湿泥甩得四处飞溅,星星点点吸附在她银灰色的裤脚上。

这个天气实在见鬼,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又晦气。

城内的女孩子大多肤浅,且势利,她们从不拿正眼瞧城外人,言博如是说,只不过是一堵城墙之隔,这种优越感实在可笑。但城外人又未免短视,比如朱小妹,她要跟你离婚,很可能仅仅因为你没钱。

言博边说边伏案作笔记。他习惯把每天的卦例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考,就像一个严谨的老中医对待自己开出的医方。

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诉说,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与朱小妹从相识到结婚的前前后后,以及离婚过程中自己所受的屈辱。我说,朱小妹不但说我是强奸犯,她还故意当着我的面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临别之际都不忘给我扣上一顶绿帽子。我差点把自己都说哭了。

言博放下手中的笔,神情格外严肃地抬头看着我。他脸色铁青,仿佛为我的受辱感同身受。金如铁,我实话告诉你,像朱小妹这种女人,不值得你这般不舍,所以你必须把她从心里彻底抹去,像铁一样坚决。

我点头。为了这份友情,也为了抚慰我内心的伤痛,我表示愿以离婚的名义,用身边仅剩的100元钱请言博喝酒。

言博关了店门,我们去了就近一家菜馆,点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爆炒腰花,一个炒粉干,又打了一斤散装的52度“雾城古酿”,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喝边聊。

但我所说的内容,还是离不开朱小妹。

我认识朱小妹时,她才17岁,在我学校边上的一家小菜馆帮工。那家小菜馆的猪头肉特别好吃。我经常会去菜馆切五角钱猪头肉,喝上二两雾城古酿。朱小妹给我秤猪头肉时,我会多看她两眼,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不久后我发现,只要我一说话,朱小妹就脸红。有一次,我试着问朱小妹,晚上要不要出来散散步。朱小妹眼睛不看我,只一味地看着学校后山上那个水库,她把猪头肉给我时,手向水库指了一下,说,那里……

言博表示他不想听朱小妹和猪头肉的故事。这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当今社会,有钱才是硬道理。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怎样让自己活得出人头地,让朱小妹后悔离开你。最好能让她悔恨得生不如死。

难道我活得窝囊?说实话,这话我无法接受。当年城内出了两名大学生,而我就是其中一个。所有的城内人都见证了这件事,我的父母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赞誉之辞。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儿啊!你是铁家几代人中唯一的大学生,我没有遗憾了。你成了真正的读书人,将来你的子孙也一定是。

这是父亲临终遗言,更是祈祷和祝福。这才不到十年,就算曾经的光环散为云雾,那也应该是一枚霞彩,而不是乌云。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虽然我一个教师,不能算是社会底层,但仅凭一人工资养活一家三口,确实处处拮据,行迹狼狈。

告诉你个好事,你得先替我保密哦。言博转换了话题,我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现在是一家报社的副總编,我可能有机会去报社工作。

酒后,天色暗了。言博说,他的班主任老师今天刚好在城内的家里,他这就去拜访。说完他站起来,整了整新买的不怎么高档的西装,正了正领带,迈开一双长腿,风度翩翩地踩着一路泥泞去了。

我的心如同暗夜。回到学校宿舍,一进门我就傻眼了——我的床不见了。我打电话问朱小妹,我的床呢?朱小妹说床她搬走了。我说你缺床吗?她说不缺。我说那我睡哪里?她说那是你的事。

幸好被褥还在。我把自己团团卷在被褥里,睡在又硬又凉的水泥地上,心里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咬噬,疼痛、纠结难当。

一大早言博就“嘭嘭嘭”打我宿舍的门。进了门他直怔怔地看着我说,金如铁,昨晚我拜访老师,事成了。

我几乎一夜无眠,颓唐得生无可恋。恭喜啊!我说,可是言博,你就没发现我房间里少了什么?

言博笑道,知道啊,少了个女人呗!

我说,我的床没了呀!

言博这才扫了一眼这个十几平米的宿舍,一脸的不以为然,金如铁你这个人格局太小,你也不想想,睡在床上的人都没了,床有何用?想了想他又说,对了,我的选日馆里有一张单人床,你不如去那里睡几天,我回家睡。反正你一个人,睡太大的床,容易思淫欲。

这个月我确实超支了。离婚证书工本费六十,女儿小照的生活费我付给朱小妹二百,请言博喝酒花了九十。床是买不起了,每天回家睡来回又太麻烦。我决定暂时睡在言博的选日馆里。

言博的选日馆位于大街边一个逼仄嘈杂之处,一楼,三十来平米,连带着一个小阁楼。店里摆放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本关于卜筮的书,一本万年历,三枚铜钱,都摆在桌上。阁楼上搁着那张单人床。墙壁上一面贴着一张先天八卦图,另一面挂着一幅草书,上书“穷变通久”四个大字,大字下方又有几行竖着写的小篆:“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算是注释。门前挂着一块招牌“言博选日馆”,下面的小楷注明服务项目:算命、占卜、抽签、选日……除了房租,这几乎是一桩无本的生意。

天刚亮,我听到楼下有动静,忙起床察看。我轻轻走下阁楼,却见言博端坐桌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桌上燃着一盘檀香,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言博静静地坐在桌前,双目微闭,神情肃穆。我也被这种特异的气氛所感染,一时噤若寒蝉。许久,只见言博慢慢睁开双眼,取用三枚乾隆通宝,握在掌心,而后不断翻转、摇晃,徐疾有度,继而一次又一次将铜钱抛掷于桌面上。每掷一次他就在笔记本上画出一条横线,或断或连。六次毕,收起铜钱,写下“大有之睽”四字。

根据地支、五行、六亲排列组合,他迅速记下六行文字:

官鬼巳火应

父母未土

兄弟酉金

父母辰土世官鬼巳火

妻财寅木

子孙子水

起卦毕,他审视、斟酌良久,脸上的喜悦之色层层绽放,继而在六行下方密密麻麻写出:

寅木财爻极旺,虽空不空;世爻九三暗动,官火生土。爻辞云:“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末了,他换了支红笔,批出决断:此富贵逼人之象也。

言博放下笔,把笔记本利索地往前一堆,转头看我,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哈哈!金如铁,怎么样?

我说,一纸天书。

言博指着一纸天书正色道,你来看,“世爻”代表本人;“应爻”代表事业;“官鬼”在这里代表官职。毫无疑义,这一卦预示仕途发达。天意难违啊!他说,至于爻辞提示的“小人弗克”嘛,这是《易经》中常用的词句,不过是劝导人心向善而已。

我心里虽有诸多疑问,却也不敢造次,对言博的天书说三道四,生怕无端冒犯了他所顶礼膜拜的“天意”。

言博离开雾城之前,也是我特别沮丧和无聊的日子。我每天完成课时教学,就去选日馆门口坐着,像个丧门星。

唯有言博,对未来充满了遐想,他说将来当了记者,要如何热切关注民生。记者和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一样,应站在民间的立场,为百姓发出声音。他一口一个“百姓”,俨然已是参政议政好多年了。

言博再也无心经营选日馆。每次起卦都草草了事。有一天来了个孕妇,说有6个多身孕了,想知道是男是女。言博连铜钱都不用,只是拿起笔来,写写画画,很快就画出分别代表阴阳的六条线,而后他潦草写下“归妹”二字卦名,随口道,是女儿。

事实证明,这是个臭卦,数月后该少妇产下了一个男婴。

就在这绵绵秋雨里,温如玉出其不意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候雾城的有钱人和不那么有钱的人都开始喜好穿金戴银,温如玉自然也不能免俗。只见她上着银灰色半透明短袖开领衬衫,隐约可见里边的胸罩分别绣有一朵粉红色荷花,脖颈垂挂一条重约一两的金项链,时而摇摆时而贴紧峰峦两边的荷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双龙戏珠”什么的;左手腕戴着玉镯,色泽晶莹清透,或是玉中上品;下边是淡绿色褶边黑色裙子,裙摆过膝,走起路来显出几分款款约约。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样大鱼大肉,两个大大的江蟹,两条丝瓜,一个包菜。她从店前经过,抬头瞅了一眼门口的招牌,同时看见了坐在门口发呆的我。

这不是金如铁吗?你……怎么坐在这里,算命?

我笑笑,有些腼腆、自卑,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感激,因为温如玉曾亲眼目睹了我离婚那天的尴尬,她还嘲笑了“南下干部”,为我打抱不平。我把言博跟她互相作了介绍。神算子言博,我朋友。乡民政办的温如玉同志,我同学。

言博哈哈笑道,温如玉,金如铁,怎么听上去就像是一对……亲兄妹呢?

一个月后,言博去县城报社当了记者。

又过了半个月,他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形势一片大好,选日馆决定关门。不过,租赁期限还有一个多月,他建议我没事多去他的店里坐坐。

反正你也没处玩耍嘛。你可以在店里看看书,最重要的是陪如玉小姐說说话,想说什么都可以哦。言博说。

说这话的第三天夜里,雷雨交加,一声霹雳,双树村后坡晏公庙那棵几百年的“双树”被劈成两半,一半倒下来,把破败的庙宇一角压塌了。次日一早,言博第一次带着相机回到雾城,拉着我一起去采访雷击现场。

晏公庙三分之一庙宇被毁,瓦砾遍地,一块“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大元帅”的牌匾断成两截,而另一块记载晏公爷功德,诸如“水途安妥,舟航稳载”之类文字的木牌,却还完好无损地挂在墙壁上。现场不少群众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些神仙鬼怪之类的无稽之谈。

这个晏公庙大有来历。双树村原来不叫双树村,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村。这有一段民间故事,言博让我赶紧整理出来,要不然,晏公庙已毁,以后只怕就失传了。为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采访了本村的几位老人,整理之后,署名“金如铁、言博”。言博跟我客套了几句,但他很高兴,还动笔替我改了几个字。标题为《擂鼓相骂》。

在一个寅年卯月十三日,有两块不知来自何处的木牌,顺着雾城入江口漂入西城门的护城河。天气晴好,远远望去,两块木牌在河水中泛着黄金色的光芒。城内双树村(现用村名)和城外岩石村的几个村民正好在河中捕捞,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宝贝,便争相打捞。各捞上来一块,一看,却是晏公爷的牌位。双方都认为,既然漂来的两块牌位都是晏公爷,只拥有一块那便是不圆满,要求对方让出另一块。双方各不相让,争执不下,于是各自上岸,隔着岸破口大骂。两岸村民越聚越多,骂阵越来越大,干脆从各自村中搬出巨鼓,村长临阵指挥,擂鼓助骂。骂到酣时,老少青壮齐出动,跳脚戟指,热闹非凡。这样骂着还不算过瘾,双方便动起手来,隔岸互扔石子和泥块。

两岸都在本村建庙,都叫“晏公庙”。城内晏公庙右侧的一个小土坡上,长出了一棵奇树——不对,确切地说,是两棵树长在了一起。一树名为棠梨,另一树不知名。几百年来,庙宇虽经多次翻修,这棵长在一起的树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壮,直至高二丈余,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后来,这个村才改名叫“双树村”。

几百年前的一场骂战,此后演绎成民俗,凡每年二月十三到十五,两岸村民必聚众来到各自的岸边,隔着护城河擂鼓相骂。所骂的内容无非互相揭短,专挑对方体面人士开骂,骂族长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是个糊涂蛋;骂地主、富商巧取豪夺,为富不仁,生孩子没屁眼;骂村长自私自利,损公肥私,将来必遭报应。一个个骂得体无完肤。无论是眼见耳闻,还是道听途说,不管不顾,都一一骂了出来。

相骂不过三天。二月十六罢战,各归本村议事堂,召开高层会议,讨论对方所骂内容。认为骂得有理的,一一记录在案;涉及个人德行、隐私的,由当事人说明缘由,或自我检讨,引以为戒;涉及村务或族中事务管理不善,损害到村民利益的,高层会议商讨对策,纠偏改错,尽量多修德政。

两岸村民本无嫌隙,不管双方骂过什么,就如轻风过耳,也不记仇。十六这天,渡口又传来咿呀的船桨声,护城河两岸热闹起来了,两岸历来是互通婚嫁的,他们正忙着走亲戚呢!昨天相骂凌厉的对头相遇,不再怒目相向,而是客客气气地相互问候。

后来,这种奇异风俗演变成了一种庆典活动,每遇丰年,人们干脆在这个日子里擂鼓相骂庆丰收。

据此,双树村在晏公庙旁又建一亭,名“相骂宫”,又有人管它叫“双树宫”。有个画家还于亭中将“擂鼓相骂”的情景绘成壁画故事,栩栩如生。

1991年,两地村民因相骂中有人涉及严重伤风败俗隐私,终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骂俗遂绝。

那天,言博拍了照,采访了几个现场群众,而后带我离开。此后他只要回到雾城,都会与我见上一面,并不时给我提供线索,让我整理一些雾城周边的民间传说,而后让我在文章末尾括号,写上“言博金如铁整理”。言博把这些稿子提供给县“民间文学三集成”办公室,稿费他一分钱没要,都给了我。因此,他每次回来,我都请他喝点小酒。

言博的酒量一般,但他的观点和主张却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显出见多识广,却也越来越让我难以适应了。

《易经》有一句话叫“与时偕行”,什么意思呢?就好比说,你当一名人民教师,捧个铁饭碗,以前那叫出人头地;现在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依然当一名教师,就根本富不起来,那叫困守孤城。是与不是?说完这话,言博建议我跟他学习“铁板神算”。选日馆让你来经营,权当副业,这个副业的收入可比一份教师工资强多了。怎么样?

我不禁脸色一暗,生硬而高傲地回答,我是教师,不是巫师!

酒后,我送言博去公交车站,让他搭乘最后一班车回了县城。我也回选日馆睡觉。

店里的灯亮着,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只见温如玉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喝茶。茶几上摆着一碟花生,一碟哈密瓜和一包瓜子。言博离开雾城后,我把选日馆的钥匙配一把给了温如玉,温如玉几乎天天来。来了就是瞎聊,有时候要聊到深夜才走。她还特地从家里搬来一张茶几,带了一罐茶叶和一套茶具,泡工夫茶,好像要把这种喝茶聊天的日子天长地久地进行下去似的。

见到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身体往右侧挪了挪。看这情势,我知道我应该坐到她的身边去。她给我倒了一盏茶,放在她刚刚挪开的位置前,这才抬起头来,朝我抿嘴一笑,说,金如铁,我有话跟你说。

温如玉第一次透露了她的家庭和婚姻状况。

她家里开办一个纺织厂,织布,也生产编织袋,规模不小。那时雾城绝大多数是家庭手工作坊,大不了三四个工人,而她的纺织厂有十几名技术娴熟的女工,算得上是个上规模的私营企业了。夫妻二人在地方上小有名气。温如玉的老公关建负责营销,温如玉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其实也不需要怎么管理,工厂向来都是这么运转的,每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建和厂里一名年轻女工好上了。一开始关建说自己需要有个帮手。把这个女工带出去一趟,回来后他就说这个女工适合做营销,以后他们可以分线路跑销售,一个跑东南沿海这一条线,一个跑西北线。那时她也没多想,而且果然每个月都有东南沿海一带的订单,订单的总量也有增加。当然,这些东南沿海一带的订单,提成20%,都归了女工。

无论如何,男女之间的风流事总是隐瞒不了多久的,况且雾城有好多人都全国各地跑营生,便经常有人看见关建和这女工在外面出双入对。话传到温如玉耳里,她责问关建,本以为他会抵赖,没曾想,他先是一言不发,接着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烟雾,眼睛也不看她,好像在跟眼前的烟雾说话。他说:

我对你没感觉了……其实,你也可以这样的……

那个女工名叫林琴。温如玉说,林琴是个妖精。

她问我,金如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在选日馆的最后一个晚上,温如玉还是过来陪我喝茶。

她的妆容与平时大不一样。平时的着装清淡素雅,脸上几乎不施粉黛,一个典型的乡镇女干部形象。可这天,她穿着黑色短裙,粉红色丝质半短袖T恤,领口开得很低,半圆形的胸罩中央沟壑深深,将丰满的双乳各露出约三分之一光景,恰似一轮被云彩遮掩的皎月,让人忍不住有一种拨云见月的欲望。她应该是刚刚洗过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洗发露清香。同时我还发现,她的双颊有胭脂红,唇上有口红。她就这样斜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看我,就像一只慵懒的貓看着一条可口的臭鱼。

金如铁,我好看吗?她问。

我点点头。明天这个店租期满了,我们不好来这里喝茶了。我说。

温如玉微微一叹,只要茶好,哪里喝不得?

经温如玉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温如玉变成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是好茶,只是有些烫嘴。我转移了话题,说起那天言博想让我学占卜,妄图把教师变成巫师。

温如玉严肃地警告我,如果我变成一个巫师,她会嫌弃我的。你是个读书人,你知道吗?她说,读书人如果轻贱自己是个读书人,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让我温暖,我正想着如何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回应,恰在这时,店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中年妇女在门外探了一下头,紧跟着一闪而入。

妇女眉开眼笑地站在我们面前,说要找言博大师。

我看一下时间,晚上9点一刻。温如玉皱一下眉,表示对擅入者的不满。而后她不那么客气地告诉她,言博大师已经离开雾城,选日馆关门了。

我的女儿有消息了。妇女没头没脑地说。

你女儿……

我忽然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店里来了一对夫妻,满脸焦虑,说自己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四五天前突然不知去向,又不敢贸然报警,想先算个卦,看她是否平安。言博问该女子是否留下什么话或带走了什么,他们说离开前什么预兆也没有,她身边应该也没多少钱,衣服除了身上穿的,好像也只带了她平时最喜欢穿的那套连衣裙。倒是她的身份证不见了。

那是言博离开雾城前的最后一卦。这次,他用铜钱起卦。我还清楚记得是个“遁”卦。言博说,女孩是自愿出走,不是被强迫的,应该没有危险;其次,财爻暗动,说明她是出去挣钱了。至于去向,卦象显示,利东南,不利西北。

我看着眼前这个妇女,禁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妇女说,问卦后的第三天,她的女儿就托人给家里带了话,说自己很安全,让家人不用担心。一个多月后,也就是昨天,女儿又托一个小姐妹捎来自己新购的BP机号码,让父母有什么事随时呼她。女儿在那边很好,还认识了一个老板,女儿说这个老板很会疼人,过几天,她就要把老板带回家玩了。妇女说,因为言大师算得很准,她刚才路过这里,顺便进来表示感谢。

我吃惊不小,不是因为言博的神算,而是因为这个妇女——这种不可告人的勾当,怎可如此张扬?

妇女走后,我把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温如玉认为我纯属后知后觉,她告诉我,像这类的话题在雾城早已不新鲜了,它几乎已弥漫于城内城外的每一个角落。有父母宣传女儿的,有丈夫宣传妻子的,甚至有些还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子,也毫不隐讳女朋友所从事的营生。他们往往还言过其实,譬如,某人说自己的老婆(或女朋友)每个月能赚一万,随后便有知情人戳穿这个谎言:吹牛,上个月实际上她只赚了不到6千。因为经常有“老板”来到雾城,迎来送往也就很热闹。有些热情的丈夫,预先得知妻子和老板的行程,竟不惜到百里之外的机场接机去了。把老板接回来之后怎么办呢?除了酒席款待,当然还得住宿,那么,住在自己家里显然过于简陋,也不合情理,就只能安排在宾馆住下了。男人们喜气洋洋,陪酒、预订宾馆都是亲力亲为,至于陪夜,那就是“南下干部”份内之事了。

喜事达大酒店不就是去年开张的吗?温如玉说,它是雾城最好的宾馆,宾馆老板娘和我算是老熟人,据她说,这些老板到了雾城,基本上都在喜事达住宿。

我忽然悟到“遁”卦的玄机。我想,难怪言博能够一语中的,说出失踪女孩的去向。又一想,也难怪温如玉只凭一眼,就看出了朱小妹“南下干部”的身份。

与温如玉一直聊到后半夜,我见她打起哈欠,就跟她说,太迟了,我送你回去吧!

温如玉失望地瞅我一眼,站起来,径自出门而去,连个“晚安”都没说。

后来温如玉跟我说,这晚她本来想好在小阁楼上过夜的。她问我,那么迟了,你为什么没有挽留我?

对于言博的离婚,我始终不了解真正的原因。

言博当了记者,我能感觉到他的工作状态非常好。报纸上每天刊登他的文章,新闻报道类的文章署名言博,副刊上的文章署名“幻城”。经常在同一天的报纸上,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我还看到一篇言博写的工作通讯,反映县城环卫工人的日常工作,文中有一张记者体验生活的配图,照片上的言博身披蓑衣,赤脚,戴一顶破草帽,拉着满满一车大粪,在凌晨的雨幕下,艰难地奔走于县城的街巷之间。

那时,言博的名字至少在雾城家喻户晓。

1993年10月,城内组织了一次请愿活动。先是由几位代表到乡政府送报告,请求政府允许旧房拆建,没有得到答复。接着便有数十名居民打起横幅,到乡政府静坐。乡政府领导说,改建也好拆建也罢都要县里批准,乡政府没有这个权利。由此,便有几个居民率先动手,擅自给自家的老旧矮房改建、加层。县城建执法大队人员赶来制止,有一户人家竟然聚集家族十几人,俨然一个加强班,站在房顶上打伏击战,向楼下的执法人员砸砖头。

在那次事件中,言博以记者身份深入一线采访,不料被一块砖头砸中脑袋,当场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住院期间言博写出了一篇题为《古城保护与群众切身利益孰轻孰重》的深度报道,在一家省报刊出后,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上级考察组几经调研,出台了相关政策。主要办法是:城内房屋结构不能变,但可以开发城外的一块空地,如城内住户确系房屋残破可以鉴定为A级危房的,可在城外那块空地上买地基建房,购买地基享受优惠价格;如房屋残破又不打算在城外建房的,可以每年一次申请适当的资金补助。

1993年底,言博被评为全省新闻系统先进工作者。颁奖大会次年三月份在省城举行。我得知这一消息,着实为言博高兴。不料,两个月后,他的妻子秀秀找到了我,我这才知道,言博这段时间正在闹离婚。

那是个礼拜天,秀秀到双树村我的家里。她一坐下就跟我说,我渴了,我要喝水。我给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她一口喝了大半,抹了一下嘴说,金如铁你知道吗?言博变坏了,他要跟我离婚。啥?怎么会呢?我问,你们吵架了?我们从来就没有吵过架,一次也没有,秀秀说,言博一定是想当陈世美了。

我疑惑地看着秀秀。秀秀的品貌不属于城市女子的纤细娇柔,皮肤黝黑似经風吹日晒,却光滑如绸缎;身材略显饱满,富有弹性,臀部浑圆,走起路来却又轻盈敏捷,像一阵风。我无数次听言博说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向很好。这怎么就说到离婚了呢?

秀秀说,有人看见言博在县城经常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女的一身珠光宝气,不知是何方妖孽。她让我转告言博,如果陈世美幡然醒悟,还可以回头;如果陈世美执迷不悟,她也不能铡了他。现在没有包公了,秀秀说,但城内城外的晏公爷还在,他最好先回来问问晏公爷,倘若晏公爷答应,她秀秀也无话可说。

秀秀还告诉我,婚前婚后,他们夫妻俩努力攒钱,连孩子都没要,就是为了在城内买房。眼见已经攒了半间房子的钱,万万没料到,言博却提出离婚。

金如铁你帮我劝劝他吧,叫他不要让猪油蒙了心吧!说完这话,秀秀站起来就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抓过桌上的矿泉水,把剩下的小半瓶也一口喝了,而后放下空瓶子,一阵风出了门口,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给言博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作为朋友,我对他们的离婚当然应该极力反对,特别是在离婚尚未成为事实之前。我问言博,秀秀有什么毛病?

言博说,没什么毛病。

我说,古人休妻还有‘七出之条,没毛病你离什么婚?

言博说,那是古人,今人还有第八条:没感情。

除了一句“没感情”,言博不愿再说什么。我当时以为言博一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夫妻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就算说得清楚,也不见得人人愿意说,比如像朱小妹这样的事,我有脸说吗?

1994年冬,言博还是离了婚。离婚半年之后,言博与他报社的一名女同事——听说是县组织部部长的妹妹——结了婚。后来我又从言博的话里得知,他的这位新夫人也曾经离异,有一个5岁的男孩。

1995年,言博先从记者变成编辑,再提为副刊部主任。1996年提为新闻部主任。1999年当上了报社副总编。

那以后我与言博的接触越来越少,他也很少回到雾城。偶尔回来,喝酒间也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些话题,他更多的是诉说新家庭的烦恼。

操,什么女人那是,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嘛,一个神经病嘛。言博说。

我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过几天,温如玉就会在城内的一个小茶馆里请我喝一次茶;再过几天,她又会约我去舞厅跳一次舞。而我呢,偶尔会请她吃个饭,饭后一起散散步。我们一直这样不冷不热地处着,以至她忍不住这么问我:

金如铁,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不是,我说,真的不是。

她笑道,对呀,记得你说,朱小妹还夸过你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朱小妹说我强奸她,又说我“性能”不错的那个话。我说,你别笑话我了。

要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你给我发短信吧,写纸条也行。

我说,我才不会写什么纸条呢。

温如玉和关建的关系,就是写纸条。温如玉跟我说过,自从发现关建与林琴的奸情之后,他们夫妻再也不说话了。生活上的事,工厂里的事,或者无论什么事,需要沟通时,他们写张纸条,放在书房里一张大桌的桌面上,每天他们在不同的时间起床,都会先去书房瞅一眼,如果有纸条,收了纸条,表示看过了;需要回复的,再写一张,放到原位。

温如玉说的最多的还是林琴。她对林琴的了解其实并不多,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同样的话。林琴比温如玉小8岁,家里非常穷,当年考上高中,家里却没钱供她继续上学,要不是温如玉偶然间闻知此事,主动资助了她,她早就辍学了。后来她没考上大学,如果考上,温如玉还打算继续资助。温如玉把林琴招到自己的纺织厂做工,原是好心,谁料却把自己的老公赔了进去。现在,林琴和他老公几乎是公开同居,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林琴是个妖精。最后,温如玉总是以这一句收尾。

好吧,林琴是个妖精。我表示赞同。

金如铁,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温如玉不止一次这么问。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还想着朱小妹?温如玉有点急了,是不是你心里的位置还为她留着?

我如实告诉温如玉,一开始跟朱小妹或许有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离婚之后,我跟朱小妹确实见过多次面。第一次是朱小妹到学校找我,直接问我想不想复婚。我没有回答。说实话,为了女儿金小照,我是想过复婚的,但我觉得朱小妹除了表示愿意复婚,还应该表示点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没有。也许朱小妹并不欠我什么,但我觉得她至少欠她自己一个认识。我就等着,看她会不会再来找我。第二次是在路上遇见,她叫了声金如铁!我问她什么事,心里有所期待。她退缩到一个墙角,等着我过去跟她说话——后来我发现这是她习惯性动作,不管跟谁说话,她都会先退到一个角落里,眼睛四下瞅瞅,好像要跟那个人密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似的。其实那天她只是这样跟我说:金如铁,你要是想跟我复婚有个条件,三十岁之前,我都要在外面挣钱,你不能管我。我瞪了她一眼,说,我没说要跟你复婚。

又有一次,天气晴好,她穿着一套黄底红花棉布外套,看上去像睡衣——也可能就是睡衣。长发披散着,脸上却又是化了浓妆的,脚下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怪模怪样的,怎么看都有点像巫婆。她就这样跑到我的学校里来了,见面就说,

金如铁,我还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在外面挣钱,你要在家带小照,而且你不能跟别的女人谈恋爱。还有,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不能再领结婚证。

听她那意思,好像一直是我追着她复婚似的。我不知道她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跑了多少路来到我的学校,心里有点好奇,她离开时,我就随口问了句:

朱小妹,你现在住哪儿?

双树村68号,租的。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补充一句,过两年我就能把这间房子给买下来了。

我告诉温如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想过要跟朱小妹复婚。

听说言博离婚了,对吗?她問。

怎么突然提起他?

言博太滑头,你太笨!温如玉说。

朱小妹果然买了房子。不过不是在城内,而是在城外,她说城内的房子太老旧了,没意思。

朱小妹当初说自己打算买下双树村的房子,把自己变成一个城内人。我暗暗好笑,你在城内买间房子,就成城内人了?我觉得不是。就好比我们即便搭上火箭去了趟月球或者火星,并不能因此就说自己是个外星人,而在外星人看来,你最多也就是个不明生物而已。

时候到了1998年,城内的房子的确已经不值钱了。城内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如果你站在南城门的古炮楼上居高临下那么一望,就仿佛古城已破,城内一片兵荒马乱。而且,街道两旁垃圾遍地,混合着油墨、污水、烂棉絮以及各种生活垃圾的剌鼻怪味。街巷之间,时不时传来用各种方言吵架的声音,那是人们为各自的小本营生所起的争端。不过呢,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倒成了城内一景,她们都很漂亮,浓妆艳抹,至少看上去一个个花枝招展。一路上三三两两招摇过市,唧唧喳喳,就好像两句唐诗写的那样: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种景况每每会让我无端地想起温如玉在民政办对朱小妹拖着长音说出来的那三个字:“很——漂——亮!”从而再次想起朱小妹。

直到1999年秋天,朱小妹都在跟我无端纠缠。她“南下”归来,有时候跑到学校见我,偶尔也会在路上遇见她带着小照。有一次她跟我说:

金如铁你听好了,我要把小照带走,让她在那边(她没说那边是哪边)上学,我还要让她随别人的姓,让她姓陈。

我看着朱小妹,真的不明白她几个意思。

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朱小妹和小照。朱小妹新买的房子还在,由她父母住着。有一天我跑去她家打探消息,被她的父母一通臭骂,轰了出来。二老骂我不要老婆女儿,活该一辈子打光棍。还有我的前小姨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情无义,是个混蛋。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堪面对的过往,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人生犹如这座百孔千疮的古城——的确,古城数经修缮,恢复了些许旧貌,四面城墙非但没有坍塌,还貌似完好无损。但物是人非,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古城了。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城之内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了,犹如一座空城。

但幸好我的空城未废,2000年冬,温如玉入主我的城池,成了我的镇城之宝。

我和温如玉并未举行婚礼,只是领了结婚证,在我老家双树村的家里邀请双方的亲戚喝了顿酒。两人都是二婚,没必要张扬,在这一点上温如玉和我意见一致。这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我原本以为我跟温如玉除了散步、跳舞、聊天、喝茶,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客观地说,是关建和林琴成全了我们。

此前言博曾劝我早作决断,跟温如玉表明态度,娶了她,免得夜长梦多。我说不是夜长梦多,是漫漫长夜无有尽头。我说,我没办法向温如玉表明态度,因为她终究还是有夫之妇。

你这是“天与不取”,金如铁你就等着悔断衷肠吧!言博说。

言博言犹在耳,不料,这年夏天,温如玉离婚了。起因是,那个叫林琴的女工,不知怎么弄的,竟让关建写下了很多欠条,这些欠条加起来算,关建总共欠了她五十多万元。白纸黑字,温如玉当然知道这是伪造的,目的在于转移财产。但既然婚姻走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话可说?而且关建还到处制造舆论,说温如玉早就出轨了,她和一个叫金如铁的中学教师不清不楚,城内尽人皆知,等等。

温如玉离婚后马上给我发了条手机短信。说来奇怪,内容竟然跟当年我和朱小妹离婚时,朱小妹在电话亭里跟某个男人说的话如出一辙:金如铁,我离婚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哦。

我这才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条短信:温如玉,我等你很久了!

言博当上了雾城县宣传部副部长。

有一天我剛起床,言博来电,让我八点半去乡政府开会。开什么会呢?言博说,要请我为雾城著书立传,让我与雾城一起青史留名。

我开着助动车到乡政府。会议室里十几个人,有乡党委书记、宣传委员、文化站长等。人不多,却足见重视程度。一张长圆形的桌子,言博上穿米色羊绒大衣,下着一件藏青色棉质修身裤,戴着个金边眼镜,气定神闲地坐在首位。见我到场,他抬腕看一眼劳力士手表,对身边的乡书记说:

那,我们开始?

乡书记先说了一番开场白:雾城是一座有着600年历史的抗倭名城,同时它也是我县经济发展的先行者,所以,我们要多方位、全景式地呈现古城风貌和发展轨迹,扩大地方知名度,打造旅游胜地……

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杯刚泡的茶。可能是出于紧张,也可能是这个玻璃杯的使用寿命刚刚好到了极限,我伸手接过茶杯,突然“啪啦啦”一声,茶杯爆裂开来,碎了一地。我本能地往后跳开一步,把身后的椅子撞翻在地。一部分茶水溢于桌面,蚯蚓般四下乱窜,其余的泼在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洼。我的手被烫了一下,几张还未来得及充分展开的青绿色茶叶沾在手背上,像几只热气腾腾的蜗牛。

工作人员赶紧找了块毛巾,抹去桌面上的茶水。茶杯爆裂并不影响开会,却影响了我的心情。由此我神思恍惚,无端地想起了这些来的种种坎坷和困顿。虽然靠着一份工资,我也算是衣食无忧,但终究清贫如洗,尤其是几年前朱小妹带着我的女儿金小照突然消失,从那以后没了音信(也许如她所说,金小照已随了陈姓)。“妻离”之后,便是“子散”。一念及此,不觉悲从中来。

短会快结束时,听见乡书记在跟我说话:

金如铁老师,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以后就让宣传委员和文化站长配合你,需要采访什么人,提供什么材料,都让他们帮你提供和联络,至于具体怎么写你自己把握,你的大作完成之时,我们还要请言部长把把关,嗯……

最后言博对这次短会作了简单的总结:金如铁是城内双树村人,亲历了雾城改革开放以来的每一个变化,况且他又是高中语文老师,有着很好的文学功底,所以我相信,他是写这部书的最佳人选。

会后言博私底下跟我说,出书经费乡里出一部分,县宣传部出一部分。你放心,书稿一旦通过,我会为你多争取一些稿费。

我们又谈起当年在选日馆的那些往事,言博淡淡一笑,但他马上警告我说,如铁,占卜算卦那些事,你我之间说着玩儿可以,你可不能到处乱讲,懂不懂?

我不是很懂,但也只有点头称是。

对了金如铁,朱小妹现在怎样,她嫁人了吗?

不知道呢。我说,朱小妹走就走了,但我的女儿金小照也杳无音信,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朱小妹可以这样对待她的前夫,但她难道忘了,我同时还具备一个“父亲”的身份啊!

言博安慰我说,金如铁你要想开点,我了解你的不幸,但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一样的不幸,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你说呢?

几个月后,我草拟一个大约四千字的写作提纲,书名叫《云雾古城》。全书分八个部分,其中有一个部分就叫“南下风潮”。我将提纲电子稿发给言博看。言博看后回电,说基本同意这么写,但有一点他觉得甚是奇怪,“南下风潮”这个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言博说,这是纪实文学,不能无中生有啊。再说了,这事光彩吗?别说我言博通不过,乡书记看了也不会同意,雾城人民也不答应啊!

除了不同意“南下风潮”这一部分,言博认为,虽然写的是改革开放以后的雾城,但雾城是一座抗倭古城,城内城外的每一处遗址,都有一段精彩的抗倭故事,有些县志里有简单记载。另外,古城还有一些奇异的神话和民间传说。对那些原有的、故事偏于平淡的文本,无论是抗倭故事还是神话传说,都可以适当加工润色,甚至可以大胆发挥想像。他建议把这两项内容组合为一个部分,就叫《古城传奇》。

神话或民间传说除了好看,它还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言博说。

我能够理解言博身为宣传部官员的立场和态度,也佩服他的独到见解,但他为什么说南下风潮是“无中生有”呢?

对了,像“擂鼓相骂”这样的民俗故事,实际上也牵扯到了南下风潮,虽然其中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譬如最后这几句:“1991年,两地村民因相骂中有人涉及严重伤风败俗隐私,终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骂俗遂绝。”

实际上,到了1991年,已经没有“擂鼓相骂”这档子事了。那时候人们早已没有那样的闲情,也没有时间,大家都忙着经营各自的生意,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相约到两岸的河堤上相骂。鼓自然是不用的了。几个人是城内城外的朋友,原先约好相骂一场之后一起去喝酒,没想到骂得性起,越骂越来劲,越骂越难听,也是因为彼此太过了解,每一句都能触到痛处,终于有人骂出另一个老婆在外做鸡,带回了一身性病……等等,致有“持刀相向”事故发生。

假设这件事发生在稍后几年,到了“南下风潮”真正成为“风潮”之时,我想断不至于“持刀相向”。因为到了那时,这种事在雾城已不再是什么“伤风败俗隐私”了,充其量它只不过是个“趣谈”而已。

所以说,并非死人事件导致“骂俗遂绝”,而是在雾城这样一个经济相对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擂鼓相骂”这一民俗已然失去了存续的土壤和空间。

次年清明节的前两天,言博回老家扫墓,入住喜事达酒店。其时《云雾古城》的初稿已然完成。言博看过,说要与我当面聊聊这部文稿。

我到了宾馆,看见桌上已经摆上一瓶茅台。言博在客房里摆好桌椅,他说菜也订好了,准备就在这房间里小酌。随即给楼下餐厅打电话让上菜。不到十分钟,门铃响了,两个酒店服务员,一个提着篮子,另一个手里捧着个硕大的海碗。篮子里的几个菜一一摆上桌面:糖醋排骨,爆炒腰花,炒粉干,竹笋清汤;海碗摆放在桌子中间,原来是一碗满满的碎冰,冰面上一半是切片的三文鱼,一半是切片的鹅肝。

除了三文鱼和鲜笋汤,另几个菜与我当年离婚当天請言博喝酒时点的菜一模一样。我想这不是什么巧合,我与言博兄弟多年,我们的确有些许共同之处,至少在饮食方面有相似的嗜好。但看言博言谈举止间的气度,以及一身名牌,都表明这个言博与多年前的言博早已相去万里。

言博给我倒上酒,又给自己满上。我们先碰了一杯,干了,而后浅斟慢酌。我们聊起了《云雾古城》。总体上表示认可之后,他指出了文稿中哪些部分要淡化处理,哪些内容一笔带过即可,哪些事不能提起。比如,像旧房拆建问题引发的矛盾纠纷,这属于家丑,且与写作意图风马牛不相及,应该全部删除。而有些事则要尽量写得详尽,比如县政府充分意识到古城保护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如何积极采取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办法,妥善安置城内居民,从而最大限度保存了古城原有的风貌……等等。

说完这些,言博不胜困惑地问我,如铁,文稿中多多少少还有些“南下风潮”这方面的内容,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我有点生气了,因为言博又一次提到了“无中生有”这四个字。

这怎么会是无中生有呢?

言博一脸诧异,那以你的意思,雾城确有这么一段历史了?

当然,我坚决地说,你可以让我抹去那些文字,但历史是抹不去的。

好,既然你认为雾城有过那一段历史,那证据呢?

雾城谁人不清楚这段历史?要说证据,朱小妹不就是吗?

朱小妹不就是什么?言博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了,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是……言博你什么意思啊?

别急,你听我说。金如铁我问你,如果雾城当真发生过“南下风潮”那样的事,那它的依据是什么?是雾城有这样的先朝遗风吗?还是说,雾城曾经遭遇了严重饥荒,民不聊生,以致姑娘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一时语塞。但我慢慢地回忆起一些事来,比如那个被言博占了“遁”卦的失踪女子,该女子母亲那天在选日馆说的话,以及温如玉跟我描述过南下风潮的那些景况。但这些都被言博一一否定,他认为,失踪女子跟南下风潮根本不搭界,至于温如玉说的那些事,他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即便温如玉真的这么说过,那也只是“说过”而已,并不能代表确实发生过。

金如铁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既然南下风潮有那么大的规模,那么在你的生活范围内,在你所熟识的人里面,你能不能告诉我,有哪些具体事件发生,又有谁是这个风潮的参与者,有吗?

我眼前一亮,一下就抓住了要害,朱小妹!有人还亲口告诉过我,朱小妹被那边一个姓陈的老板包养了。

你看,还是朱小妹不是?言博说,像朱小妹这样的事自古以来就有,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女性职业,这一点也不新鲜,几乎每朝每代都有,每个地方都有。但这毕竟是人群中的极个别现象啊!难道说一个朱小妹,就足于构成雾城的一段历史?

言博你的意思是说,我金如铁恶意虚构雾城南下风潮呗,那请问,我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对,说到点子上了。言博说,如果有动机还好,但是没有动机,这才是症结所在。停了一下,言博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放慢了语调,这么说吧!你金如铁,或者我言博,或者随便什么人,我们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有着不愿被触及的伤痛,为此我们纠结难当,我们总是认为,历史应该对我们的遭际和命运负责,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需要构筑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历史……

这真是让人无语——既然历史只不过是每个人各自不同的想像和记忆碎片,那它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我正想着如何反驳,恰在这时,言博的手机响了。言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的回应,语音虽小,但听得出是很年轻的音质。言博看了我一眼,微妙一笑,又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钟。对方的话当然无法听清,我只能从言博断续的回应中揣摩事态:

这事可能有点难度……对,是这样的……我尽力而为……这个我明白,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确实不容易……现在有点事……时间……不太好说(说到这里言博看了我一眼)……那这样,过一会我再打电话给你……好的……好,拜拜……

放下电话,言博语气欢快地说,现在找人办事的真是多,可我一个小小的宣传部副部长,又能办成什么呢?

如果办事的是个妙龄少女呢?我说,说不定你这个副部长就能把她给办了。

言博哈哈大笑,金如铁你这家伙,还以为你一向老实,没想到这么坏……来,让我们举起杯中酒,为妙龄少女干杯!

酒只喝了半瓶多一点,桌上的菜还剩下大半。从喜事达出来时我想,一瓶茅台本来是不够我和言博喝的,都怪那个妙龄少女,本应从容的雅聚演变成了言博重色轻友的罪过。

十一

最后一次见到朱小妹和小照,是在父母的坟前。

与言博见面后的第三天,我去了南山半山腰扫祭。本来应该带着温如玉一块来的,但温如玉说,恰好她有两个在杭州生活多年的盟姐妹回来,她问我,今年能不能陪盟姐妹聚餐、踏青、游玩?明年无论怎样她都陪我去。我说扫墓不过是个仪式,我一个人去就行。

父亲在我二十六岁那年过世,母亲前年才走。我想这样也好,温如玉没来,我心里有许多话,可以单独地跟父母诉说一番。

因为每年祭扫,坟地还算干净。我用锄头拔除了少许新长出的杂草,用扫帚打扫干净,又在父母墓碑前点上香烛,开始跟他们说话。先是感谢父母辛苦培育之恩,使我有幸成为铁家几代人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这些话,在他们生前我从没有跟他们说过,为此我心里一直愧疚),接着我说,只恨我金如铁不堪造就,不仅不能光耀门楣,还弄得妻离子散,让您老人家脸面无存。但我谨记您老人家的教诲,认真教书,谨慎做人,希望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独善其身。我还说,我对温如玉也是这么谨慎的——直到她离婚,我才和她在一起……您也一定知道,明年,她会和我一起来看望二老……她是你们的好儿媳妇呢。

我又对母亲说了些家长里短,就好像她在世的时候,我和父亲都会想法哄她开心那样。最后我说,母亲,虽然家门不幸,出了个朱小妹,但这事已经过去了,就好比我们家后院的菜园子里出了虫子,咬破了几张菜叶子,现在虫子没有了,以后我们的菜园子一定满园青翠。

说完这些,我拜了三拜,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朱小妹和女儿金小照(也许现在姓陈)。我不知道她们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小照十四岁了,一身连衣裙,婷婷玉立。她怯怯地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朱小妹的眼色,向后退缩一步,不敢走近我。我上前想拉一下她的手,她又退后一步。我只好站住不动。

朱小妹手里提着两个花篮子,径直走上前来,把黄白相间的花篮子分别放置在二老墓碑前,跪下来,突然嚎啕大哭。她一直哭一直哭,没说一句话。哭完了,她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身面对着我,说:

金如铁,不是你家门不幸,是我朱小妹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了你这个混帐东西。就算我朱小妹做错了什么,你就能抛弃我们母女?我说过我会回来的,你竟然不守信用,跟别人结了婚。像你这么无情无义的人,还敢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也不怕人笑话!金如铁我告诉你,我朱小妹出去挣钱是不得已,是因为你无能,你没本事养活我们母女,你应该地上找个缝钻下去才对,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出这种糟践我的话来,你为什么不去死!

朱小妹一番义正辞严,而后拉起小照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想多看几眼小照,赶紧跟上去。我讨好地说:

朱小妹你别生气,我也不是不理解你,你说得对,主要是我没本事。况且当年雾城女孩子大量南下,你也不过是“南下干部”中的一个,你也是受一时风气的影响嘛!

朱小妹暴怒,什么南下干部?你神经病啊——滚!

我滚回家里,继续问温如玉,如玉你告诉我,1993年,雾城是不是有大量姑娘南下,我们称这些姑娘为“南下干部”的,有还是没有?

温如玉敏感地审视着我,嗯?你今天见到朱小妹了?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马上闭了嘴,感觉温如玉就像个未卜先知的神仙。

十二

这以后,我和言博只见过一次面。

那是一个周六,言博回到雾城,打电话叫我过去。他告诉我,县首届民俗文化节今天在雾城举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化局副局长、本县副县长、县宣传部长、县文化局局长、县旅游局局长都来了,作为县宣传部副部长的他,这次只是陪衬。所以,午饭后他一个人溜了出来,找到一个僻静的茶馆。

两个人在茶馆的一个包厢坐下,上了茶和茶点。我问民俗文化节都有什么内容。言博说,主要是选几个比较有特色的民俗项目集中演示一下,像单裆布袋戏啦渔鼓啦畲族对歌啦什么的,对了,还有我们雾城的擂鼓相骂。早上就是在双树村演示了擂鼓相骂。

两个村各组织一群人,隔着一条护城河比比划划,吵吵嚷嚷,没一点实在的内容,形同儿戏。言博不满地说。

真正的“擂鼓相骂”是回不来了!我说,不过,拍成电视新闻节目,播出时再配上画面解说,反正看上去也就像那么回事了。

骂什么?怎么骂?骂男盗女娼?骂为富不仁?以前骂这些是捅别人的心窝子,现在骂这些,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雾城人谁还会在乎这些?再说了,谁骂得出口?一不小心,你骂的可能就是你的家人,甚至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言博继续发泄着不满情绪。

我想了想,点头称是。

聊着聊着,言博的话越来越少,中间出现了好几次冷场。为了活跃气氛,我又说了几句闲话,但他都没有应答,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我在说话。他呆呆地对着茶杯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再找些话来讲,想起上次在喜事达与言博喝酒时,言博那个神秘的电话,以至于言博当时几乎是对我下了逐客令。我笑问言博:

对了,那晚在喜事达,是不是春宵苦短?

言博突然恼了,别说了,金如铁你怎么这么无聊!见我一脸的惊愕、尴尬和无辜,言博口气缓和下来,对不起如铁……我最近很烦,有人想弄我呢……

见面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言博站起来说,我累了,想回宾馆休息一下。

言博的眼皮搭拉下来,眼圈有点发黑,看上去身心疲惫。我与他握手作别,感觉到他的手心冰凉……

两个月后,《云雾古城》第二稿改出来了。虽然我心里并不认为“南下风潮”是无中生有,但我还是按照言博的意思,删除了所有相关内容。正打算把电子稿再次发给言博,雾城乡宣传委员却在此刻给我打来电话,说:

言博出事了。

据说,言博是因为经济和生活作风双重问题进去的,性质比较严重。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言博出事后不久,秀秀到学校找我,她说她想探监,却被拦在看守所门口。问我是否认识哪位领导,帮她跟看守所说说情,让她早些见言博一面。我遗憾地告诉她,我实在不认识任何一位领导。

后来,言博被判刑五年。一时地方上都在说这件事,但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太难听的话。无非是渲染一些色情故事,以丰富谈资。再就是说言博运气不好,那么多大官小官,怎么偏偏就他出事了?有个與言博有过交往的算命先生说,他早前给秀秀算过命,秀秀虽然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却是旺夫的命,所以,言博官运到头,其实是因为休妻等等。

大家说一阵子,也就不说了。言博图财也好,贪色也罢,雾城早已没了“骂俗”,况且,时下的人见得多了,像这样的事,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言博再次离了婚。出狱后,却并没有与秀秀复婚。听说他离开县城,和朋友一起,四处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有一天,温如玉替我整理书房,翻出了言博寄存于我家的占卜笔记。扉页几个大字:

一九九三,岁在癸酉。

纸质已经发黄,字迹却还清晰可辨。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录着当年所占之卦以及“验证”情况。“验证”用红笔标注,或注明“果于X月X日应验”;或写着“此卦不验,存疑待考”;或批出“有所验,然应验日期有误”。

我找到了那个“遁”卦。卦象下方有言博潦草的字迹:“男为人臣,女为人妾”。不知何解。我又查阅了有关“遁”卦的说法。曹植《七启》有云:“隐居大荒之庭,飞遁离俗。”

心想,言博现已“飞遁”,此去不知是“离俗”还是更加入俗?祸福相倚,更不知谁主沉浮。

随手翻阅着一页页晦涩的“天书”,眼皮渐渐沉重。感觉身体一直往下坠落,面临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惊恐万状、恍恍惚惚之际,便见言博向我走来。由远及近,看上去模模糊糊,像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貌似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口里嚷嚷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仔细听去,却是:

珍珠如土金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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